应夫人病重至此, 应如准备直接将人带去倾元堂诊治。
朝正门赶的路上她询问老妈子这种情况持续多久,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应夫人上腹疼痛持续有一阵儿了, 一直断断续续呕血, 并且嘱咐了不让告诉别人。
本就瘦弱的身体能有多少血?应夫人终于在今晨昏死过去。
这症状应如熟悉, 生前住院部同层的其它病房有过个特别热情的阿姨,无论儿子女儿给她带的什么好东西, 都会拿出来到处分享。
应如在她身上看到过蓬勃的生命力与不灭的乐观, 可惜阿姨走得比她还早。
同样的腹痛同样的呕血,这个病叫胃癌,且已经走到晚期。
只看病症不能下定论, 必须赶紧看到大夫。
应如怎么都没想到,架着昏迷的应夫人来到正门会被下人挡住去路。
大小姐对不住,您和夫人都不能出府。
总管领着两个仆人堵在门口, 完全不给应如和老妈子出门的机会。
在应府憋了这么久,应如头一回发火。
没看到现在什么情况吗?我母亲病了!需要看大夫!总管扯了扯嘴角为难道,可是府中上下都知道,夫人是不能出府的。
谁要是犯了这个忌讳,定然会被打发走。
应如猜到了便宜老爹不让应夫人出门这层,却没想到应夫人已经病危, 府中上下还死守规矩。
活生生一条人命,难道就要因为这所谓的规矩而没了吗?糊涂!夫人有什么事你以为就不会被打发出去吗?应如觉得要不是身板脆,她能直接一脚将眼前的人踹开。
分不清轻重缓急,事情就是被这样的破人破事给耽误的!她这会儿真恨没有早些跟江晏学点功夫, 否则也不至于拿眼前的人没有办法。
你行行好, 夫人看完病就回来, 成不成?老妈子急得满头虚汗, 浑浊的眼泪落下来。
这可是应府的夫人啊!明媒正娶的夫人!连个下人病重都能得到救治,为什么到了夫人这里却不行?总管这边依然僵持着不肯放行,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女声,大清早的在这里闹什么?应如循着声音回过头,就见应姝正掩嘴打哈欠,眼尾尚带着困顿的湿意。
二小姐!大小姐想带夫人出门,可您知道,老爷不让的,多少年都没破过例。
总管赶紧换了语气。
他清楚府中受宠的是谁,这个时候多一个人替他撑腰,事后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至于遭殃。
应姝的目光落到应如和老妈子架着的应夫人背影上,疑惑地来到几人身前。
这一瞧见正面,应姝吓得捂住嘴。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印象中的应夫人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跟她的娘亲完全不同。
若说她的母亲是鲜妍的花,那应夫人就是寡淡的云,端着不肯化为雨滴落下。
曾经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头颅低垂,胸前衣衫大片血渍,这还是活人吗?妹妹,我母亲病重,必须赶紧看大夫!应如病急乱投医。
可是……可是爹爹不允的……应姝无措,她也看出来应夫人情况很严重,然而她从小能够感受到爹爹与应夫人之间有某种可怕的矛盾,今日她要是答应让应夫人出去,爹爹会让她跪祠堂也说不定。
她就要死了!!!应如忽然拔高音量。
谁不想活下去,以有尊严、被亲人爱着的方式活下去?可是应夫人呢?她在这应府里连囚犯都不如,囚犯至少有出狱的盼头,应夫人却是活活被折磨到现在的。
一条生命要承受多么长期的痛苦才会病至这番模样?为什么到最后了都不能给予起码的仁慈?她是一条人命!父亲不仁,我们不能不义!眼泪夺眶而出,应如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心疼应夫人。
或许因为她占了原身的身体,潜意识觉得应该替原身尽孝;又或许因为她曾拼尽所有也没能接受生命的流逝,所以更加看不得应夫人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到终点。
应姝被她忽然而至的眼泪吓到。
她从来没见姐姐哭过,挨爹爹骂的时候、爹爹给她买各种小玩意儿却没给姐姐买的时候,一次都没有。
她怔怔地望向应夫人,忽然想到假如病重的是她娘亲……放她们出去!应姝转头对总管下令。
啊?不能啊二小姐!老爷不会同意的,要不等老爷下朝回来?总管没想到本打算给自己招个帮手,结果把自己架在了两位小姐的对面。
他是府中老人,最清楚老爷的脾气,今天的事,不能让。
等爹爹回来人都死了!死了拉你一起陪葬好不好?开门!应姝暴脾气上来。
竟然敢对她顶嘴,什么东西?平时看到仆人跟姐姐不对付只觉得幸灾乐祸,今日感受了下,非常难受!二小姐别为难小的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违逆老爷的命令!总管苦着一张脸,用卖惨拒绝退让。
你!应姝简直想拿帕子丢死这个总管,平时嘴甜得很,原来私底下这么讨厌。
老胡,放她们出去。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应姝回过头去,惊喜道,娘亲!总管没想到一向同大夫人不对付的沈姨娘也会帮着说话,今儿个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吗?他这要是答应下来,回头母女俩把他给卖了怎么办?这……这……万事我兜着。
沈又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样一幅模样反而看得总管心里发毛。
是……是……老妈子眼见终于可以出门,抬臂擦掉眼泪,迈腿朝外走。
应如扭头望向立在一处的沈又栖母女,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多谢。
她略微颔首。
无论怎样,下令禁足的是应大人,这次应该感谢沈姨娘和应姝。
望着应如和老妈子架着昏迷的应夫人消失在门口,应姝凑到沈姨娘面前小声,娘亲,我们放大夫人出去,回头爹爹会不会降罚啊?沈又栖抬头望一眼蒙亮的天幕,脸上浮现罕见的茫然,终于要结束了吗?应姝没听懂,什么结束了?马车已经在正门口等着,应如和老妈子合力将昏迷的应夫人扶上车厢,车轮滚滚朝倾元堂赶。
车厢里,应如让应夫人枕在她的腿上。
木轮碾过石板路,晨曦于跳跃的车帘间若隐若现。
新的一天开始,可是应夫人的生机正在点点流逝。
马车赶到倾元堂,关嘉玉正打算出门,抬首见一辆马车停在他家医馆门口。
车帘掀开,披头散发的应如扶着个中年妇人下来,站定后抬眸与他的视线对上。
关嘉玉心中刺痛,眼前的应如眼眶发红,显然刚哭过。
发生什么事?关公子,我的母亲……她带着哭腔的话一出口,关嘉玉立马反应过来那个昏迷的中年妇人是谁。
到里面来!他赶紧将人往医馆引。
祖父这会儿还在歇息,不过事情紧急,他这就把人叫醒。
*应夫人躺在倾元堂专给危重病人准备的长榻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关老把着脉频频摇头,待收回手掌,抬头对站在一旁的应如道,老夫这就给夫人施针,能不能醒来看造化。
不过姑娘,就算夫人醒来,时日也不会太久,你可能得预备后事了。
尽管早已预见到这个结果,预备后事的话还是让应如有些恍惚。
关嘉玉在一旁看着垂眸不语的应如,满眼担忧。
因为祖上营生的原因他见惯了生老病死,本以为无坚不摧的心肠原来还是会因人而异。
在看到应如失神的模样后,很心疼。
应如姑娘……关嘉玉想说一声节哀,可话到嘴边又收住。
哀若想节就节,世上又哪里会有那么多伤心人?你们都出去罢,施针需要集中精神,年纪大了……关咏绪展开针灸包准备下针。
应如姑娘,我们先出去吧。
关嘉玉本欲伸手扶应如一把,可是想到江晏说过不日会提亲,又生生将那点想法压下。
倾元堂后院高高的晾架上铺满药材,药香弥漫,莫名让应如想到医院里消毒药水的味道。
明明一点都不像,明明这次生病的人也不是她。
需要派人叫应大人过来吗?关嘉玉小心试探。
不用,应如一口回绝,又觉得简单说不用还不够,父母亲关系不好,可以的话,能否帮我通知表哥?关嘉玉没料到应如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父亲,而是霁颜兄。
无措的感觉再次袭来,明知霁颜兄十分优秀,理智也告诉他表哥表妹在一起很好很好,可是难受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反而因为天作之合而更加沉重。
好。
声音有些发虚。
天光渐亮,倾元堂里忙碌起来,陆续有病人登门。
关咏绪为应夫人施针完毕,嘱咐随时留意人什么时候醒来。
毕竟接下来的每一秒都可能是病人在人世间最后的时光。
应如守在床榻旁,静静看着应夫人的睡颜。
多少个夜晚,她的妈妈也是这样在病床旁守着她。
眼睁睁看着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生命在最好的年华逝去,该是怎样的心情。
关嘉玉让医馆学徒替他告了假,并通知江晏应夫人病危的事。
忙完这些后,陪应如一起等着应夫人醒来。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嘴拙,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此刻的应如已经简单洗漱过,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床榻旁,长发披散,肤色柔白,像极了清水里的美玉,不需要任何雕饰,自带让人无法挪转目光的温润光泽。
于关嘉玉而言,眼前人所有生动的情绪就是那温润光泽的来源。
哪怕这情绪是对生命将逝的哀伤。
江晏收到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掀开门帘就见关嘉玉正隔着一张长桌默默望着应如。
那是一个画师在看到至美画面沉浸其中时会有的表情。
纯粹,没有掺杂身份的预设和欲望的侵噬。
留意到门口来人,应如扭过头见是江晏,眼睛里蔓延开水雾。
这世上还有谁会在意应夫人,那便是江同学了吧?江晏迈开腿几步来到她的面前,抬臂揽上她的肩背,手掌抚过长发,我来了。
熟悉的书卷香萦绕鼻端,冲淡鼻腔里似乎怎么都消散不去的血腥味以及充斥整个房间的药草味。
应如揽臂拥住江晏,贴着他的腰腹。
温热透过衣料传到脸颊,你来了……关嘉玉本想同江晏打个招呼,然而眼前的画面似乎让这个想法变得有些多此一举。
他默默起身来到门口,望一眼亲密相拥的两人,悄悄放下门帘。
我们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应如扭过头面向昏迷的应夫人,换一侧脸颊挨着江晏的心口,关老说,可能得预备后事了。
看到应夫人的模样,江晏就知道病情快速发展至此情况已经非常不好,闻言用力揽紧应如。
没有母亲的感受他很清楚,就像是伫立在前方的大山凭空消失,从此必须独立面对风雪。
母亲走后他的身边至少还有父亲,然而对表妹而言,姑父那样的父亲,存在的意义也许只是血亲在世,仅此而已。
姑父什么时候过来?江晏的话提醒了应如,应大人下朝后知道情况必然会找过来。
表哥!母亲不能跟父亲回去!她扬起头望着江晏,眼神里情绪汹涌,母亲见到他只会走得更快!江晏一怔,很快抿唇点头,知道了,带姑母去我府邸可好?好。
应如一口答应。
若将应夫人继续留在倾元堂,应大人过来要人,哪怕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同意,关老也不得不放人。
既然这样,不如将应夫人送去江晏的府邸,即便有冲突也牵连不到倾元堂。
*江晏安排好马车,和关咏绪谈过注意事项,很快将应夫人和应如一起接到江府。
应永年收到消息赶到倾元堂,才得知母女俩都不在。
关咏绪没有透露应夫人的去向,送人来的老六和老妈子由于提前被应如打发回去,同样一问三不知。
应永年遍寻不着人,黑着一张脸回到应府。
沈又栖提前让应姝不要露面,迎上面如恶鬼的应永年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老爷……是你把江问琴放出府的?应永年步步靠近。
沈又栖娇小的身子止不住发颤,她……快死了,妾身想着老爷肯定想亲眼看到她断气……应永年冷笑出声,目光黯不见底,你倒是很了解我,关了半辈子的人现在不见了,你觉得会去哪里?沈又栖变了脸色,妾身要是知道她那副样子还能跑不见,绝对不会放人!应永年没再说什么,只径直去到床榻旁,弯腰自床底取出一个半人长的匣子。
沈又栖见他拿出这个东西,脸色霎时发白,老爷……妾身这就随您一起去把江问琴找出来好不好?越早去找越跑不远……那个匣子,不,不止那个匣子,这么多年来,她过着晚上和白日完全不同的生活。
白日里她是受宠的姨娘,吃穿用度远好过正妻,然而到了晚上,她是应永年用以发泄的牲畜。
眼前这个男人只要她用心伺候,让他尽兴释放,好起来的时候会对她极尽宠爱。
可是不好的时候,又会用各种折磨人的手段逼她在床榻间称颂他的风采,把她折磨得要死。
应永年从匣子里取出一根血色长绳,用力攥在手中。
*江问琴醒来见到应如,缓上一会儿后微微一笑,待看清四周却忽然变了脸色。
我这是,做梦吗……应如握住她枯瘦的手心,母亲,这里是表哥的府邸,您没事了。
霁颜?是的,父亲不知道我们在江府,母亲放心。
应如望向窗外,您看,外面天气多好。
应府里那间昏暗、不透气的房间看不到这样的日光,也闻不见空气里的绿植清香。
江府……江问琴喃喃说出这个词,视线依次扫过房中摆设,眼泪无声落下。
这里的确是江府,与她在琅州的闺房一模一样。
她曾在这样一间房里读过话本子,和哥哥吵嘴,同娘亲撒娇,也在这样一间房里把自己交付给一个倾心的男子。
她在时光的流逝中长成骄傲的女子,可怎么就一步步活成今天的样子?应如不清楚江问琴伤心的具体理由,只能让她靠在身上,任由那似乎空了心的身体宣泄情绪。
没多会儿,伺候的仆人一走进来,江问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是她奶娘的女儿啊!是她从小玩到大的蔻晓!当初她随应永年赶考,蔻晓也许了总管的儿子,就没跟着她一起,没想到一别十余载,再见面已物是人非。
曾经的千金小姐将近枯萎,伺候人的丫鬟却意外地平和。
蔻晓如今也已经是当娘的人,膝下三儿两女。
江家待她和孩子爹很好,少爷考中进士,便让她一家都从琅州搬来上京伺候。
应如不打扰俩姐妹叙旧,起身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老友。
房间外,已经换下朝服的江晏穿着宽松的浅色长衫,独自立在梨树下。
或许是特意吩咐不用打扫,地面白色梨花花瓣缤纷错落。
朝她伸出手的江晏眉眼哀伤且淡雅,莫名让人联想到化形的梨树。
应如朝他走近,刚伸手牵住就被江晏扯过去。
有力的怀抱将她从死亡的阴影带进温暖里,仿佛还能闻见梨花的清香。
表哥……她环住江晏的腰身。
唔。
应如闭上眼睛收紧手臂。
在江府住下吧。
江晏的嗓音很柔软。
应如睁开眼睛仰起头,眼睛里盛满诧异。
为她将几缕鬓边长发撩至耳后,江晏的眼神描摹着她的眉目。
无论流言蜚语还是礼教纲常,余生,他护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