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硕大的水缸旁, 光着上身的陆景昭后背皮肤被腐蚀成斑驳狰狞的暗黑色,甚至能看见肌肤下的血肉。
本来身前就受了不少刀伤,还敷着药膏缠着纱布, 现下后背也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让人不忍心看。
围观的厨子和学徒们被掌柜的打发走, 免得听到、看到些什么不该听、不该看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来还做什么生意。
应如褪下自己外衫, 小心擦拭掉陆景昭后背肌肤的腐蚀性液体, 抬臂抹掉因为心感抱歉而溢出的眼泪。
忙完这些,她催促陆景昭进到水缸里,把后背残留的液体洗掉。
陆景昭挺直的身躯一进到水缸, 清水沿着缸体着急流下,泅湿地面。
待整个后背浸没在清水里,他蹙着的眉目微微放松, 伸出手臂招了招,示意应如过去。
应如刚走近,就被陆景昭拉住手臂靠近水缸。
沾了清水、带了薄茧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将泪痕拭去,结果越擦越湿。
别哭啦,只掉了块皮,又没守寡。
说这话的陆景昭仍旧笑得似往常一般慵懒随性, 好像已经将刚才的遭遇抛到脑后。
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啊……应如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多疼啊?妇人是冲她来的,又或者说,赵绫云是冲她来的?受伤这件事对陆景昭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刚才那一下本该她承。
江晏把泼洒青矾水的妇人束住双手扭送过来, 就见应如立在水缸旁直掉眼泪, 陆景昭正握着她一只手说着什么。
心脏被用力攥紧, 江晏一时间没有再前进半分。
他今日出门得不晚, 然而事有凑巧,总管临时遣人来报,应夫人突然呕血,他不得不折返回去施针。
哪里想到问题就出在这一来一回耽误上。
泼洒青矾水的夫人有功夫在身,若他在应如身旁,妇人不会得手,然而以陆景昭当时的距离,能做到这样也已经不容易。
他只恨护在她面前的,不是他。
眼看着应如的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越掉越多,江晏将妇人推至陆家兄妹及应如旁边跪下。
谁指使的。
江晏垂眸问妇人。
没有谁指使,这位姑娘是勾引我相公的狐狸精女子,民女蓄意报复。
妇人像是背台词一般双目无神。
想清楚了再说话!辱人清白同样要治罪的!陆景暄第一个跳出来。
你刚才伤的是大都督家的公子,赵绫云许了你什么?犯得着这么为她卖命?应如这会儿已经擦干眼泪,死死盯着妇人的反应。
果然,赵绫云的名字一出口,妇人浑身轻微发颤。
细节虽小,却最能反应真实。
此事跟赵绫云绝对脱不了干系。
其余几人也留意到妇人的反应,这会儿神色各异。
那大约是认错人了。
妇人别过头去,答得相当敷衍。
我好心好意邀请几位用膳,应姑娘竟然冤枉我指使伤人,好大的胆子!赵绫云声音尖利,她没想到应如能直接猜出来是她在幕后指使,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敏锐到令人恶心的女子?她讨厌应如凭空而出,却占去男男女女的关注,尤其好不容易看得顺眼的江晏也如此。
被这样一个身份低微、仗着空有一张好看的脸、闺誉清白的好名声,就搅得上京城不清净的女子比下去,她不接受!腹痛的药由接人的车夫所下,其人擅长无形无相下毒。
泼洒青矾水的妇人由江湖女所扮,能准确让应如没了半边脸。
顶着可怖的容貌,就让应如一直藏在深闺里见不得人吧。
她不担心江湖妇人把她供出来,毕竟她的父王给足了报酬,也承诺会把人从牢房里换出来。
妇人不会也不敢暴露她,那样意味着一损俱损,她的父王自然有本事帮她摘得干干净净,然而妇人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从领到青矾水的一刻起,从进入翰王府起,就该做好为她家赴死的准备。
应如抿唇不再说什么。
这件事上她没有证据,刚才不过诈妇人一下而已,没想到会被赵绫云听到。
可是她气不过,难以理解,也不愿意服软。
我陆家人屡次三番遇袭,朝廷已经介入调查。
不是小郡主做的自然会洗刷清白。
陆家不会冤枉无辜的人,也不会放过幕后真凶。
听了陆景昭的话,赵绫云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
对方那语气根本就已经认定她是主使!这可恶的应如,一句话就让陆景昭信了,归根结底在于把大都督家牵扯进去。
陆家掌管重兵,又是太后亲族,惹到不好处理,这妇人怕是不能要了。
她冷笑一声,诽告皇室宗亲就是应大人家的教养?清者自清,本郡主等着应姑娘亲自登门赔罪!赵绫云说完,不再多待。
她得让父王赶紧处理这件事。
目送赵绫云离开,应如来到妇人面前蹲下,看到没有?她忌惮陆家。
你本来想伤的人是我对吧?事情办砸,她不会留你。
妇人原本只轻微颤抖的身体变得不受控一般,却依然紧咬牙关垂首不语。
应如看得出来,这是被抓着致命把柄了,想撬出来话,得动用专门的法子。
江晏来到陆景昭身后检查发黑的皮肤,抬眸道,确是青矾水所致,泡水一刻钟后送去倾元堂诊治罢,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不介意的话可供陆公子驱使。
多谢表哥。
应如起身朝江晏深深行礼。
要不是江同学跑这一趟,刚才她直接就会上手去接触被污染的衣料,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及时处理陆景昭身上的伤口。
你我之间,无须说这些。
水中的陆景昭手臂架上缸沿,挑眉道,没想到江大人还精通医理,陆某佩服。
江晏垂眸瞧一眼陆景昭,青矾水腐化肌肤,灼痛难忍,陆二公子好定力,江某亦心服。
两人正你来我往,陆景暄忽然插嘴,江大人,二哥身上会留疤吗?她当时就在应如身旁,只要留心妇人突然暴起的动静,以她的身法应该能够带着应如避开。
都是因为她的放松警惕,二哥才受的伤。
应如也望向江晏,虽然明知赵绫云此举就是为了毁掉她的容貌,不可能给恢复的机会,可还是抱着点虚无缥缈的期望。
能想办法淡化,但恢复如初几乎没有可能。
江晏拧眉与应如对视,抱歉……应如难受地闭上眼睛。
不用跟她说抱歉,该说抱歉的是赵绫云。
世间的恶意有时候来得毫无道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二哥,这下好了,正面伤口还没好,后背又变成这个样子……陆景暄眼眶泛红。
男子哪有不留疤的,大惊小怪。
只要你嫂嫂不嫌弃就成。
陆景昭眼尾溢出风情,目光灼灼地盯着应如。
你……应如又气又心疼。
气的是都这会儿了陆景昭还逮着机会恶心江晏,心疼的是为了不让陆景暄和她难受,陆景昭故意把话说得轻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辈子跟在身上的痕迹,哪有不难受的道理。
她要是嫌弃,还算人吗?我先去遣人通传父亲知晓,陆景暄来到跪在地上的妇人面前,一脚踹过去,这个黑心妇也得有个去处!后厨一时只剩下应如、江晏、陆景昭三人。
没有谁先开口,任由沉默蔓延。
表妹怎么看出来幕后指使是翰王小郡主?江晏第一个打破宁静,说出口的话却让应如内心一颤。
她刚才一时激动,忘了自己这一世理应不清楚赵绫云的秉性。
陆景昭也随之望过来,目光中询问意思明显。
应如收拢心神,这个,应该怎么回答?临时找理由有点困难,实话实说或许更有说服力。
太多巧合,因此显得有些刻意。
小郡主不让我随行带着春桃,用膳时我莫名其妙感觉到腹痛,以及小郡主特意问了一声我和三妹同进同出的事。
单独看都好像都没有问题,可串在一起就有些诡异。
她抿唇顿了顿,减少我身边随行的人,被迫离席,对我身边多出三妹表现关注,就算这些都说得过去,却无法解释为什么看到景昭把青矾水挡掉以后,小郡主看着我的眼神怨恨——她不希望我获救。
应如抬起头,一副做错事的心虚的模样,我随便猜的,是不是添麻烦了?会跟小郡主交恶吗?跟她交好可未必是件好事。
陆景昭摇头。
所见略同。
江晏附和。
陆景暄很快回来,为什么觉得幕后指使是赵绫云这件事很快翻篇。
陆景昭披上陆景暄带过来的外衫,四人匆匆乘江府的马车赶往倾元堂。
可能倾元堂所有外伤药为同一种,黑乎乎看起来像陈年淤泥。
公子身前身后的伤都会留疤,近半年须得少食鱼鲜。
看诊的是关嘉玉的父亲,显然也与江晏认识。
开完药嘱咐完注意事项后顺嘴问了几句关嘉玉在翰林院的情况。
很快陆府也来马车接人,应如拟定与陆景昭、陆景暄一同去陆府,向大都督和陈太夫人说明今日的情况。
临出发前,江晏叫住应如。
我那边有其它外伤药,愈合伤口速度更快,回头遣人送给表妹。
给给陆景昭用的,表哥为何不直接送给他。
我不想给他,只愿意给表妹。
应如忽然有些明白江晏此举。
君子坦荡,在治病救人上,江晏不会假装无能为力。
虽然不喜欢陆景昭,但因为明白她的愧疚,所以会把这份人情给到她。
多谢表哥。
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应如自己都觉得轻飘飘地浮在半空,没有一点实际用处。
江晏摇头,不需要觉得亏欠,他所作所为也不为她的感激。
表妹,今日换做我,也会替你挡那一下。
嫂嫂,出发啦!陆景暄恰在此刻从马车上探出头。
应如扭头,来了。
她知道的,江晏会为她做到那一步,一点都不少。
表哥,若若明白的。
那……先过去了?去吧,你回头要是得空也可以来一趟江府,姑母今晨呕血,情况不太妙。
应如抿唇点头,尽孝的事一股脑全交给江晏,她实在做得不好。
*陆景暄骑马,马车里只应如和陆景昭两人。
应如留意陆景昭的表情,这人怎么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景昭,疼的话就握着我的手吧。
应如将手递过去。
那么可怖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在她面前不用强撑。
陆景昭扭过头来瞧着她,忽然抬臂揉揉她的脑袋,是有点疼,不过想到你没事,也就不疼了。
他收回手臂握住应如的手心,毕竟我喜欢看漂亮的女子,以后若若这张脸还要朝夕相对的,不能伤着。
应如眸中泛上水光。
她真想让陆景昭别说了,有那么一丢丢腻。
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陆景昭那双意气风华、自在风流的眼睛,又觉得好像就该是这样的。
回到陆府,得知消息的陆光誉问明当时情况,安抚好陈太夫人,嘱咐陆景暄照顾好哥哥,便赶着将犯事的妇人押去调查。
这段时间朝中暗流涌动,又兼领了浴佛节的差,陆光誉忙得分身乏术。
应如将大部分时间花在照顾陆景昭身上,期间抽空去见了应夫人。
本以为在大都督的调查下赵绫云会收敛一点,没想到浴佛节的随侍名单里,依然有她。
作者有话说:今天发晚了,抱歉。
只怪世间诱惑太多,耽误码字。
很快换地图,终于要开启应如与景昭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