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堂外, 兵器相交之声被惨叫淹没,最后一道夕阳光不舍地晕染着余晖,照见一地为争夺权势而倾付的鲜血与生命。
斋堂附近横着、跪着数不清的叛军, 翰王被陆光誉捆到天子面前, 身后还跟着此次随侍的翰王家眷。
从前身处云端的男男女女一个个低垂着头, 像是待宰的牲畜。
衣着华丽的赵绫云抬着头,目光停留在天子身后。
纱灯在蓝紫色的天幕下如流萤般影影绰绰, 摘下和气的假象, 翰王的脸变得像是被毒害过,扭曲而疯狂。
二弟,朕待你不薄。
帝王的沉痛是含蓄的, 只一句待你不薄,没有多余的话。
同胞兄弟相残,无论怎样都不会是件痛快的事。
呸!待我不薄就应该把皇位让出来!当年带领铁骑第一个破开上京城城门的是我, 清洗前朝旧部的也是我,结果就因为你早出生两年,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臣子本分!赵斯晋,世间没有什么是一个人应当做的本分,你身下那张龙椅,理应由我来坐!赵斯晋盯着跪在地上, 赤红着眼咆哮的翰王,挥挥手没再说什么。
陆光誉命人把翰王一家带下去。
应如眼看着赵绫云轻飘飘地被拖走,然而这位嚣张桀骜的女子却始终目光痴离地望着某个方向。
天色已暗,纱灯只能照亮持灯人身前半丈, 应如顺着赵绫云的视线看到立在帝王身后不远处, 浑身如笼在夜雾里, 看不清神情的国师。
都去用膳吧。
天子一声令下, 皇亲国戚、公卿大臣们纷纷领命折返回斋堂,心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愧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帝王。
各怀心思回席间坐下,天子一侧空了整张拼凑在一起的长条案几显得格外扎眼,那里原本属于翰王。
陆光誉立于斋堂正中复命。
原来翰王早有预谋,此番提前在永恩山附近囤积游兵,只待弑君。
回宫详说,开宴。
在首的帝王截断陆光誉的话。
舞乐声起,精致的斋菜一道道被摆上案几,应如这才看到甲胄在身的陆景昭随陆光誉一起朝这边走过来。
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
陈太夫人仰头伸手握住陆光誉的手掌。
没事了,母亲。
陆光誉在陈太夫人身边坐下,没再说什么。
恐怕也是不想让家人担心。
瞧见陆景昭甲胄缝隙里的殷红,应如语气焦急,这里怎么了?受伤了?陆景昭低头瞧上一眼,别人的。
随后于她身旁落座,语调悠然道,有惊无险。
天子仿佛故意置气,一杯接一杯与群臣共饮,布菜倒酒的侍女忙着倾身倒酒,气氛异常压抑。
文臣们不胜酒力,没多会儿已经有年纪大些的、身子骨虚些的倒下。
许是觉得没有意思,天子终于离席,临走前让陆光誉随他上报今日之事。
其余一众皇亲国戚、公卿大臣们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依然神经紧绷。
暴风雨前的平静而已,等回了上京城,之前同翰王走得近的大臣们怕是要树倒迷糊散了。
二哥,这么大的事父亲有提前得知消息吗?否则怎么能一举拿下翰王?陆景暄凑到陆景昭身旁悄声询问。
另一侧的应如也竖起耳朵。
父亲接到秘报早有防备,提前探查到翰王的动向,于是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奉天子令调动城防埋伏,果然将翰王一举拿下。
天子早就知道翰王要反啊?那还演这么一出做什么?直接抓了不更好?陆景暄瞪大眼睛,身子压得更低。
不奇怪,天家忌惮夺权,实锤才能连根拔起震慑其他势力。
昭儿,慎言。
一直没有出声的陈太夫人忽然开口,陆景昭转身低头,是。
陆景暄虽然没有被警告,也悄悄缩回去。
这种事还是回去细问得好。
沉默没多会儿,陆景昭凑到应如耳畔对着她小声吹气,帮若若解决了小郡主,‘以身相许’是不是得翻番?嘶……应如在案几下捏一把陆景昭的腰,压低声音臊得秀眉蹙在一起,慎言!陆景昭眉眼含笑,一只手准确抓住她的手腕重新贴回腰肌。
别收走,再揉揉。
应如脸上浮上淡淡红晕,未饮先醉的模样。
她指尖刮了刮陆景昭的腰,反手与对方十指相扣,用更低的声音回答,等斋宴结束……拇指指腹摩挲过手背的酥痒激得应如后背挺直,她抬起头去瞧陆景昭。
对方没看她,只上扬的唇角与弯起的眼眸透露出此刻的心情。
宴上众人其实都没什么心思用膳,只走过场般互相碰杯,速战速决。
大都督不在,陆景昭成了乌泱泱大臣敬酒的对象。
此番拿下翰王有功,又兼契萨族进犯,也许陆光誉很快就要领兵出征,此时不巴结大都督一家,更待何时?应如担心陆景昭伤口未愈,饮酒伤身,悄悄请示过太夫人后,起身寻侍女要来两个空酒壶,倒满泡茶用的水。
留意到应如给他换了酒,陆景昭同对面大臣碰杯仰首。
水一入喉,陆景昭长眸眯成漂亮的弧。
他朝应如勾起唇角,抿唇喝完。
酒过三巡,醉倒或半醉的大臣已经开始陆续退场,江晏端着酒杯过来。
陆景昭笑眯眯地弯腰伸手拿过陆景暄的酒壶,给自己满上白酒。
应如挑眸瞧他,怎么?不愿意让江同学吃亏?江晏的视线落在应如身上,很快滑向陆景昭,陆二公子此番护驾有功,江某预贺前程似锦。
江大人言重了,不过分内之责。
陆某还得多谢江大人所赠之药。
有若若的照顾,后背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对吧?陆景昭低头笑望应如。
手中的筷子吧嗒掉在案几上。
好许多就好许多,没事让她接什么话?陆景昭真的不把她在江同学这里的好感值败光不会收手。
呵,男人。
应如淡定的将筷子整齐摆放好,含笑道,是吧?又转头面向江晏起身盈盈行礼,若若多谢表哥赠药。
表妹不用同我客气。
应如抿唇,她也只能表达客气。
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接受。
她抬眸与江晏对视一眼,再度曲身恭谨行礼,态度之诚恳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陆景暄撑着下巴近距离围观热闹,眼睛里闪烁着好奇。
陆景昭不再作妖,规规矩矩同江晏碰过杯。
目送对方离开后,仍旧弯腰将陆景暄的酒壶还回去。
应如恼陆景昭总给她挖坑,飞去一个不痛快的眼神。
收到信号的陆景昭醒目地凑过来,生气了?明知故问,她还能开心不成?应如扭身凝眉瞪着他,没多会儿长叹一口气,移开视线低声道,江大人是若若的表哥,是亲人,以后也是景昭的表哥。
能不能让他好受些?让江同学好受,就是让她好受。
应如这话听起来似乎向着江晏,实则亲疏之分明显。
江大人是亲人显然愉悦到陆景昭,他戳戳应如的手背柔声安慰,明白了,没有下次。
态度良好。
真的?明眸瞟向他,带了软钩似的挠人心痒。
恭候监督。
陆景昭眼睛里的钩子更有杀伤力。
两人这边埋头说着悄悄话,一旁陆景暄扯了扯陆景昭的衣袖,二哥!国师大人找你!应如顺着音抬起头,只见眼前身着雾白色宽袖襕衫,脸戴银质镂空面具的男子居高临下。
身后多枝灯暖黄色的光亮将眼前身形修长的男子照得恍如神祇,谜一样的眼神隐在面具里看不分明,通身干净清朗外,嗓音也好听得沁人心脾,陆二公子,本官有话同你说。
陆景昭当即起身,态度端肃,是,国师大人。
应如从方才那惊鸿一瞥中回过神来,不自觉有些唏嘘。
或许面具无形中增加了视觉冲击,总让人好奇背后的真实模样,好奇这位年轻的国师到底有多神机。
目送陆景昭和国师离开,旁边的陆景暄丢下一句,祖母、嫂嫂,我去方便一下。
没等到回话,人一溜烟跑不见。
若若,刚才那位江大人是你的表哥?案几旁只剩下陈太夫人与应如,陈太夫人的搭话让应如隐约感觉不妙。
是。
她乖巧承认。
一表人才。
刚才敬酒是一个人来的,想来尚未娶妻。
其实上回寿宴的时候我就有想法了,你觉得,他和景暄配吗?陈太夫人眼睛里的光看得应如直想把自己藏起来。
配不配什么的……看俩人的意愿。
也是,旁人看得再般配,终究得人家年轻人自己喜欢。
缺个搭桥牵线的,要不若若你从中撮合撮合?这事要能成,那便是亲上加亲。
许是儿子刚立了大功,又觅得一青年才俊孙女婿候选人,陈太夫人眉眼间的心满意足让应如隔着身份辈分都替她开心。
人到老年,像陈太夫人这样身体康健,有孝顺的子孙,有悦心的事,就是完满。
应如表面笑着答应,心中苦得分明。
这事儿办起来伤人心,江同学想要的亲上加亲,和陈太夫人的亲上加亲不是一个东西。
没多时,应如留意到回来的陆景昭如同失血过多般脸色苍白。
昭儿,怎么了?陈太夫人也看出来状况不对。
无事,祖母,刚在外面吹了点风。
应如不信陆景昭的吹了点风。
外面有没有风、风多大,她一清二楚,光着身子都不至于脸色发白。
她在案几下握住陆景昭的手悄声询问,到底怎么了?陆景昭像是回过神一般笑着紧了紧她的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某种接近于哀伤、总归不像是会出现在他陆景昭眼中的情绪。
自与国师见完面到斋宴结束,陆景昭始终很少话。
回到寮房的应如内心隐约不安,于床榻上辗转难眠,想着回头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深夜里无眠的人很多,有那聊着翰王叛乱的事心有余悸的,也有那担心受到牵连惴惴不安的。
江晏踏过藏经塔的楼梯,于壁画面前驻足良久,最终来佛塔最高层。
因着是官定道场,即使藏经塔这种地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塔身的木香与经卷香淡淡萦绕。
自窗口跃至塔顶,仰躺于琉璃瓦上,江晏抬头望着漫天星幕。
天边弦月依旧,偏偏心上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