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6章

2025-03-22 06:49:48

应如现在心情很乱, 比之前弄不清楚陆景昭退亲的理由还乱。

她留在这里帮不上陆景昭的忙,反而会让对方分心,可是此刻她也有点把不准到底该留还是该走。

上一世国师从她和应姝身边叫走陆景昭, 或许景暄没有留意到, 因此没有听到对话及至决定随父出征, 不出征就不用面对眼下的危险。

一环扣一环,是否这一世的变动也在占卜的结果之内?应如不知道她离开或者留下对陆景昭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她想让陆景昭先放心。

她上前伸出手掌擦拭掉陆景暄脸颊的泪痕, 将对方揽进怀里。

这段时间以来,景昭和景暄心中该有多难受,她想象不出来。

当面对的不止自己的死亡, 甚至牵扯家人至亲,超出她的经验。

假如战,是流血而亡;不战, 是抗旨不尊,那她会想办法挣脱预言,无论怎样都挣脱不了的话,就陪陆景昭和陆景暄一起面对。

三妹,我不知道反抗会不会改变结局,但总得试试。

你、念君都不是必须上战场的人, 我们现在就退到安全的地方。

若你和念君平安,国师的预言不攻自破。

可是国师的占卜从未出错,哪怕跑到千里之外也逃不出命定……陆景暄趴在应如肩膀上,没忍住哭腔。

她是真的害怕, 害怕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一场仗散了。

这段时间她憋得好辛苦, 赶来狄渠的路上整日恍惚, 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追过来而死在路上, 又或者连父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那我们就做打破国师预言的人。

三妹,大都督和景明大哥知道这件事吗?应如在她耳畔低声问。

知道,父亲知道得比我和二哥还早。

可他说假如上天安排陆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他认。

大哥跟父亲同样一根筋,不知道有没有告诉大嫂,应该是没说的。

假如不把我送回上京,三妹会把我安排去哪?应如松开怀抱直视陆景暄。

陆景暄抽抽鼻子,义渠,离这最近,而且援军几乎都在那边,契萨族一时半会打不下来。

那我们这就带着念君一起过去。

陆景暄凝视应如的眼睛,忽然倾身搂住她,在她的颈窝蹭了蹭。

谢谢你嫂嫂,我没那么害怕了。

应如很少见到陆景暄这么服软乖巧,不禁拍拍她的肩膀,傻瓜,是人都会害怕。

还有我呢。

陆景暄搂着她久久未动,应如也由着她释放情绪。

颈畔一点柔软、麻痒与濡热,应如不禁歪了歪脖子,陆景暄弄痒她了。

我这就去通知大嫂准备。

陆景暄松开她,嫂嫂你也赶紧收拾,一会儿我派人来接,咱们一起离开!眼看着陆景暄像阵风一样离开,应如心中像是压了块巨石。

一定要没事啊……匡叔连同另外三名老兵一同来接的应如和杜念君。

挺着大肚子的杜念君听话地上了马车,脸色发白眼神放空。

应如明白她担心陆景明,担心孩子的父亲,握紧杜念君的双掌柔声安慰,会没事的,说完她又问匡叔陆景暄怎么没来。

三小姐说在城门口汇合,趁整个城尚未被围死,赶紧吧姑娘。

匡叔将车帘放下,扬鞭驱起马车。

应如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这个时候忙中也无法兼顾太多。

狄渠一片混乱,趁前线对阵,寻常士民有马车的驾着马车,没马车的用木板车拉着父母双亲往城外赶。

从来都是这样,一旦大战,就得暂时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待什么时候平安回归。

应如见马车一刻未停根本没有等人的意思,心中那点隐约的不对劲终于清晰。

她掀开车帘问赶马的匡叔以及另外三名骑马的老兵,三妹没有打算跟我们汇合是不是?佩刀骑马的老兵不回答,匡叔也不做声,只手下马鞭仍旧一刻不停驱赶着。

陆景暄骗她!又骗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她和杜念君一起走!只是把她劝走!她怎么次次相信这一对兄妹的话!怎么这么傻!停下!我要下车!应如生气,她要下车走回去!虽然不知道走回去能做点什么。

回不去了,狄渠已经被彻底围死。

始终不曾开口的匡叔开口,留在里面的全看命。

胜,则无恙;败,则被屠。

应如气得简直要原地挖个地道爬回陆景暄面前,控诉她的信任被陆景暄拿去喂狗,临到关键时刻信国师的预言不信她。

身后的杜念君一听说回不去,留下的全看命,忽然低声呼痛。

应如忙转身问怎么了,杜念君煞白着一张脸,我……我肚子疼……莫不是动了胎气?可是眼下没有大夫,前进得冒风险,后退,已然没有后退的去路。

应如忙问匡叔,哪里能找到大夫?马车外的几名老兵也听到杜念君的颤音,最近的大夫得到义渠,再坚持坚持。

匡叔手上的马鞭扬得更高。

*狄渠城内,陆景暄手握一杆□□,与一旁的陆景昭垂眸看着以巨木冲击城门的契萨兵。

架在车轮上的巨木每冲击一次,城门便轰响一次,像是夺命的擂鼓。

陆景昭身上的甲胄浸染鲜血,看不出来血由内及外又或是由外及内。

大嫂和她都出城了吧?陆景昭问。

出了,我让徐叔盯着的,看着人出的城。

陆景暄答。

那就好……城外硝烟弥漫,城内人心惶惶。

陆景暄握紧手中□□。

她又一次骗了应如。

国师的话是真,一起离开的话是假,她既说了要随父出征,就不会改变计划。

无论结局如何,她会跟父兄一起。

分别前她没忍住,轻轻吻了吻应如的脖颈。

她不明白自己那样做的原因,也不清楚彼时的心情。

总之自然而然发生,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应如应该没发现,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轰隆,城门被撞裂,城里城外,乾朝与契萨的士兵刀剑厮杀,如冲击在一起的两股海啸。

陆景昭与陆景暄对视一眼,自城墙上一跃而下……远方,应如所在的马车停在草原之上。

马车里传出女子痛苦的低吼声,像是濒死的兽,自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哀嚎。

应如不明白女子为什么要经历生产这种痛苦,这一刻,仿佛生命走在高索上,一不注意就会掉下来。

杜念君早产了,双胎本就比单胎危险,在担忧紧张、马车奔袭之下,羊水破掉,阵阵宫缩让这个柔弱娇小的女子发出惨烈的哀嚎。

咬牙憋住,把力气留在生孩子上!跟我的节奏呼吸!应如急得满头是汗,她根本没有生孩子的经验,只在姐姐回家待产那会儿无意中看到过姐姐学习拉玛泽生产呼吸。

可是那么久远的事,当时又只是看着姐姐学了一段,又哪里记得住。

四个老兵守在马车外,把行李包裹里生孩子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搜刮出来。

他们只知道孩子一滚就落了地,哪知道生孩子的时候嚎得比身受重伤还惨。

不远处打马而来一个目光沉静、头发半白的男子,在马车旁拉紧缰绳。

四个老兵立时戒备,你是谁?看下马的动作,明显练家子。

男子没有接老兵的话,直接面向马车扬声,应姑娘,在下邢不归,受江晏少爷所托护您周全,眼下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江同学!应如忙掀开车帘,表哥让你过来的?她顿了顿,有什么证据?邢不归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少爷亲手所书,应姑娘可以验证。

应如忙打开信封,里面的内容果然是江晏的字迹。

信里表示他送姑母回琅州,让应如可以信任邢不归。

心中蔓延过暖流,应如忙向邢不归行礼,不知道邢大叔是否懂医术?我的朋友快生了,早产!应如多希望江晏派过来的人同他一样万能,然而邢不归摇摇头,在下只给牛马接过生。

只给动物接过生的也好过一窍不通,应如赶紧把人请上马车。

邢不归其实早在来狄渠的路上就追上应如,江晏给他的任务是护应如周全,因此他一直潜伏在附近并未露面,直到此刻料到必是副将之妻身体有恙,才选择现身。

杜念君这会儿身下大敞,一见陌生男子进马车,急得又是一阵哀嚎。

念君,你和孩子的安全为大,把这位大叔当大夫,别想太多。

应如握紧杜念君的手。

杜念君不敢去瞧邢不归,她从来没在陆景明以外的男子面前这么姿态不端,只能抬眸望着应如。

望着应如她就能忘记此刻正面对怎样的凶险。

狄渠城里,厮杀声响彻天际;狄渠城外,女子渐渐没了声息。

应如十指颤抖,浑身软在马车里。

她亲眼看到杜念君如何在双目圆睁,张大了嘴后像被抽走全部生气,苍白着一张脸死不瞑目。

两个孩子都生下来了,一儿一女,白脂之下皮肤青紫,皆没有呼吸,一尸三命。

手指在杜念君疼到极致的时候快要被捏断,应如连呼吸都快要忘记。

杜念君身下都是血,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血吗?她颤抖着晃晃杜念君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臂,念君?已经没了气息的女子不会回应她。

那个心细如发,体贴温柔的娇小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离开人世。

怎么会这样?杜念君是因为和陆景明分开,因为马车颠簸所以难产而亡的吗?是因为她的决定所以出事的?是不是留在狄渠就不会死?血腥味充斥着整个车厢,两具小猫一样的婴儿尸体尚且连接着脐带,刺得应如眼睛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候在外面的老兵听到没有了声响,也没有婴儿哭声,已经猜到情况,此刻一句话没说。

她的身体条件本来怀双胎就很危险。

邢不归沉声,节哀。

应如此刻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面对陆景明、面对陆景昭和陆景暄。

我想回狄渠。

她的声音没有力气,仿佛已经随杜念君的呼吸一起消散。

想好了吗?援军来之前,回去就是找死。

邢不归扯过一旁薄毯展开,为杜念君盖上。

应如现在脑子是空的,这种死亡比她曾经历过的,病友被拉进抢救室就再也没有回来血腥得多。

可怕的是,甚至这死亡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决定造成的。

我必须找到陆景昭,她下意识念出来,确保他无事……他于应姑娘当真这么重要?和性命一样重要。

应如凝视着薄毯下落出的,杜念君纤细的手腕。

那么瘦小,像属于孩子。

明白了,邢某送姑娘回去。

邢不归掀开车帘,准备驾车返回狄渠。

四名老兵挡在马车前,对不住兄弟,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送马车里的姑娘去义渠。

你们四个一起上,打得过我马车去义渠,打不过原路返回。

隔着车帘应如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只知道车轮很快又转动起来,朝来时的方向。

一招被撂地上的老兵们没想到他们自视尚可的功夫竟然这样不堪一击,眼前的男子不止是练家子,而且是罕见的高手。

既然打不过,只能跟着一起回狄渠。

论宿命,他们本来就该在战场上厮杀。

马车向狄渠疾驰,后面跟着四人四马。

车帘剧烈晃动,应如掀开薄毯,颤抖着为杜念君整理衣衫,将两个尚未睁开眼看看世界的婴儿放在她身侧。

手上红的白的黏腻让她双腿一软,跌在尸体身旁。

狄渠主城,契萨人的刀无差别砍向城内选择留守,躲藏起来的士民。

红的火、黑的烟将遮风避雨的房舍燃烧,也蔓延至尸体。

这里就像地狱。

鲜血不止染红大地,连天空也被红色的云霞燃遍。

马车停在山坡后,应如随邢不归及四名老兵在夜色掩盖下绕近主城,一眼就看到悬挂在城门上的两具高大尸体——脑袋被歪歪吊着,像沉重的沙袋,一动不动。

迟到的恶心感席卷全身,应如止不住干呕,眼泪亦随干呕簌簌落下。

那是大都督陆光誉和陆景明!四名老兵牙齿打颤,契萨族把他们的主将和副将悬尸示众!还要进去吗?邢不归问。

城里的情况已经很清晰了。

进。

他还活着!应如擦掉眼泪,系统没有提示任务失败,证明陆景昭还在世,她必须赶紧找到他!还有三妹!三妹也千万别有事……主城外不起眼的一角,一道年久失修可以通往城内的破洞钻过六道人影。

城内的味道让应如忍不住干呕,那是血腥不散以及尸体被焚烧混合在一起,让人绝望的味道。

绕开契萨士兵,四个老兵沿途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战亡的乾朝士兵尸体没来得及处理,就像破布一样散落在大街。

匡叔走着走着不再向前,压低声音向其余三个老兵道,我已经活够,今日不杀几条契萨狗没脸去见将军。

老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其中一个老兵问。

匡叔上前对邢不归道,我们几个无能,完不成副将和小姐交代的任务,应姑娘的安全就交给邢兄了。

你们想好了?等到明天或许援军就会到,到时候再杀契萨狗也不迟。

不等了,再晚,怕赶不上黄泉路兄弟们最后一趟。

匡叔和另外三名老兵抱拳告别。

应如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黑暗中不仅要躲避巡视的契萨人,还要朝陆景昭所在的位置靠近。

邢不归忍不住提醒,应姑娘,你知道我们正在朝契萨设在城内的大营靠近吗?不知道,但我知道陆景昭在哪里。

应如小心在黑暗中穿行,接近了。

为何知道?就当我和他心有灵……应如的话没说完,目光凝在街上未彻底熄灭的火堆旁,一具熟悉的身影上。

□□洞穿少女的身体,扎在胸口像失去旗帜的杆。

陆景暄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将整个人染成血红,口唇旁两道已经干涸的乌黑血迹,高束的马尾凌乱得不像样。

应如捂住嘴,内心在尖叫,眼泪不受控地落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只是身受重伤。

是陆景暄啊,她可古灵精怪,可聪明机灵,是在跟她开玩笑的对不对?在装死呢。

应如无意识朝陆景暄迈腿走去,被邢不归一把拉住。

左右探了下没有动静,邢不归迅速闪身至大街,将陆景暄打横带至应如所在的阴影。

长眸紧闭,一动不动。

邢不归看一眼平放在地上的尸体,朝应如摇摇头,节哀。

像一记重锤砸在心脏上,应如猛地揪紧心口的衣料,一声恸哭哑在嗓子里。

那个长眸明艳,笑起来像山间活泼的精灵,开心了会抱着她臂膀要贴贴,生气了会撅起嘴佯装生气的少女,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