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契萨人走近巡视, 邢不归赶紧拉着应如躲到更深处的里巷阴影里。
应如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觉得错了,不该是这样的。
杜念君留在狄渠也许会遇难, 可假如陆景暄跟她一起离开, 应该就不会死。
偏偏做出留下的决定, 是否冥冥中真的注定?不是还要找陆景昭吗?振作点。
邢不归的话让应如逐渐停止颤抖,是的, 陆景昭还活着, 她得找到他!既然这一世跟上一世不同!只要成功回档,就有机会挽回陆景暄,甚至陆家更多人的性命!系统还在提示着陆景昭所在的方向, 应如的眼睛在想通这一点后聚焦。
她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功能有限的系统其实异常强大,它提供了一种可能, 一种改变他人命运的可能。
契萨人走远,应如深吸一口气,邢大叔,这边。
应如没想到系统指向的方向竟然是契萨设在狄渠主城的大营附近。
越靠近大营,巡逻的士兵越多,到最后连邢不归也不赞成继续靠近。
应如明白她所谓的心有灵犀说服不了任何人, 然而眼下情况危急,她甚至不知道陆景昭现在怎么样了。
在等待靠近机会的间隙,邢不归忽然主动搭话,应姑娘, 陆家人应该不希望你为他们报仇, 更希望你平安回到上京。
应如一怔, 邢不归是误会她要为陆景昭和陆景暄报仇, 所以深入敌营吗?邢大叔放心,我是真的觉得景昭没死,他就在前方。
邢不归定定瞧了应如一眼,挪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应如忽然觉得,她这样危险地胡闹邢不归竟然也愿意纵容,和江同学有些相似。
等着巡逻放松警惕之际,契萨大营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有谁搅动了原本被胜利冲昏头的契萨人。
在混乱的声音中,应如恍惚听到匡叔的呐喊。
走。
邢不归一声话落,应如同他一起朝目标方向靠近。
在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应如靠着系统的指引才找到陆景昭。
甲胄被血彻底染透,陆景昭趴在尸堆里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块长破抹布。
待将人翻过身来,应如的心脏堵到嗓子眼,堵得她喉咙发涩浑身颤抖。
陆景昭的左脸从额头到眉骨,划过长眸、颧骨,直到耳际,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将他的脸一分为二。
皮肉翻卷,原本精致的脸在模糊的血肉下变得狰狞,应如呼吸艰难,尽管系统没有提示任务失败,她却怀疑起陆景昭还有没有活着。
邢不归扛起陆景昭,拉起应如往回撤。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脚下未停,经过数不清的乾朝将士和士民的尸体,从原本的破洞仍旧爬出狄渠城,于夜色掩映中回到停在山丘后的马车旁。
车轮重新向义渠驶去,草原在夜幕下延伸至更无边的黑暗中,好像狄渠城里千千万万条生命归于永恒的寂静。
*义渠城刺史府邸。
陆景昭醒来后浑身灼热疼痛,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烫的。
他抬起手抚向左眼,那里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视线,大约是纱布。
陆景昭一动,床畔累得趴睡着的应如似有所感,抬起头望向他。
见他醒来,应如杏眼大睁,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睛上有刀伤,不过没伤到眼球,等伤口长好再摘。
她的嗓音像是在沙砾中滚过,仍旧温柔,却带着难言的疲惫。
应如以为陆景昭要摘掉眼睛上的纱布,那下面三天前大夫才刚将伤口缝合。
除了脸,甲胄下的身体数十道大小不一的伤口也尽皆处理过,累得大夫手都在抖。
我给你倒点水,后厨温着粥,你想喝粥还是吃面?应如刚要起身,陆景昭扣住她的手腕,父兄和三妹……应如最担心他醒来之后问这个。
义渠的援军赶到狄渠城已是第二日黄昏,城门两旁不光悬着陆家主将与副将,城墙上也长棍刺穿了四个乾朝兵的尸体。
不难猜测那四个乾朝士兵是谁,契萨兵用残忍的方式刺激着援军的视觉神经。
援军围了两天却不能撼动狄渠分毫。
契萨人甚至在刺穿的乾朝士兵尸体上浇油一把火点燃,叫嚣乾朝如今无将,脚下土地必将被契萨踏平。
将死城破,这就是如今的状况。
陆景昭完好的右眼死死盯着应如,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经受视线的检验。
应如眼眶泛红,重新握住陆景昭的手腕,大都督、景明大哥、三妹为国尽忠。
念君难产,大人和孩子都没能够保住,对不起……到头来什么都没改变,陆家仍旧在这样一场仗中一夕倾倒。
房间里只有应如的啜泣,陆景昭久久没有出声。
[宿主,目标人物的情动值剧烈波动。
当前情动值,一星。
]应如倏然抬起头,为什么!很快她明白过来原因。
陆景昭并非怨她没有照顾好杜念君,而是对这世间不复从前留恋。
眼前的男子就像被抽空的躯壳,眼神空洞,那一身曾经明朗的光也如同沉入深海的宝石,难觅踪迹。
应如多想陆景昭能够跟她一样流泪,可是哀及到一定程度,或许根本哭不出来,也流不下眼泪。
从知道亲人去世的消息起,陆景昭很少说话,像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他像是一具被尸体缚住的游魂,徘徊在人世间任谁都唤不醒。
应如衣不解带,几乎所有时间都陪在陆景昭身边,为他换药、擦拭身体、洗漱、柔声安慰。
她怕他想不开出事。
情动值始终稳在一星没再动过。
虽然一朝被打回原形,可应如也悉心守着那可怜的一颗星丝毫不懈怠。
这颗星是陆景昭与人间的羁绊,是他不曾彻底放弃的证明。
被契萨占领的狄渠城像铁桶一样久攻不下,战况每天分两次加急往上京城递。
一个寻常的午后,邢不归给应如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陈太夫人因得知儿孙的死讯,伤心哀恸下猝然去世;一是应夫人在琅州故居离世,江晏正安排下葬。
得知消息的应如眼前一黑,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
这段时间太过疲惫,支撑到现在纯靠一口气,一口预言不实的气。
她不知道江晏怎么向应夫人解释她的去向,更不知道该怎么向陆景昭告知陈太夫人去世的消息。
应姑娘,以你的身体状况,应该好好休息。
邢不归还是一贯的表情,冷静地,陈述的。
应如道过谢,仍旧给陆景昭打好温水送进房。
擦拭身体这种事一开始会因为湿棉巾碰及那一处而让她害羞,第一回见,难免不知所措。
然而陆景昭的状况容不得她多想。
可能因为陆景暄曾说过把她当成家人,有时候应如也会觉得,陆景昭同样是她的家人。
她希望家人能够活过来。
小心避开伤口,应如仰着头为坐在床边的陆景昭擦拭额头。
纱布已经拆下来,划过左眼的长疤缝合在一起,像蜈蚣的腿,整张脸因此显出几分狰狞。
陆景昭像是任她揉捏的乖孩子,应如扭身在一旁的水盆里清洗棉巾,拧着拧着慢慢停下动作。
有些消息瞒不住,终究有如实相告的一天。
景昭。
太夫人她……殁了。
应如抬眸去瞧陆景昭。
原本漂亮的长眸因为那硬生生劈开的伤口而残破,睁着的另外一只眼睛里没有一丝人间的光亮,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骤然灌入血丝。
喉头一动,陆景昭嘴角溢出一行鲜血,身躯朝前栽倒下来。
鲜血刺痛应如的眼睛,她放开棉巾拥上去,以全身的力量将陆景昭架住,免得他倒地。
男子上半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应如只觉得脑袋发昏。
她咬牙托起陆景昭的肩膀,颤颤巍巍将人倾身扶着躺回床榻。
我去叫大夫。
应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为陆景昭擦去嘴角的血迹。
手腕被大掌扣住,陆景昭始终放空的目光逐渐落在她的身上。
不用了,声调沙哑得不像话,好似被砂砾刮破喉咙,啼血的动物,就这样吧……就哪样?慢性死亡吗?因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那个是他,所以想跟亲人一起走吗?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应如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能哭,明明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已经把眼泪流干。
陆景昭大约一直祈求活下来的那个是祖母,所以才会醒得这般空洞,当最后的希望落空,他说就这样吧,生死由天。
应如伸手抚上陆景昭的脸颊,泪水滴落在雪白中衣上,泅开灰色阴影。
她心中的悲哀也同这阴影一样越染越密集。
大都督、景明大哥、三妹……应如哽住,都在等着你领兵打回去,为他们收敛、安葬……她说不下去,这重要吗?就算收敛安葬,对此刻的陆景昭而言,逝去的人也再不会回来。
陆景昭平静望着她,一言不发。
人死如灯灭,扬尘而去九万里,捉不住、追不着。
此生缘尽,活着的人只能独自走下去。
应如倾身伏在陆景昭胸前,景昭,别这样,我需要你……振作起来为家人报仇,重新飞扬地笑起来,重新接纳、重启这个世界。
你走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需要。
毫无情绪的嗓音自胸腔的震动传如应如耳中,她缓缓起身,低头俯视陆景昭,眼神里满是不解。
你答应过我的,眼睫上的水光未干,应如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退亲文书作废,这一仗若能活下来,娶我……陆景昭自嘲式地笑出声,身子也随笑声震动,眼睛里的疲惫深不见底,傻不傻,为了摆脱你这个累赘骗你的。
回去吧,江晏比我适合你,毕竟他不嫌弃傻子。
应如的眼神从不解变得黯淡,陆景昭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就当我心甘情愿被你骗……应如起身端起铜盆,水凉了,我给你换新的。
应如!说你傻真的犯傻?我陆景昭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的这些,根本不需要!放置在床畔圆凳上的铜盆被陆景昭抬臂掀至地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心口用力踏上一脚。
倾洒的水溅湿地面、溅湿床脚、也溅湿应如的鞋袜。
应如的身子像风中纸鸢颤抖,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死咬下唇,缓上好些个呼吸终于还是没将眼泪忍住。
似是看不下去,陆景昭倾身凑近她,指着左脸狰狞的伤口,事到如今喜欢我什么?眼睛?毁了!人?陆景昭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在狄渠大战。
他若死了,其中一个亲人就能活。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他?柔软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应如眼中的水光像是深潭里偶然照进的一束光,耀得潭水粼粼。
陆景昭若是死了,就让我陪葬好了……她与他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假如陆景昭放弃,她也不过是变回游魂而已。
仿佛被扼住呼吸,陆景昭闻言骤然睁大眼睛,猛地将她推开。
出去!陆景昭手指房门,我不稀罕你的陪葬!应如攥紧身旁的被褥,死撑着。
她在试图拥抱一只满身是血的刺猬,痛的不止她,还有陆景昭。
总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别赶她走,让她留在他的身边。
陆景昭盯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
隔着被褥,应如紧张得五指指尖发疼。
忽然,陆景昭笑了,笑得却像在哭。
有啊,他语调上扬,双臂后撑,陆家如今只我一人,缺个传宗接代的。
视线相对,应如看出他的刻意。
陆景昭的眼中没有□□,他只想让她因为羞辱而离开。
陆景昭上扬的唇角逐渐下坠,应如在褪她的衣衫。
藕色外披落下,皙白莹润的肩头与锁骨尽现,湖蓝色的襦裙散于床尾。
剔透的、毫无瑕疵的美玉就在眼前。
应如颤抖双手放下交叉护住心口的双臂,定定望着陆景昭。
假如这是他真实想要的,拿去。
陆景昭的假笑已经维持不住,本该无比旖旎的气氛却莫名压抑,直叫人喘不过气。
出去……陆景昭像是终于被打败,深深垂下头。
又是这一句。
应如用力咬紧下唇,终于倾身向前,环上陆景昭的腰,整个人贴上去。
陆景昭倔,她就比他更倔。
明明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偏偏让他无处下手。
陆景昭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可真是死不悔改!身子失去重心,应如被掀至仰躺。
腰带滑落,一半垂在铜盆边沿,一半躺在水渍里。
应如无措地睁大眼睛,在看清他此刻浑身的伤口后迅速紧闭双目。
长睫不安地颤着,好像她擦拭过不少次的身体头一回入目,会灼伤人一样。
陆景昭心口抽疼,只要他再前进分毫,身下的女子就会碎掉,会毁在他的手里。
他垂首埋进应如的颈侧,之前若是死了,此刻大约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既然她不肯走,那么他走。
鲜血从绷裂的伤口溢出,陆景昭起身披好衣衫,捞起铜盆里的腰带,逃似的离开房间。
应如望着打开又阖上的房门,默默把褪下的衣衫与裙裾一件件穿回去。
陆景昭身体力行的威胁终究还是止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厚重的阴云沉坠坠地压着,陆景昭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张狰狞的脸走了多远。
路边有人看到他的伤口,吓得赶紧别开视线。
天空雷声大作,像狄渠大战那日击响的战鼓。
耳畔重新响起厮杀,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掉敌军,杀掉更多敌军!让家人活下去!终究是奢望啊……暴雨倾落,砸在身上点点钝痛。
从伤口溢出来的血被冲淡,陆景昭茫然走在义渠城外的田野间。
天地之大,他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行尸走肉般往义渠城走,城门附近有人窃窃私语。
好可怜一姑娘,到底想不开还是怎么?竟然从城墙上跳下来。
是不是不小心脚滑啊?风雨这么大,站在城墙上找人之类的。
哪有这种天在城墙上找人的?看得清个鬼哦?漂漂亮亮的摔死可惜了……陆景昭脚步顿住,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他踉踉跄跄拨开拥挤的人群,在缝隙里见到那被泥染黄的湖蓝色襦裙一角。
暴雨仍然不要命地下,打在围观人群的伞上,落在草地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陆景昭越过人群,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城墙下的女子趴在被暴雨冲出黄水的泥地里,姿势奇怪,发丝散乱。
周围所有声音俱都消失,五脏似乎在燃烧,陆景昭双手撑地连吐两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人群见一个身形颀长,面上一道可怖伤口的男子挤进来,莫名其妙跪地呕血,唬得赶紧后撤。
这要是晕倒甚至死了,可别赖上。
暴雨打在肩背上,像是灼热的火星。
脑袋一片空白,意识不到自己是否还存在。
陆景昭模模糊糊意识到,可能此刻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不知道过去多久,视线里出现一抹溅湿的湖蓝。
砸在身上的雨水被遮挡,耳朵里渐渐能听到暴雨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
湖蓝色的裙裾蹲下身,坠入无处不在的雨水里。
干净的脸庞映入眼帘,杏眼女子撑着伞,柔声问他,景昭,我们回去好吗?油纸伞外雨幕声势浩大,仿佛老天要吞噬、浸没所有。
应如见陆景昭痴痴望着她,伸手想把人扶起来,却没想到忽然被对方用力拥入怀中。
油纸伞落地,仰躺着在雨水里滚了两个圈才终于不甘心地停下。
骤然暴露在强雨之下,应如不禁打了个颤。
陆景昭拥着她的手臂越发用力,仿佛要把人嵌进身体里。
[宿主,目标人物的情动值剧烈波动。
当前情动值,四星。
]应如身子僵住,反应过来系统的提示后下意识抬起双臂揽住陆景昭。
原来他的爱意从来不曾消失,只是被压抑而已。
*陆景昭醒来后发现自己仍然躺在义渠刺史客房的床榻上。
应如就像他刚被从狄渠死里逃生救过来那会儿一样,趴在床沿边睡着。
心口后知后觉地疼,以为应如出事时的绝望呼啸而过,一口腥甜几乎又要漫上咽喉。
陆景昭握住应如的手。
你好些了吗?应如揉揉眼直起上身,眼底一片乌青。
我怎么了?还问怎么了。
本来就失血过多身体状况差,还跑出去淋雨,结果把自己淋出高烧,烧糊涂了还乱叫她的名字。
陆景昭要是因为感染而死,她一定不会心疼,还会放一挂鞭炮庆祝。
淋雨感染风寒,我给你倒点水来。
遇事不决多喝温水,总归没错的。
手腕被拉住,应如疑惑地望着陆景昭。
上来。
陆景昭认真回望。
嗯?下一刻,陆景昭不由分说掀开被子,将应如拉到身侧躺好。
应如有些局促地蹬着脚,试图将鞋蹬到床下去。
想一出是一出,脚上的鞋还没来得及脱呢。
好不容易把鞋子蹬出被褥,应如抬眸迎向头顶陆景昭的目光。
好像,恢复了些神采。
她抬起手臂,指腹轻轻抚摸他的眼睛,有光就能走下去。
陆景昭垂下长眸,变丑了。
没有啊,她并不觉得。
可能因为曾被伤痕下那双眼睛惊艳过,所以一点都不觉得丑。
应如仰头吻上陆景昭眼睛上的伤口,一下,又一下,像对待重要的珍宝。
陆景昭待她亲够了,将人朝怀里又带了带,双唇落在她的发际,重新闭上眼睛。
景昭?嗯。
我喜欢你,所以别让我走好不好?应如声音藏在被窝,藏在他的怀里。
若若。
嗯?我也喜欢你。
所以不要说给他陪葬之类的话,也不要像他的家人一样走在他前面。
平平安安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活到儿孙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