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心来后, 应如终于完整地睡上一觉。
狄渠一战是许多人的噩梦,也是她的。
陆景昭始终醒着。
这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在难受的昏睡与漫长的失眠中沉浮,神思从未像此刻这般放松。
他仍然痛苦, 整个人像锁在没有出路的铁匣子里一样看不到出路。
然而因为失而复得, 密不透风的铁匣子开出一方小窗, 有光亮透进来。
那光亮,是应如。
怀里的人蜷缩着埋近他的心口, 像疲倦的鸟儿终于飞回巢穴, 收拢羽翅安心休憩。
他又何尝不是。
阳光从窗口探进来,照见房间里四散漂浮的微尘。
陆景昭的视线落在那泛着柔软光芒的细尘处,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怀中人动了动, 似在朝露下绽放的嫩芽,一点点舒展开。
应如仰头望向低下头的陆景昭,迷濛的眼神逐渐清明。
很快, 她重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满足似地唤他,景昭……陆景昭从前就觉得应如的声音清软且温柔,如今听着,还带着让人内心踏实的坚定。
一向不觉得自己的名字特别,偏偏从她口中情意绵绵地唤出来格外动听。
饿不饿?我吩咐后厨做吃的。
应如贴着陆景昭心口低声问。
你饿吗?应如摇头, 发顶在陆景昭的下巴处蹭过。
倒是陆景昭,病人的饮食偏清淡易消化,淋雨发烧消耗能量,这会儿该是饿的。
那就再睡一会儿。
陆景昭的手臂再度收紧, 将她往怀里拢了拢。
还睡啊?应如觉得自己睡够了, 神清气爽, 再睡就得脑袋发坠了。
她抬起头想确认下陆景昭是不是没休息好所以还想再睡会儿, 恰巧陆景昭也垂首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视线被牢牢攫取。
良久,应如脸颊浮上红晕,你老看着我做什么?不知道这样长时间对视很容易想歪吗?从前看得不够仔细,现在想用心看清楚。
陆景昭的指腹拂过她鬓边发丝,视线落在她的耳廓。
顺着视线向下,染了浅粉色的莹润脸颊与小巧檀口,柔软至极的样子。
原来景昭根本没把我的模样放进心里啊……顺着声音,陆景昭的视线从她的粉唇掠过精巧鼻梁,重回因为失落而垂下的眼眸。
指腹仍旧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耳鬓,陆景昭轻声,骗你的,就是想好好看看。
你我坦诚相待,若若里里外外我都记得很清楚。
原本泛上红晕的脸颊更添艳色,应如藏在被子里的手用力捏一把陆景昭的腰,又羞又恼,‘坦诚相待’不是这样用的好吗……又骗她!还里里外外都记得,这种事可以不用记得。
她脑子里不争气地浮现帮陆景昭擦拭身体时的画面。
相比于陆景昭那时候的表情麻木,她只觉得视线和指尖都是滚烫的。
陆景昭状态不好需要人扶持的时候,她自我催眠把对方当家人,这会儿状态好起来,她却开始臊得慌张。
不是这样用,那是怎么用?赤诚相见?应如一想到她在陆景昭的挑衅下直接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就觉得羞耻,情急之下双手抓住陆景昭身前的衣料扭得像条搁浅后乱弹的小鱼,快别说了!画面退散!退散!嘶——陆景昭倒吸一口气,原本羞臊的应如当即顿住,赶紧掀开被子查看情况,伤到你了吗?被子下一双手臂将不安分的她重新揽回腰际,骗你的,没伤到。
担忧的眼神浮上错愕,应如一怔,回味过来后委屈控诉,大骗子!满口跑火车!刚才我差点以为自己伤到你了!景昭你嘴里有没有句真话?是不是说喜欢也是骗我的?陆景昭望着眼眶泛红的应如,嘴唇翕动却久久没有出声。
见他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竟然没有开口解释,应如咬牙就要起身。
腰身被人捞住,应如只感觉身上一轻,就被陆景昭卷回床榻躺好。
对不住,我只是……陆景昭翻身将她压住,不让逃走。
不知道怎么待你。
若若想听真话,以后我对你只讲真话。
应如扭动身躯,发现根本无法动弹。
真是的!竟然连一个伤患都拗不过!还骗人,之前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待我了!她杏眼泛起水光,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有恃无恐。
陆景昭的视线定在她委屈的双眸,突然放弃般翻身仰躺。
骤然失去桎梏,应如一时间竟忘记起身。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我父亲用情至深,从始至终只母亲一人?陆景昭的声音幽幽传来,应如转过头望向他。
听过,大都督一生无妾室无通房,陆夫人去世后也未续弦,可以说极为罕见了。
不过她也从陆景暄那里知道,陆光誉有私生子,所以外界传言只怕也不全是真的。
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日夜相对的两个人,眼中可以完全没有彼此,后来才明白,心中无爱,自然看不到对方。
应如翻身面向他,伸手握住陆景昭的掌心。
父亲世代从戎,心系山河无恙;母亲家学渊源,立志创立女学,一纸婚约把两个各有志向的人捆绑在一起,结果却是父亲不满,母亲寡欢。
父亲想母亲相夫教子安居内宅,故无意纳妾;母亲想父亲允她在上京城开设女子学堂,却始终未能成型。
先后生下大哥、我、三妹以后,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又得知父亲致府中丫鬟有孕,自此一病不起,直至身殒。
外人总道父亲如何深情,可是你看,不过一对怨侣而已。
陆景昭握紧应如的手心,他们各自心无所属,既然成婚,为何不能在子女面前假装和睦?既然无爱,为何在意是否彼此唯一,于愿望落空后郁郁而终?手掌被用力握紧,应如与陆景昭十指交握。
此刻的陆景昭就像走失的孩子,因为找不见回家的路而迷茫。
应如忽然隐约明白为什么初见陆景昭会觉得他明朗飞扬。
大约父母的不睦让他深恶痛绝,越排斥便越发不愿成为外表冷漠的人。
盲婚哑嫁之下,她毫不怀疑陆景昭若没有对她动心,照样会在成亲后让她有被珍视的错觉。
无爱的前提下,陆景昭要的,当真就是个朴实的、安于后宅、不会惹是生非拈酸吃醋的正妻。
看起来明朗张扬实则难以接近,表面生性洒脱内在心思细腻。
他深爱着至亲,又怨母亲将他抛弃,陆景昭如此矛盾,以至于应如直到此刻才仿佛觉得抓住他的衣袂一角。
若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于我而言有些陌生。
放下伪装,他不知道心爱之人喜欢的模样是什么。
望着陆景昭略带歉意的目光,应如恍然收拢五指。
内心软成一片松软的、阳光下散发鹅黄色光芒的青草地,她眨眨眼,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一起学啊……人可以凭直觉吸引别人注意力,却好难找到合适对方也让自己舒服的喜欢方式,应如希望陆景昭能够放松些,否则最后那颗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下一刻,阴影覆上来,应如被陆景昭欺近吻住。
太轻嫌不够,太用力又怕控制不住。
陆景昭像一团火,连吻也是。
应如在双唇与舌尖、温柔或激烈的忘情探索中逐渐迷失自我。
是不是从这样开始……陆景昭轻啄丹唇后松开。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应如有些失神。
哪样?开始什么?[目标人物指学习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从亲亲开始。
]谢谢解答,她明白了,她现在不想学了。
陆景昭会调情,也很擅长破坏情调。
果然,下一句就听他问,跑火车是什么?应如悚然想起她控诉陆景昭大骗子的时候脱口而出跑火车,这人怎么记性这么好?根本就清醒得很嘛。
陆景昭不算严格受礼法拘束,他有自己的处事方式,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正妻人选,也会在动情后于成亲前求欢。
可是,在杀回狄渠前,在雪恨前,陆景昭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男欢女爱,应如莫名其妙这样觉得。
所以,打住了?她直视陆景昭的眼睛,深呼吸后选择瞎扯,就是着了火的马车到处乱跑,没个定数的意思。
见陆景昭若有所思,应如趁机确认,是不是当真从今以后对我只讲真话?是。
陆景昭笃定。
那饿了没?陆景昭一怔,良久缓缓抿唇点头。
就知道。
应如朝他飞去一个早就看穿的眼神,翻身下床,等着啊?房门打开又阖上,陆景昭起身来到窗畔。
出来吧。
邢不归一个跃身自廊檐落下。
他的存在不是秘密,早在抵达义渠的时候,应如就已经把获救的过程一点不落说给陆景昭知晓。
江大人什么时候过来?陆景昭直奔主题。
邢不归面如石雕,没有回答的意思。
鬼门关口走一遭,人会变得吝啬,这段日子是陆某贪得的。
若狄渠反攻之战陆某身殒,劳烦邢叔转告江大人,陆某虽贪恋,却不曾越界,应如仍是完璧之身。
邢不归平静直视,若平安呢?陆景昭仰头望向晴空,左脸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那就莫怪陆某吝啬到底……至死方渝。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