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还在祠堂矜矜业业地摸鱼, 就被春桃紧急叫去洗漱穿戴,推着送到前厅。
应永年刚下早朝回来,此刻正同陆景昭喝着茶。
茶盏置于桌面, 陆景昭五指半扣, 与应永年含笑而谈, 神情放松,一双朗目持重端方。
见她出现, 陆景昭起身行礼, 目光追随她来到近前。
应如朝他笑笑,扭头问安,见过父亲, 见过陆二公子。
应永年醒目地表示年轻人有话说,他就不在这里碍眼了,留应如和陆景昭两人在前厅。
给我看看, 伤怎么样了?陆景昭伸过手来。
宽大的手掌中薄茧若隐若现,然而应如很清楚它的温暖、干燥,以及触及时的的轻微粗糙。
再等些日子就可以拆夹板了。
应如举起手臂,叫陆景昭能够看清她的五指。
这段时间她早出晚归,并没有与陆景昭碰头。
手指受伤的事也就家里人知道,难道是渣爹泄露出去的?陆景昭托起她的手掌, 细细看上会儿抬眸道,祖母的寿宴你一定要过来,有惊喜。
惊喜?什么样的惊喜能不能事先说明?她现在的业绩指标不在陆景昭身上,担心玩出花来不好收场。
能先告诉我是什么惊喜吗?她被陆景昭拉至圈椅旁坐下, 仰头半好奇半担忧地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
陆景昭随她一起坐下, 府中仆人已经给应如端上新茶。
已然退亲, 再去拜访太夫人会不会不大好?要不我托父亲送一份礼过去……去了才好, 祖母、舍妹都想见你。
陆景昭给她将杯盖揭开,茶叶清香悠然扑鼻。
应如有些心虚地端过茶盏。
这一世陆景暄同她不熟,陈太夫人甚至没见过她,想见怕也是陆景昭单方面的客套话。
算日子,陈太夫人寿宴的时候江晏还没回来,国师也不会参加,倒不怕几个人撞上,就只小郡主那边比较头疼,她这一去担心赵绫云使坏。
不瞒景昭,我担心的是翰王小郡主。
交给我,仿佛知道她在忌惮什么,陆景昭目光定定落在她的眼睛里,不会有事。
容我再想想。
应如端起茶盏掩盖现下的情绪。
她还是不大想去,更愿意保住已经拿下的半壁江山,能避免置身危险则避免。
你若不去,我绑都要把你绑过去。
陆景昭挑她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就不是来征询她同意的。
哪有你这样的……应如佯装生气地把茶盏放下。
陆景昭看出她没有真的生气,长眸微垂,嗓音也沉下去,我就是想让你同我的家人见上一面。
虽然眼前的应如没有前一世的经历,还是希望一家人能够在一起。
陆景昭眼中一闪而逝的怅然让应如没来由地心软。
她想了想觉得有陆景昭保护,赵绫云应该不至于在大都督府闹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好吧。
她这边刚答应下,陆景昭唇角雨后天晴般上扬。
应如怎么都想不到,陆景昭走后,应永年竟然会禁她两天的足,让她去陈太夫人寿宴之前就不要出去乱晃了。
仗着江同学不在就给她下绊子,渣爹整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
然而无论她怎样抗议,应永年铁了心不让她出门,甚至连春桃也给连坐。
陈太夫人寿宴前一晚,沈又栖给应如送来上好的衣衫与首饰,诚意十足,看样子是非常希望她能够在前未婚夫祖母的寿宴上大放异彩,乃至重新斩获某位世家公子的青睐。
珊瑚色的襦裙与鹅黄色的外披,配上精心勾勒的妆容,瞬间出挑得像是皇宫里哪位雍容又明艳的娘娘。
应姝对姐姐穿得同她不相上下这点颇有些不愉快,乘坐马车的一路上脸色都不大好。
等到了陆府,陆景昭已经在门口候着。
车帘掀开,应如刚探出头,陆景昭俊朗昳丽的眉目出现在视线里。
宽大的手掌伸过来,应如盯着眼前挡住去路的手心,压低声音,景昭,我自己能下来。
当众拉拉扯扯,又不是婚约在身,不合适。
快,不然直接把你抱下来。
陆景昭笑出的两颗虎牙让他看起来心情极好。
应如丝毫不怀疑陆景昭能做出他嘴里的事,赶紧将五指放入对方手心,被扶着下了马车。
双脚着地,应如盈盈杏眸横他一眼。
陆景昭被这一眼横得心潮荡漾,眉目飞扬。
从马背上下来的应永年瞥一眼两人的小动作,心中隐约痛快。
江晏辛苦让他退亲,大约没想到他的长女最终还是和陆家次子走到一起。
这大都督亲家该是他的,跑不了。
马车里的应姝恼火地掀开车帘,姐姐被陆二公子扶下去,显得多招人待见似的。
她落在马车里也没个人过问一声,气得不行!按她的想法,姐姐这段时间早出晚归的,没准就是和陆二公子暗度陈仓去了,分明是舍不得这么好的夫婿,果然好心机。
应如随陆景昭熟门熟路进到府邸园中,一眼瞧见长榻上满面慈爱的陈太夫人,以及两旁的陆景暄与杜念君。
陆景暄见到她和陆景昭,起身踮起脚尖朝两人招手。
这么大的动静当即引来众人目光。
人群的视线顺着陆景暄投向身形颀长、五官深邃、一双长眸不笑也似笑的男子,以及他身旁眉目如画,眼似亮星唇似丹朱的女子。
郎才女貌,全部在场的男女再难凑出来这样一对。
陈太夫人笑眯眯地扯扯一旁陆景暄的衣袖,她就是你二哥经常挂在嘴边的应家大姑娘?陆景暄坐下来点头,祖母,是不是和二哥很配?陈太夫人频频点头,顺眼,比你二哥顺眼多了。
陆景暄笑得不行,哎唷我的祖母,这话我一定说给二哥听!你说,说了我也是这句。
应如和陆景昭双双来到陈太夫人面前行礼,老太太欢喜得眼睛弯成两道,忙让俩孩子起身。
抬眸见到应永年领着另外一个娇娇俏俏,脸蛋小小的女孩子在身后,陈太夫人忙把人招过来。
应永年迎着立在侧首陆光誉威仪的眼神,规矩上前,就见陈太夫人指着应如与陆景昭,痛心疾首状,瞧瞧这俩孩子多般配,那退亲文书我们陆家不要,你仍旧收回去。
应永年忙不迭点头,太夫人说的是,不过这种事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想法。
说着,应永年的视线落在应如身上。
无端被扯进漩涡的应如内心呵呵呵,抬眸望向应永年,目光温柔,父慈女孝。
此时此刻她就是个嘴里倒不出饺子的闷壶,别问她想法,她没有想法。
昭儿呢,什么意思?陈太夫人先一步开口问陆景昭。
这种事原本应该先问女方,不过以陈太夫人的眼力,有些把不住应家大姑娘的意思。
说对她孙儿全然无意,举手投足之间看不出厌恶的情绪;说有点男女之间的好感,刚才提到收回退亲文书,表情又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这样,索性先让陆景昭开口,也好表表诚意。
应如都不用过脑子就知道陆景昭的答案是什么。
她及时含笑扯扯陆景昭的衣袖,捂嘴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你今儿要是敢当着这么多人面逼婚,我就敢当众拒绝。
柔软的声音顺着耳朵钻入脑心,酥酥麻麻,连威胁与拒绝都变得让人心痒。
陆景昭像是听到笑话,轻笑出声,扭头亦掩嘴对她道,怕了你了。
怕没怕应如不知道,不过陆景昭确实没有说出让她难以接下去的话。
婚姻大事,孙儿自会拼力求娶,今日是祖母寿宴,不谈百年好合,只谈松柏长青。
陈太夫人手指陆景昭,扭头笑着对应永年道,瞧瞧,多亲热。
年轻孩子要好,老身看着也开心。
说完这些,陈太夫人也不再提退亲文书的事,只让陆景昭和陆景暄陪着应如多逛逛。
好不容易从亲事里绕出来,应如暗暗松了一口气,靠在石栏边等渣爹带着应姝逛完一圈回来好把她解救出水深火热。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舒坦多久,荷花池畔莫名其妙安静下来。
顺着人群的目光望过去,应如一眼瞧见那道雾白色身影。
个子特别高,墨发像光盈的缎,与襕衫衣摆随步履轻扬,干净得不惹俗世尘埃,恍若随时会乘风而去。
在场公卿大臣或世家的公子小姐,能见到国师的场合也只早朝或皇家祭祀,在此之前国师从不出席任何大臣的家宴,就连天子宫宴也看心情。
没想到大都督竟然同国师、乃至林家这般交好?贵女们此刻多半已经屏住呼吸,只盼在晴天白日里多看一眼谪仙般的人物,试图从那冷亮的银制面具下瞧出一点点国师的样貌。
应如脑子里正飞快思考着国师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的各种可能,就见林清眠的视线落在她的方向,步履从容地走过来。
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握住,应如下意识朝身旁看过去,只见陆景昭面上的血色似乎被抽尽,眼神里茫然与哀恸交缠。
应如一怔,陆景昭这状态似曾相识,她蓦地明白过来对方这是想到了预言的事。
假如虽用力扭转,却仍然无法改变上一世的命运,该如何呢?应如用力回握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掌,温声道,景昭,不会有事。
谁能要求一个人在至亲生死面前无动于衷?就算预言依旧,她是陆景昭的后盾。
喉结滚动,陆景昭像是找回神思,低头朝她扯起嘴角。
林清眠这两日没有上早朝,负责守卫应府的暗卫上报,应如被应大人限制出府,最近一次外出应该是陈太夫人寿宴。
应姑娘之前与陆大人二公子有婚约,后应大人退亲,不知道这次是否有重新结亲的意思。
暗卫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
林清眠听过汇报让人下去,仍旧刻他的竹,只刻刀无论怎么使都觉得力道不对——找不到从容顺心之感。
脑子里不再是草木的脉络与纹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空荡与腹中空虚。
明明此前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林旦长端上他做的色香味俱不全,哀凄凄地问,如姐姐是不是要嫁人,以后就不来国师府了?林清眠尝了两口便让他把东西撤下去。
这两日他睡得比应如拉着他衣袖不放那晚还糟。
陈太夫人寿宴这日林清眠仍旧刻他的竹,林旦长苦着张脸朝新买的小母鸡扔米粒。
看到竹身上那朵孤零零的海棠花,林清眠沉默起身。
虽然他几乎不出席大臣宴会,但请柬仍然会送过来。
陈太夫人的寿宴可以去一趟。
应如以后还来不来国师府,总归得问清楚。
此时此刻,林清眠的视线落在应如和陆景昭握在一起的手上。
脚步不自觉放慢。
牵手……那是他办不到的,于寻常人之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