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眠的脚步彻底停住, 在众人的视线里就那么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变得有些模糊，他像是汪洋里的一座孤岛, 迷雾散尽后前后左右茫然四顾, 无落脚之处。
男男女女都在猜测国师大人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是原地接收上天的启示？林清眠停下许久，终于神识归位般转身朝长榻方向走去。
于情于理, 应该先给陈太夫人问安。
陈太夫人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竟然有幸得林家最出色的继承人贺寿, 当即起身扶起林清眠弯腰交叠的手。
国师大人能来，老身甚感荣幸。
林清眠语调平淡从容，多年不见, 老夫人依然康健。
陈太夫人笑出眼角数道鱼尾纹，上回见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转眼都这么大了, 人怎么能不老呢？贵女们原本情态轻松，此刻因为林清眠的出现而变得拘谨，谁都不想在国师大人面前出错。
应如已经预备着林清眠找她或者寻陆景昭，没想到对方只给陈太夫人祝完寿便要走。
就像是打扮妥帖，深呼吸准备上台表演，结果聚光灯熄灭。
眼见着那道雾白色声影转身离开, 应如松开陆景昭的手朝林清眠追上去。
等等她，还想找林清眠帮忙给渣爹解释下，她这段时间的确在国师府，免得继续被禁足。
寻常客人见到飘然不沾尘的国师, 下意识垂眸后退, 让出路来, 忽然就见一珊瑚色长裙的女子朝国师跑近, 灵巧一跃与国师大人齐平。
身畔倏然出现一抹天空蓝、石砖白、葱翠绿以外的颜色。
明明其他人也分别穿着色彩各异的服饰，他却留意不到。
从来都留意不到。
此时此刻，环佩玎珰，熟悉的轻软声调响起，国师大人刚才有找我吗？女子声音飘进脑海的瞬间，林清眠有脱口承认的冲动。
他脚步未停，仍旧不紧不慢朝府外方向走。
没有。
应如早习惯他的言简意赅，那是去找陆二公子吗？假如有预言，这次她想提前知道。
林清眠顿住脚步，扭头面向应如，找他做什么？应如怔住。
不找她，也不是找陆景昭，难道真的是来拜访陈太夫人的？可是不对啊，上一世、上上世国师都没有现身寿宴，这一世又是什么原因触发？见她目露茫然，林清眠扭头再度迈开脚步。
他既不是来找她的，就更不会寻陆景昭。
应如赶紧跟上，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到，国师大人能去跟我父亲解释下么？解释什么？林清眠脚步越来越快。
应如着急，解释我那晚的确夜宿国师府。
父亲以为我撒谎，留宿危险的地方，故此禁止我出府！出不去就不能去见他和阿长，已经喜欢上国师府的悠闲时光，哪里会想留在压抑的应府。
林清眠猛地顿住双脚，隐在宽袖里的十指逐渐收拢，转身面向应如。
在她眼中，夜宿国师府是件安全到可以说给父亲知晓的事，他虽为外男，却并不危险。
也是，连肢体接触都办不到，险从何来？眼前人本就比寻常男子高得多，此刻紧抿着双唇，浑身散发着让应如陌生的压迫感。
怎么会这样？她瞬间有些无所适从，这个……要是不方便解释的话就不解释吧，毕竟国师收留女子传出去也不大好。
她的眼神由惊诧到泄气，乃至垂下脑袋语调诚恳，抱歉，是我欠考虑了。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的。
你夜宿国师府了？陆景昭从前想不通国师为什么在已经知会他父亲的前提下，仍然于斋宴上把他叫出去。
后来祖母的死讯传到义渠他才恍然明白，大约在占卜的结果里，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那个人早有定数，所以国师才让他有机会与亲人相处最后一段时光。
今日国师出现，他重复上一世堪堪得知预言时的情绪。
不管是梦还是现实，从回到过去的第一天起，他没有一天不在琢磨如何改变亲人的命运，没有一天不殚精竭虑。
但如果他的所有努力都跟上一世一样没有任何分别，那么重来一次的意义在哪里？彼时他下意识握住应如的手，没想到会被同样用力回握。
一句景昭，不会有事。
让他几乎有种手中牵稳的，就是追随他千里之人的错觉。
然而国师没有找到他。
直到此时此刻，望着林清眠银质面具后的眼神，陆景昭忽然浑身肌肉收紧。
乾朝高悬云端、遗世独立、洞悉未来的年轻国师大人，眼神里有属于人世间的复杂。
嗓子里仿佛噎了一团棉絮，吞不下、吐不出。
陆景暄的那句——国师大人于男女之情无意，也许只是没遇到对的人忽尔闪过，有什么东西开始逐渐变得清晰。
小腹处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陆景昭上前一步牵过应如的手，狭长的双眸如擦亮的刀锋，直指林清眠，有劳国师大人照顾若若。
夜宿而已，不能代表什么。
应如没想到陆景昭会突然出现，甚至把她与林清眠的低声对话听了过去，下意识将手抽回。
握空的掌心蔓上阵阵酸麻，陆景昭缓缓收拢五指，视线稳稳定在林清眠的脸上，国师大人这就要回了吗？陆某送您。
原本跟过来是想问清楚国师是否有话同他说，可是现如今他改主意了。
假如预言注定成真，那么无论他怎样力求改变，都不过徒劳。
他依然会倾尽全力做好此刻能做的，只是别动应如的心思，无论如何别动应如的心思。
气氛凝滞，无形中的剑拔弩张让离着人群一段距离，立在荷花池畔的三人身形未动。
时间仿佛停止，只杨柳的枝条随风轻摆，周围好奇的男女火辣辣的目光朝这边聚拢。
林清眠视线移向眉心微蹙的应如，嘴角亦随她的情绪微微下坠。
待重新与陆景昭对视，一声免送后，林清眠转身离开。
他不该来的。
我也回了！应如赶紧补上一句，垂着脑袋咬牙跟上林清眠的步伐。
既然已经见过陆景昭的家人，留下来也没什么事，不如早点走。
至于渣爹要罚，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直觉告诉她，继续留下不是件好事。
若若！陆景昭追上，抬眸见不远处怒气盛盛走近的赵绫云，凝眸沉声道，惊喜来了。
应如顺着他的目光也瞧见了赵绫云那张斗兽般的脸，感慨这算哪门子的惊喜？一直偷偷围观的男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凑到一处。
追着国师大人跑可不就是嫌命长？果不其然，护食的来了。
打扮富丽的贵女勾起唇角。
国师好歹搭理应家姑娘，且看护食的怎么样。
瘦长的公子冷笑盯着远处。
他也是王爷之子，皇家血脉，只不过庶出，其父也没有翰王势大，平时总矮赵绫云一头，这会儿乐得看一出好戏。
赵绫云本不想来陈太夫人的寿宴，老婆子过个生辰，横竖不过是些圈子里的男男女女相看的把戏，然而她听说应如有来，便没忍住。
从之前在竹林外掰断应如手指，被国师逮个现行起，她就让护卫找机会毁了那张勾人的脸。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国师竟然给应如安排了暗卫，让她的人根本无从下手。
前几日护卫甚至来报，应如竟然两天一夜没有离开过竹林！一个女子，如何在野外过夜？她无法克制自己去想那幢隐在竹林的国师府里，心上人有没有和另外一个女子度过漫漫长夜。
一想到心就会被焚心的烈焰灼烧，被刻骨的嫉妒腐蚀。
怎么可以？！她是特别的，她对林清眠而言是特别的！国师从小面具不离身，这么多年来见过其容貌的屈指可数。
因为好奇，她揭开了那银质面具，从此天边仙有了确切的模样。
若没见过林清眠，她可以做恣意妄为的郡主，乃至公主；可是见过林清眠，她就成了攀登高山、仰望流云的苦行僧，可望不可即，求不得、放不下。
被天下人耻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得到林清眠的人。
只要她的父王登上天子宝座为她赐婚，梦里的情境就能实现！很快了！且答案今日就能揭晓！未来，他会成为她的驸马，她会拥有完美的夫君。
最完美，没有之一。
在林清眠身前站定，赵绫云抬起下巴，国师大人这几日没有上朝，却有功夫出席太夫人的寿宴？林清眠没有答赵绫云的话，绕身准备走开。
站住！赵绫云半张着嘴，眉心皱出几道褶，想哭却努力憋住，你和她有没有做过什么？待问出口，已经隐约带着哭腔。
骄傲不可一世如赵绫云，倾慕之人若与别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根本不能接受。
沉默良久，林清眠望着赵绫云缓缓开口。
郡主，我与应姑娘如何，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干。
有些喜欢是‘无声润物’，有些喜欢却是‘牢笼桎梏’。
纠缠不休，只会让人看不清自己本来的面目。
我们两人、旁人，亲疏立判的划归阵营让赵绫云表情彻底没有绷住。
所以在一起了是不是？应如的喜欢是无声润物，她的喜欢就是牢笼是桎梏！脑海里迅速翻腾起两人亲密的画面，赵绫云的怒气从心底窜出喷涌的岩浆，流经四肢百骸时五脏六腑俱化为焦土。
哪怕林清眠像从前一样不通情爱呢？至少不用忍受他与别的女子在一起！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赵绫云指尖颤抖，咬牙怒目，抬手对准应如的脸庞用力甩过去。
她手上戴了有倒钩的戒指，这一巴掌，要将夺走她心上人女子的脸划出永无可能修复的伤口！应如只来得及看清扬起的手臂，下一刻，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在脸上。
整个人被环在幽幽竹香的清冷怀抱中，眼前是骤然而至的黑，以及恢复视线后的一片雾白。
应如的脑袋紧贴林清眠心口，青丝从他的肩后垂向身前。
透过发丝间的缝隙，应如清晰看到陆景昭扣住赵绫云的手腕，脸上表情由盯着赵绫云时的愤怒逐渐转变为望向她和林清眠时的错愕。
赵绫云那一巴掌没有打到任何人，此刻林清眠揽在她身后的手臂格外用力，应如几乎要不能呼吸。
她脑袋空白好一阵，这才后知后觉地仰起头。
林清眠垂首与怀里的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或许短暂，或许有些漫长的时间过后，他忽然将应如推开，自己亦后退两步。
刚才那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并不排斥。
拥抱，原来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