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没想到, 哪怕赵绫云小郡主已经入了牢狱,渣爹应永年和她的名字仍然出现在浴佛节随侍的名单里。
难道因为她如今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应永年像每一次获准随侍伴驾一样激动。
可能没有了应夫人在后院刺激他时刻记着的残缺,连带着看应如的目光也柔和许多。
隔日来到国师府, 意料之外林清眠没有去上早朝。
后厨里, 林旦长委屈巴巴地提起昨天国师大人没吃东西,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半天没出来的事。
应如寻思着不吃东西可能是林旦长还没出师,国师大人一时半会儿由奢入俭难, 饿几天就好了。
至于把自己关房间里, 一向如此,并不稀奇。
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如姐姐你跟表哥出去玩,大人吃醋了。
林旦长肯定道。
应如笑出声, 你才多大点?怎么也想这种事?国师大人吃什么醋?这个醋吗?她拎起醋壶推到林旦长面前。
哎呀!真的!国师大人以前都会好好用膳的,也很喜欢下雨天抚琴,可是昨日这两样习惯都打破了。
如姐姐怎么就不信呢?林旦长急得想跺脚。
他把自己看到的说给应如听, 结果对方不信!应如拍拍少年的肩膀,我这就做好早膳给大人送过去,安慰下大人受伤的心灵。
她不是不信,而是林清眠的吃醋转瞬即逝,在彻底打开心扉前,种种行为不过是迹象, 并非结果,而她的五星也始终遥遥无期。
林清眠用膳并不拘泥于膳堂,应如端着香浓的燕麦牛乳及香蕉盘丝饼,直接在书房外敲了敲门, 国师大人, 用早膳吗?对方笔挺的身影一动未动, 头也没抬, 放下吧。
应如踩着散射进书房的暖阳,将碗碟摆放在书案旁,一眼便扫见林清眠拇指一侧的伤口。
大人手怎么了?应如歪着脑袋细瞧,似乎被锋利的东西划伤。
不知道有没有仔细清洗过,没处理好的话会不会得破伤风?得破伤风会死掉吗?想到这里,应如瞬间紧张起来,大人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语气里的担忧过于明显,林清眠抬眸望向身侧女子,顿上小会儿,有一点。
昨晚没睡好。
要不请大夫看看?应如不懂这个时候怎么处理破伤风之类的感染,不过是不是越早预防越好?林清眠目光仍然落在她的身上,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掉。
被看出心中所想的应如没觉得尴尬。
患癌早期的时候,她也有过不明原因的腹痛和发热,然而最终都不了了之。
假如能够早点一点发现,病情或许不会进展得那么快,她也有更多时间陪伴家人和朋友。
死过一次让她最直观地学会什么的话,大约就是虔诚地对待身体。
应姑娘,学习琴艺或者刻竹不用每天都来,往后每隔三日抽出半日时间即可。
林清眠说完,扭过头不再看她。
这是明确的拒绝,应如没想到情绪波动的后果竟然让林清眠直接选择后退。
虽然教授琴艺与竹刻的确不用白日里都在一起,可是这段时间以来的默契会让她有种林清眠也在相处中找到舒适的错觉。
就是这样,反复地看到一点点希望,然后又被无情打回原点。
应如不知道她究竟还能做什么,又或者做到什么程度。
身边的女子没有动弹,也没出声,林清眠扭头抬眸,只见晶莹的泪珠颗颗从应如眼眶掉落,无声的,连表情都静默。
见他望过来,应如赶紧抬起手臂擦掉堪堪要滚落的泪滴。
国师大人答应过我的……她的声音被泪水染上湿意,哪怕越界都不赶我出府。
应如将燕麦牛乳和香蕉盘丝饼朝林清眠推近些,从今往后每隔三日之外的时间我只在后厨和阿长下棋,不来打扰国师大人好不好?说到这里,眼泪再次断线珠子般落下。
能不能简单一点,别把她推开?泪水像有不堪承受的重量,砸在心头的树叶上,弹起翠绿;砸入情绪的湖心,惊起涟漪。
林清眠看过太多女子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
拇指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疼痛,仿佛刀锋划过后的瞬间,短促的、尖锐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苛刻,因为无须对任何人负责,然而此时却觉出酸涩。
随你。
林清眠收紧五指,将拇指的伤口置于拳头下。
应如垂着脑袋出了书房,多待都担心林清眠改主意。
燕麦、牛乳、香蕉、脆饼,每一样的味道都浓郁且温醇,此刻却被方才某人的眼泪掩去袅袅芳香。
林清眠饿了昨日一整天,此刻盯着精心准备的早膳,却放不下手中笔,拿不起盘中筷箸。
一场雨可以津润草木生灵,可以洗去与人往来、落在心头的灰败,然而有个人走到近前,用手拂去尘埃,为镜子后看不到的麻木灵魂哭和笑。
真实的他空洞无光。
镜子照见的无论鲜艳或明媚,不过是她自己的颜色。
他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
应如接下来果然没有出现在林清眠眼前,只每日菜品依然充满奇思,用了神奇的灵感,将不同食材组合成层次丰富的味道。
浴佛节很快到来,应如用应夫人留下的银子买了匹小红马,同那几个父辈从军的大臣之女一样远离马车。
沿途江晏与陆景昭先后骑马来到她近旁,谁都不让谁。
应如夹在中间,像带了俩过于耀眼的护卫。
马车里的贵女们瞧见这画面,纷纷猜测那名阵仗颇大的女子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林旦长不是第一次陪林清眠随侍伴驾,此刻少年靠在车厢外框幽幽道,如姐姐果然招人喜欢,也不知道那两位大人是谁。
他其实也花了不少时间才逐渐接受应如可能会成为国师府的女主人。
不需要别人,府中就大人、姐姐和他三人,最多再加几个小主子就好。
可是国师大人好像惹如姐姐伤心了。
从那日看到姐姐眼睛红红地回来,他连着好几日没见到姐姐发自内心地笑。
林旦长不明白,明明喜欢的,为什么不能直接在一起?感情上的顾虑真的有那么多吗?他不懂。
林清眠翻一页手中的书,就听到林旦长继续絮絮叨叨,接下来三天都吃不到如姐姐做的饭菜,会饿得长不了个儿的。
他第一次发现,跟了自己好些年的少年原来话这么多。
抵达永恩山后的第二日,应如于浴佛大典诚心祈求上天,一定保佑陆景昭和家人平安无事。
请让他相信命运可以改变,相信付出的努力会有回报。
泼洒仪式上,应姝遇到不少朝她撒香汤的世家公子。
本来就长相精致,又兼是最近议亲的热门人物,应姝第一次感到扬眉吐气。
挨过一次不被当人的打,听了爹爹那些真实的想法,她第一次从被宠爱、被保护的梦境里走出来。
娘亲的话终于能够听进去。
这是迄今为止最平静的一次斋宴。
眼前的水煮青豆与前两世一样寡淡,应如想到它的寓意,扭头往身后瞧过去,恰巧江晏也朝她望过来。
不是恰巧,他一直留意着她,才能敏锐地抓住她的视线。
应如像从前般笑了笑,回转过头深吸一口气。
陆景昭负责永恩山防卫,陆景暄替其二哥同应如碰杯,除此之外便是应永年忙着与众臣互相恭维。
临近斋宴结束,应永年低声催促应如给国师敬酒。
应如不是很想去,一来紧挨着天子御坐的国师好像只帝王与臣共饮,以及皇子敬酒动了杯,别的大臣敬酒并未对饮,二来应如觉得她与林清眠现在有点像在沉默回避,只不过对方不可能服软,要低头也是她。
父亲,会被拒绝的。
应如蹙眉小声。
你不是师从于人家吗?国师当着我的面亲口承认的事,怎么会拒绝?这么多大人看着,就是想确认我们应家是否与林家交好,这个时候不去,难不成想继续不清不白下去?渣爹的话实在不中听,她与林清眠走近,怎么就扯到应林两家?再说也没有不清不白,就是因为太清白她才愁。
被拒了岂不是更难看?不去现在就会很难看!姐姐自己夸下海口,我还真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师徒情。
早说是连敬酒都不愿意喝的点头之交,就别把妹妹的牵扯进去。
应姝不痛不痒地夹起一筷子山菌,反正亲事上,进可以寻个如意郎君,退还能寄希望与江晏哥哥修成正果,无所谓的。
把应姝牵扯进去的是渣爹,可不是她。
应如以不变应万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正斋宴上应永年不敢拿她怎么样。
斋宴马上就要结束,你今日若不去,改日就别妄想自由出入府邸!应永年放下狠话,出去也是徒增口舌,没点用处。
有本事真的关着她,应如垂眸夹起一颗青豆,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应永年正自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余光瞥见国师端着酒杯起身。
这是……要做什么?应如也留意到林清眠离席,不禁有些紧张。
难道是景昭回来了?国师大人要说占卜结果?她抬眸张望,整个斋堂并未看到陆景昭的身影,应该还在巡逻。
保佑千万要是好消息,再不济能救几个是几个。
她的慌张很快化为疑惑。
翩然不似凡人的雾白色身影穿过陆家长案,连眼风都未做停留。
随着林清眠走近,应如开始不安起来。
国师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不管朝着谁而来,应永年已经端起酒杯起身。
长女不孝,他得自己找补回来。
好歹端着酒杯说上两句话,才不至于让其他大臣怀疑。
应姝见国师走近,赶紧擦净嘴角起身,学着应永年端起酒杯。
近距离见国师,之前只在陈太夫人寿宴有这样的机会。
斋堂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林清眠身上,好奇国师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应如现在确定林清眠就是冲着她来的。
果然,在应永年长案前停下,林清眠垂眸与她对视。
时间仿佛停滞,应如有些茫然地仰着头,在林清眠的视线里就像刚出生的小动物。
目光清澈也懵懂。
喝一杯罢?他问。
今日众臣围着应大人敬酒,视线又时不时落在他身上,试探意图明显。
本也不用在意,只是上次惹应如伤心,一直没有机会让她放下芥蒂。
他不擅长这些,越到后面越不得安宁。
等不来她,只能他主动了。
绵如酒酿的声音响起,应如脑子空白小会儿。
林清眠主动邀她喝酒?一旁应永年见她没回过神来,在长案下踢她一脚,应如终于端着酒杯起身。
绕过长案来到林清眠面前,应如抬眸朝主动放下身段的男子轻声道,多谢国师大人。
多谢他又带来希望。
酒杯相碰,女子半阖双眸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银制面具后,俊美非凡的男子视线落在女子脸上,倾斜酒杯缓缓喝下陈酿。
斋堂里的目光集中在一处,没人想到国师大人会主动给弟子敬酒。
两道长案后,江晏摩挲葡萄纹饰酒杯的指尖顿住;陆景昭刚换班过来,就见到恍若交杯的两人;皇子位上赵承寂居高临下,冰凉的视线将眼前画面尽收眼底,转动酒杯仰头入喉。
味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