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7章

2025-03-22 06:49:49

应如想不到她平时睡觉是这样的, 半蜷着陷在狭小的区域,连呼吸都藏起来。

从林清眠的怀里醒来,她甚至分不清楚她和对方究竟谁把谁当成抱枕。

许是由于饮过酒, 林清眠这会儿还没醒来。

从他的睫毛、鼻梁、唇峰、一直端详到下巴、头发丝, 像沉睡的上仙——应如心想。

林清眠身上的味道好似阳光倾落的山林, 应如只保持同一个姿势,没多会儿便再度睡过去。

揽在她后背的手臂微微用劲, 林清的眠手掌托住她的脑袋, 往怀里带了带。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林清眠已经换上她昨天挂在衣架上的外衫,应如赶紧起身。

回笼觉,多久没有过的事。

林世贤似乎嫌招呼不周, 又准备了不少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及两匹骏马。

健硕的马匹载着满满行李等在府门口,应如怀疑她这次出来不是寻找制琴材料,而是收礼来的。

让国师大人与应姑娘行路方便的小东西, 不值几个钱,一点心意还请务必收下。

林世贤恭敬行礼。

林清眠没有推拒,颔首道过谢,与应如各牵一匹马朝苍影山方向出发。

一直藏在后院的几名小妾见客人离开,妖妖娆娆地围上林世贤。

郎君,国师大人长什么模样您见过没?昨晚林世贤醉倒, 几个小妾聚在一起猜测,同为本家,她们的郎君应该是见过国师大人真容的。

林世贤摇头,从我有印象起就戴着面具。

啊?那郎君昨晚还不让我们姐妹侍酒, 没准就能看到了呢?林世贤抬起手捏一把说话小妾的脸颊, 国师大人不近女色你们天天凑一起嚼舌根还能不清楚?少添堵。

被捏脸蛋的女子表情娇憨, 一脸不服, 可那位应姑娘不就‘近’了嘛?鲍总管说了,您给国师大人和应姑娘安排的同一间客房。

不懂了吧?我被逐出林家,根据族规,国师大人是不能再同我打交道的。

他能为给应姑娘送信这种小事来托我,足见应姑娘于他而言之特别。

林世贤望一眼林清眠与应如离去的方向,也多亏应姑娘,我才能偿还多年的恩情。

总觉得不像真的,他可是国师大人,那样的人会对女子动心吗?另一个美艳的小妾频频摇头。

林世贤笑起来,哪怕天上的仙,也是会有念想,会跌落凡尘的。

他像是放下一桩大事,张开手臂示意几个小妾到怀里来,还是吾等凡夫俗子好,所求不过广厦万千、如花美眷!郎君就是贪心!林世贤与小妾们说说笑笑回了宅邸,应如这边粗粗瞧了眼林世贤赠的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的确像他说的,不贵,但胜在贴心。

*才出来几日,行李已经翻倍。

不过有了林世贤所赠,出行的确方便不少。

继续往苍影山方向去,沿途能看到成片的麦田。

碧绿的麦穗摇曳着麦浪,连带着暑意也消散不少。

应如从前一直有个自驾梦,从家里出发,沿着四通八达的公路驶遍广袤的大陆。

如今也算实现一半。

林清眠好像把拥她入睡当成习惯,一路上应如休息得极好,她甚至觉得清眠这个名字也带着某种平静、安宁的意味。

在给肢体接触升级这件事情上,应如有过两次偷偷反攻,却都被林清眠扣住手腕制止。

对方沉默而坚定的摇头让她清晰地意识到,林清眠的那条界限难以跨越。

时机未到,暂不强求。

抵达苍影山,入目皆为长得极高的云杉,苍翠连绵。

要从树海里找出木质最坚韧、制琴音色最醇的木材,或许真的看缘分。

应如想她明白此地取名苍影的原因了——云杉密集,遮天蔽日,风起时响音飒飒,影子的颜色深到分不清属于哪一株。

走进山中的第一日,两人就险些迷失方向。

应如每每觉得已经找到树龄最长、树身最粗的云杉,总能在做好标记后发现更老更大的。

山中一条溪流蜿蜒而过,水源边的云杉长得更加粗壮,两人于是溯溪而上。

寻觅的第五日,天降暴雨。

马儿被拴在树旁,鬃毛贴着脖颈,垂着脑袋任由瓢泼大雨浇个湿透。

应如和林清眠窝在帐篷里,听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将油布砸得噼啪乱响。

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风雨,帐篷里应如自手指伤了以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开始动手学习竹刻,只不过材料不是青竹,先从云杉木开始。

她腕劲不知道怎么使,刻刀线条屡屡要么过深,要么过浅。

看林清眠做起来十分简单的事,自己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又一次把预想的线条刻坏,应如叹气,大人,学竹刻得花了多长时间,才能像您那样刀随心动?林清眠放下手中的自制地图,上面标记着这几天找到的树龄较大的云杉。

从会拿刻刀起开始到现在。

应如不禁咋舌,自言自语道,这么有恒心……该是相当热爱了。

少有的乐趣,保持到现在而已。

听到这里应如来了兴趣,放下刻刀面向林清眠,国师大人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很多孩子抢着一起玩那种。

想想看,粉面桃腮的小娃娃,童年的林清眠该多好看。

林清眠低头翻开手中书册,似乎在确认看到哪一页。

孩时没有玩伴,由族中夫子教授各项学业长大。

这还是应如第一次听林清眠谈及小时候,她凑得更近,大人再多说点过去的事,我想听。

林清眠闻言视线从书册上收回,凝神思索一会儿,缓缓开口,听书、念书、种花、刻竹。

八个字,概括他整个单调的孩童时期。

应如的心口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国师大人父母早亡,在世人眼中竟也成为他不凡的某种映照。

人不会无缘无故像是天然生于云端之上。

同龄玩伴的缺失、早慧的童年,或许是林清眠惜字如金、性格疏离的成因。

听书、念书是他融入这个世界的渠道,是巩固他身份的手段,然而种花、刻竹却是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

暴雨越来越大,砸在帐顶声声震耳,然而应如却觉得此刻格外安静。

她抬起手臂,指尖触上林清眠的面具,国师大人什么时候戴上这个的?面具后,林清眠唇线笔直,教人辨不出情绪。

六岁。

他启唇。

这么早!应如不知道,让一个正常人自孩童时就戴着面具,会给他的心理带去怎样的影响,不过她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林清眠时刻戴着这张银制的镂空面具,连睡觉都不取下。

有的东西一旦戴久了,仿佛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再摘下来会变得不习惯,变得好像缺失一块。

大人从一开始就抗拒肢体接触吗?这个问题她一直想问,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问出口。

天生如此的可能性不高,直觉告诉她答案必然不会轻松。

或许是双双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共同跋涉了许久,或许是外面的暴雨太有存在感,又或许是林清眠罕见地提及过去,她忽然自然而然地问出这个问题。

漫长而难耐的沉默在时间中流逝,混合着暴雨砸向地面,渗入大地,久到应如以为林清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平静的声音响起,囿于帐内,囿于暴雨的吵闹声里。

六岁那年被一位本族夫子摸过,从那时起但凡有肢体接触,便会恶心、疼痛、无法控制情绪。

林清眠的语调几乎与陈述无异,然而应如却听得全身发冷,心脏发紧。

又是六岁!就算再早慧,六岁还只是个孩子,传道授业的夫子竟然……而那一年林清眠戴上面具。

应如小时候被同校高年级的哥哥不怀好意地抱过,那种羞愤、厌弃的感觉即便到今时今日仍然留有遗迹。

稍大一点乘坐公共交通,也碰到过故意冲撞、揉摸的死色胚,那时候恨不得这些人原地爆炸。

她成长于和平安定的年代,受过完整的性别教育,然而女性天然的弱势仍然让她在性安全上时刻保持警醒与恐惧,那么对一个孩子而言呢?恶心、疼痛、无法控制情绪,应如不敢想象那个人面兽心的夫子究竟给林清眠带去怎样的阴影,简简单单的一句摸过,又到底藏着多少淫邪与龌龊。

那个杀千刀的夫子后来怎么样了?应如红了眼眶,咬牙切齿。

这样的人最好被化学阉割。

林清眠怔上少许,他还是第一次听应如骂人。

逐出林家,永远不得踏足上京。

这算什么惩罚?心理阴影也是伤,而且会伴随一生!太便宜他了!应如替林清眠难受,大人原本可以正常地和别人肢体接触,结果因为这样一个人渣,好好一件愉快的事情变成痛苦、禁忌!而且他以后还有可能伤害别的孩子!大人!乾朝有没有哪条律法能够让这种人永远不能再犯?她的眼角溢出泪光,声音蕴着水气般瓮沉。

林清眠望着她,安静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完,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暴雨仍在奋力倾落,砸出密集的巨响,书册滚落一旁,不知道摊开在哪一页。

他永远记得那位夫子手掌落在身上的触感以及盯着他的眼神痴迷。

后来很多次,这种眼神也在男男女女不同人身上重现过,其中声势最浩大的非赵绫云莫属。

是人就有欲,世间让他觉得干净的只有刻刀下的风景。

直到应如出现。

她也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小心机,但在她的眼睛里,他更多看到的还是剔透的生机。

她是他眼中向阳而生的风景。

怀里女子的神思因他而牵动。

没有关系,因为她,面对她,肌肤相触不再裹挟痛楚纠缠不休。

他已然能体验到牵手、抚摸、拥抱的愉悦。

一点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