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声的拥抱从暴雨凶狞持续到细雨淅沥。
应如才知道, 由于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那位给林清眠带去阴影的夫子是在他的要求下才被逐出林家的。
或许那个时候的长老会,首先想到的是将丑闻隐匿。
世人仰望、迷恋美貌, 不自觉将它推向神坛, 也会用卑劣、阴损、疯狂、残忍的手段猎取美貌。
于是林清眠给自己戴上面具, 拒绝非必要的接触,把自己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不染尘埃。
人们热烈地奉他为天上仙在人世间的倒影,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生而为人,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七情六欲。
帐篷外,马儿甩动脖子,将浸湿鬃毛的雨水抖掉, 打个不满似的响鼻。
应如松开怀抱,伸长手臂掀开帐帘。
天空依旧撇不开阴沉,然而被雨水浸染过的青草、松针、树干, 乃至整片大地都盈盈泛着幽光,恍若一新。
她将帐帘绑好,任外面的斜风细雨轻巧飘进来些许。
转头见林清眠的视线由帐篷外的幽绿落在她身上,应如忽然心潮涌动,扭身钻进他的怀里。
双臂搂紧略显僵硬的身躯,应如下巴放在林清眠的肩膀上, 语气认真道,不是大人的错。
所以不用为任何肢体接触感到羞耻或痛苦。
美貌不是原罪,该用面具遮住容颜的不该是林清眠,而是那些妄图用卑劣手段做出掠取之举的丑陋混蛋。
世上美好的事情有很多, 身体接触虽然温暖, 但假如始终无法接受也没什么, 灵魂的充盈、满足感靠的也不是这个。
伤痕难以被抹去, 追随伤者一生,但请至少记得,被伤害不是他的错。
林清眠的身体在应如手臂中逐渐放松,细雨之中阳光破开云层,投下柔和的光影。
路上备的吃食经不起太长时间消耗,山中虽多菌菇,然而担心吃到有毒的,因此应如没敢下手,转而把目光投向小溪。
水源边的林木生长得更加繁茂高大,在溪流旁除了可以寻找合适制琴的杉木,还可以沐浴和捕捞食材,时间在点滴流逝中变得悠长而恬静。
林清眠的话很少,不过身处苍翠山林,听见的是鸟语虫鸣、闻见的是草木芬馥,说话反而变得有些多余。
应如和林清眠在找一个不那么具象的存在。
不是一株生长时期多久、树干多高、直径多大,有详细筛选指标的云杉,而是芸芸杉木之中最适合制琴的那棵。
林清眠不急,她也不急。
两人或走或停,相拥度过许多个静谧的夜晚。
应如觉得林清眠对她就像是对一朵花,一只鸟,会以专注的眼神凝视,也会耐心地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只这温柔而不间断的掌间缠绵里,看不出太多世俗意义上的□□。
每个被手掌撩得没了骨的夜晚,应如将自己的脑袋藏在林清眠的怀里,用力咬紧唇瓣。
她怕稍不注意就会忍不住嘤咛出声。
这种变相的难耐直要持续到她精神疲惫地睡着过去,才得平息。
又一个呼吸凌乱的夜晚,应如终于忍耐不住,拉起林清眠的手泄愤似的一口咬上他手腕。
漆黑的帐篷里,腕间传来刺痛,怀里的人仰起头嗓音微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控诉,大人,这不公平!凭什么林清眠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她却只能被动承受?他倒是探索得认真又仔细,像对待刻刀下的青竹,她却真的快要被连绵的春潮推向深海。
林清眠的手臂顿在半空,如何不公平?还好意思问,他是真的一点都没意识到身体的接触会撩火!大人怎样碰的我,我也要怎样碰回去。
是时候提要求了,不然她这只陪躺的猫迟早被薅秃。
怀里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昂扬起脑袋,嘴唇快要贴上他的下巴。
林清眠低头瞧着她,似在同她无声拉锯。
黑暗中只一点点从帐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即便如此,女子的眼睛依然闪着光。
好。
林清眠的手掌顺着后背来到她的脖颈,指缝穿过柔软的发丝。
他不想失去她眼睛里那道光。
得了满意的答复,应如微笑重新钻回林清眠的怀里。
把握时机比单向努力重要。
接下来,但凡林清眠的手掌到一个地方,她必定在对方身上同样效仿,连轻重与疾徐都一模一样。
果然没几个回合,林清眠的手掌停止游走。
应如轻浅笑出声,就听头顶的林清眠似是叹了口气,睡吧。
她将脑袋埋得更深,闭上眼睛安心等待困意来袭。
有没有可能,两星已经是林清眠动情的极限,走到这一步应如第一次陷入迷茫。
好些日升月落过去,林清眠手中的地图已经画上不少标记。
凭借记录的树身周长数据,可以锁定三到五棵。
这段时间应如的木刻技艺突飞猛进,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像跨过一无所知那道线,忽然就摸着些门道。
练习木刻用的材料常是枯木,应如偶然发现一株死掉的云杉。
与周围枝叶繁茂的邻居不同,这株云杉虽然没有绿意,但挺拔俊昂,全然不像已经丧失生机。
应如试图从树身取下一块用作练习,然而刻刀下去,感觉与以往的枯木有明显区别。
她指尖抚过树皮下的光滑树干,心有所感般牵过林清眠的手让他也试试。
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很不一样。
林清眠食指指腹抚过树干,伸手接过应如的刻刀,运腕用力。
树身上留下浅浅一道划痕,林清眠盯着划痕,双唇抿成一道直线。
是不是很特别?应如凑近树干,试图看清楚划痕里的奥秘。
就是它了。
嗯?应如扭头面向林清眠,是什么?林清眠视线落在她身上,质地坚韧,枯而不死,是制琴的好材料。
激动充盈全身,应如弯起眼睛一跃揽上林清眠的脖子,吊在他身上蹦起来,太好了!一路跋涉、寻寻觅觅,终于找到!林清眠一只手还捏着刻刀,被抱住的瞬间赶紧松手扔掉,免得伤到人。
就着应如的身高弯下腰,由着她欢喜地原地跳够,林清眠松开她,视线定在她的双眸。
欣喜还挂在脸上的应如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弯起的杏眼正要害羞地垂下去,林清眠忽然倾身,低头吻上她的眉心。
别溜走,她的笑容。
周围松针微晃,眉心一吻轻得像阵风,应如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自试图获取林清眠好感起,眼下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亲吻她。
真是……应如一把拉住林清眠的手腕,摘掉他脸上的面具朝额头吻去。
怎么亲的她,就怎么亲回去。
踮起的脚后跟落地,应如抬眸望着林清眠。
热力迅速窜上脖子与耳根,白天的国师大人更好看!快杀了她祭天吧!在林清眠的目光里,应如有些僵硬地为他戴上面具,转身去拿斧子。
脑子里都是绝色容颜,太要命了。
望着她的背影,林清眠指尖抚上额头应如方才亲吻过的地方,待她转过身在行李中翻找,才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弯腰把落在草地里的刻刀捡起来。
伐木,分割出最适合制琴的一段,腾出马专门运送,两人离开停留了大半月的苍影山。
应如没想到林清眠回程竟然选择走官道,更在抵达第一个城池雍渠的时候直接买下一间小院。
花的自然是她的银子。
美人比较烧银子她懂,可这是不打算回上京的意思么?在雍渠,应如与林清眠会于清晨去市集逛一圈,把想吃的食材买回来,然后将一整天时间花在这间种有榆树的院子里。
应如刻竹,林清眠烹饪,两人都做着对方擅长的事情,练习才有可能接近想抵达的境界。
相比林清眠的进步神速,应如虽然慢些,却渐渐能体会他喜欢竹刻的原因——所有创作都带有一种深层次的平静。
林清眠花了几天时间画下七张琴身草图,交给应如帮他挑选。
应如最终挑出的草图琴项两大半月形向内弯入,腰身两小半月,观其形恍若窈窕修长的女子。
林清眠仿佛并不着急制琴,只在闲暇的时候动手。
慢慢悠悠一个月过去,成品终于现世。
应如亲眼见证一截去了皮后光滑油亮的树干,怎样点点变成图纸里的模样。
与她想象的一样精巧流畅。
给它取个名字?我来取?应如看一眼林清眠,视线落在琴身上,国师大人的琴,大人可有意向取什么名字?我们两人的琴。
林清眠纠正,抓起她的手放上琴身,掌心贴着手背。
光滑的木料带着被阳光晒过的温度,两个人的琴……清如?应如脑子里蹦出来两人的名字。
她抬眸以目光询问,林清眠亦正垂眸与她对视。
清音如诉,从现在起,这张琴就叫清如。
*应如当真以为林清眠休了个大长假,没想到林家氏族的人会找上来。
来人看到应如时表情短瞬凝固,很快扭头与林清眠谈及回去的事。
国师大人离开上京已近三月,恐天子不满,当早归。
并没有想偷听的应如暗自心惊,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吗?陆小将军大败契萨,军功卓绝,请功求娶户部侍郎长女,说到这里,来人眼神意味深长地掠过应如,天子已降旨赐婚。
应如不可置信。
怎么会?!来人等上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国师大人?好。
林清眠转身,你安排马车送应姑娘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