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住进来时间不久, 然而房间里俱是两人生活的痕迹。
应如雕的摆件在窗台旁码成整齐一排,长案上安静躺着林清眠这几日在看的书,旁边棕色陶瓷酒壶里插着根姿态舒展的树枝。
传话的人已经离开去准备马车, 房间里只林清眠和应如。
国师大人, 我们一起回上京吗?应如的声音有些缥缈。
林清眠让来人安排马车送她回去, 话里的意思像是要分道扬镳。
你先回,我随后。
不一起吗?应如追问。
她的担心还是成真, 林清眠要跟她划清界限。
还有点事。
那我陪你!应如上前两步。
这么久都过来了, 不差一会儿。
林清眠垂眸看着朝他走近的女子,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如同过去好几次。
回去后我同陆景昭商量, 向陛下请旨收回赐婚。
应如抓住林清眠的衣袖,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应如,够了。
从离开上京一路走到现在, 每一天都是贪得的。
明年这个时候我已不在人世,继续下去于你无益。
同行到这里,是时候结束。
林清眠的话清晰得近乎残酷,应如攥住他衣袖的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不是赐婚的原因,林清眠从头到尾就没想过两人之间能有结果, 更不期待结果。
他默许她的靠近与追逐,但是不会为她而停留甚至更进一步。
每一次隐约看到希望的时候,林清眠就会亲手将希望夺走,将她留在四野看不到前路的地方, 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应如垂着脑袋, 像是被打败。
为什么所有的决定都由大人您一人做出?她抬起头, 滢亮的双眸里蓄满泪水, 我不是今日才知道有关您寿命的预言。
自决心追随您那日起,应如就没想过世俗意义上的长久。
与大人在一起,哪怕只……可是我想过。
林清眠忽然开口。
他想过世俗意义上的长久,就像过去这段日子。
一杯茶、一本书、怀里的她,平静美好得让他不想回到上京,回到国师那个位子。
他放慢脚步,贪恋她的陪伴,可是太阳照常升起与落下,不会因为他的不舍而停驻。
他的终点就在前方,而她还有很长路要走。
应如愣住,这是印象中林清眠第一次打断她的话。
他总会安静等她做完想做的事,说完想说的话,再从容不紊地表达。
可是这一次,他拒绝倾听。
固执,当他不要她,就是不要了,哪怕是为她着想。
应如松开他的衣袖,默默贴进他的怀里,泪水迅速濡湿林清眠心口的衣料。
大人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很坏啊?她哭得止不住地抽气,不要去管将来的事,我只想与大人在一起,多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好,所以可不可以不要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怀里的人声音瓮在泪水与心口的衣衫里,每一句、每一个字都牵扯着林清眠的心。
他抬起手臂将她揽进怀里。
这是最后一次。
相遇、相识、相知本都是意外,能同行一段足矣,何必再去求那多出来的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过了今日,他和她回归各自的位置,走属于自己的路。
应如最终坐上林氏族人安排的马车。
要说江晏、陆景昭、林清眠有什么共通,那便是几人一个赛一个地固执。
眼泪或许会让他们心软,但改变主意从来只能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她得回去先把赐婚的事情解决。
雍渠渐渐消失在身后,应如脑袋靠在车厢内壁发呆。
盛夏的阳光明晃晃照得人眼睛不自觉眯起来,驾车的是个中年大叔,马车边沿坐着大叔的女儿,负责路上伺候她。
这一行跟着林氏商队回去,倒也安全。
传话请林清眠回上京的林氏族人也被打发来护送,这会儿正一言不发骑马跟在马车旁。
应如看得出来,这位林氏族人对她没什么好感。
在后来的搭话中应如才明白,原来这位林大哥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来之前就知道林清眠身边有她。
国师大人一反常态收女子为徒,还私下带弟子外出的消息在上京城传开,人们对国师的态度开始变得复杂。
作为林氏族人,无法忍受族中最优秀的人受到质疑,难免迁怒到她。
更要命的是,把国师私下带弟子外出的消息传出来的人,就是应如的父亲应永年,此举直接让人猜测这是怎样一对扯着国师衣袍,丑态百出向上攀爬的父女。
国师大人是林氏的骄傲,也是乾朝的骄傲,如今却被揣测欺世盗名、故作清高,应姑娘觉得,是谁的责任?骑着马的林氏族人用眼尾打量她。
谁的责任?或许是一浪高过一浪,推波助澜造神的责任吧?真实的林清眠什么模样并不重要,人们希望他是怎样更重要。
可是在应如眼中,林清眠身上虽然有惊世美貌与天赋卓绝加持,然而本质上依然与她一样,是个有感情需求的、活生生的人,否则怎么解释那来之不易的两颗星。
也不知道国师大人现在在做什么。
雍渠,两人共同居住过的宅院里。
林清眠给琴身刷上生漆。
天价的生漆经过用心调制呈现墨绿色,是国师府,也是苍影山入夜前的颜色。
琴身后只简单刻着清如二字,没有制琴人的名字,也没有制成时间。
如今琴身已成,只差装上琴弦。
亲制一把七弦琴,于身殒后一同葬入墓穴,这个想法很早就有。
倘若死后真有地府或西方极乐,至少还能弹奏心中曲调。
指尖抚过两人的名字,林清眠长睫轻颤。
至少他还带着与她共同的回忆。
*十余日颠簸,马车跟随商队驶入上京城。
在应府门口停下,应如望着熟悉的牌匾。
她又回来了。
应姑娘,林某就送到这里。
若有得罪,望姑娘莫怪。
同行这段时间,通过细节多少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国师大人愿收的弟子,想来也不是人们口中传的那样。
有劳林大哥、康伯、小苑。
应如刚道完谢,府中仆人已经迎出来。
赶车的大叔和伺候的小姑娘笑得脸蛋上两团红彤更加明显。
同行三人离开,应如深吸一口气,朝府中走去。
刚入府,应姝挡住去路,姐姐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以为在国师大人身边乐不思蜀呢。
这熟悉的阴阳怪气,别说,还有点自虐地想念呢。
应如朝应姝微笑,妹妹自然是不知道在国师大人身边有多好,确实不想回来。
呛一句,放松心情。
应姝果然气得绞帕子,银牙都要咬碎。
同样是女子,为什么她姐姐就能做国师大人的徒儿,甚至离开上京城到处游历?她也想出去!最好是跟江晏哥哥!别得意,嫁人后看陆小将军让不让你到处乱跑!腿都打断!应姝勾起一侧嘴角,刻意笑得轻蔑。
瞧这脑子不好使的姝老妹说得,好像女子成亲后不得自由出行让她与有荣焉一样,她难道不是女子?应如不再与应姝继续拌嘴,于礼她回来首先得去见渣爹,而且得先问清楚赐婚的事。
书房里,比应姝先收到应如回来消息的应永年背着手把应如等过来。
父女俩对视,应永年眼神复杂,应如却不再隐瞒几世来积累的对这位中年男子的厌恶。
应永年蹙眉,开口第一句话,你与国师大人有没有做出女子出嫁前不该做的事?这话问得相当直白,应如飞快蹙了下眉,与父亲无关。
她气应永年将她随林清眠外出的事宣扬出去,这个时候却来问她与林清眠有没有做出不该做的事,可笑。
应永年脸色铁青,这就是你为人子女说话时的语气吗?应如一反常态,直直注视着应永年。
这是她作为一个旁观者说话的语气。
许是忌惮她如今有人庇佑,应永年腮帮子绷紧,陆二公子以大败契萨求娶,天子授意,不愿嫁也得嫁,认命吧。
婚期定在七日后,你母亲不在身边,就找姨娘教教成亲后该有的规矩。
应如被应永年的话惊到,七天?怎么会这么快?她得赶紧同陆景昭商量求天子收回赐婚的事。
知道了!应如没等继续听应永年那些纯粹彰显父权的话,赶紧沐浴更衣梳洗后去寻陆景昭。
再晚,她怕来不及。
三个月不见,陆景昭黑了不少,更显得长眸深邃有光、沉稳笃定。
好在这次脸上没有挂彩。
得知她登门,陆景昭像一阵风匆匆而来,在她面前堪堪停下脚步。
你瘦了。
陆景昭上下仔细打量,好像要把这段时间分别后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你黑了。
应如的目光落在他眉宇间,陆景昭最喜欢她这样子看着他。
契萨是不是很难打?应如刚追问出口,陆景昭拉起她的手,边走边说,三妹也想见你,成天念着。
陆景昭手中的茧好似又明显了些,想来这段时间没少碰兵器。
应如挣了挣,没能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反而让对方握得更紧。
景昭,应如顿住不动,可以求天子收回赐婚吗?我不能嫁给你。
陆景昭转身长眸凝视着她,为什么?在陆景昭的眼神里,应如看出他或许已经猜到原因,所以即便问为什么,透露出来的情绪却不似疑惑与不解,反而像失落与痛心。
必须冒风险的话,她选择先稳住林清眠。
五星只得二星,而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林清眠彻底敞开心扉。
我心里有人了……被握紧的手掌传来明显的力道,应如疼得蹙眉。
陆景昭似乎并未察觉,上前半步靠近,是谁?应如抬起头注视他的双眸,你知道的。
她这段时间跟随国师大人的消息朝中皆知,陆景昭想必也清楚。
答案没有第二个。
为什么?陆景昭仍旧是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喜欢上别人?你就当我色令智昏吧……应如避开视线。
平心而论,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国师的容颜。
不曾与陆景昭经历过狄渠惨败的应如,对国师动心再正常不过。
你不是那样的人。
陆景昭低笑。
江晏不比他俊美吗?毁容后眼睛上那道疤不够骇人吗?可上一世应如坚定地选择了他。
他感到荒诞,是否亲人平安,注定以失去心中所爱为代价?是否重来一世,仍然没有双全的办法?陆景昭越握越紧,手掌传来的疼痛让应如泛出泪花,景昭,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下不能嫁给他。
若若,国师大人会娶你吗?即便知道他向天子求娶,还是让她回来。
陆景昭终于松开五指,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从应如瞪大的眼睛里,陆景昭明白果然是猜想的那样。
他甚至不愿娶你,教我如何放手?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