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1章

2025-03-22 06:49:49

入目皆是热烈的红, 然而这热烈却感染不了应如。

冷静下来,其实所谓逃婚并不可行。

假死尚可以保全陆应两家颜面,死掉的人不会遭到追查, 逃婚则注定把她和陆景昭都推向风口浪尖。

届时她再凑到国师面前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和离是摆在面前最稳妥的办法, 甚至于走完明面上的仪式, 成亲后偷偷溜走,让陆景昭对外有更平和的说法, 也比逃婚强。

随着沉闷一声, 喜轿稳稳落地。

盖头下的昏暗豁然被轿帘外的日光驱散,红霞般照着牡丹纹绣金嫁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流苏下静静等着。

对面袖口是同样明朗热烈的红, 应如深吸一口气,将五指放入陆景昭的手心。

指尖尚未碰到,陆景昭已经攥住她的柔夷, 一并抬起另一只手臂挡住轿顶,避免撞上。

围观的亲眷们笑得热闹,全福太太嘴里的吉祥话说个没停,陆景昭牵着应如一步步迈入陆府。

前世今生期待的事情终于成真,陆景昭握紧应如的手。

从此以后她是他的妻,他有大半辈子的时间让她重新走进他的生命。

沉坠坠的头饰以及繁复的嫁衣压在身上, 抵达厅堂的一段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头。

陆景昭似乎察觉到她的艰难,歪头凑近,隔着盖头低声笑道,很快就好, 拜完堂给你捏脚。

手心传来安抚的揉捏, 应如心口流淌过一阵舒缓的暖流, 提气迈步。

大都督家有喜, 来的皇亲国戚与公卿大臣一点都不比陈太夫人寿宴那日少。

陆光誉高大的身躯端坐在圈椅里,威严惯了的脸上难得露出慈祥的笑容。

刚添长孙、长孙女,次子又娶亲,等到女儿出嫁,他也算对得起发妻。

念及年轻时不懂风情,错把治军那套用在亲人身上,弄得自己苦闷、夫妻离心,陆光誉短促地吐出一口浊气。

厅外日光正朗,他那像极了发妻的次子一身红衣,牵着儿媳含笑走来。

希望他的孩子都能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也不枉人世游历一遭。

应如与陆景昭面向天地神的牌位,于厅堂站定。

满堂喜色中,人们的视线集中在新郎新娘身上。

一拜天地——傧相悠长的嗓音出喉,能感觉到陆景昭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

也不知道陆小将军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会不会这样紧张。

应如正待躬身,背后传来熟悉的,清泉流淌过鹅卵石般的声音,慢——宾客们纷纷循着声音望过去,来人身形颀长,雾白色襕衫随和风与行动轻扬,浑身好似在发光。

应如恍惚觉得自己出现幻觉,否则怎么会听到林清眠的声音?然而五指被陆景昭握得疼了,她才意识到此刻的安静并非由于热闹的乐声停止,而是缘于身后的来人。

国师大人若有事,可待下官礼成后再叙。

陆景昭转身面向林清眠,在应如同样转身时换手牵住她。

林清眠的视线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抬眸望向婚服领缘层叠、华丽纷繁的应如。

隔着盖头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希望不是遗憾与失望。

在场宾客暗地里猜测,国师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叫停陆小将军成亲什么意思?难不成真如他们暗地里异想天开的那样,为师者不自重?议论声起,林清眠身后走出一脸上挂着笑,身着宫装的公公,陆小将军,今日这礼怕是不能继续了。

陆景昭闻言长眸骤凝,为何?应如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发生什么?要中止成亲吗?天子身边的大太监赔着笑,国师大人算出陆应两家结亲,于我朝气运有损,故下令两家永世不得结秦晋之好。

咱家这是卡着时辰先来报信,圣旨很快会送过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宾客们或骇然,或倒抽一口凉气,望着林清眠的目光诡异莫辨。

国师一句话断了两家自此结亲的可能,这要是放在别的事情上,被国师点名的官员岂不也有掉脑袋的可能?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几乎忘了林家与国师对天子的致命影响。

只要动歪心思,国师惑朝未必不能。

应如没想到终止成亲会是这个原因。

她猛地掀开盖头,四目相对,看到林清眠的瞬间眼眶不争气地泛红。

当真如此还是……借占卜阻止这门亲事?无论真假,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提,教满朝文武大臣怎么揣测他?到底要怎样?胡说八道!乾朝的气运关一个女子嫁娶什么事?国师大人到底藏的什么私心不妨说出来!应如身子一歪,被陆景昭揽进怀里。

同色婚服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昭儿,不得无礼。

陆光誉起身。

今日之事不论国师有没有私心,圣意已定。

气运这种事但凡出自林家人之口,出自国师之口,假的也会成真。

这亲,是结不成了。

有劳国师大人与万公公通传,今日酒宴已经备下,就当庆贺我乾朝大败契萨。

来人,撤掉天地桌。

父亲!陆景昭不可置信望着陆光誉。

身边是他心爱、想与之度过一生的人,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不得光明正大在一起!怎么能认?昭儿……一直坐在上首的陈太夫人对着孙儿摇摇头。

陆家担不起有损乾朝气运的责。

下一刻,林清眠朝应如靠近。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就见国师大人站定,朝新娘伸出手。

宽大的襕衫袖口下腕骨清晰手指分明,精致得不似凡人的国师大人要牵出嫁女弟子的手吗?合适吗?应如盯着林清眠的手掌,泛红的眼眶蓄上朦胧水雾。

最后的日子,国师大人不要清誉了吗?她伸出手还没碰到林清眠,就被陆景昭揽过双臂从身后抱住。

呼吸声就在耳畔,应如能够清晰感受到陆景昭起伏的胸膛,以及他此刻激烈的情绪,但或许也只千分之一而已。

数不清的视线朝这边望过来,应如小声,景昭,放手吧。

她明白他的心意,但这一次,到这里为止。

陆景昭抬起长眸望向林清眠。

上一世是他的亲人,这一世是他的爱人,国师的预言就像恶鬼低吟,总要他失去什么才肯罢休。

怀里是于低谷中搀扶他重新站起来的女子,撞得头破血流他也要抱紧。

不放。

陆景昭咬牙切齿。

林清眠无视眼神警告,倾身拉起应如的手。

陆景昭蓦地扣紧应如的手臂,一前一后分毫不让。

气氛紧张且窒息,劝都不好劝,无论国师或大都督,哪边都得罪不起。

江晏隐在宾客里,温润的眼眸仿佛覆着灰蒙。

赵承寂视线落在应如身上,示意护卫过来,小声说了句什么。

僵持之际,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飞快弹过来,速度快到看不清轨迹。

应如恍惚感到一点残影闪过,与此同时,银光坠落。

陆景昭凝起长眸朝暗器飞来的方向望过去,宾客众多,看不出谁动的手。

原本想寻出趁乱使坏的人,没想到会看到宾客们震撼的眼神。

陆景昭顺着人群的目光视线落在林清眠身上,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彻底不动。

没有面具遮挡,国师那张脸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清濯高华,仙姿泠然,不是人间容得下的颜色。

许久,陆景昭怅然松开手,应如那句色令智昏就那么闯入脑海,竟无端让人觉得谈色亵渎了国师的容颜。

宾客们眼珠子一瞬不瞬望着国师,有那女宾看得痴了,忽然嘤咛一声朝旁边软倒过去。

应如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面具,起身抬眸望着林清眠。

他憔悴了。

这段时间到底真的有事,还是刻意避着她?阻了她和陆景昭成亲,然后呢?林清眠盯着她递过来的面具,垂眸摇摇头。

不需要了,她肯朝他伸手,他还躲在面具后做什么?随我走。

天知道等林清眠一句听不出什么感情的随我走有多难。

应如眼眶重新蔓上绯色,抿唇点头。

下一刻,她被一道大力拉着朝厅堂外走去,没有任何停歇。

穿过痴怔忘记让路的人群,穿过前院,穿过她才走过的一路,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陆府。

直到这会儿终于有人开始大口喘气,暗暗感慨乾朝有这样的国师,当真是……当真是……是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

一个女宾捂起脸哭出来。

见过国师大人,她还怎么嫁予别的男子?莫怪翰王小郡主发疯,想到同一座城池里有国师那样一个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人,她也要疯。

雾白与殷红,男与女。

应如手中攥着面具,小跑跟在林清眠身后,不知道对方要将她带去哪里。

林清眠将她扶上马,翻身从后面扯过缰绳。

马儿四蹄小踱两步,离弦的箭一般朝前方跑动起来。

担心头顶的发饰伤到身后的人,应如抬手一件件取下攥在手中。

原本盘得规矩的发型被她一折腾,松松散开几缕,随风拂过林清眠的脖颈。

她的体贴就像月光下的露珠,温柔而静谧,润物无声,不知不觉就离不开,放不下。

意识到这点是在与应如分开的第一天。

那天及之后的所有夜里,他无法入睡,仿佛丢失了身体的一部分,空得心口疼。

给七弦琴上好漆,他快马加鞭赶在应如之前回到上京,回到国师府,嘱咐林旦长不许透露他的行踪。

装上琴弦的清如有了全貌,音色清越温渺,像她说话的语调。

面对饭菜无法下咽,沾着床榻无法入眠。

身体与理智抗争,一个要找回它的痴迷与依恋,一个扼住他的呼吸、心跳,告诉他将死之人不配。

他像应如一样半蜷起身子,收拢手臂搂住的却是空虚的自己。

人生第一回渴望触碰,渴望她的眼神、她的掌心。

月色清冷照见他的急促与颤栗,潮水般的欲望将他卷入深海,他在目眩神迷中忘记自己。

想到她从此栖身别人怀抱,想到她的眼中落入别人的身影,他不能呼吸。

在沉默中一日挨过一日,果然等来应如。

她在门口向林旦长打听他的行踪,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

找他做什么,一个即将抵达终点的人给不了她什么。

林旦长好几次欲言又止,半大的孩子不是很明白,却在应如大婚前一日晚上将竹筒抱到疲惫的他面前。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刻人物。

竹身上,她忽然出现在竹林,睁着清澈的双眸听他奏琴,仰头问能不能拜他为师。

她跑动着放飞纸鸢、灯笼与风铃之下目光小心翼翼。

一脚把发钗踢进落叶时的愤愤、被收为徒时的震惊、问菜肴味道如何时的期待、贴近他怀抱时的安心……不知不觉,她已成为他沉睡身体与鲜活记忆的一部分。

这个夜里他终于睡着,且做了个美妙的梦。

梦的最后一刻,应如与他相视而笑,奇怪的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模样,梦中却那样清晰。

何必管那么多,只要她和他心甘情愿,只要她还愿意朝他伸出手。

林清眠一只手臂搂紧应如的腰,一只手攥稳缰绳,朝国师府的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