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珑半空,阴沉泼墨的层云上,一片飞光朝四周散开。
万城之城的常山都,闭关不出的出窍期老祖枯坐千年,洞府前青烟杳杳。
就在建木贯通天地的瞬间,他神识颤动,猛地睁开眼,望向半空,喃喃道:是谁……沉默千年的祖宗忽然下令,即刻召常家十六君回主峰,商议大事。
常家巍峨庄严的主峰从未如此热闹,十六君纷纷垂首立在阶下,家主起身让开首座。
元婴期的常家主似有所感,也望向天空。
这是怎么了?我刚才感觉丹田中有股奇怪的力量,急着要突破一样。
下一刻,议事堂大殿殿门对开,亲眼见这个与常家老祖常书航同时代的男人,广袖长袍,落座红尘。
他环顾众人,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星驰子何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待他一回常家,即刻解除禁地,允许他开黄道天玄阵卜算。
卜、卜什么?我等待千年的机缘。
出窍期祖宗重重道,终于出现了。
与此同时,距离常山都御剑十日之处,星驰子望着天上层云。
刚才不是错觉吧?他犹豫片刻,掏出星盘,只见平日如死水的银盘大震,光华飞溅如水银迸射。
糟糕,糟糕!这么大的反应,一定事关东洲命运!他还找什么殷阳城主,什么白衣女修,都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才是真正的头等大事!腰间传讯符一闪一闪发亮,常家传来讯息:你在哪里,上尊出关了,他点名要你回来。
星驰子怔了怔:上尊?哪、哪个上尊?哪位元婴进阶出窍了?还有哪个上尊!闭关千年的那位!星驰子吓得头发都炸起来了:现在就回!他低下头,脚下祁山绵延不绝,他本来想亲自探查一番,可惜了。
证实要紧!他扭头对常明画道:画侄子,你瞧瞧留下,记得不要声张。
随即,他御剑离去。
与此同时,祁镇全镇上下,无一人做工。
大家似飞虫被烛光吸引,纷纷灵植园门口。
让一下!别挤了!人头攒动,镇民们仰着脖子,朝上看去,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一队噬灵族跟着挤过去,他们更加急迫,脑门上全是汗水,眼睛直愣愣瞪着他们的神树天地龙芽。
快看!要开花了!周遭暗金浮动,似流萤飞舞。
只见一半生一半死的神树,顷刻间抽枝发芽,嫩绿的新叶在枝梢舒展,数个花苞从绿叶中钻出。
如枝上落满春雪。
祁镇人天天看这棵半身不遂的大树,早就习以为常,此刻竟开要开花了,大家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盯着枝头。
噬灵族人们目瞪口呆,许多人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神树开花的模样,就算他们的祖辈、祖祖辈,都没见过。
依稀可见的噬灵族传世记载中,对神树开花的含义只字不提——没有人清楚神树为何开花。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第一朵洁白的花苞在枝头绽放,一股清淡怡人的芳香幽幽浮动,所到之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半棵树上的花,争先恐后盛开。
全镇上下回荡着纯净的草木气息,不远处,今年新种下的灵植种子,竟然随天地龙芽开花,一起抽条发芽。
十息之内,结果落地。
负责收获的谷尧来不及采摘,这些新果触地后又生出新芽。
谷尧惊呆了,弯下腰边捡边念叨:等一等!慢一点!要是灵植都会自己种自己,那他还不失业了?一个不察,他嘭的撞在成沛身上。
噗通,噬灵族年轻一代最强的少年竟然被他撞歪身子,直挺挺跪下。
谷尧吓坏了,赶忙扶着他:小兄弟,对不起啊!成沛却喜极而泣,握住他的手:太好了!快通知族长!不,族长一定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邯城,噬灵族长若有所感,猛地抬起头。
她身边,成漪小脸惨白,头上的花苞却嘭的盛开,拦也拦不住。
成漪摸摸头顶,和噬灵族长对视一眼。
她……噬灵族长不忍道,她还是化作神树的一部分了?话音刚落,成漪脑袋上的小花又嗖的合拢,怎么摸都不开花了。
李伯和噬灵族长对视一眼:这、这是怎么回事?噬灵族长捂着心口,长呼一口气:没有,天地没有贯通,小初还活着!李伯大喘气,掩面不动,人年纪大了就是受不了刺激。
成漪起身走过去:爷爷。
李伯被她一双小手扒下胳膊,露出红红的眼睛。
成漪:爷爷哭了。
李伯忿忿道:谁是你爷爷,老夫还没有两百岁!就在此时,一个噬灵族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族长,李伯,你们快出去看看!何事如此慌张?李伯和噬灵族长纷纷出来,前后左右一看,目光顿时被东边的天空吸引。
此时此刻,邯城,包括虚海附近大大小小十几座城镇,人们皆扬起头,望向天边。
那是什么?天边阴云中,酝酿着蓝紫的雷电。
城主——一声声呼唤从远处传来,李伯打眼一看,原来是邯城商团的双胞胎哥哥周办。
城主在吗?发生了什么事?罗城要被海淹了!自方才一股奇玄奥妙的力量席卷天地后,虚海掀起万丈潮水,海中波涛汹涌,只堆积不回落。
白色泡沫层层叠加,与碧蓝的海水搅在一起,形成一道万米高的海墙。
海墙凝滞不动,高高耸立,从海平线深入层云里,紫色的雷电顺势而下,富饶的海域变成了闪动雷光的漆黑的深渊。
这场景好似天地将崩,罗城人吓破了胆,纷纷撤向离海更远的邯城。
罗城城主也吓得收拾细软,跟随众人连夜避难。
临走前,他犹豫地望着浑浊黑暗的海墙,哆嗦着手,掏出一枚海螺,放在耳边。
这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母亲身死道消那天告诉他,某日他能通过海螺与祖先对话,听到天上传来的秘密。
可惜,母亲终其一生,都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海螺就像一件稚童玩具,静静躺在他的口袋里。
而现在,他竟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声音,空灵悠远,万千声高低起落,似一首众生合唱的歌,从天边一直传入他耳中。
罗城城主双眼渐渐迷离,脚步缓慢,他的道侣推了他一把,却见他半步不动,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
走了!罗城城主充耳不闻,应该说,他沉浸在一首听不懂的歌中。
明明没有词,只有模糊不清的曲调,他脑中却浮现出一幅幅玄奇画面。
一群巨大的雷鲲,停下迁徙的脚步,滞留在一个峡谷,面朝西南方,不安地呼唤。
一条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青龙,伤痕累累,仰天长啸,可什么东西困住了它,让它不能前行。
某个不知名的黑暗山洞中,存在着一面雕满神女的石窟,簇拥着中心的浮空白石台。
台上,一具身披金线华服的骷髅骨架,缓缓向他伸出手,手中是一卷看不清字迹的秘籍。
骷髅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罗城城主却听见一道枯老的呼声:找到她!雪山之下,长草茫茫的原野之上,一个牵着羔羊的小男孩抬起头,眸色深深,凝望着西南。
他衣衫松散绵软,浑身披挂绿松石和玛瑙。
段渊风,你还是死了。
他语气稚嫩。
他身边,北境与他一起修习御兽术的*童们偏头:你在说什么呀?程邃面色凝重,奶声奶气:说,要找到她。
她是谁?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出现。
程邃道,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我们等你很久了。
与此同时,从虚海,到北境,到南海诸岛,再到黄沙遍野的掖阙,整片东洲大陆,都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异口同声,说着一句话:找到她——找到她!长珑,建木神树。
嘭的一声,初霁落在地上。
她精疲力竭,神识溃散,浑身上下都是血,多数是她自己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里骂了几句剑意。
踏马的到底是谁,砍了树还不让后人补,缺德。
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她迟疑了,初霁打开word文档,想点击超链接,可淡蓝色的界面闪了闪,彻底黑屏了。
这只说明一点,她非常非常需要休息。
初霁只好慢吞吞往下走,心里还在盘算,郎诏还在下面,可不能让他看见她这幅模样,否则被一个练气期补刀,也太逊了。
接着,她又想,也不知道薛凝走没走,万一还待在建木附近,和郎诏一起守株待兔,就不妙了。
思及此处,她立刻打起精神,不行,得在建木里先巩固一下修为。
她拍拍建木:宝子,再借我点灵气呗。
建木不理她,并且更加死气沉沉。
别看刚才抵抗剑意时,建木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第一的模样。
其实已经被初霁榨干了。
初霁无语,这地方根本没有灵气补充,用干净了就是干净了。
什么犄角旮旯地,能不能给她来个充电宝——就在此时,初霁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初霁深吸一口气,好精纯的魔气。
姐姐,她来了!于是,一瘸一拐朝底下去了。
层层枝条掩映间,荆恨月通身起火,身前一个段家修士举着伞,两股战战。
还有多远?荆恨月道。
段家修士被烤得汗流浃背,却浑身发冷,他今日在建木宫门口当值,却不幸被魔尊抓起来当向导,要他找建木神女。
建木神女……他只知道她们的埋骨处。
拨开厚重的深绿枝叶,一片森然白骨暴露在荆恨月眼前。
这里、这里就是所有的神女了。
段家修士道,被建木感召后,建木会将她们的尸骨送来此处。
荆恨月身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焰,火光中他神色晦暗不明,长剑横在段家修士脖颈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段家修士汪的一声哭出来:你你你要不要看看,她穿什么衣服,我帮你在尸骨堆里找找。
荆恨月顿了顿:白衣,金绣。
段家修士连滚带爬,一跃跳进尸骨池中,刨了一会儿,举起一条白色布料:是,是这个吗?荆恨月脸色发冷,眼底浮动着火光:她不会死的。
段家修士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啊!建木神女必死无疑。
怎么可能还活着。
但他有预感,如果那位白衣金绣建木神女真死了,这位魔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一把火烧了建木,烧了长珑,烧了西南也不一定。
他绝对活不过今日!您说的对!我,我再带您找找!荆恨月蹙眉,压抑着心中的不安:还不快点。
段家修士带他继续向上,在不远处,果真看到一个人。
——郎诏。
但郎诏身边,却没有初霁的身影。
段家修士刚要开口,就见冲天火焰从他背后溢出,一条火蛇卷住郎诏,将他抽来半空中。
初霁人呢?荆恨月一字一句逼问。
郎诏重重咳了咳:不知道。
火舌猛地攥紧,郎诏大口吐出血。
段家修士吓得要死,主动劝说:你就快说吧,你家家主都不要你了,你还坚持什么呢?荆恨月盯着他。
郎诏默默回视,轻声细语道:魔尊还不清楚吗?她与我家家主,共赴一处。
若她没出来,我家家主却出来了,只有一种可能。
她被我家家主埋伏,死在建、木……里……只听噼啪一声响,半空中郎诏痛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荆恨月轻轻一指,魔气从他七窍钻入他身体,在他五脏六腑中乱蹿。
但郎诏喊不出来一个字。
而荆恨月却面色平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段家修士彻底吓哑了,捂住嘴。
他哪里见过这等酷刑,从前只听说魔尊可怕,但到底如何可怕,却没有什么概念。
嘭一声,郎诏被摔在地上,浑身鲜血直流。
荆恨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郎诏眼底却泛起笑意,直直回视荆恨月的眼睛,双唇颤抖,慢慢念道:后悔,没和我们一起走吗?你要是,和我们一起来建木,说不定,她还有两分几率活下来。
荆恨月眼底暗流激烈涌动,一缕长发垂落耳侧,挡住深红火光。
他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郎诏指尖颤抖,张开掌心,一只七星瓢虫飞起,从他们之间掠过,又落回郎诏掌心,扇动着透明虫翼,让风与火穿过它身体。
郎诏叹息:你的气息,会背叛你的,真实情感。
你其实,在后悔吧?噼啪一声,郎诏舌头被火绳切断,他痛得浑身发颤,却笑声嘶哑。
后悔吗?荆恨月起身,冷冷道:你还真是喜欢薛凝。
你的本名不叫郎诏吧。
郎诏闭上眼,以唇形无声道:你可以杀我了。
荆恨月却不动手了:你不知道吗?薛凝出去时,被我一剑划烂了脸,还割断了头颅。
郎诏猛地睁眼!双眸中爆发出激烈的恨意,声嘶力竭:你——火光映衬,荆恨月却神色阴森森,明明是一张举世无双的脸,此刻却煞气逼人,似一把灼热的尖刀,让人见之畏惧。
你后悔吗?荆恨月轻轻道。
郎诏奋力挣扎,却听见荆恨月轻嗤:我不仅杀了薛凝,我还在她丹田里留了琉璃业火种,只要她试图动用灵气恢复,或者想逼出元婴夺舍,业火就会慢慢将她烧成一尊琉璃。
等你出去,我就让你亲眼看看。
郎诏目眦欲裂。
段家修士缩在一边,周遭烈火燃烧得越来越癫狂,他感觉荆恨月可能已经失控了。
他刚想要逃走,一股浓郁的魔气突然锁定了他。
段家修士欲哭无泪,他错了,他不当段家人了,他要去殷阳做散修!殷阳城主,你在天有灵,信男愿意终身不赚大钱,不贪小便宜,换取今日苟得小命!或许是身在建木中,沟通天地比较方便,段家修士眼前真的浮现了一道白衣金绣的虚影。
不要啊——段家修士哭了。
完了,这一定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的幻象,殷阳城主来接他了!不要过来啊啊!段家修士匍匐后退,想到后面有魔尊荆恨月,又吓得前进几步。
只见殷阳城主的魂魄飘得更近了。
段家修士后退,又前进,再后退,两方夹击,差点昏过去。
面前的初霁:……?她就懒得走路,乘坐一截建木树枝当电梯下来,有那么恐怖吗?她抬起头,只见荆恨月浑身僵硬,怔在原地,仿佛她是什么妖魔鬼怪,看一眼时光就会凝固在原地,再也不会动了。
他身后,倾天琉璃业火渐渐熄下去了。
初霁看看郎诏,看看荆恨月:你要杀他?荆恨月眼中仍然滞留着茫然,咽了咽,忽然垂下眼,狠狠剜了一下郎诏:算你走运。
嘭的一声,郎诏被打晕了。
初霁:……她低下头,段家修士今日受了太大刺激,早就彻底晕了过去。
荆恨月抽出一只洁白的方帕,仔细擦去剑上的血,随即丢在郎诏脸上。
初霁观察了他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刚才她看见荆恨月那般模样,还以为魔尊姐姐又要失控了。
初霁深吸一口气:我有点晕,快来扶我一下。
说完她就往左边歪去——荆恨月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伸手一把接住她。
他抬起手,手上全是温热的血,轻轻撩开初霁的袖口,只见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面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剑意。
初霁懒洋洋靠在他肩窝,后背贴在他手臂上,又吸了一大口魔气。
爽爽爽。
荆恨月垂着眼,盯着鲜红的伤口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举起手,对准伤口释放琉璃业火。
初霁吓了一跳,瑟缩道:你干什么?荆恨月从背后按住她的手臂:先不要乱动。
说完火光掠过,残留的剑意与琉璃业火争斗不休,一息,两息……十息之后,一抔琉璃尘粉散开,剑意终于消弭。
初霁愣了愣,重新放松下来。
荆恨月把她摆正:好了。
初霁瞬间远离魔气来源,一脸不敢置信,这么无情,果然是魔尊。
随即,她身体一歪,又倒到荆恨月身上。
不要这样。
荆恨月眉心几不可查蹙起,却偏偏不看她,垂下眼又抽出几长洁白的方巾,给她先包扎。
残留的剑意虽然已经消失,但伤口不是那么容易愈合的。
初霁躺尸一般,不怕开水烫,面无表情:不要哪样,我就这样。
姐姐给我包扎伤口。
说完她又吸了一大口气。
荆恨月看着她这幅赖皮模样,心中最后一丝悔意都消失了,不愧是殷阳城主,这么无情。
初霁瞥了他一眼:怎么,还要钱?荆恨月没好气:一千灵石。
初霁嘶了一声:太贵了,给我白嫖一下。
荆恨月猛地一用力,方巾顿时扎紧,初霁吃痛叫出声:轻点轻点……荆恨月凉凉道:不乱说话了?初霁好气,这大小姐脾气,也太小心眼了,不就说白嫖一下吗?初霁抿了抿唇,忽然眨眨眼,眼眶泛红,流露出一副可怜兮兮模样,声音越来越小:姐姐,其实,刚才真的很疼。
她一面拖延时间,一面趁机再吸两口魔气。
感觉到丹田充盈起来。
荆恨月脸上还绷着,却被这声姐姐叫得动作迟疑,两只手放在初霁手臂的伤口边,停住不动。
他本该冷漠无情,继续包扎完,拎初霁往外走。
但她那声姐姐叫得实在太可怜了,荆恨月皱着漂亮的长眉,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泡在酸酸的温水中。
他的手不觉放轻放缓,慢慢绕过初霁的手臂:那你忍一下。
耳畔,却听初霁的声音再度传来:但我原谅你了,姐姐你身上好香啊,美女都那么香吗?荆恨月:……他猛地勒紧。
初霁差点跳起来:痛痛痛!荆恨月你这个没有一点同情心的大魔头!荆恨月眼底闪过笑意:这回不乱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