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户拿着包袱绕过大树, 再也看不见了。
云曦朝其他三人也道了谢,才慢慢走回马车。
腿脚有些发软,好像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脑袋里像是塞了秤砣,又沉又疼, 喉咙口毛毛的, 痒痒的还有些疼。
云曦又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热得发烫,身体里像是有个火炉在渐渐升温,烤得很是难受。
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
她觉得自己娇气,被江洵用棉被裹着抱了几天,好吃好喝还点心不断,路上还没断了老军医给抓好的药, 不过一场截杀就让自己又犯了病。
但现在她没功夫计较自己是不是太娇气, 眼下她面临一个大难题。
陆明宇一路护送她也是无微不至, 甚至现在还在军帐中昏迷,若是因为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这论起先来后到又哪里轮得到江洵。
总不能按照大家都对她又救命之恩, 就将她劈成两半, 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云曦从小就在母亲的影响下, 对话本上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十分嫌恶, 把自己的一副皮囊许给恩人, 除了恩人早就觊觎那副皮囊, 或者被救之人心思复杂, 不做他想。
有恩就报恩, 有婚约就履行婚约, 若是以挟恩以求皮囊, 那是小人行径。
可心里虽然这么想, 到底还是有些忐忑。
江洵之前虽然不知口口声声说的求了圣旨赐婚到底是真是假,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仗着自己救了自己两回,不管不顾求了圣旨或者着了官媒来提亲,她若真是不顾恩情直接拒绝,也算不上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原本云曦并不认为江洵就会以此挟恩,但何千户直接都叫上嫂子了,足可见江洵的态度。
云曦心中困扰,十分为难。
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江洵若是开口,她要如何拒绝。
浑浑噩噩回到马车里,进去一看,里面还有江洵斩断的箭矢,还有,他刚才受伤留下的鲜血。
云曦眼前一黑,心里却是更加为难。
雪山的山洞里,她担心陆明宇受伤严重,硬是将江洵最后的伤药抢了全部给陆明宇用了,又来才得知他的手指差点因为误了治疗要齐根斩断,那时她心里还在气江洵仗势欺人逼迫老族长悔婚,所以熊正为她她答谢之后,自己就借故生病一次也没有去谢过。
而眼下,云曦是亲眼看着四人无辜被牵累为她与敌人殊死搏斗,而江洵更是将她护在身后连中了箭矢都不曾离开半步,两次救命之恩,江洵若真是开口,她是真的没法在拒绝。
虽然,此刻她原谅了江洵之前的行为,但她和陆明宇有长辈见证的议婚在前,若是反悔,她也非常不情愿,她不想成为言而无信的小人。
两头为难,该如何是好!云曦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场战斗,里面的小火炉还顽强地没有熄灭,可她还是觉得很冷。
她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膝盖,脑袋低低垂着,心里很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摇晃了一下,云曦抬头,看见江洵换好了衣裳走进了马车。
云曦见他嘴唇很白,看着他这次是穿了棉袍,想来不是因为受寒,而是应该是血过多了。
江洵一踏进马车,就看了角落里堆着被整理好的断箭,先是愣怔了一下,后来才想明白心知是云曦有意整理好供他查看的。
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云曦看着江洵让手下把断箭和染了血迹的毡子收走,才缓缓在云曦对面坐下。
马车里很安静,云曦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瞄着江洵,心里不断回想着那句嫂子,忐忑中她听见了自己心脏咚咚咚的狂跳声。
江洵微微垂着视线,似乎在想着什么,一直沉默着没出声。
他不说话,云曦也不想开口,就这么相互沉默。
突然,云曦见江洵朝她看了过来。
云曦心中一凛,正想着要如何江洵若是要提婚事该如何应对,却听江洵大声把何千户叫来:把你那瓶子药给我。
何千户瞪大眼睛朝江洵看。
江洵不耐烦:我那瓶在雪崩的时候用完了,回去后我到太医院给你要几瓶来。
何千户这才美滋滋递过来一个拇指般大小的药品,离开前开千叮咛万嘱咐:头儿,你可不能忘了,要还我两瓶,不不,这样保命的圣药,属下就黑心一些,要三瓶!江洵作势要踹他屁股,何千户滋溜一下逃走了。
云曦突然间明白了,那日她从江洵那里要来的小药瓶,是如此珍贵的保命药。
可她不仅硬是要来了给陆明宇用,还全部用完了一点也没有给江洵留。
心中突然涌上浓浓的歉意,交织着刚才的忐忑,她心中情绪复杂。
江洵来到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下,把翻出来的布条和药瓶一起递给她:云曦,手背上药包扎一下吧。
这伤药太过珍贵,她不过手背破了点皮,不上药包扎都成。
云曦犹豫着没有接。
江洵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似乎很是懊恼:抱歉,我又大意了。
你一只手受伤也没法给自己包扎,还是我来吧。
云曦意外他如此好说话,也意外他没有提起亲事,所以,继续沉默。
江洵见她不反对,以为同意了,缠了布条的左手有些笨拙地牵过她的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手掌,云曦从来没见过江洵如此好说话之后,还这样的小心翼翼。
心里正想着江洵到底是改变了许多,却见他右手拿着药瓶张嘴就是一咬,两排大白牙一松,噗一声塞子就被他吐了出来,然后,哐哐就往她手背倒去。
还是那个粗糙的江洵!云曦心里叹气。
随着手背一阵清凉的感觉传来,彻底压过了火辣辣的痛感,云曦突然间有些释然。
他性子粗糙不够细心,自己不也同样倔强认死理?谁也没有比谁强,谁也不能一朝一夕改变。
若江洵真的短短数日间,从粗心大意变成了无微不至处处周到,她倒是应该担心了。
十几年的性格,就算遭遇再大的变故,也不可能如此短时间改头换面。
既然不可能短时间改变,与其看着他装模作样的做戏,还不如让他用最甚至真实的性格与她相处。
一个小瓶子的药粉,瞬间就被江洵倒了一大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想着事情,还有一大半被他撒到了地上。
太医院的圣药,就被他这么撒了!云曦皱眉不语。
江洵却好似浑然不知,拿起布条就给云曦包扎起来,只是他力气似乎有些大,布条缠了几圈后差点将云曦手掌勒得都拱了起来。
云曦刚想提醒他缠得太紧了,不料江洵好像自己发现了,笨手笨脚地再给拆开,拆的时候又太快了,整个布条一下就从手上滑了下去,一端还在他手里,另一端却已经差点垂在了地上。
布条带落了很多药粉,扑簌簌往下落。
这……江洵皱眉,眯眼仔细瞅着云曦的手,凤眼又变得狭长起来,不同的是,这次眼中有些疑惑。
他明明很仔细了。
若是换成他自己受伤,药粉一倒,布条呼啦啦快速缠上几圈,牙齿一咬,一个死结打好就完事了。
可他已经很仔细了,却还是会出错。
天知道,他握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仿佛捏着几根柔嫩的花蕊似的,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根本不敢用力,可到头来还是出错。
江洵在心中长叹,此刻他沮丧至极。
他想改变的,很想。
可是,他好像怎么努力都是错。
一路过来,云曦不怎么喜欢吃他准备的点心,差点被晃得撞破脑袋也不愿意被他抱着,就在刚才,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完全可以寡敌众,却不知他们手中有军队精锐才有的□□,她不仅狠狠吓着了,还担心影响他们所以把自己的手给咬得伤痕累累。
为什么,他怎么做都不对?如此,云曦什么时候才能原谅他,再给他机会?江洵心中突然被绝望笼罩了。
甚至,他不知道不过一次简单的包扎伤口没做好,为什么比起敌人的□□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手指紧紧攥着布条,渐渐垂了头,眼神暗淡下来。
江洵?云曦发现他不太对劲,犹豫了良久还是开口唤了一声。
是伤口太疼,还是没想好如何开口与她说以身相许的事?应该不会是前者。
云曦微微挺直了背脊,打算无论江洵说什么,看在两次恩情,都会好好应对。
不惹毛他,也让他明白自己的原则。
江洵抬头,视线慢慢转到云曦的脸上。
他的表情没有没有云曦预料的仗势欺人,或者挟恩求报,甚至连平日里自信的神色都没有,相反,他眼神里带着一点小心,眼神微微有些闪烁,好像不敢面对她。
云曦有种错觉,好像眼前是一条毛茸茸的大狗,弄坏了她心爱的物什,担心被遗弃,所以小心翼翼在讨好在求饶,在求她原谅。
云曦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她知道何千户那声嫂子没有听错,甩掉自己的错觉,云曦紧张地等待江洵说出以身相许。
谁知,江洵却垂了头,低低地、缓缓地、十分忐忑地、好像开口就会失去很珍贵的东西一般,说了一声。
对不住,弄疼你了,我也不想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云曦没等来意料中的话,心里却莫名酸涩起来,连带眼睛都起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