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樾三步作两步, 身形极快,很快在屋檐下拦住虞桉。
长臂横伸,眼瞳沉沉, 他沉默挡住她的去路。
虞桉默然, 扭过身子不想面对他,视线挪开, 她只目无所落的盯着别处。
崔樾的眼神打在她侧脸上。
他拉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
巷子外响过一阵又一阵的行人说话声,直到最后过路人也变少了,他才往旁边一杵, 靠在墙壁上。
神情几许落拓,乌黑的眼眸一垂一掀,他瞧过来。
虞桉, 我也不想提他。
他缓平着声音, 淡淡的说。
他没骗她,谁愿意成天想这些糟心事呢。
但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的歇晌,脑子里就忍不住冒出她和姓郑的那些事, 心中的戾气就一涌再涌。
如何, 也压不下。
他长呼一下, 狠刮了下嘴上的两道小伤口。
感觉到疼了,他才慢慢的停住,眼睛望向她背对着他的身影。
一看到她的冷淡,就更压不下去。
手上一拽,迫得她转过身来,他凝上她还带气的眼睛,刚刚她发的脾气, 可真是不小。
还摔碗砸东西。
我从来不想提他。
他淡淡的说。
但他横亘在那里, 一时也实在叫他没法做到完全不去想。
这么大一块闷堵的无处可发的怒气, 要他怎么轻易就剜去?又得是什么样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形才能够轻描淡写不过几天……便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了?反正他不是。
他咬了咬牙,目光逐渐变狠,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是真的对他再没念想了,是不是?声音明明并不算大,但重的就像是锤砸下来一样,轰轰响在耳边。
虞桉已经不知听他问过几遍,问得她都要不耐烦了,她抿着唇,平平说着,我已经说过了。
崔樾不肯放过,瞳仁翻涌着墨色,固执的再问:是不是?虞桉憋着劲,不肯再答,他就是故意的!崔樾眼瞳里狠色渐浓,盯着她的眼神像狼一样,只一遍一遍重复,虞桉,是不是。
虞桉目光一挑,气声,我早说了是!你不肯信,却要不停的问!你烦不烦!不是我干嘛要躲着他,不是我干嘛不肯做他外室!不是她来这江州做什么!不是当初在涿阳九死一生时,她就在那等着他的人找过来了!虞桉气得抿嘴,眼睛瞠圆,满眼的怒火燃烧。
崔樾呵了声,眼里像是趋于平静,暴风雨掩进乌云里,他说:行,这次我信了。
他长臂一伸,抱住她。
闭上眼睛,微仰着头,他低声道:这次,我信了。
她敢骗他,回京后敢主动与姓郑的有牵扯……崔樾手劲忍不住变大了些。
虞桉用手使劲的推他,生气,谁管你信不信!嗯,你不管。
任由她怎么推弄,崔樾岿然不动,深闭着的眼睛略染一层疲色,他深深埋进她颈弯里,困着她不动。
虞桉推得累了,背脊窝里一层薄汗,脸上都红润起来。
她呼着气,一时也懒得动。
这人就跟铁块一样,不怕疼不怕踢,倒头来反累得她一脑门子的汗。
她停下了,崔樾薄唇贴在她颈上的肌理上。
因为紧贴着皮肤,发出的声音瓮声瓮气,发泄完了?虞桉不出声。
崔樾睁开疲累的眼,抬头看她。
虞桉脸颊还红润着,光泽奕奕,一双眼睛也明亮异常,显得她格外生机勃勃。
与之相反,崔樾脸上的几分沉色让他略显出些倦乏。
崔樾突地笑了笑。
笑意中一口郁气随之而出,他摸摸她的眼尾,叹息着问:今晚还做不做饭?虞桉怎么可能给他做。
闷唇不语。
不用她答,崔樾捞起她的手,自顾说话:嗯,不做那我们出去吃。
话落,已经带着她往外走。
虞桉原本想挣扎挣扎,但想到拒绝之后还得自己再点火烧锅,便默了下去。
生这么一场气,她也很累。
崔樾没叫马车,出门带着她直接拐出巷子。
入夜的江州依旧繁华。
灯火下影子被拉长,崔樾瞧着路过的好些摊贩,原本没想驻足,但在看见一家摊饼的摊子前,脚步却突然停了停,他将她拉上前来,下颌微收,认真问她:吃不吃?摊位前各种食物香气不断往鼻尖里冒,虞桉瞧了瞧这家摊饼的,面糊在铁锅里浇上一圈,等半干时敲上两个鸡蛋,然后便均匀的往饼皮上抹一层厚厚的羊肉酱,最后再铺些素菜,一卷,就是一个饼子。
虞桉没吃过,她点头,吃啊,她不挑。
于她来说只要不是极厌恶的东西,其他的大差不差,都能吃下肚。
崔樾便叫小贩给摊个饼子。
好嘞,客官!您稍等,马上就能好!小贩常年摊饼,动起手来要多麻利有多麻利。
虞桉看过一回已经知道他的手法了,目光移开望向其他小贩。
有煮羊汤卖的,有烤烧饼的,有卖汤面的,有炸油糕的,还有锤糍耙的……一圈轮下来,视线再转回来时,小贩的饼已经做好了,正用油纸包着递给崔樾。
虞桉伸手要拿过来,给她吃的,他拿着算什么。
崔樾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饼顺势给她。
继续往前。
在她咬了两口时,他的目光又看过来,扫向她吃得专心的脸颊。
移开,往路边瞥了瞥,见有人挨过来,眉头皱了下,拉着她往自己这边避。
又往前走,虞桉的饼吃了一半了,崔樾带着她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食铺。
要了三菜一汤,两人在靠边的桌子上坐下。
虞桉继续专心吃饼。
崔樾单手搭在桌上,百无聊赖,也就这么瞧着她。
虞桉抬头。
崔樾的目光没有打算移开的意思,瞳仁黑漆漆照映出她的身形,没有什么大波动。
虞桉无声皱了下眉。
崔樾笑一声,像是放松,我做什么了?他举杯喝一杯水润喉,再放下杯子时,眼神微深沉,要她看看自己有多无理。
虞桉:……他要是不一直这么看着她,她也不会皱眉,这人可真是捉摸不透。
她干脆不答他,三两下吃完最后一口饼。
崔樾眼睛眯了下,也没再说话,只把玩着手上的杯子。
杯子触感不算极好,是最常见的那种陶瓷杯,摸在手里略粗糙,但好在打发时间,也还行。
他的视线依旧偶尔会落在她身上,因为姓郑的,两人这些天生了太多的嫌隙。
落下眼帘,他懒洋洋摸着手上粗糙的触感,压下那忍不住冒出来的名字。
无端给自己添堵。
叹一声,抬起眼,望向她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拎起新添的茶水给她续上一杯,说:那东西油,清清口。
虞桉瞧他一眼,抿抿嘴巴,举起杯子喝起来。
到这时,后厨里的菜肴也终于陆续端上来。
这个时节的肥鲈鱼,到十月开始要慢慢少有的菜蔬,还有加了藕丁红烧的大肉丸子,以及一份清爽可口的冬瓜汤。
虞桉最喜欢那道红烧肉丸子,一碟四个,各个都有成人半个拳头大,吃进嘴里有肉的颗粒感,也有藕丁鲜爽的脆劲,完全不会叫人觉得腻。
崔樾偶尔会给她夹几次菜,次数不算多,但也不少,从前两人吃饭时也会这样,可自从这两天爆发之后,这样的情况已经少有。
虞桉有心想避开,奈何这人手长,筷子总是能落到她碗里,她也不能扔了。
只能无声觑他一下,瞧着他略微表示不满。
崔樾扬了下下巴,指向刚刚落到她碗里的一筷子青菜,问:不喜欢?行,给我。
他碗挪过来。
虞桉气苦,落到她碗里的东西他又夹回去吃?他不嫌弃她却不乐意。
别给我夹了。
她说。
崔樾笑了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不过之后的动作像是尊重她的意思,并没再往她碗里落菜。
吃饱,崔樾压下一角银子,与虞桉出了食铺。
秋风扫过,出了食铺就是扑面而来的萧萧凉意。
十月的风扫在人身上已经会叫人觉得冷了,虞桉垂在一边的手指刚要蜷一蜷,便已经被旁边的崔樾攥住,他忽略她轻微的挣扎,拉着她往回走,京里这时要比江州冷,这些天让绣娘再赶制些冬衣。
对于回京这个话题,虞桉有些沉默。
她还是不大愿意回去。
崔樾低头看她一下,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发顶,你不想见到的人,不会让你见的。
虞桉:怎么可能。
总有碰到的时候。
崔樾笑了下,并不言语。
虞桉皱眉,想到一种可能,你要我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门?还是要我一直窝在你安置我的宅子里?声音越说越轻,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不满。
不可能的,这样和坐牢有什么分别?崔樾嗤了一声,低睨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又怪上我了。
没有不让你出门,也没让你一直窝着不见人。
虞桉还是皱眉。
崔樾望向前方,她可真是不讲道理啊。
有人帮你隔开,你自然碰不见不想见的人。
这句话很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京城,吴铁依旧会在她身边守着的。
这在虞桉意料之中,在江州都怕她走了,回到京城,怎么也不可能突然就放心了。
.十月十四,中午。
院子里所有东西都收拾完,虞桉最后往后看了一眼。
收拾了的小院其实没什么变化,但莫名的,此时看过去就显得空荡起来。
明明现在这里比起当初住进来时,东西还是要多上些许的。
慢慢看了一圈,虞桉收回眼神,这住了快两个月的小院子,以后应该是再不会来了。
未时两刻,马车到达码头。
一艘大船早已静静停靠于深水处,等着他们这一行人上船。
钟明舟作为江州最主要的官员,在码头上送别豫王。
初冬的凉意一阵一阵拂过来,他一直站在码头边,直到大船离岸,稳稳向前行,慢慢的又看不见了,才动了动被江风吹得有些凉的身子。
他叹一声气。
豫王回京城,他当然是极高兴的。
没了这么尊大佛在府衙里坐着,他压力都小不少,不用时时再害怕底下人是不是又给他闹出什么幺蛾子,以致于最后牵连上他。
但……一想到之后京里的事,他又颇觉头疼。
谁让这回豫王回京,身边是跟着……虞桉呢。
钟明舟觉得自己可能是天生的劳碌命。
怎么就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了呢。
他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他一阵气,揉揉被吹得有些僵硬的脸。
良久,再叹一声,算了,不关他的事。
转身埋头一心扎回府衙。
.十月最后一天,疾行的大船抵达京城。
十七天的江上飘荡,越往北,天气越冷,虞桉也不怎么爱动弹了。
那次落水让她有些怕这些大江大河,别提看景了,一见着胸口就闷闷的不舒服。
恨不得离得八丈远才好。
所以这漫长的日子里,她是最枯索无聊的,终于听到要靠岸了,心里那种抗拒都因此减少了些。
她穿着一身薄袄,下衬长裙,外面再罩一身不薄不厚的披风,兜上兜帽,掩住京城呼啸的大风。
京里的风已经有些刺骨冻人的意思了。
刮在脸上都有些疼。
崔樾拢住她的手,和她下舷梯。
他知道她现在有个怕深水的毛病,所以拢着她的手格外紧。
终于踩到地上时,他也没松手,牢牢拉着她在身边,带她穿过层层人群,直到最后终于坐上宽阔的马车了,他才肯稍放一放力道。
两人刚一坐稳,驾车的人便驱起马鞭,驾着车驾直往豫王府去。
因为天冷,马车车窗便只开了一点小缝。
虞桉目光偶尔飘过去,见瞧不见什么,又无趣的移开。
热闹从马车外传进来,喧嚷闹腾,吵在耳朵里像是熟悉,又有点陌生。
虞桉听了会儿就没兴致了。
疾驰了快两个时辰,终于,在正午稍过时,马车停下。
虞桉刚准备起身下车,便听身边人对她道:你先安置,我去趟宫里。
停顿了下,他又说:可能会晚些再回来,晚膳不必等我。
虞桉愣了一下,这么快就要进宫述职,连家门都不进一下?她心思一转,眉目变得淡淡。
心想这人只怕是也找了处大宅子随意打发她,怕是要赶着回家里去应付父母呢。
说什么进宫,不过是对她扯个名头罢了。
面上瞧不出什么,她随意应了声,兜起兜帽下马车。
马车外的付泉福见竟然是女人先出来,惊异的小心看了眼,这就是为什么前阵子王爷突然要府上添女子用得玩意?因为她?他压低了脑袋,没敢多看,要上前去扶人。
虞桉奇怪的看了眼他的动作,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没把手往他臂上搭,自己低着头落脚。
她一心看着脚下,便也还没来得及仰头看看头顶的牌匾。
只要她现在稍稍抬头,认真看一眼,便能知道她现在来得地方不是什么私邸外宅,而是正正经经的豫王府。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随着她身后那个男人的露面,威严宽阔的王府门前唰地跪了一地的仆从,齐喊:见过豫王殿下!虞桉刚落稳的步子一瞬间僵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扭头,眼底略带震惊的看向她身后那人。
他眉沉目深,眼风轻轻掠过那些人,很淡的一声起飘过,目光便落到她身上,眼底缓和,伸手拉了拉她被冷风吹开的兜帽,说:你先安置着,我晚些回来,不必等我。
虞桉震惊的有些麻木,直等马车走了,身侧不断响起喊她的声音,她才慢慢从震惊里回神。
他竟然是皇子……她以为,他不过是家里父兄权位大些,有本事些,再强也不过像郑端止一样,父亲承爵,是个国公。
她曾经也想过一遍朝廷里有没有姓崔的公爵,可她知道的太少了,猜不准。
之后也就没费那个闲心去乱猜。
现在,猛然知道他是位皇子,还是豫王……虞桉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豫王,她当然听过,在京城里,总能听见些皇子皇孙的事的,这位,便是她听过的其中一位。
先皇后的独子,陛下唯一亲自抚养长大的儿子,也是唯一亲自赐府提字写下牌匾的王爷,更是唯一……除了封号,竟还有封地的王爷。
其余人,都没有。
种种名头,只是匆匆回忆一遍,就足以让她知道这个儿子在今上心里的分量。
这样的人,郑家怎么敢去惹,郑端止又怎么敢跟他去争。
但同理,于她也是一样啊。
虞姑娘?见她一直不作反应,吴铁只好耐心的又喊一声。
他奇怪,心想她是怎么了?怎么从刚刚起就垂目站在那不言不语的。
吴铁搓搓手心,觉得女人的心思实在难猜。
虞桉眼睛动了动,来看他,闷了许久,她问:崔……你们主子,他是豫王?吴铁被问得愣了一下,啊……虞姑娘难道一直不知道么?他傻傻的问:您不知道啊?虞桉没好气,他们从来都没说过,她上哪知道!声调有些不好,我怎么会知道?吴铁摸摸脑后,我们没说过?虞桉:没有。
吴铁于是不好意思了,真没提过啊?他讪讪笑了一会儿,随即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解释道:是这样的,出门在外,少爷一律不叫我们透露他的身份。
所以我们在外面一直是喊王爷少爷的,您不知道也正常。
您知道的,有时候办事被人知道身份,反而不好办了。
别人一听身份就忌惮,是好事但同时也是坏事,所以在外一律不提王爷身份的事。
虞桉:……她不知道。
早知道在涿阳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王爷,她也不能跟他南下啊!吴铁还在讪笑,觉得也挺心虚,她跟了王爷这么久,竟然才知道,好像是不大好哈?他搓搓手指,原本不觉得冷的身子突然也觉得凉飕飕的,他笑道:虞姑娘,要不还是先进府去?这天气别吹病了。
一直在后边观察情形的苏管事闻言也道:是啊,姑娘。
外面冷,您还是先进府?虞桉瞧了他们几眼,又看看孙炎几个,最终,到底迈开脚步,踏上这高高的石阶。
王府威严规整,占地宽广,歇山顶镇着沉沉的气势,宏大的规模一眼就将人镇住。
这就是今上早在十年前就叫人监造的豫王府啊……虞桉心里叹了声,觉得就像是崔樾正发脾气沉着脸看她一样。
她缓下胸腔里的闷意,随着吴铁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停下。
这里便是王爷歇息的主院了。
吴铁跟在她旁边,一边走一边介绍。
虞桉粗糙的看了眼,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路过小花园,往里走,还没到正房,便见一妇人领着六个婢女走过来,到她跟前,妇人行礼,姑娘,往后便由奴婢伺候您起居。
虞桉可有可无的点点头。
吴铁和她介绍这几个人,这是温嬷嬷,之前负责部分王爷内居的事……现在调给她了,往后主要听她差遣。
虞桉听了一下,拿名字对上吴铁指得这几个人。
但因为心不静,她最终也就记得吴铁先提的那个温嬷嬷。
她现在也知道了,之前一出马车就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崔樾身边的内侍。
崔樾一走,他就跟着进宫服侍了。
随着温嬷嬷熟悉了一圈主院的正房,虞桉让她带着人退开些,她不想要这么多人跟在眼前。
这晚,虞桉是自己一个人吃得饭,崔樾如他所说的,回来的有些晚。
等她都要入睡歇寝了,才见他顶着一身寒风,脚步匆匆出现在豫王府。
院子里接二连三的问安声,让虞桉还没见到人,便知道此时门外踩出脚步声的是他。
她心里复杂,终于看到从门里进来的他,眼神也复杂。
崔樾眼帘下压了会儿,觑着她满目的情绪,嘴角微微抿直。
深黑皂靴踩着,他不紧不慢靠近,吐气温缓,问她:已经吃过了?他身上还有凉气,突然靠近惹得虞桉想往后退,但这下意识的举动还没做出,便已经被他发凉的手掌牢牢拽住手腕,坚定不容退缩,就像他此时扎在她身上的眼神,只是看似温和而已。
虞桉无言。
良久,叹气。
这重身份,更加叫他毫无忌惮了。
吃过了。
声音有些发闷,眼里的复杂带上些许不满。
崔樾像是没看见她眼里的不满,滑下喉结嗯了声,另一只空出的手边解身上的披风,边说:我也吃过了。
虞桉知道,因为他身上还带着些酒气,很淡,但她闻到了。
崔樾解了一半,颈上的绳结好像越来越结实了,晃晃她的手腕,朝她示意,示意她帮他把这绳结给解开。
虞桉看了眼生生被他扯成死结的披风,扯扯手腕,看他,无声示意——松开,她才好给他解开。
崔樾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虞桉举手抓上绳结,寻着结扣,翻了翻,慢慢给他解开。
崔樾捞过下落的披风,随手往旁边一丢,带着她往里,很有闲心的问:吃得什么?虞桉漫不经心,忘了。
崔樾垂眸睨她,又闹气了?嘴角牵了牵,眼神淡淡的,他身份这样重,没能如她的愿,可真让她不舒服,是不是?浅浅呵了下,沉色缓慢散开,他平常的说:那就是下人伺候的不精心了,竟叫你吃完连个印象深的都没有。
虞桉噎住。
这人可真会给人安名头。
明知道她是为什么不想答他的话。
崔樾当然知道,但何必呢,何必因此再吵上一架。
今天的不痛快,在看到郑端止时已经消耗完了。
清俊翰林,可真是惹人眼啊。
他几不可察的撇了下眉,眼神寡淡,往旁边一坐,顺势拉着她在身边倚下来。
抬手随意拨了拨她脑后青丝,未全绾起的乌发看着要顺眼许多,不爱吃便与人说,别憋着吃下去。
虞桉刚想说没有,这人的手指从颈后绕过来,扶上她下巴。
眼前一暗,倏地压过来他的温度,唇齿瞬间被吞住,腰间一狠,他把她往怀里一捞,撑着身子不停啮咬她的唇珠。
崔樾眼睛睁着,在不清晰的唇齿声里慢慢又眯起,突然,力道倏忽猛地要将她吞下一样。
抓紧,又徒劳。
两人的呼吸都要沁出汗来。
这个亲吻很深很重,虞桉嘴巴泛着艳红,明显要比之前高上些许。
一呼一吐的呼吸有节律的呼出,她被他压在肩头没好声气。
崔樾舔着舌尖的一点刺痛,笑了。
她也知道别用力,不敢咬破他的嘴皮了?怕他进宫被人瞧见?怕他被人一问就说出她的名字来?可她怎么就没想过,别人不问,他也是能自己说得。
他笑了笑,搭着她的腰线,咽下略带不平的嗓音,音调恢复正常,马上就要冬至了。
冬月初七,就是冬至。
很快就要到了。
皇宫里冬至是要办大宴的。
很多人都会去。
虞桉靠在他肩头,莫名。
眼神带着不解,不明白他提这个干嘛。
冬至怎么了?她很快知道了。
只听他的声音传过来,和她说:到时你与我一起进宫。
她呼吸停了一下,脑中有些空白,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不确定,我也去?嗯,也去。
他说。
虞桉:可我是信平侯的女儿,他还在牢里。
崔樾:没事。
这事他会和父皇说清楚。
信平侯犯的罪,和她没关系。
虞桉不觉得,怎么会没事呢。
她出声:可……虞桉,没有可是。
崔樾皱了下眉,压住她的话。
虞桉愠怒,退开身子瞪他。
崔樾平视她,也有些叹气,都与你说了无事,你怎还爱多想,就偏爱认那罪臣之女的名头?不说信平侯渎职犯下的罪不至于牵连全族,就你才被找回来三天,要牵连,也轮不到你头上。
信平侯下狱,不冤枉。
但夺爵罢府再加削官压狱,已经足够惩罚他疏忽不力和以权谋私的罪行了。
虞桉默了默,真有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她不确定了,因为确实,除了被驱出侯府那日,之后虞家,再没来过官府里的人。
虞家人,也没别个再被拽进狱里。
她半信半疑。
见她眼中仍有不确定,崔樾气笑了,微沉了眼,他看她不是半信半疑,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她只是不想与他进宫!眼皮轻轻掀了掀,眉目微冷,淡淡道:到时祭过天,我叫人来接你。
虞桉下意识就要拒绝。
崔樾脸色微落,黑眸凝着她,一副她敢说不就试试的样子。
虞桉气,心一横,脱口道:我不想去。
她进宫做什么?崔樾不悦的看着她,脸色不大好看,他牵唇一嗤,届时名帖上添上你,你不去也得去。
虞桉,是你总说名不正言不顺,我带你过去,你到这时却又推拒起来?虞桉张着嘴,微懵,去趟冬至宴就是有名分了?他说什么笑话?他们皇家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冬至宴和名分有什么关系?崔樾语气平平,怎么没有?我能带你过去,就说明父皇是准允了的,父皇同意了你,这还不够说明什么?虞桉停住。
崔樾:无话可说了?虞桉当然有,刚刚是一时太急缓不过来,她理一理,你已经与陛下说过我了?崔樾深看她一眼,像是不悦,沉了很久才不耐烦的说:是啊,已经说了。
虞桉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虔文帝就一点不在意,就这么顺着他答应下来了?她的震惊很直白,崔樾一眼就看清了,他神色不定,懒懒嗤了下。
啧,这次不怀疑了?事实上,他还没有与父皇说过。
才是回京的第一天,不适合说这个,缓缓再说不迟。
但冬至宴,她是一定要去的,他也一定能让她正大光明的去。
虞桉无话可说了。
她闷着气,她还能怎么样,到时她不去,是不是那位天子就要觉得是她不识相。
他亲手养大的儿子,都肯冒着触怒他这位父皇的危险与他提起她,结果她竟然在冬至宴上还敢推脱,撂了他儿子的脸……到时承受帝王怒火的就是她了。
虞桉越想越气,眼睛一瞠就瞪过去。
她也是实在没想到,那位竟然会答应。
崔樾扯了下嘴角,面无表情压上她带着愠怒的眼角。
你是一定要去的。
他没有什么情绪的说。
虞桉淡淡的说:你就不怕我碰上郑家的人?信平侯夺爵,虞家是没有资格再去冬至宴了,但郑家,堂堂国公府,怎么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郑家的人,都认识她。
曾经她去过郑家宴上,结果这回,兜来转去最后竟又要去宫里的宴上……虞桉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恨恨的想,要是有下一回……她打住乱飘的思绪,有崔樾这么个蛮横强势的,哪里来的下一回。
崔樾声音微冷,怕什么,他们敢凑上来?眼底一狠,敢凑上来他就敢打回去。
虞桉:……她知道郑家人多半是不敢的。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她轻声道,那次郑家宴上,来了不少的人,也不少人之后肯定都会去冬至宴。
崔樾笑了,笑里有点狠劲,他抚着她的嘴角,说:虞桉,你站得比她们高,她们就不敢的。
最后的字音吞没,他的唇再次压下来,两人眼神都很清明,唇与唇之间轻轻辗转,他声音不算清晰的传出来,别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借口了。
没用的,虞桉。
眼神里的意思无声传过来,虞桉眼睫抖了下。
崔樾温缓的力道慢慢加重,她本就红艳的嘴皮在吞吐下浓的更加不成样子。
柔软发麻,这个亲吻渐渐的有比刚才还要汹涌的架势。
虞桉用力抵着他的额头往后呼吸。
不通畅的来来回回,急促未定。
崔樾也不遑多让,他闭紧着眼,微微平缓着气息。
很久之后,眼帘才掀起,薄唇挪上她的鼻尖,吐声:我们都得去。
声音里不留分辩的余地。
虞桉眼帘抬了抬,看着他没再说话。
.第二天。
这天,虞桉认识了王府里大多数的人,并叫人带着她认认王府。
豫王府很大,她逛了一整天才勉强将各处认清。
天色渐黑,虞桉没打算等崔樾吃饭,看他的架势,应该又是要在宫里吃饭的。
她吃饱后在小花园里走了几圈,刚要回房,就见主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听着像是他的。
她在原地停了会儿,不过几息的功夫,就见到了他出现在院门边的身影,席着一身黑暗,渐渐走近。
还离得远,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所以直等他走近了,她才发现他鄂骨离着颈边很近的地方有一道很小的划伤,而且,衣服也换了一身新的,他出门时穿得不是这一身。
虞桉略皱眉,盯着他那处伤瞧,还有人敢伤了他?崔樾倒是有些意外她的眼尖,他眯了下眼,懒声问:怎么在外面?虞桉还看着他那道小口子,好像是结出血痕了?没能近看,她也不确定。
我消消食。
她说。
崔樾嗯了声,与她一起往里走。
进到屋里,虞桉的视线仍时不时飘过去,在又一次瞄上那道血痕的时候,崔樾的眼风对了过来。
他啧了下,瞬间一个用力拉近她,眼底沉沉的,一直瞥什么?有些危险。
虞桉的直觉,但她还是问了,目光移向他那道小血痕,轻声问:怎么受伤了?崔樾笑了下,说得好像她在心疼一样?但她有吗?他不清楚,他权且当是有吧,毕竟这伤追根究底是因为她。
今天下午,他和父皇提了她的事。
本来再往后推些日子也无妨,但迟则生变,还是早说早好。
对于他带了个女人回来,虔文帝反应并不大,江州那个地方很富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多,他有看上的,并且带了回来,他并不奇怪。
王府里多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虔文帝摸摸下巴上的胡须,看向坐在自己左侧有些随性的小子,要真的只是普普通通不怎么重要的女人,这小子现在也不会跟他提了。
他问:怎么回事?崔樾:我跟您说说,她叫虞桉。
虔文帝点点头,嗯。
她是我带去江州的,之后又带回京城的。
虔文帝瞥他,这小子说这么细干嘛?还打算跟他说说他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崔樾心里叹了声,心想信平侯一家子真不是人,没让虞桉享过福,反到落狱时要拖累她。
他说:当初信平侯养错了女儿的事,您也听过吧?她就是那个倒霉催在外面受了十几年苦的那个。
虔文帝脸色变了,威严散发。
崔樾面色不改,依旧稳稳的说:儿臣心悦她。
虔文帝眯起眼,虎目里气势越加威重。
崔樾继续往下说:我先跟您摊牌了,也省得您哪天从别人口中听到人说嘴。
虔文帝扬声:还是你体贴了?!这小子什么时候体贴过!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安分性子,养大他能把他养老十岁!!崔樾觉得自己是挺体贴的,但也不好这时候再气父皇,他说:我是有心想娶她的。
信平侯的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才回来不过三天,信平侯就突然被下了狱,她一直懵着呢,虞家的事和她没牵扯。
虔文帝猛拍一下御案。
他竟然说要娶她?不说她父亲犯得错,就她的身份,她想当豫王妃?做梦!混账!不过宠个女人,张口闭口就要娶上了,我是这样教你的?崔樾皱眉,没有和他呛声,尽量心平气和,那不然,您还真想我学其他人,也娶那些大族的女儿。
他面无表情,直直看着这个父亲,我娶个那么有权势的母家干什么。
您不怕?虔文帝瞬间明白了他未出口的话,虎目一瞪,他找着东西想砸人。
这是他能和他说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