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九章

2025-03-21 13:50:19

竺苑失火, 周遭聚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

不过热闹并没能看多久,因为里面的火光很快就被扑灭了。

但这场大火终究造成了损失,街坊们聚在一起闲话时都说, 宅子的主家估计是再不来这边了。

失火了这么些日子, 她们愣是没见着有人忙活着来重建,更不提从前偶尔能瞧见一两回的青色轿子, 自大火之后,她们是再没有见过轿子的影子。

这是彻底不来这边了啊。

她们啧啧叹声,心想还是家里富贵。

否则在寻常人家里, 要是宅子失了火,只怕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些都是后话且不提,此时, 皇宫里。

虔文帝烦恼的顶顶眉心, 他扔了奏章,看向下方的张昇,处理好了?张昇点头, 陛下, 已经烧了。

竺苑的大火足够把里面的东西都烧了。

至于里面被打晕的那些人, 过后清醒了,也就后脖子痛个一两天。

虔文帝下巴微颔。

下去吧。

张昇无声退下。

虔文帝独自沉了会儿脸,须臾,朝外面喊:李达悟。

陛下。

李达悟快步进来。

太医那边怎么说?他问。

李达悟一五一十的将不久前才从太医那听到的话答出来,太医说豫王伤势未有恶化,之后只要好好的擦药,不会落下什么疤痕。

虔文帝眉头狠皱, 不太满意。

好好擦药……那逆子现在像是会好好擦药的模样?那天一醒就冷着脸对他, 不和他说一句话。

躺了没到一会儿药还没喝呢, 又一言不发固执的要出宫。

叫他好好歇着不肯,和他说话不听,只沉默着往外走,他叫人拉住他,他就停在那,不反抗也不做什么,只拿那双眼睛冷漠的看他。

虔文帝心里那个堵啊,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他可是他爹!心里也有几分气了,他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他干脆不管他!可后来突然听李达悟跑过来说他流血引起高热,他又实在忍不住着急。

有他这么不看重身子的吗?他以为他是什么铁打的?不喝药不看太医能好?他憋着一股火,心想看他能硬到什么时候!但后来眼见这儿子真的闭眼在那动也不动,虔文帝慌了,没办法,终究只得松了口,他爱出宫就出宫。

不过得让太医他们跟上。

这么些天下来,热是早退了,听太医说身子好像也没出什么问题。

但虔文帝没看见啊。

他现在想得还是樾儿那天躺在榻上不言不动的模样,瞧着怎么也不像身子没问题的情况。

还有额头的伤,手上的伤……虔文帝皱眉。

他突然起身,喊一声李达悟,往外走,摆驾,去豫王府!李达悟眼皮猛跳了两下,陛下要出宫去看豫王?回过神来,赶紧应下去准备,是,陛下。

约两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宫门,直奔豫王府。

豫王府的门丁见到李达悟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里面是什么人,一边叫人去喊季鄯,一边洞开府门迎接陛下。

等季鄯和付泉福匆匆过来见礼时,虔文帝已经走了半程了。

见到季鄯,虔文帝眼睛眯了眯,沉声问:你们王爷呢?季鄯脸上略僵,低头:回陛下,王爷在主院里。

虔文帝轻哼一声,收回扫他的眼神,径自往前。

季鄯赶紧跟上去。

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虔文帝又问。

季鄯默了会儿,道:已经好些了。

至少不如刚回王府那会儿严重了。

想到那天,季鄯更加沉默了。

虔文帝:额上的伤呢?已经结痂,再涂一阵子膏药应该就能养好。

虔文帝胡子抖了下,他肯涂?季鄯轻声:回陛下,王爷肯得。

王爷只是不怎么关心身上的伤,但除了第一天,之后几天,该涂得药并没有落下。

就是神情,依旧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些天王爷很沉默。

季鄯知道,因为虞姑娘没了,在宫里没了。

要是在宫外,虞姑娘是怎么也不会出事的,守在她身边的人各个都是好手,没人能在她身边动手脚,但皇宫……季鄯无声叹了叹气,皇宫里,纵使有再大的能耐,人进不去,那也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鞭长莫及啊。

他也从来没想过,虞桉会在皇宫里面没了。

那里面的守卫多森严啊,怎么偏偏,她就在皇宫里出事了呢。

那天看到付泉福跟在一副尸骨身边时,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等听他耸着鼻头说那是虞主子,他更是如遭雷击。

脸色一下子变了,也瞬间明白刚刚王爷为何是那副神色。

太冷了。

他几次张嘴欲言,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这些在触及到那具被盖着白布的尸骨时,又通通哽着无法说出口。

他都不敢想,王爷刚知道虞姑娘死时……季鄯很担心。

这股担心在看到王爷回府后就径自回屋变得更甚,尤其之后,王爷甚至再没去看过那具尸骨一眼,更甚者吩咐他们烧了时,也从始至终没有露过一面。

王爷只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季鄯怕王爷伤心太过了,后来实在是怕出事,冒着被训斥的风险带着孙炎闯进去。

后来也实在庆幸,庆幸自己那时胆子大些,不然再拖下去,王爷身上的热还不定得高成什么样。

纵使身子骨再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那夜,王府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还有一间房里,悄悄挂起了白幡与白灯笼,白蜡烛照出的光刺人眼,由付泉福带人在那边守着。

他以为王爷虽然不想面对虞桉的死,但该有的丧仪都会有,但没想到王爷第二天醒来看到白色,脸色就冷了,甚至比前一天的脸还要沉。

王爷不允许府里头出现一点白。

那些东西挂了也才不过一夜,便全部都被拆除,不剩丁点。

王爷甚至说,再有谁让他看见这种东西,一律乱棍打死赶出王府……季鄯记忆回笼,心里的忧虑这些天一点没减。

实在是王爷太沉默了。

又走了一会儿,主院近在眼前。

孙炎吴铁几个上前来行礼。

虔文帝示意他们起来,然后让孙炎近前,问他:他的身子真的好些了?孙炎点点头,回陛下,王爷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

伤也真的没事了?是,之后只要按时换药,很快就会好。

虔文帝终于放心了些,他跨步进门,直接往里面去。

孙炎几人相视一眼,忧虑的定在原地,很不放心。

但谁也没敢跟上去,因为不能。

没陛下的吩咐,谁敢跟上去呢。

可他们王爷……几人忧心,都知道王爷额上的伤,是这位在那天砸出来的。

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爆发冲突。

长叹一声,几人望天,都有些出神。

屋里。

崔樾看到虔文帝时眼睛眯了下,然后淡淡的移开。

虔文帝眼睛沉了沉,走近。

没人招呼他,他便自己坐下。

伤怎么样了?他找着话开口,但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安静。

虔文帝脸色有些绷不住,板着的脸有些黑。

可他今天来也不是来吵架的,无奈之下,他叹着声音道:你还不肯与父皇说话?崔樾眼神动了动,眼睛望过来,神色很淡,她在哪?虔文帝:……崔樾盯着他,她在哪?您有没有伤了她?他知道她没死,但受没受伤,他不知道。

虔文帝沉眼。

他就只会和他说这个?长久的不说话,屋里的氛围很压抑。

虔文帝起身,打算往外走。

朕看你身上的伤是已经大好了,行了,朕该回宫了。

崔樾垂眼滑了滑喉结。

直到虔文帝都要走到门口了,他才再次开口,父皇,我要知道她在哪。

虔文帝停住脚步,他转身看过来,帝王威仪散发,不怒自威,朕上回说得还不够清楚?是她自己要走的。

樾儿,她根本不值得你在她身上花心思。

崔樾闭了闭眼,很快,眼帘掀开,淡淡看过来,不走,是不是那天她就真的要死了?虔文帝摇头,我从来没有让她二选一。

樾儿,你还要给她找借口?崔樾绷着,嘴角难看地扯了扯,是吗?但父皇,我不信。

虔文帝狠皱了下眉,心里不快,你不信你父皇,却信那个女人?崔樾眼神冷冷的,他的父皇在皇宫里布下这么一个局,如何还要他在这件事上信他?他又要怎么再信他?其实虞桉……他也不信。

但……崔樾抑制着汹涌的情绪,垂眼掩住的浓色剧烈抖动。

现在这样,他宁可去信……他有些无力,唇线抿得平直,那她在哪,父皇?你把她送去了哪?崔樾抬头看过来。

虔文帝虎目瞪起,紧拧着的眉显示他正极为不悦。

在哪?崔樾近乎偏执,坚定的神色看得虔文帝一边怒火烧起,一边却又难以遏制的心惊。

他对虞桉的感情就这么深?意识到这点,虔文帝忍不住又黑了黑脸。

他更加不想虞桉被他找回来了。

知道了你想怎么样?樾儿,你还想将她找回来?虔文帝:不可能!崔樾脸色很僵,在听到父皇紧跟着又说出的一句话时,僵硬的脸色有转变成发白的趋势。

樾儿,她若真有心于你,或者当初哪怕有你对她一半的固执,宝轩殿也不会有那场大火。

这种心压根不在你身上的人,你问她做什么?崔樾肩颈僵直。

他阖了阖眼,父皇,我不想知道别的,我只想知道她在哪。

虔文帝怒,就他这样,他能告诉他她在哪?不可能!你怎么就这么固执!虔文帝气,他瞪他一眼,摔门而出。

崔樾冷冷的坐在那。

守在门外的季鄯几人忧心忡忡的进来,王爷?崔樾没有回他们,垂眸不知在看什么。

季鄯想叹气了,说:您晚上没怎么吃,属下叫厨下做碗热汤面来?还是没听到主子回话。

季鄯是真愁,要是……她还在就好了。

王爷,您还是吃点吧?崔樾有些嫌他烦,皱眉要斥他下去,但头一抬,便觉脑后一阵疼。

刺得他攥了攥手掌。

孙炎是大夫,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他连忙上前问:您不舒服?那股疼只是很浅的一阵,崔樾平下眉,冷冷的,没有。

孙炎不信,刚刚王爷的表现怎么看着也不是没有的样子。

王爷,身体重要,属下给您把把脉?崔樾:不用。

孙炎:……唉!心一横,手探过去就搭到王爷脉上。

崔樾不悦,眼中一冷,睨过来的神色很不好。

孙炎硬着头皮大起胆子,说:王爷,虞姑娘要是在,也不愿意看到您这样的。

崔樾眼神僵住。

过了许久,在孙炎都探完脉收回手了,他僵住的神色才终于变了变,他讥嘲地笑了笑。

她会吗?不会吧。

闭上眼睛,他说:行了,都出去吧。

孙炎没走,而是提起:王爷,您该好好歇息歇息。

刚刚的头疼,应该是这些日子想得太多又没歇息好的缘故。

崔樾瞥他一眼,只冷冷说着:出去。

孙炎叹气,王爷怎么就一点也不听劝呢。

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答:是。

季鄯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孙炎出来后直接去了小厨房,他要熬药。

王爷的头疼虽只是疲累所致的小病,但能喝药好得快些,总比干熬着要好受。

熬好了,他回到正房,见季鄯苦着脸守在门外,他问:怎么了?季鄯:才不久送进去的吃食,王爷没吃。

孙炎闻言变成和他一样的苦脸。

他看看自己手里的药,那他这药,是不是也白熬了?抹抹脸,深呼一下,他推门进去。

进了里间,见菜肴果真是动也没被人动过,一口长叹噎进喉咙里。

王爷这样,怎么熬得住。

忧心上前,他道:王爷,这碗安神的药,您喝了?崔樾皱眉看了他一眼。

孙炎心口一堵,王爷还是不想喝?他叹声,那要不您吃些东西?崔樾:你和季鄯何时变得如此啰嗦?孙炎忧愁,他也不想啊,他说:您吃了,我便不啰嗦了。

犹豫良久,他又道:虞姑娘的事,您别再想了。

崔樾脸色一沉,眯眼,孙炎。

孙炎撑起胆子,他知道不该再提虞桉,可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王爷总得试着忘记她。

往后的日子太长太长了。

生者已逝,您……崔樾脸色剧变,孙炎!孙炎抻着脖子,往下说:属下说句斗胆的话,王爷,人真的没了,您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崔樾眼神极其危险。

孙炎被看得后脖子一阵阵直发凉,他咬咬舌头,也想就此停住话头,但说都说了,以后也不一定能再鼓起勇气,他只好一鼓作气,继续道:属下也很可惜虞姑娘……那样一个人,怎么会不可惜呢。

可他们王爷的日子还长啊,以后几十年,难道都这样过?孙炎不忍心。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说开了,让王爷直面,也好过一直这样消沉。

还有虞桉的骨灰,王爷就放在那,又算什么呢?一天不处理,便叫人念一天。

陈在那只是平白惹人伤心。

他道:王爷,虞姑娘的骨灰,也该下葬了。

王爷不肯在王府里设白幡,不肯再去那间屋子里看上一眼,但该有的丧仪,法事,还是要有一场的啊。

虞姑娘总归是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孙炎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所有的话都被一句突然传过来的声音给堵住,那不是她。

孙炎又惊又愣。

啊??什么意思,那具尸骨不是虞姑娘?心跳猛如擂鼓,他不断的吞咽口水,几次想说话,但在要开口时又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失声一样,嗓音在中途被掐断,让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王爷和他说——那不是她。

真的?是真的?孙炎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虞姑娘她没死吗?王爷,真……真的?出口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孙炎甚至有些激动,没死吗?那太好了!嘴角都忍不住咧了起来。

崔樾静静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开心么?脸上淡了淡,他放空的往后靠,闭眼陷入黑暗。

在宝轩殿知道那具尸骨不是她时,他也有那么一刻是开心的。

她没死,他怎么会不开心呢。

他不想她死,他也无法面对她的死,她还活着,当然是最好的。

但父皇又和他说,说她是自己要离开他的。

父皇的意思是,她甚至连迟疑,也未曾有过。

这些话……崔樾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当然是不想信的,但此前的所有,她在江州和他提过的一切事情,都又逼迫着他不得不信……崔樾眼眶烫地发热,竟然突然觉得眼底湿了起来。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放空。

后脑熟悉的刺疼再次一波一波席来,脸色一下煞白,崔樾肩颈绷得发疼。

孙炎脸上的喜悦一下子消退,着急上前,王爷。

出去。

冷冷的声音。

孙炎怎么敢这时候出去,焦急道:您脑袋又疼了?出去!孙炎紧着手臂僵在那。

崔樾沉黑的眼睛慢慢掀起,翻涌的墨色如何也化不开,裹在眼中看得人一阵阵心凉。

本王叫你出去。

孙炎张了张嘴,须臾,他无力垂下手臂,往后退,是。

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后关紧门,往后一靠,愣愣看着夜空出神。

为什么呢。

为什么虞姑娘她没死,她还活着,王爷却依旧如此。

看他发愣,季鄯小声的问:王爷还是不吃?孙炎默默点点头。

他看看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嘴巴张了好一会儿,又闭上了。

季鄯皱眉,怎么了?孙炎眼神落到地上,实在是不解。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说要是虞姑娘没死,她会去哪。

季鄯沉默。

良久,他苦涩的叹声,说这个又有何用。

人已经没了啊。

孙炎看他一眼,没有反驳,继续愣神想事情。

这一夜,几人轮流守夜。

等天亮了,孙炎小心进去看一眼,他瞄了眼桌上昨夜的饭菜和安神药,没有任何变化,更没少上哪怕一丁半点。

王爷没动过它们。

咽下叹声,他看向靠在凳子上正闭着眼的那个身影,也不知王爷这样多久了。

他走过去,问:王爷,您早上想吃什么?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孙炎自暴自弃的打算再问一句,心想王爷要是还是不回,他就按着在江州那两个月吃得朝食,换着让厨子挨个做一遍。

总有一样……王爷应该是会尝尝的。

又想叹气了,正欲开口,却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朝他这边道:备马车,上朝。

孙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慢慢瞠大眼睛,……啊??木愣一会儿,又迅速回神,是!他赶紧下去叫人备马车,然后着急忙慌的跟到王爷身后,王爷现在这个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办一天公务。

他满腹忧心,尤其在看到王爷之后除了埋头案牍再无心其他,忧心就更重。

之后的日子,王爷看着好像是恢复正常了,会照常吃饭,他熬得补身子的药也都会照常喝,再不需要他与季鄯啰啰嗦嗦地劝人。

但孙炎知道,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比之从前,太不寻常了。

王爷现在除了办公,几乎不给自己留任何时间,甚至连歇息,也是非到夜深不进门。

屋里他也很少看王爷点起烛火,常常都是漆黑一片,看着……太冷清了。

孙炎有时候想,王爷是不想再见到有关虞桉的东西?但看着,又实在不像。

因为纵使虞桉不在了,屋里的那些首饰王爷也没叫人收拾起来过,那些女子衣裳,也始终没有人敢去动过。

王爷从没在这事上下过任何命令,但这事在王府众人心中却又都心照不宣。

没人敢去碰关于虞桉的东西,甚至府里渐渐传出忌讳,说往后谁也不许提起曾经那个人。

哪怕是一个名字。

孙炎初听时嗤笑了声,心想这些人猜忌起来,是怪有一套的。

王爷何曾说过这些话?都是这些人自己瞎猜出来的。

但……孙炎不可避免的沉默下去,他看看又是至夜深才进屋的王爷,他也不知道……王爷心里是否真的不存在这么一个忌讳。

他们这些从前与虞桉处得还算久的人,心里虽然对这个传闻嗤之以鼻,但慢慢地也开始心照不宣的不提她了。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年底,明天,就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了。

府中挂上了不少红色,喜气洋洋。

但喜气,孙炎并没有感受到多少。

他瞧着这些红灯笼叹气,心想这个年的年味有些淡啊。

他朝季鄯看了一眼,又往书房紧闭起的房门瞧了瞧,眼神再转回来,难免露出些无奈。

他搓搓有些发凉的手,朝季鄯示意,示意他进去看看。

刚刚他已经进去过一回,不好再去。

季鄯犹豫一下,点点头,正要推门,便见主院外快步来了一个身影。

季鄯看到他时眼皮跳了一下,紧跟着眉毛皱起,很不解,他怎么会回来?他不该是在山前村那边?从江州回到京城的时候,他便被派去山前村那边看着了,如今王爷未有召令,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胡鞍?季鄯喊他。

胡鞍随意朝他点了点头,步子依旧很快,他朝书房指了指,问:王爷在里面?季鄯:嗯,你……他想问你怎么回来了,就听胡鞍已经高声朝里面请示,王爷,属下回来了。

季鄯和孙炎互看一眼,这看着,他是受王爷的命才回来的?可,王爷何时朝山前村那边发过令?虞桉死前,还是死后?季鄯有些摸不清了。

进来。

屋里传出话。

胡鞍闻言就推门进去,随即又将房门紧闭。

崔樾看向走进来的人。

胡鞍被看得脑袋低了低,他嗓音发紧,王爷,山前村……没见着虞姑娘。

从接到王爷飞书传令起,他就一直注意着于家的情形,但……胡鞍略带自责,他真的没见着虞姑娘。

崔樾微微失神,没有?胡鞍惭愧:是。

他等着王爷的训斥,但足足站了一刻钟,屋里除了安静还是安静,甚至安静的有些诡异。

他想抬头看一看,但又不敢,只好这样僵硬的继续站着。

又是两刻钟后,屋里终于有了动静。

出去。

胡鞍:是。

他退到门外。

碰上孙炎和季鄯看过来的眼神,他没说话,默着站到一边。

季鄯和孙炎虽然好奇,但什么也没问。

王爷手底下的规矩,他们很清楚。

几人守着,等到入夜快到用晚膳的时辰时,孙炎准备敲门问问,王爷要何时传膳。

笃笃两声后,他刚要张口,就听里面传来吩咐,备马,进宫。

一个时辰后。

皇宫帝王寝殿里,崔樾满身冰凉的越过李达悟,直接闯入殿内。

虔文帝看到他时眼睛眯了眯。

父子两一时僵住,谁也没有开口。

好半晌,还是虔文帝先挥手摒退李达悟等人,问他:怎么过来了?这孩子最近很少会找他。

他听人说得最多的,也是他这儿子在兵部又待到多晚,熬得又怎样厉害。

嘴角微绷,虔文帝绷住想叹气的心思。

崔樾站在那,直视他,您还是不肯告诉我虞桉在哪?虔文帝皱眉,他们父子两如今就只剩这一件事是能说得了?要不是因为想知道这事,他还打算一辈子都不来找他了?虎目沉起,虔文帝突然不想和他说任何话。

崔樾知道了,他扯扯唇角,手背微微绷着,落下眼,我知道了。

他转身,往外走。

虔文帝半白的胡子抖了下,他就这样走了?伸手指一指,怒声想吼住他,但在话音憋到嗓子里时,又被他生生给噎住。

行!他沉声喊:李达悟,送人出去!李达悟答一声是,然后迅速跑到崔樾身边,毕恭毕敬道:豫王,奴才送您出去。

崔樾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沉静着往外走。

走到殿外,他看了看广阔无垠的天幕,喉间一阵闷堵,脚步滞住。

猛地,脸色变白,他身形晃了晃,像是难受,他闭上眼。

李公公,我身子不舒服。

说话时他脸上已经白的厉害。

李公公大惊,不敢忽视,急忙唤一边的小太监,快去请太医!小太监丝毫不敢耽误,立即迈开脚步就蹿了出去。

李达悟在一边围着崔樾着急,王爷,您还能不能站得住?崔樾没说话,但他越加皱紧的眉,和他那副极力像是忍着什么的表情,让人一眼就知道,他现在只是在硬生生的扛着。

李达悟有些怕了,着急忙慌叫人扶住他,继而自己脚步一转,迅速跑回大殿,语速飞快的道:陛下,豫王看着身子不太爽利。

虔文帝脸色瞬间沉下去,站起,怎么回事?李达悟不知道啊,他抹抹手心里的汗,问:您看……他想问该将人安置在哪,但话还没说完,便听虔文帝吼过来,看什么看,还不快将人扶进来!李达悟赶紧应下,立刻出去指挥内侍们小心的将豫王扶到寝殿里躺下。

虔文帝站到床前,目光打量在床上之人的脸上,见他脸上白成这个样子,他眉毛立刻皱得很紧。

看了一会儿,看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虔文帝叹声,你看看你,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崔樾眼睫动了动,勉强睁开眼,但只是那么一会儿,他又闭上了。

虔文帝气得想吹胡子,这是还和他置气呢。

正想骂他几句,外面的太医赶了过来。

见他们繁琐的还要行礼,虔文帝不耐,赶紧上前来看看豫王!太医们行了一半的礼僵在半空,好在反应的快,很快顺势往前迈过来。

太医令站在最前头。

他认真给豫王看脉,这一看,险些叫他手指都抖起来。

他来回诊了两三次,越诊心越沉。

豫王的脉象怎么会虚弱的这样厉害?他一直不说话,虔文帝不耐,怎么回事?太医令咽了咽口水,在陛下逼视的眼神里,实在扛不下去,如实道:豫王的脉象,很弱……虔文帝听得怔了下,什么意思?太医令嘴巴发干,后背禁不住冒冷汗,从脉象看,豫王的身子损得很厉害。

虔文帝怒:荒唐!樾儿不过是脸色难看了些,怎么就诊出这样严重的病了!太医令腾地跪下,臣不敢。

虔文帝看向其他太医,沉脸,给朕好好的诊!几人:是,陛下!但诊再多回,最后的结果也依然是一样。

豫王的身子损得太厉害了,必须得好好的养着。

虔文帝来回踱步,眼中略有焦急,他抓了抓自己的胡子,焦躁,没诊错?才一个月,怎么就突然损得这样厉害了?就因为那个虞桉?虔文帝憋了憋,眉心高出的痕迹如何也平不下去。

太医令:陛下,臣等保证,没有诊错。

虔文帝眼睛沉了沉,他平平气,忍下怒火,那要如何养回来?太医令: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豫王这身子损得太急,至少需养上半年。

虔文帝:那就好好养!是,陛下。

几人凑在一起嗟商,最后定下最合适的疗养方子。

一个时辰后,一碗精心熬好的药送过来,李公公在有人试过后端到床前。

崔樾看了他一眼,淡淡移开,去看虔文帝。

虔文帝负手站在床前,说:把药喝了。

崔樾没有伸手拿药,他放空着盯了会儿明黄帐顶,半晌,说:父皇,您叫他们退下去吧。

虔文帝脸色微沉。

李达悟瞧瞧陛下的脸色,见虔文帝很小幅度的点了点头,他带着其他人往殿外退。

虔文帝:行了,要说什么?又要说那虞桉?崔樾沉默不语。

他这样,虔文帝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他叹气,你还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怎么,父皇不告诉你,你便不喝药了?崔樾扯了扯唇,没有。

虔文帝看他一点不像没有的意思!不过才一个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过一个月,又要变成什么样?他不告诉他,他就算喝了这一副两副的药,之后回到豫王府又故态复萌?虔文帝不想管他了。

行,朕看你还能怎么折腾!随你爱喝不喝!虔文帝怒气冲冲就要走,但在身后一声父皇里,又止住脚步。

崔樾坐起来,看向虔文帝。

虔文帝板着脸。

两人对峙良久,终于,崔樾拿起药几口喝下。

喝完,他淡淡地撩了撩眼,说:您要怎么才肯告诉我?虔文帝忍不住想叹气,他的皇儿,为何就如此执拗。

刚刚他要是不喝,他也就装作眼不见为净了,但他眼里明显还有他这个父皇,他又如何忍心真就看他这样一日日熬下去。

但就这样告诉他,让他去找她,虔文帝不会。

不然何必有当初那么一场大火呢。

就像之前他在豫王府和樾儿说得,哪怕那个虞桉对樾儿有樾儿对她一半的固执,当初也就不会有那么一场火了。

你一定要知道?崔樾笑了笑,眼神很平,是啊,他一定要知道。

不然他何必让孙炎备那么一个药丸。

又何必今天来找他。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

能找得地方他都找了,能动用的人他也都动用了,但一个月下来,所有回复都是,没有,没有找见这么个人。

要藏住虞桉的人是他的父皇,是他越不过去的沟壑,父皇要掩盖一个人的痕迹太简单了,甚至给她换个身份也是轻而易举,叫人连端倪也窥不到半分,他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他吞下喉咙里的苦涩味,点头,您知道的,我想知道。

他已经问过他很多回了。

虔文帝喉咙哽了哽,指指他。

崔樾眼神平静。

虔文帝气地坐下,他横他一眼,眼中威厉,想知道也行,朕不是不能告诉你,但樾儿……他板起的脸很严肃,你必须答应朕一件事,不然……他停了停,沉沉道,不然父皇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崔樾眼中依然平静,淡声问:什么事?虔文帝觑他,心里还是不大想说。

但话头已经到这了……嘴角往下垮,他说:除非她自己来找你,否则,你不许去找她。

崔樾一怔,有些恍然。

他默了默,儿臣知道了。

虔文帝:没骗朕?崔樾嘴角牵了牵,淡淡看他,谁能骗到您呢?虔文帝并不盲目自信。

他纵使是帝王,也不能做到无所不能。

比如眼前这个,不就让他有心无力吗?他这儿子越长大越有本事了,但也更让他头疼了。

尤其在这回事上。

他不想告诉他虞桉的下落,但也不想看他儿子继续病下去。

真的答应了?崔樾眼瞳很黑,嗯。

虔文帝盯了他一下,过了许久,他终于出声。

她回山前村了,现在应该正在回去的路上。

崔樾目光愣住,山前村?你派人去找过是不是?虔文帝哼一声。

但他怎么会不知道樾儿会叫人去找呢,所以虞桉之前还在别的地方待过。

樾儿,父皇会叫人看着山前村那边。

言下之意,除非是她真的自己找过来,否则他手底下那些人,是动不了手的。

崔樾喉头窒了一瞬,很短的时间,随即冷冷的恢复平常。

虔文帝叹一声气,突然起身,翻出一张有些皱的信封,递给他。

这是她临走前写下的。

崔樾死死盯着信封,一时没有动作。

虔文帝抖抖信封,皱眉,不想看?崔樾抿直嘴角,慢慢接过来。

手指有些僵硬的撕开信封,信纸一扯出来,是很少的几个字。

一眼掠过,看完,崔樾狠狠闭上眼睛。

信纸被他攥城一团,皱的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崔樾,我走了。

多轻飘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