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桉回家了, 在元宵节当天傍晚到得山前村。
于小妹听到敲门声时还怪呢,心想谁这时候来串门子。
她小跑过来开门,打开门一见到人时她就呆了。
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 反反复复, 然后哇得一声大叫了句,人往前一斜, 就扑到虞桉身上把她抱住了。
她极其惊喜地叫嚷:姐姐,姐姐!喊完嘴里就带上了细小的哭腔,呜呜, 姐姐,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眼泪不停地流,清秀的小脸上鼻子瞬间就哭得红红。
她真的好想姐姐, 当初她走时她难过坏了, 两人是姐妹,自小就无话不说,好的就跟一个人一样。
但突然有一天, 姐姐就被人接走了……那时她真的很不愿意她走, 但她也知道, 她不能拦着,于是也就和家里人一起,挤着笑脸要她安心,她和哥哥一起保证,说一定会将阿娘的身子治好,要她好好回去。
但嘴上的话说得再好,爹娘在姐姐跟前表现的再风平浪静, 转过身时, 也都忍不住在屋里抹了一场泪。
这一年家里的氛围其实都不怎么好, 逢节遇事,总会不经意地念起她,十几天前过年时,娘煮饺子时不小心又煮多了。
于小妹呜呜地哭,她刚刚叫出来的那几声也早引来了屋子里的人。
于丰山和邱月织听到那几声时,手上的东西齐齐松落掉下,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样,嘴巴翕动几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溪沐……喊得是桉桉?邱月织眼泪一瞬就流了出来。
于丰山眼眶也不禁湿了些,高大的汉子缩在那,略微泛黑的两只粗糙大手来来回回地搓。
他咧咧嘴,说:看看,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对对对!邱月织擦擦泪,脚步一急就往外走。
于丰山赶紧过来扶扶她。
两人一跨出门,就看到自家小闺女正抱着大闺女,邱月织泪珠啪哒啪嗒往下掉,轻声嗫嚅,桉桉,真的是桉桉……嘴皮抖了几下,她步子更加着急起来,靠近了就抓紧虞桉手臂,上上下下盯着她看,眼里糊满了水光说不出话。
虞桉眼睛微酸。
她拍拍小妹,靠到阿娘这来,微弯了脖子埋进阿娘的肩颈里,低声:阿娘,我回来了。
邱月织含泪笑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旁边于丰山激动地围着母女几人脚步来回地动,闻言猛点头,也跟着道:是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冷了吧,桉桉?还有饿没饿?灶房里还有今天刚做得元宵,爹给你去煮一碗,你吃点?还有床,你屋子里的被子有几天没晒过了,爹去屋里再给你翻一床,晚上睡得也暖和些。
于丰山这么一想,可有好多的事得忙!不然桉桉今晚都要睡不好,他这闺女有多怕冷他们做父母的最清楚了!邱月织也终于止了泪,附和:对对对。
丰山,去年不是新做了床被子,我晒了好几回了,最暖和,拿到桉桉房里去。
好好,我这就去!于丰山耐不住,立即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胡乱拿手抹了抹眼睛,然后步履匆匆的往屋子里钻。
虞桉鼻子发酸地笑了笑。
于溪沐:那我去烧火,正好哥哥也该从镇上回来了,现在做饭他也能赶上。
虞桉收拾情绪,从阿娘的怀里出来,我也去吧。
于溪沐高兴,去去去,娘也一起去。
姐姐,哥哥进镇里面当掌柜了,给人算帐,钱不少呢,一个月有六百文。
就是得常在镇里,不能时常回家。
平常放假的时候也不多,过年那阵也就休了四天,元宵这回原本是没有假的,但于诚松向东家请了假,再晚些应该就能到了。
这也多亏今年官府费大力气开了条路,不然换作往年,一天也就够在路上走得,哪有那个好运能走到家里。
将近入夜,于家的菜热乎乎都上了桌,这时于诚松也终于大包小包的踏进了家门,他边笑着边往院子里走,爹,我买了样猪耳朵,等会儿您下酒吃,还有娘的药,大夫说暂时不用换,还吃从前那个……方子。
方子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就惊讶地全掉在了地上。
那边站在门边笑看着他的人,让于诚松眼睛瞬间一热,他憋憋嗓子里的哽咽,又使劲抹抹眼睛,怀疑是自己赶路赶昏了头。
赶了大半天路都没觉得发沉的脚步,这会儿却觉得像绑了几斤的大石头,让他感觉每一步都重地拔不起来,眼睛热热的,他喊:姐?是姐吗?于溪沐在旁边乐了一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是啊哥哥,是姐姐。
姐姐回来了!于诚松还有些不敢信,他使劲地再揉揉眼睛。
虞桉过来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东西,别愣神了,菜都要凉了。
于丰山站在门口,就是,诚松快进来。
桉桉就吃了半碗元宵垫肚子,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别磨蹭了。
于诚松憋下泪意,露出笑,来了,来了。
几人一起进屋,一张四方桌坐满了人。
虞桉和于溪沐坐一条长方凳,她碗里堆满了菜,全是四人给她夹得。
她笑一笑,心满意足的全吃下。
于诚松这时突然懊恼,我该再买些东西回来的。
他瞧瞧桌子上的菜,虽有鱼有肉,但他还是觉得少了些。
姐姐在京城肯定吃得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于诚松想着更想叹气了,他有些后悔,今天遇着有人卖大白鹅的时候他怎么就没买呢,要不然这会儿家里人一起围着吃大鹅也行啊。
于丰山听他这么一说,看着桌子上的菜顿时也觉得粗简了,他吞下一口饭,明天我早早的去杀猪匠家,让他给我留些好肉。
嗯,还有家里那几只鸡,养得也够肥了,明天也挑只杀了。
虞桉:爹,太荤了我也吃不下,鸡先别杀了。
于丰山迟疑,不杀啊?可他觉得桉桉瘦了啊,不得好好补补?还是杀吧?他看向媳妇,织娘你说呢,拿糖炖了,给你也一起补补?他媳妇的病断断续续的,这一年开始他很注重给她补身子。
这也是为什么家里的鸡现在只剩下四只。
其实他这一年陆陆续续养了有十几只,但时不时地杀一只,到最后就剩后院笼子里现在这么几个苗苗了。
邱月织看了看虞桉,她也觉得女儿瘦了,她有些心疼,是不是京里大门大户的,她被人小瞧欺负了啊?唉。
杀一只吧,明天炖得早些,赶早让诚松出门前吃上,我们家五口人呢,一人一碗也就没了。
于丰山于是又看虞桉,是吧,你娘都说了,明天我早起些,早点杀了。
虞桉劝不住,笑笑也就不再说了。
一顿饭吃得几人脸上的笑就从没落过,筷子也没停过。
到了夜深洗漱歇息时,于溪沐抱了自己房里的被子来,今晚我和姐姐睡,明天我再回屋。
邱月织温柔的笑笑,好,随你们姐妹两怎么睡。
屋里的火够不够?我再叫你们爹来添上一些?虞桉散着乌发,神情在昏暗的烛光下很柔和,她抱抱邱月织的手臂,不用了,娘,这些火够旺了。
那就行。
邱月织铺好被褥,在屋子里又看看,见没什么能忙活了,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回房。
回到屋里,她窝到被子里,和于丰山说话,明天要不你跟着诚松去趟镇子上吧?桉桉屋里的东西都搁了快一年了,还是买新的好。
于丰山一想,也是,是该重新添。
说完,他静了下。
织娘,你说……别想了,总归孩子能回来就是好的。
于丰山摸摸媳妇的手,是啊,就算只待个一两天,他也是很高兴的。
当然,要是能待很久,他就更高兴了。
翌日天没亮,他就摸黑起床到后院鸡笼里抓了只鸡,杀鸡放血褪毛,等都弄好了,他没喊醒媳妇和两个女儿,而是到了儿子屋里,让你娘她们再睡睡,你手艺也不差,这只鸡赶早炖了吧,你去镇上前也能赶着喝口热的。
于诚松麻利地穿好衣服去厨房,父子两在火光里忙活,等鸡开始炖了只用看着火后,于丰山打了个呵欠,然后又时不时望望女儿住得那间屋子。
望着望着,他有些坐不住了,想去看看,但两个女儿都大了,他也不好这时去她们的闺房。
诚松啊,你姐姐是回来了吧?外面天还黑的透透的,他都有些怕自己是在做梦。
快一年了,开始女儿走得那几天,家里少了一个人,他见天的不得劲。
后来好些了,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也还有媳妇,更有一儿一女还没有成家,他都得看顾着。
但没想到,他以为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女儿,竟然有一天还能回来。
于丰山摸摸手指,想到昨天的情形还有些像做梦一样。
于诚松笑了笑,是啊,爹你往后得把院墙看牢些,村里的那些小子们眼睛都精着呢。
从前他姐在时,那些个小子就时不时偷偷地看,但因为他爹有把子力气,那些人也就只是欣赏地看看。
果然,于丰山闻言双目一瞪,滚滚滚,村里的这些小子哪个配得上桉桉?他家桉桉长得多好啊,整个县上都没有比他姑娘更好看的!更何况我家女儿……他想说女儿是京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不能草草嫁了穷小子。
但说到这,眼神突然一黯,是啊,他已经做不了桉桉亲事的主了,他都不知道他还算不算得上是她父亲。
见爹这样,于诚松摸摸鼻子,您别多想,这些事都得看姐姐自己的主意。
嗯,也对。
于丰山感慨地点了点头,又道,回头我把院墙再砌高些!说来,现在的院墙就是因为女儿才砌的。
于丰山更感慨了,感慨中还很有些自豪。
他女儿打小就是极好的美人胚子!也亏得他拳头硬!村里才没人敢造次。
他活动活动肩膀,平时我还得再练练!于诚松笑,心想他爹还是这样护着姐姐。
天亮了,农家院里炊烟更盛,一家五口喝完炖鸡又吃了朝食,前脚于诚松刚出门,后脚村里就已经有与于家相熟的人家来串门了。
昨天发生在于家院门的事,终究是有人看到的。
更何况那么一辆陌生的马车进了村,村里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一大早,于家那个大女儿回来的消息就传遍村里了。
唉哟,这可稀罕。
提起虞桉谁不知道呢,村里顶顶水灵的小娘子,后来听说去了京城,没想到又回来啦。
一上午,虞家的门槛都不知被人踩了几回,她们高高兴兴地进去,又心满意足地唠完磕出来。
于丰山原本打算去镇里的行程也被打断,因为他发现不仅那些娘们过来,院门口甚至有几个小子溜过去。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于丰山不出门了,他不放心,一家子都是女人,再加上大女儿这么惹人眼,他怎么可能放心吗!等院子里的人终于空了后,他岔开长腿坐在板凳上,沉思。
邱月织:他爹,想什么呢?于丰山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我想着换扇结实的院门呢,还有趁着农闲,将院墙再加高加高。
说干就干,于丰山坐不住,叮嘱媳妇将院门关好,出门往东就找人弄石头去了。
这样忙活大半个月,进入二月了,村里于家的小院加高了两尺,连院门也换成了厚实好几倍的门板,从外面是瞧不见院子里面的丁点事。
村里人暗骂,骂于丰山这人防贼呢!就算是防贼也没防得他这样牢的啊!还有,他防得再严实,他闺女也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啊!虞桉确实不能不出门,不过每次出门都是和她爹一起就是了。
元宵才过第三天她就和爹一起去过一回镇上,去买了一头牛,又买了些布料和针线,她打算缝了东西卖出去赚些银钱。
二月初这是她第二回进镇上,那些东西她已经都缝了小半了,想看看能卖出什么价。
邱月织挺喜欢她缝得样式,但同时,心里又难免泛酸。
女儿的针线是她教得,这些新缝出来的东西她从前见也没见过,显然是桉桉回京之后跟着学得。
京里的虞家,也不知道到底对她怎么样,桉桉回来后一嘴也没提起过。
学这些累不累?她问。
虞桉拈针的细指停住,然后她轻笑,不累,阿娘。
邱月织:不累便好。
于溪沐在旁边仔细看,觉得姐姐的这些针法好新奇,姐姐,你也教教我,学好了我和你一起做。
她也要挣钱,挣了给自己花,也给家里花,娘喝药费钱。
虞桉点头:好。
于溪沐高兴,但又免不了有点忐忑,忍不住问:好学吗,姐姐?虞桉看了看她,犹豫,挺好学的吧?她跟着那些绣娘也就学了一个多月,还是断断续续的。
不过学得时候她很用心。
于溪沐给自己鼓气,我一定快快地学!虞桉笑,不急。
她做出来的这些东西,最后在镇上换了二两银子。
中规中矩。
她不嫌少,心想慢慢来吧,以后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收价更高的铺子。
她得攒钱,攒钱给娘看病,攒钱以后建宅子,就靠着爹娘建,要建得好些牢靠些,她往后大半辈子都要住在里面呢。
嫁人的事,她是从来没想过。
进入二月中,就得忙春耕了。
但在春耕前,虞桉想着得再去一趟镇子上,给娘看大夫。
虞桉听进去了上回烟夏和她说得话,不想阿娘因为拖着拖出什么大病来。
到了医馆,大夫说还是那样,方子也还像之前一样,没有变化。
春耕完,进入夏天,夏天蚊虫多了起来,虞桉让阿娘挂上新买的白色帐子,晚上睡得能踏实些。
夏初农活要少些,这时也是农家人娶妇嫁女最多的时候。
温度不算太高,活也不多,这时娶妇嫁女也代表人家心疼这个新媳妇,没有一进门就要人家往狠了去干农活。
村里热热闹闹地办了好几场亲事。
这时,见虞桉还在家里,好些人便不免琢磨开了,更有不少血气方刚未成亲的小子,脸红着几番要家里人试探,大些没关系,不都说大三岁抱金砖,只要虞桉肯,他们怎么都能应!父母拗不过孩子,加之也知道虞桉还自己在挣钱呢,这样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儿媳妇,谁家不想要呢。
不就是已经十八了吗?没事,还算不上是老姑娘呢。
活络开的心思停不下来,每隔几日就有人想尽法子打探于家的口风,于家人的门槛都不知道被踩了几回。
于丰山对此一律回绝,女儿才刚回来,他还想多留会儿,暂时不舍得女儿出门子。
那些人家急了,她都已经十八了,你还留?真要留成大姑娘啊?于丰山瞪眼,手掌猛地拍桌子,十八怎么了?我姑娘就算二十八也没得说!谁让他姑娘就是漂亮呢!还是最漂亮的那种!于丰山身板挺得很直,底气十足。
众人:……那你家松哥和溪沐也都不成亲了?最大的那个不出门,让其他孩子怎么办?成啊,我家不拘这个,只要松哥和溪沐有相中的,那两家人也好,怎的不行?众人:……小声,这不是乱了套了吗!于丰山突然叹气,唉,我也是怕我大闺女出门后被人欺负了,所以我打算招赘,放在眼前才放心。
众人歪了歪嘴,那他还是留着吧!这年头有点骨气的人也不能做人家家里头的赘婿啊,更何况他们当爹当娘的都还没死呢!这话很快从村人口中传出去,不少人暗地里都骂了几句,但也有那么些个犹豫了,只不过有点出息的,刚犹豫便被他们爹娘给骂了下去,剩余家里没拦的……那于丰山也看不上啊!都是什么歪瓜裂枣没用的,配得上他姑娘?虞桉的亲事打听的人少了,于家也终于能安宁些,可以一心一意的忙秋收。
秋收最忙的那几天,于诚松在是请假回家帮忙还是雇工之间犹豫。
最后还是虞桉说请三个短工吧,不管饭,多给些钱,她爹也能轻松些。
粮食入库,交完税,剩余的足够一家五口吃上两年。
收完谷子,要开始备秋菜了,收菜囤菜晒菜干,时间仿佛一晃而过,眨眼便到了过年的时间。
这一年于家人特别高兴,总算过了个齐整年了。
于丰山脸上笑得红彤彤的,邱月织也里里外外忙得很得劲,虽然身上的病气没全退,但她觉得今年这个年比去年过得可要太有滋味了。
入夜,一家五口围在桌边吃团圆饭。
虞桉低头吃饺子,冬菇猪肉馅的饺子很鲜,邱月织包得饺子馅料都很足,圆圆胖胖的要两三口才能吃下一个。
虞桉刚吃了一半,突然听到厚实的门板上一阵敲门声。
饭桌上的几人都抬起了头,包括她。
她想,谁在这时候会过来呢?山前村的人家这时都在家里吃饭。
于诚松放下筷子,我出去看看。
他很快走到院门边,边开门边问,谁啊?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于诚松皱了皱眉,待看到院门外石阶上那一大包东西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他往外走几步,左右看着自家院外的这条乡村小道,看了好久也没见有人影。
往远了看,隔壁几家人也都窝在自家院子里,没见有人出来。
狐疑地拎起这一大包东西,于诚松走回屋里,将一大包很沉的东西放到一边空置的一条凳子上,家里几个人都能瞧见。
他说:没见到人,就见到这么一大包东西。
于丰山也跟着皱起眉,找错门了?于诚松:可能吧?于丰山:打开看看,瞧瞧有没有信什么的。
有得话要是他认识,他就给人送过去。
我看看。
于诚松解开包袱。
他以为顶多是些粗布麻衣,再了不起多些别的家当,结果包袱一掀开,觑见当先照见眼里的一件成色极好的皮毛裘衣时,整个人都愣到了。
这……这……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过了一会儿,他看看同样很惊讶的家人,然后小心翼翼的继续往下翻,越翻他越心惊,除了这身大氅,还有缀毛鹿皮靴,好些名贵的玉石镯子,和价格不菲的布料……他摸着都觉得烫手。
于诚松都要哑巴了。
于丰山和邱月织面面相觑,第一眼觉得是不可能,他们家可没认识过这么富贵的人,但否定之后又想起来,还有他们姑娘呢。
两人去看虞桉。
于诚松和于溪沐也去看虞桉。
虞桉扫了眼那包袱里的东西,眼睫扇了下,轻轻摇头,送错了吧,诚松你放回去,说不定人等会儿就回来找了。
她认识谁呢?她谁也不认识。
她紧紧筷子,他哪里还会给她送东西。
她轻声:放回去吧。
于诚松默了会儿,有些苦恼道:要是那人不回来,东西被别家给捡走了怎么办?虞桉:那也怪不上我们。
于丰山拍板,放回去吧,也不是我们叫他放错的门,丢了确实怪不上我们。
好。
但于诚松始终不大放心,入睡前去看了眼,东西还在,第二天一早起床还没洗漱呢,他又去看了眼,这回东西已经不见了。
他细心留意了下,一连几天,没听村里人说起捡了什么东西,也没见昨夜那些东西在谁身上穿上了,放了放心,心想应该是被拿回去了。
日子平平淡淡就这么过去了,虞桉回家的第三年,于诚松成亲了,娶得是镇上一家教书先生家的女儿,姓夏。
第四年,于溪沐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木匠,那木匠手艺精湛,家里人口简单和睦,日子也挺丰足,于丰山和邱月织都很满意。
虞桉在这年在家里隔壁的空地上起了间青石瓦房,院墙砌得很牢靠,院子里打了一口井,后院就是菜地,每年于丰山和邱月织都会将菜地种得满满,完全不用虞桉操心。
家里欣欣向荣,日子越过越好,就是邱月织的身子,吃了这么些年的药也没什么大起色,每每到换季时身子最弱,偶尔还会觉得胸闷,是家里最容易染病的。
在她又躺倒后,于丰山担心的整夜都睡不着,清晨对着女儿都没法挤出笑脸了。
虞桉沉默看着爹娘,过了一会儿,她走到于丰山跟前,说:爹,这阵子正好农闲,明日我们去府城一趟吧?给娘找个好大夫看看。
于丰山眼睛微微亮起,去府城?嗯,那里的大夫总比镇上和县里的要好。
于丰山完全没有犹豫,一口应下,好好好,去府城看看,去府城。
于诚松为此特地和东家请了假,他算账好,也算得很准,平时为人又勤快,东家对他印象极好,听说他是为了给母亲治病,给假给得很痛快。
算账先生是做得越久越值钱的活,于诚松这几年已经不单单是拿月银了,每月还会有额外至少五百文的添头,另算的。
再加上他平常也接些别的活赚钱,所以几年下来虽不如虞桉挣得多,但给邱月织治病喝药的钱还是有的。
四天后,一行五人到了府城。
几人当先就奔去一家在路上打听了好几回的医馆。
等从医馆出来,已经快到正午了。
五人于是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宿吃饭。
屁股坐稳,刚起筷子,便听客栈中间有人正说得起劲,声音时大时小,传过来勉强能让人听清。
都听说了没,东宫已经定下了。
谁还没听过呢?不是早在几个月前豫王带兵回京时就已经传过了?嗨!那人拍了拍桌子,那时不是还只是在传吗?这回是真地定下了,圣旨都下了,豫王以后不叫豫王了,是太子殿下啦!都已经下圣旨了?可不!几人哎哟一声,那可是大好事啊!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虞桉有些听不清了,因为她有些走神。
好久没有人在她耳边念过这个人了,一时叫她都有些陌生。
她恍然一会儿,他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她慢慢回神,之后接连几个词又闯进她耳朵里,西北匪祸,带兵,神勇……一连串的词冒出来,断断续续连不成字句。
旁边的于诚松比她听得要认真,一大家子吃完回到父母房间时,他说:照那些人说得,朝廷是已经定下储君了,刚刚我还听那些人说陛下月前大病了一场。
于丰山转着臂膀活络经脉的动作停下,一张精神的脸皱了皱,而后很感慨的拉长声音,也不知道……这太子会是个什么样的。
从他有记忆以来,知道的皇帝就是虔文帝。
他活得这几十年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日子也安安稳稳的没什么波澜,所以他觉得这个皇帝还是很不错的。
他就怕啊,怕将来他撒手一走了,刚刚那些人说得那什么豫王是个不好的,那可怎么办。
他就一个要求,别加收农税就行。
他们这些种地的,就指望着粮食吃呢。
于诚松:应该是个好的?他们还说他平了西北匪祸呢,西北那一块是彻底安定了。
听说好些南边的富商已经开始运东西过去了。
就他们东家,前阵子也在找人往西北那边运茶呢,说是好卖。
于丰山:这样看是个有本事的?于诚松点头,或许是。
夏氏看看丈夫,又看看爹,倒也不觉得他们是在瞎操心,她识字认书,觉得这些朝廷更替的事该知道也得知道一些,别等都换了皇帝了,还两眼一摸瞎凡事不知。
不过这话她插不进去,便往虞桉那边看,走过去,见她正极认真的在看方子,一字一句都看得很专心,连她靠近也不曾偏头过来看一眼。
她静静的打量这个姐姐,美人执纸细读的模样,让她看得都有些入神。
心想这个姐姐实在是长得太好了些,当初第一回在于家看到她时,连她娘都说,于家这个女儿可真是太出色了。
出色的让她觉得窝在山前村都是糟蹋。
越看越觉好看,她心里生出亲近,心道县里的人也确实没有配得上桉桉姐的,叫那些人来配她,说实话她都觉得是糟蹋了。
姐姐,下午我们就去大药铺抓药?她笑着问。
虞桉目光从药方上挪开,她轻轻点头,嗯。
几人在府城只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起程回山前村了。
旅途劳顿,到村里时天色近晚,红霞映满了山前半边天幕。
虞桉扯下闷了一路的帷帽,扶着于父的手最后一个下牛车。
傍晚的大风掀起她的衣袖,脑后一袭乌发也吹得摇曳,村里歇凉的人见到都忍不住多看了几下,然后又摸摸自己的脸皮,心想怎么人家就一点都没变呢。
他们不说是日日都能看见她吧,但隔个三四天也总能见上一回,但这么些年下来,真就没觉得她变过,甚至这回于家人一去十天的,再看见,他们都觉得于家这个大女儿怎么还越大越好看了呢。
啧啧两下,摸摸下脖子,就是于丰山这人死犟,非要给他女儿招赘,要招赘就招赘吧,还把条件定得死死,非得是要有出息的人!村里人觉得于丰山脑子真是让门夹了,硬生生给他这么好的闺女耽误到二十一了还没出门!鼻子忍不住重重哼了下,再看虞桉,见她已经消失在青石院门了,又忍不住心里酸了下。
心想于丰山都是什么命哦,二十几年前他们以为他是捡了个累赘回来,没想到现在人家捡得女儿这样孝顺,还住上ЅℰℕᏇᎯℕ了村里第二间青石房。
人比人气死个人!于丰山要是知道他们心里酸溜溜想了这么多,指定昂着脖子自豪一句,那是,谁叫桉桉和他们这对父母有缘呢。
他闺女就该是他的闺女。
从这天起,邱月织喝得药就换成府城那位大夫开的了。
效果是要好些,于是之后于家人每过一季便去一趟府城,给邱月织看病,如此过了一年半,邱月织的病看着是要好些了,但在第六年开春变暖和时,好像又故态复萌了。
虞桉对娘这个状况很忧心。
这么些年的药喝下来,怎么身子就不见大好呢。
邱月织拍拍她的手,捡起一边的棉衣缝起来,别瞎担心,娘的身子比六年前要舒服多了。
这些年的药也不是白喝的,就是身上还是不怎么使得上力,也下不了地弯腰干农活,日常只能做些最轻省的。
还有最近,夜里总是想咳嗽。
她都不让丈夫和儿媳与桉桉说,她总是在这些事上小题大做。
虞桉张嘴想说她不是瞎担心,实在这药怎么好像越吃越没效果了,眉心微蹙着,好看的眼睛轻皱,她张口正想说什么,背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胖墩挨过来,肉乎乎的小手搭在她手臂上,含含糊糊,姑姑~姑姑~虞桉偏头看过来,一眼就对上小侄儿黑葡萄似的亮眼睛,她笑一笑,怎么了,小虎?小胖墩不说话,就挨着她一个劲的笑。
邱月织也笑,心想这个孙子是亲近桉桉呢。
她伸手将孙子抱过来,有些吃力,但也还行,毕竟只是一岁多的小子。
小虎中午想吃什么,我们吃蛋羹好不好?小虎咧着白白的小米牙拍手,好。
虞桉捏捏他的小肉脸,笑说:小虎不挑嘴。
邱月织笑了笑,这孩子乖。
虞桉在家里吃了饭便回隔壁去,挨着爹娘,她的灶房少有开火的时候。
傍晚时村里下起了雨,于丰山冒着雨将新做的铁爬犁卸下牛车,开春耕种用上它,能省好些力呢。
牛车上坐在前面的汉子麻溜的过来接过他要扛起的爬犁,他将爬犁扛在肩上,端正的国字脸大大方方,叔,我帮你拿进去。
于丰山拍拍他结实的肩膀,谢谢路小子了。
程路笑了笑,目光忍不住往旁边的院子飘了飘,只飘了一眼,有些黑的脸冒起一点红,他吭哧扛着东西大步进院门。
于丰山紧跟着他进去,待他卸下东西后,他留人喝水,又给他抓了把花生,多亏了你,不然这爬犁弄回来够费劲。
家里的牛昨天下崽,他只能坐别人的牛车了。
程路:乡里乡亲的,帮忙是应该。
于丰山笑,又给他抓了把花生。
程路走了,走时有点失望,没见着人呢。
又过两个月,三月暮春时,他再次见到了人,在镇上的医馆里,她陪着她母亲来看病。
程路脚步忍不住慢了慢,见她眉心一直拢着愁,心想是于母的病又不好了?他想帮忙,摸摸自己手上新鲜热乎的十两银子,是钱不够吗?但随后又摇摇头,应该不是,山前村的人都说她会挣钱,卖出去的针线都不知攒下多少身家了。
遒劲的大手不自在的摸了摸,他想再看看,又觉不好,只吭哧着拿着东西又回了牛车,心想等会儿回去载载她。
虞桉确实有些愁,还有很轻的因为没睡好而生起的乏累,昨夜雨声太大,吵得人不安生。
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咳起来的,今天会知道,还是因为母亲突然白天咳得脸都红了。
她想说怎么还瞒着她呢,但知道这时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紧赶慢赶就先带着母亲来看了镇子上的大夫。
见她这样,邱月织很想叹气。
这就是她不想女儿知道的原因,这些年麻烦女儿太多了。
她没觉得这点咳嗽有什么严重的,上了年纪的人谁不咳呢,更何况她这样长期生病的。
别担心。
邱月织说。
于丰山也说:你阿娘我一直好好看着喝药呢,没落过,桉桉放心。
虞桉眉眼轻轻皱了皱,她不放心。
因为从前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她阿娘的病又长久不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