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炎进去了, 但很快又出来,前后连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待到。
他走后,崔樾盯着纸上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眼睛都要发疼, 他才移开目光。
负在背后的手不知何时攥得很紧。
许久之后,他冷着脸随手一掀, 掀得纸张在空中打转,最后飘进一处燃着火苗的火盆里。
瞬间,火舌吞噬, 那一行字化为灰烬。
崔樾阖上眼,挥去脑海里那些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东西。
.于丰山开始找活做了。
媳妇的病有了希望,他得开始想法子挣钱了。
在京城住着什么都得花钱, 虽然诚松忙些能覆盖掉每月的租子, 但其他的花费也少不了啊,尤其是吃饭的钱和买药看病的钱,这两样是最不能省得。
他媳妇身子不好, 每天都得好好补着, 还有药, 纵然那位大夫诊金不肯收太贵,可该给人家的他也断断不能少了。
他知道的,对方收钱少是因为他女儿,对方愿意给这个面子,可他们家也不能真就让人白做功,该给的药钱和诊钱他一定会给足。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挣钱, 不能坐吃山空。
于丰山已经打听到好几处招人的地方了, 他打算等会儿就出门亲自去人家铺子上问问, 就是……他有些不放心,他一出门,这一大家子就只剩女人和孩子了,不安全啊。
可不去找活也不行……他叹一声气,只能一再的叮嘱:菜我已经买回来了,你们几个待在家别轻易给人开门,还有就算要出门,桉桉也记得戴好帷帽啊。
他女儿容色太出众了,天子脚下又随便逮一个都是当官的,不比山前村安生,得防着点。
虞桉失笑:爹你放心。
于丰山不放心啊,但没办法,他得去挣钱,不能总靠女儿做针线。
那些都得存着给女儿养老的,她又不愿意嫁人。
我出门了,你们在家都当心啊。
邱月织:我们又不小了,你要走赶紧走。
于丰山:……唉。
虞桉在旁边笑了笑,夏氏抱着小虎也直乐。
于丰山这回真的走了,走时顺便关上了院门。
邱月织和两人嗔怪,你们爹就是瞎操心。
虞桉笑着不语。
她拿木簪绾起头发,袖子撩到手肘处,拿起一边的木盆,娘,您将脏衣服拿出来,我洗了。
不用,娘能自己洗。
虞桉没理这句话,走到水缸边,我去打水了啊,您快些拿出来。
白生生的肌肤挂上水珠,虞桉随意抹一抹。
打完水在大盆里了,见娘已经将脏衣服拿出来,她过来抱起,一堆扔进大木盆里。
皂荚搓出沫子,一盆子的衣服她洗得挺快,额前不小心散了几缕长发,她抬起手背正要抹一抹,一阵闷沉的敲门声在门上响起。
虞桉手臂顿住。
邱月织落下针线,有人来了?谁啊?她们家才来京里没几天,可没有相熟的能串门的人。
谁?她问。
外面的人不说话。
虞桉皱眉,跟着也问:谁?门外的人手指僵住,他沉了沉眼,面无表情的继续敲门。
邱月织不安了。
虞桉拍拍她,轻声,娘,别怕,我们不开门就是了。
这回她的声音刚落,门外却突然有了声音。
是我。
虞桉眼神一下子僵住,愣愣的不知该怎么反应。
门里门外都安静许久,直到邱月织喊虞桉,虞桉眼睫才动了动。
她深吸了下,轻声说:来了。
邱月织拉住她,桉桉,还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虞桉沉默一下,牵起嘴角安抚她,没事,娘,我……我认识。
不给他开门,他会一直敲下去的。
邱月织怀疑,真认识?虞桉垂眼盯着脚尖,声音极轻,嗯,认识。
她走过去,手指搭上门栓时,许久都撂不下去。
好一会儿,她闭了闭眼,扯开门栓,拉开院门。
门一开,虞桉的手腕便被人抓上,她心惊,你……崔樾的眼睛黑沉沉的,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恨不得指尖直接掐进她的骨头里。
定定看了她许久,他拉着她一拽,就要往外走。
虞桉喝住他,崔樾!崔樾讽刺,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讽刺。
他冷冷的看着她。
虞桉压下心惊,说:你先放手。
我阿娘在呢,她不能受惊吓。
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她注视着他,眼睛里波动明显。
崔樾嘴角绷着。
半晌,他终于往后看了一眼。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他慢慢的松开手,但眼底布着的暗色,依旧铺满的叫人心惊。
她不答应,他真的会做出什么……虞桉深吸一口气,转身去看她阿娘。
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开口。
背后是他,前面是她阿娘。
这个场景她以为昨天就会出现,她知道,孙炎和吴铁一定派人去和他说了什么,她也被孙炎以阿娘的病为由,一拖再拖直到在孙府吃过一顿午膳,又说了她现在住得地方,才终于拿上药被孙宅的人送回了家。
她以为他已经厌烦看到她了。
昨天一天的安宁也代表他此生都不愿再看见她了,但她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会来。
还是以这样直接的方式。
虞桉拢了拢杂乱的心思。
她对邱月织说,娘,我出去一趟。
邱月织不放心。
虞桉看出她的不放心,她说:娘,我认识他的,晚些我就回来。
邱月织看了看她身后那个人,一身矜贵气质,玉冠华袍,长相极其英俊,邱月织更不放心了,她皱眉,要不,娘和你一起去吧。
虞桉扯了扯笑,过来安抚她,没事的,娘。
邱月织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女儿之后一句里,也不好再阻止了。
他是昨日那个孙大夫的朋友。
啊,这样啊。
邱月织不好拒绝了。
昨天那个大夫都没收诊费,而且他还特地派了马车送她们回来。
家里承了他好大的人情。
那你早些回来。
她说。
虞桉点头,我会的。
您在家里别给人开门。
邱月织:我知道的。
虞桉走了,跟在崔樾身边。
她和他隔着几步距离,一直沉默着。
直到坐进马车里,车厢门刚闭上,她便被他拽住了手腕。
虞桉抿了抿唇,轻轻看着他。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但他也就只拽了她这一下,突然又松了手,自此再没往她这看一下。
虞桉也就同样沉默。
说什么?她不知道。
六年足够让人变得生疏了。
马车里安静的出奇,谁也没开过口。
直到马车在附近一处宅子停下,虞桉才终于出声,你要做什么?崔樾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我能做什么?他起身下了马车,行动间掠起一阵风。
马车里只剩虞桉一个人。
她看了看马车车顶,很熟悉,又很陌生。
她真的以为那些事应该在时间的消磨里早就已经忘了,但好像,又不是,一切都清清楚楚。
原来,记得这么牢啊。
她敛敛眉,弯着腰身也出了马车。
眼前是一座不算太起眼的民宅,看着也就是宽阔些,她从来没来过这。
虞桉皱眉。
崔樾已经踏上石阶。
虞桉站在原地没动。
她在想,她进去了,还能出得来吗?但已经到了这,已经来了京城,她阿娘还得仰赖孙炎……她不进去也不行的。
虞桉心头闷了闷,慢慢迈着脚步跟上。
进门后过了影壁,走过游廊,到了正厅。
崔樾脚步终于停下,而其他人,则纷纷自觉退避。
只剩两人的屋子里安静的有些过分了。
许久,终于出现一道声音,他一直背对着她的身形也终于肯转过来,盯着她。
为什么来京城。
眼珠黑地吓人,他身上逼迫的气势也压得要让人喘不过气。
虞桉移开眼,我来找大夫。
崔樾自嘲的扯了扯唇,他脸色变冷。
是啊,找大夫,要是不是因为这个,不是因为她阿娘的病,她此生都不会踏足京城了。
她可真是好啊。
是他有病,竟然还真就过来找她了。
昨天听到季鄯说出她的名字时,他心里确实很冷,这样一走六年的人,当初在父皇的帮助下毫不犹豫就消失的人,给他留下轻飘飘的五个字就再无踪影的人。
他该是只有恨的,或许,该连恨也没有,他该彻底忘了她这个人。
她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也确实如此,昨天听到她的名字,他也确实可以没什么波动不是吗。
崔樾手背绷得很紧很紧。
他不该叫孙炎的,他更不该来今天这一趟的。
她从来都是个狠心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背过身,淡淡的说:你走吧。
虞桉怔愣,过了许久,她才慢慢有了些反应。
她看了看他的背影,迟缓开口:好。
孙炎的事,谢谢你。
她迟疑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又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往外走。
这次之后,两人是真的再没有交集了。
她欠得这个人情,以后如果他要她还,她也会还。
她走出了正厅。
跨过门槛时布裙下摆从上面擦过,她沿着来路往外走。
游廊,假山,在快过了院子那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虞桉脑袋空了一下,随后脚步一拔,就加快着往外走。
虞桉!虞桉没停,风声极速在她耳边刮过,她跑得气喘,但很快,手臂被人从后拽住,她往后一砸,砸进一个发硬的胸膛里。
背部被撞得一疼,转瞬间,一只长臂箍过来,耳畔是急重的呼吸。
虞桉的呼吸也急,还很乱。
他不是让她走吗?作者有话说:周末依然万字,大概在周天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