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似锦站在木架前, 隔着面前厚实的一层灰尘,挨着卷宗边角上的布签一个个查看,遇到刚才小吏提到过的有关黄御史被牵连的事件, 就把卷宗抽出来,全部摆在一旁的空桌上。
半个时辰后, 她将长宁元年里廷尉署经手过的案件卷宗找出来半数, 拆封一一查看,又费了半个时辰。
直至她翻开关于上上任户部右侍郎的卷宗, 一家数百口人,被满门抄斩,无一活口。
原因是他挪动公账,接济外敌。
说来户部右侍郎还真是个倒霉差事。
上上任, 因朝局特殊, 挪动公账被下令满门抄斩。
上任那个,因为贪墨案锒铛入狱, 在红梅林被陈熠当场诛杀, 死相难看。
翟似锦看得入迷,继续翻找与户部侍郎有关的卷宗信息,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个人已经站了许久。
她转身想再去翻找别的卷宗, 乍然瞧见一个黑影站在面前, 吓得赶紧扶住架子,差点忍不住喉咙里快要溢出的尖叫。
张承衍微微屏住呼吸,我吓到郡主了?翟似锦不小心推翻一排木架,砰地一声,架上的卷宗掉落散在地上, 万幸架子之间离得远,只倒下一排。
她捂住急速跳动的胸口, 凝神看向张承衍,你觉得呢?张承衍帮她挥了挥书架倒地时激起的灰尘,示意她到干净的地方去说话。
门外的小吏闻声赶进来,担忧问道:郡主?您这是怎么了?翟似锦掩着口鼻以免呛灰,到了外边喘了喘气,才道:我不小心弄翻了一排架子,卷宗也弄乱了,怕是要麻烦你们重新整理了。
小吏也心惊地拍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您人没事就好。
翟似锦心绪平定下来后,才看向始作俑者,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小吏不还说存放卷宗的地方是廷尉署重地,闲人免进么?怎么张承衍就能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能悄无声息在她身后站了不知多久。
张承衍有意理了理衣襟,让她看清楚自己这一身衣裳。
而翟似锦也如他所料,见他穿着廷尉署的衣裳,眼底显露出一丝惊奇来。
想来郡主肯定不记得了,之前皇后娘娘还提过一回,说我今年会到廷尉署当值。
张承衍把腰间挂的腰牌给她看了一眼,道:许是因为我初来乍到,办案的大事用不上我,所以只能做做整理记录卷宗的闲杂事。
翟似锦颔首长长哦了声,察觉手里还握着那道关于户部的卷宗,摊开手掌一看,她刚刚受到惊吓,手用力过猛,右掌心刚愈合的伤口便裂开流了血。
张承衍心知有愧,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
翟似锦没要,拿出自己的手帕简单包扎了下,继续回去房间准备找卷宗。
张承衍跟上去,善意提议道:郡主要找什么样的卷宗,我近几日打理这里,还算比较熟悉这些卷宗。
翟似锦再次摊开双手,给他看刚才沾到的灰,瞧这儿的灰尘都多厚了,你打理过这里?谁信?张承衍嘴角微抽。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郡主找的那一排卷宗现在倒得乱七八糟,你再想去找想要的,怕是难找。
不如等过两日我将它们收拾好了,郡主直接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帮你留意一下。
翟似锦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两圈,不是很懂他的意思,我与你并无深交,你帮我做什么?张承衍不答反问道:上次听闻郡主被人抬着聘礼上门强逼求婚,不知如今郡主对那人是何心态,是耿耿于怀?还是一笔勾销?当然是前者。
翟似锦被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你问他做什么?你也想试试他断腿的滋味?听她语气恶劣,张承衍笑了笑,侧着身子望了下门口,才回头对她低声道:那郡主就要小心了,刚才我从刑狱过来,瞧见他也来廷尉署要办点事。
你莫要与他撞见,免得你一时气恼,找人打他在廷尉署闹事,这后面的牢房可还空了许多呢。
翟似锦:……虽然但是,她厌恶李谦那样的小人,可晋阳侯府也不干净。
你让我避着李谦,我能理解是你的好意,可你兄长晋阳侯与李谦关系匪浅,你怎么不去劝劝他?张承衍微愣,我兄长怎么了。
翟似锦有些恼了,你去问他啊。
张承衍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反倒问她,郡主难道没察觉这件事有问题么,你当初放狗咬断她双腿,这才两个多月,他就能安稳行走,替他父亲来廷尉署跑腿了。
翟似锦讶然,???这……好像还真是??分明正月初她陪萧皇后去大相国寺祈福时,李谦还要靠着轮椅行走,如今这就能站起来与常人无异了?张承衍极其满意她的表现,又继续道:郡主难道不想知道,他为何这么快就能治好双腿行走了么?翟似锦微蹙眉,等他下话。
两人相处时间也算比陌生人多一点,张承衍大致了解她的脾性,也不敢故意吊着,便如实道:传闻前不久,李家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据说是神医的老头,说能治好李谦的双腿。
京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少,大多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李谦瘫了双腿,是郡主你的手笔,可谁料,那神医还真就治好李谦了。
翟似锦还是不能理解张承衍的做法,所以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不认为自己跟晋阳侯府的人有多深的交情。
而且是在她和张承衍的相看已经告吹、赵宜乐和张承宣已经结仇的前提下,张承衍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拉她在这里讲这一堆有的没的。
她烦得转过身,将手里的卷宗摆在桌上,接着琢磨上上任户部右侍郎的案子。
张承衍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此事自然与郡主没什么关系,可是郡主你或许不知,李家父子正打算将那神医进献给陛下,这下子你该不会还以为跟你没关系吧?这就有关系了,而且是大关系。
翟似锦转身看着张承衍,房间里的烛光映得他眸光发亮,神情很是真挚,不像是撒谎诓骗她的样子。
本身他就没必要骗她。
这种事他既然能说出口,起码也是有九分可信度的。
翟似锦嘴角扯开一抹轻蔑的笑,李家为了往上爬,真是用尽手段。
张承衍附和她,是这样。
翟似锦蹙眉看他,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是安的什么心思?张承衍这就不乐意了,什么儒雅气度也都不顾,绕到她跟前解释道:有句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我相看不成,总能交个朋友吧。
你与陈廷尉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便也是朋友,你就当我想结交陈廷尉,所以退而求其次给你透露点紧要消息。
翟似锦有点懵,险些被他绕晕,那你直接找陈熠啊。
找她做什么?你初到廷尉署当值,你想结交陈熠,那就去啊,又没人拦着你,费尽心思来打听我的事情做什么?她一直注意着张承衍,从他进来开始,就对她查卷宗的事情很是在意。
虽然她暂时怀疑陈熠,但不代表旁人也能随意窥探陈熠的秘密。
张承衍淡笑着,笑容之下,仍有几分被翟似锦拒绝后的讪然。
翟似锦翻着卷宗,视线定在上面的结尾的两行字:牵连甚广,户部数人被牵连殃及,满门抄斩。
张承衍等她将卷宗再看一遍,看完后又看向那些倒成一堆的卷宗,才不紧不慢地道:郡主再考虑一下?我如今在廷尉署当值打理卷宗,你想要找什么,有我帮你会很快的。
不需要。
翟似锦开口就是拒绝。
她走到满是灰尘的卷宗堆里翻找了几下,不小心牵动掌心的伤,疼得她倒嘶了口凉气,于是她选择暂时放弃,带着手里的那道卷宗出了门。
门外的小吏还在等着。
我能把这道卷宗带回去么?翟似锦将手里卷宗的布签拿给他看了看。
小吏见是长宁元年的东西,右眼皮子忽然跳了跳,忍下逾越之罪道:郡主有廷尉大人的腰牌,这种无关紧要的卷宗,您想拿多少回去都行。
拦是不敢拦的,他只能尽量降低翟似锦对长宁元年发生的事情的好奇心。
但翟似锦铁了心要继续查,并且直觉陈熠跟户部侍郎被黄御史陷害一事有关。
实在是陈慈的身份太让人好奇。
翟似锦带着卷宗走出廷尉署,外面暖阳已经照进门槛,晒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勉强能驱散一些廷尉署里带出来的森冷气息。
燕燕早就等得心焦,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前去,郡主您可出来了,说好的很快呢。
翟似锦好笑地伸手点了点她额头,道:我这不是出来了嘛。
燕燕撇撇嘴,不太高兴,目光落至她包着手帕的右手,旋即慌张地问,郡主您又受伤了?还好,回去再上点药就是了。
翟似锦偏头看见张承衍跟几个小吏站在一起交谈什么,突然就觉得不太顺眼,赶紧催着燕燕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到杏花胡同给宜乐买糕点去。
燕燕被带偏思绪,愣愣点头扶她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胡杏花胡同。
翟似锦走下马车,入目处皆是粉白娇嫩的杏花,满开枝头,沉甸甸的,被清风一吹,饱满的花瓣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在胡同口用油毡布支起来的一家糕点铺子前。
燕燕给她指了指那里,郡主瞧,上次陈廷尉说的就是这儿,奴婢来这儿买了好几次,那对夫妻十分和善,周围人缘也极好。
翟似锦笑着点头,迎着杏花雨走到糕点铺子前,老板,两屉玫瑰莲蓉糕。
年轻的老板在旁边和面,漂亮的老板娘帮她拿了两屉糕点,用油纸包好,递给她。
翟似锦转头让燕燕掏钱。
旁边一个人突然冒出来,先一步取走老板娘递来的糕点,又低头在兜里找银子。
抬眸一瞧,竟是陈慈。
翟似锦轻笑,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二公子,好巧啊。
少年还记得他,只是脸上表露出的神情不太友善,看她一眼就移开视线,继续埋头找银子。
老板娘有些尴尬,赶紧重新再包了两包糕点给翟似锦,替陈慈说了好话,姑娘看起来认得这位公子,他最近经常来买点心,可喜欢吃我们这儿做的玫瑰莲蓉糕了。
来,这是给姑娘你的,收好了。
翟似锦接住两包糕点,让燕燕给了钱,才看向还在努力找银子的陈慈,问道:你一个人出来的么,陈熠呢,他在家闲着无聊,怎么也不陪陪你?陈慈抬脸扫她一眼,脸上神情淡漠得很,我跟你熟吗?翟似锦默然。
陈慈不再跟她说话,找出一锭碎银子交给老板娘,捧着糕点转身就走了。
燕燕指着往胡同深处走的陈慈,有些傻眼了,陈廷尉竟然会收养这样的人做义弟……?翟似锦抿唇沉默,眼看着陈慈走到陈府门前,忽然扭头看了自己一眼,旋即蹬蹬蹬地跑进府里,再也看不见身影。
她自嘲地笑,谁知道陈熠的心思呢。
义弟不义弟的,又有什么关系,总之陈熠是拿他当亲人的。
翟似锦回府后,把玫瑰莲蓉糕分给赵宜乐一包,余下一包连同卷宗一起带回房间,细细琢磨起陈熠可能会在这桩案件里扮演的身份。
长宁元年的事情,她还未出生,陈熠在那时也不过是一个三岁孩童。
联系起前世里他对黄御史的恨意,极有可能便是因为他的家人被黄御史污蔑陷害过。
可上上任户部右侍郎姓袁,不姓陈。
陈熠把陈慈捡回去赐姓,说明他们本身就姓陈,不存在改名换姓的可能。
那他们会是被户部牵连的那批人?翟似锦不确定。
或许这件事她能暂且做假设,认为他就是来找黄御史寻仇的。
但陈熠上次藏着的那把匕首又是为什么,他跟李谦用过的那把短匕有什么关系。
疑点重重,她连午膳都没心情吃,草草吃了两块糕点,一直想到日落西山,她仍旧想不明白。
晚霞过后,便是夜幕降临。
随着外面传来的的一阵铜锣丧乐,翟似锦倚在榻上,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正要唤人进来询问,赵宜乐便揪着燕燕闯了进来。
表姐大事不好了!翟似锦稍微伸了个懒腰,睨她一眼道:我好得很,你好好说话行不行?赵宜乐来了个大喘气,呼呼道:不是,表姐……是……是你父亲那个姨娘没了……翟似锦笑容僵住,沉默半晌后才道:康氏没了?怎么没的?赵宜乐自顾倒了杯茶水,边喝便道:就是上次翟嫣儿气她那回啊,害她病得不轻,这半月来就吊着一口气儿,听说今天早上就快不行了。
如今丧乐都奏了起来,那人肯定是没了。
翟似锦一时间望着窗外的夜色愣怔出神,想到从前康氏病逝时便是这样的景况,但时间对不上,康氏病逝,整整提前了三年。
回过神,翟似锦没觉得高兴多少,只道:算了,反正翟家二房已经被赶出京城了,至于康氏是死是活,跟我也没什么干系。
…………一整夜翻来覆去,翟似锦毫无睡意。
总觉得哪里不踏实。
怨恨两世的翟致远和康氏终于得了报应,她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就是闷闷地难受。
次日天亮时,翟府的丧乐锣声越发响亮,穿过院墙,吵得郡主府上下都不得安生。
赵宜乐顶着乌青的双眼找上翟似锦,表姐,我想回宫住了,你这儿也才太吵了。
翟家真是不分轻重,区区姨娘就操办这么大的丧礼,估计那唢呐还要吹上三五日,我顶不住了,我得回宫去才能睡个好觉。
于是翟似锦亲自送她回去,也顺便去宫里避一避。
赵宜乐离宫大半月,萧皇后想念得紧,一见面就搂着她有说不完的话。
翟似锦指尖轻敲着圈椅,看着眼前这种母女温情的画面,思绪微微陷入僵局。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唯有的念想便是长宁帝吩咐人给她临摹的一张画像。
她并不喜欢看那张画像,收进库房就没拿出来过,每次去太极殿拜见长宁帝时,也不喜欢看殿里挂着的那张。
因为画像上的人即便画得再像,她也不会笑,不会说话。
外人都说,康氏的音容笑貌与她生了六七分相似,翟似锦远远看眼,有过幻想,但也恶心翟致远将康氏娇养在后宅的做法。
似锦,你的手伤养得怎么样了?萧皇后和赵宜乐说完话,一脸温和地望过来。
翟似锦收回思绪,低头看着手里的几道口子,还好,太医给的伤药管用,等再过几日应该无碍了。
萧皇后点头轻笑,转而又嗔骂她道:你们也真是的,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半夜还打起来了。
她转身抬手敲了敲赵宜乐的额头,宜乐你胆子也越发大了,下手没个轻重,将似锦的手伤成那样,等会儿你父皇肯定还要找你算账。
赵宜乐搂着萧皇后的手臂,不愿就此认栽下去,母后,我不是故意的,父皇那里你可要帮我多多担待啊,他最听你的话了,你帮我求求情好不好?你要是不管我,父皇他肯定又要生气禁足我了。
她答应过翟似锦对那晚去醉仙居的事情要保密,但面对自家父皇母后的连番责骂,她哪里受得住,连忙朝翟似锦眨眼睛使眼色。
翟似锦晃了晃神,也跟着劝道:是啊舅母,此事与宜乐无关,是我自己不当心弄伤的,宜乐她这些日子在我府中住得可乖了,是吧宜乐?赵宜乐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最近跟表姐住在宫外可乖了,要不是隔壁正在为姨娘发丧,我还想继续住下去呢。
萧皇后轻拧眉头,语气不悦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在外面野着说几句就算了,断不可叫你父皇听见。
长宁帝极其厌恶翟家,也厌恶翟家那个姓康的姨娘。
赵宜乐这才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正想插科打诨说些别的把话题带过去,女官连珠就匆匆进来,凑到萧皇后跟前低声说了什么。
萧皇后脸上微微变色。
赵宜乐问,母后,发生什么事了么?萧皇后轻阖双眼,摇了摇头,张贵妃让我替她去太极殿走一遭。
翟似锦捧着热茶,指尖点在杯沿上,抬眸望向萧皇后微顿的脸色,贵妃娘娘有事儿要求舅舅,就该自己去,求到舅母头上算什么?她以前只当张贵妃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但自从张贵妃坑了她和赵宜乐一把,她对张贵妃的印象便极差了。
萧皇后沉吟着起身,周围的宫女立即上前帮她提着逶迤的凤袍,准备好仪驾,去太极殿给长宁帝请安。
翟似锦松开茶杯,亦是打算离开景阳宫,再去别处逛逛。
赵宜乐却拉住连珠,询问她刚才对萧皇后说了什么。
连珠向来磨不过赵宜乐的招数,三言两语就败下阵来,老实交代了,刚才贵妃娘娘派人过来说,昨夜廷尉署突然走水,被烧掉大半的档案卷宗。
刚巧昨夜值守的是晋阳侯的二公子,档案卷宗被毁,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贵妃娘娘唯恐陛下会迁怒晋阳侯府,所以就央求咱们皇后娘娘先去找陛下求个情,怕事情闹得太大。
赵宜乐对这种曲曲绕绕的事情不感兴趣,她只对可能会成为未来姐夫的廷尉监有点关心态度,那陈廷尉呢,廷尉署走水,他身为廷尉监,父皇会不会也迁怒于他啊。
连珠叹气道:帝心难测,谁知道呢。
赵宜乐转头看向尚还坐在椅子里的翟似锦,有些着急道:表姐,这怎么办?她是比翟似锦要着急的。
但翟似锦面上虽看着平静,心底却捏了把汗,再次问连珠,廷尉署里存放的卷宗当真被烧了?连珠点头,听说火势凶猛,底下的人救不及,烧掉大半。
翟似锦霍然起身,往景阳宫外走去。
赵宜乐叫都没叫住她。
翟似锦出了景阳宫,站在宫墙下发怔许久,低声喃喃道:燕燕,这巧合是不是太巧了?燕燕伺候在身侧,听到她的问话,也自然晓得她问的是什么意思,照理说,郡主您昨日刚去廷尉署查找了卷宗,还没什么眉目,后脚廷尉署晚上就走水了,确实可疑。
燕燕不知她查陈年卷宗的具体缘由,说的话更有可信度。
翟似锦稀里糊涂莫名犯愁,一路出宫,马车行至长街转角,再往前绕两条街就该到杏花胡同了,她踌躇着让车夫停在街尾,想了很久,终是原路回了郡主府。
她回房关起门来,将卷宗翻看,仔仔细细看着结尾两行字,牵连甚广,满门抄斩。
如今的大宁朝,在长宁帝的治理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官员们也各司其职,偶有作奸犯科者,按律流放或是处斩,并不牵连家人。
但长宁元年那时,听说朝政混乱,佞臣当道,长宁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皇位坐稳,靠的是铁血手腕,以及经手过的累累白骨。
那是真的白骨成山……别看长宁帝近些年随和温敦得不像话,但朝中年长些的官员,对他无不畏惧臣服。
这也是长宁帝对翟似锦说过的,陈熠的杀伐果决跟他有几分相似。
坐上皇位的人,能有几个手段软和的?大相国寺的绑架,让她看清楚了一些事情,醉仙居时陆三的行径,也应证了一些事情。
如今还差一道铁证。
酉时夜色已然漆黑,翟似锦唤来燕燕,换了身素裳,乘着马车趁夜出府,朝陈熠家中驶去。
掠过翟府门前时,车帘掀起一角,翟似锦看见了府前高挂的白绸和白纸灯笼,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惨白里。
也不知当年她母亲过世,翟致远是否表现得如这般悲伤,给她安排这么大的排场。
马车到达陈府,翟似锦下车亲自叩门。
门子不在,开门的依旧是陈慈,他嘴里叼着一根孩童吃的麦芽糖,有些孩子气地赶她们离开,找我哥么?他不在,你们走吧。
陈府前挂着一排红灯笼,夜里光亮朦胧,翟似锦看不真切,隔着门侧看,觉得陈慈的长相还真跟陈熠有点相似。
白日里陈慈像个孩子,陈熠面相阴鸷,两人的气质大相径庭。
翟似锦神差鬼使就问出了口,你当真是陈熠的弟弟?陈慈稀奇古怪看了她一眼,把麦芽糖从嘴里拿出来,嘴巴叭叭道:我不是他弟弟,难道你是他妹妹?赶紧走啊,都说了他不在。
翟似锦:……?燕燕看得捉急,帮忙问道:二公子,我家郡主的意思是,她有急事要找陈廷尉,急事,很急很急的事,你懂吗?然后你如果是他弟弟的话,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陈慈起先听见前半段,下意识配合地点点头,听到后半段,他眉眼便皱成了一团,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麦芽糖有些不知所措。
我哥他带着费康出去了,不让我跟去……说是去了什么……醉鬼居……?醉鬼居……?翟似锦笑容无力,醉仙居吧。
陈慈恍然,用力点头道:好像是!燕燕转过去看了眼翟似锦,小脸泛苦道:郡主,您该不会跟着又去醉仙居吧?翟似锦去一回,就伤得双手半个多月都不能做事,连每日的吃饭喝水都要人喂。
燕燕深受其苦,这一回说什么都不愿意让翟似锦再去那等烟花青楼之地。
偏偏翟似锦好脾气先把陈慈劝回去,临了还塞几颗糖用手帕包着粽子糖给他,然后才对上燕燕微略严肃的神情,不紧不慢地朝马车走去,上回的帷帽正巧还在马车里,我带着帷帽去,你到时候留在马车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燕燕差点就要信了她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急得都快哭了,郡主……翟似锦态度非常坚决,不听我的你就现在回去。
她有好多疑惑,她自己想不清楚,既然陈熠知道,那她何必舍近求远,直接去问陈熠不就好了。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醉仙居不远处的窄巷里,翟似锦带着帷帽走下马车,往醉仙居人来人往的门前看了几眼,确定门口停着一辆刻有陈府标志的马车。
她安抚燕燕留在车里,兀自理了理帷帽,踏着清娆的琵琶声迈进醉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