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绾也没想到会是景阑救了她。
本欲感谢的话在瞧见他满不乐意的神情时生生憋了回去,乔绾拧着眉嫌弃:本公主才要问,怎么会是你!景阑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他来此处自是为了自家老头那句在禁军里闯出点名头。
近些时日山贼趁着新正下山作乱,几次三番惊扰百姓,劫持人财,朝廷头痛不已。
他自请命前来剿灭山贼,到时便是功劳一件,再随意找个借口打消圣上欲赐婚他与乔绾的念头,刚刚好。
怎料被山贼打劫的正是乔绾,还被自己阴差阳错地救下了。
思及此,景阑一扬眉,懒洋洋道:臣以为救了公主,能听见几句感谢呢。
乔绾瞧着他小人得志的神情,又气又恼,旋即看向景阑抓着自己狐裘后领的手,呵斥:松手。
景阑眉梢一挑,干净利落地松开手。
乔绾瞬间只觉自己腿脚一软,方才受了惊吓的身子并无多少力气,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摔在了地上。
她抬头瞪向景阑。
公主要臣松手,臣不得不听。
景阑扯唇,低头对她嚣张地笑,再抬头看向不远处山贼时,脸色紧绷了些,看向四周的几名侍卫,你们守着这边。
话落足尖一点,飞身朝那边而去。
乔绾被倚翠扶起坐进马车内,如今来了近百位禁军,心中才终于松了口气。
却又在看见景阑在山贼众里游刃有余地砍杀时,脸色变了变,后背慢慢升起一层凉意。
那日在毓秀阁,他果真在让着她呢,若他动真格的……乔绾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誓要远离这个纨绔子。
不过……想到那场宫变,应当也没什么以后了。
山贼未曾想会有禁军前来,下山的不过几十人,很快便被禁军控制了局势。
乔绾彻底放下心来。
就在她紧绷的情绪将将放松时,一阵浩大的喊打喊杀声自远处而来,不断靠近着。
乔绾的心再次高高提起,匆忙打开车窗。
山上百余名山贼手中拿着砍刀正朝山下冲来,不时有巨石夹带着枯枝滚落。
少将军。
有人扬声高呼。
乔绾飞快地朝景阑看过去,他一身银甲朝山上望,继而扯起唇角:这怕是全寨出动了,倒省了小爷去找的工夫了。
乔绾瘪瘪嘴,这个时候还这般逞能。
景阑似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睨了一眼。
乔绾飞快地缩回了脖子,便听见车外景阑道:你们守住这一片,归降者不杀。
我去会会他们头头。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肃杀声音,偶有寒风吹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倚翠坐在乔绾身侧,不知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不断道着:公主不用怕,会没事的,公主吉人天相……只是没等她说完,马车陡然被重物撞了一下,剧烈摇晃,而后那重物砸在了地上,马匹受了惊,高高地嘶鸣一声。
倚翠惊呼,乔绾猛地打开车门,却见马车前,两个穿着虎皮毡衣的高壮大汉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不知死活。
景阑手执长剑,凛凛站在大汉的身前,红缨兜鍪不见了,身上的银甲也沾了血,高高束起的马尾那颗红玉珠子随风而动。
他肩头的盔甲也被人别了去,露出里面的朱槿色袍服,胸口处被人划了一刀,衣襟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刀伤,以及……乔绾猛地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景阑的胸口。
山贼们随着两个大汉的倒下,有片刻的死寂,继而士气低迷,不少人放弃争斗,弃甲归降。
乔绾始终盯着景阑的心口处。
他的衣襟裂开的很小,除却伤口外,只露出一抹红色印记的边角,却像极了梦里那个十字星状的伤痕。
难道梦里的那个人……是景阑?一瞬间,乔绾意识凌乱万分,杂七杂八的念头难以克制地涌现。
景家有兵权,乔恒也一直对景家颇有忌惮;且景阑喜欢乔青霓不是吗?他当初在毓秀阁说不会娶她的时候,便提过她和三皇姐云泥之别。
所以,梦里的那个人才会领兵入宫,弑君宫变;而那个模糊的颀长身影才会将乔青霓妥帖地护在身后……再仔细想想,宫变的时间,正是三皇姐将要前往大齐联姻的前几日!一切都说得通了。
乔绾怔忡地想。
景家被猜忌,景阑不愿爱慕之人嫁与旁人,谋逆宫变理所应当。
至于她,不过是个再无利用价值、且和景阑水火不容的可怜鬼,随手杀便杀了。
大哥,老三!乔绾的思绪被一阵怒吼打断。
她蓦地回过神,便看见身披灰色大氅、像是军师模样的男人蹲在那两位浑身是血的大汉面前,脸色灰败,似早已失去求生意志,任由一名士兵压着他朝俘虏那边走去。
景阑已经退至马车旁,皱着眉听身边人说着什么。
那位军师模样的男人被禁军压着,却在行至景阑身后不远处时,突然发力狠狠撞开了身侧之人,自袖口掏出一柄匕首,目眦尽裂地朝景阑刺去。
始终盯着景阑的乔绾震惊地张大眼,想到梦里掐断喉咙的窒息感,一瞬间觉得景阑就这般死了算了。
可转念又一想,景阑不能死啊,他若是死了,她这一生都将被囚于陵京。
深吸一口气,乔绾脆声大喊:小心!一咬牙便冲了过去。
公主!倚翠惊慌失措地唤她。
景阑闻声皱着眉回过头来,却只见眼前红影一闪,一道纤细温暖的身子直直撞进自己怀中,抱着他一齐朝官道倒去。
他的后背重重砸在了地面上,而人影砸在了他身前。
景阑的胸口本就受了刀伤,此刻被砸,顿时痛得满头冷汗,容色煞白。
待看清压着自己的人是乔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救了她不感谢便罢了,而今还要恩将仇报。
乔绾,你有病……他的话在偏首看见周围的禁军一拥而上,将身后的山贼压在地面时戛然而止。
——山贼手里拿着匕首,报仇成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长乐公主恕罪,少将军恕罪,穿着银甲的士兵跪在地上,属下方才未看管好山贼,令其险些伤了公主和少将军。
景阑闻言,目光落在压在自己身上的乔绾脸上,陡然变得复杂。
乔绾未曾注意他的眼神,只听见他方才骂自己的那句话,当即回了一句:你才有病!说完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从景阑身上爬起来,飞快察看自己的手掌。
官道上不少细碎的尖锐石子,方才她重重摔倒在地,细皮嫩肉的手掌在地面擦出一道血痕,其中不少细小的石子泥土仍硌在她的肉里。
公主,你没事吧?倚翠匆忙跑了过来,拿出绢帕小心地擦拭着她的手。
景阑也回过神来,捂着胸口的伤站起身,看着乔绾手掌的血痕,心中更复杂了。
她救了他?方才若是再慢一些,那柄匕首便会刺进她的身体。
她真的就这么爱慕他,爱慕到连命都不要了?乔绾不知景阑这么多心思,只在心中懊恼,方才倒在景阑身上时,该扯开他的衣袍好好看清他心口处究竟是不是梦里的红痕。
公主,一名士兵走到她身前,恭敬道,属下已着人回禀圣上,为免公主再遇险境,余下路程公主将由禁军护送回京。
然眼下须得处置山贼余孽,还请公主稍作等候。
乔绾自然颔首同意,看着士兵离去,目光再次落在一旁的景阑身上。
他神色不复之前的懒散与顽世,反而心思沉沉地皱着眉,有人正为他处置着伤口。
乔绾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倚翠为自己上药的那瓶白玉膏上。
这是宫里才用的上的,极为珍贵,坊间少有。
乔绾抿了抿唇,深呼吸一口气,拿过白玉膏闷头朝景阑走了过去。
公主。
为景阑处理伤口的士兵忙行礼。
景阑眉梢一跳,不自在地看了过来。
你先去忙,乔绾大喇喇地摆摆手,这里我来。
士兵吃惊地看着乔绾,又看了眼皱着眉默不作声的少将军,飞快离去。
乔绾走到景阑身旁,咳嗽了几声,刻意放柔了声音:景少将军……景阑的双眸立即谨慎起来:你要做什么?给你上药,乔绾依旧好脾气地笑笑,生怕他拒绝,这是白玉膏,上好的伤药,景少将军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给少将军上药也是应当的。
乔绾边说着,边要上手去抓他胸口扯开的衣襟。
景阑盯着她大胆的动作,神色一僵,飞快避开。
却又在看着她满眼期待的眼神,原本拒绝的话顿在嘴边,好一会儿才生硬道:给手臂上药就行。
乔绾此时才注意到他的手臂还有一道剑伤,恹恹地坐在他身侧,飞快地处理好那道伤口。
景阑皱着眉,感受着她没轻没重的力道,脸色极为难看,她是故意折磨他的吧。
转念又一想,她被人千娇百宠,能知道上药先洗净伤口便不错了。
处理完手臂,乔绾又温柔地笑笑:景少将军的胸口也有伤,我一并帮你处理了。
话落便要凑上前再次扯他胸口的衣衫。
景阑感受着女子压在自己手臂的半侧身子,娇软纤细,耳根一热,伸手将她就要探入自己胸口的手拿开斥道:乔绾,你究竟是不是女子?几次失败,乔绾不耐烦起来:不就帮你上个药,怎么就不算女子了?谁家女子像你这般……景阑一顿,脸颊飞起可疑的红,不知羞耻!乔绾气笑了:帮你上药便是不知羞耻?听闻你六岁便会钻侍女裙子,你便不是不知羞耻了?我那是去找骰子!上青楼的时候呢?那是去听曲儿!本公主命令你站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远处的林木之间。
司礼气喘吁吁地追到此处时,慕迟早已立在一处隐蔽的山石上。
白色锦裘随风飞舞,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山下。
不知已看了多久。
公子。
司礼轻声唤道。
慕迟却恍若未闻,仍安静地望着不远处在官道旁打闹的那对男女。
从最初的英雄救美,到后来的美救英雄,他看得真真切切。
他看着景阑将乔绾自山贼的长箭之下揽了过去;看着乔绾盯着景阑发呆;看着乔绾大惊失色地对景阑喊小心后,不顾生死地上前护了他。
眼下,又看着她追着他给他上药。
用的,还是那瓶他嫌厌无比的白玉膏。
就像她曾对他的那样。
他想起曾听谁提及长乐公主喜新厌旧,而今看来,她喜爱的手段倒都是那一套,一成不变。
司礼,你说,他突然开口,手轻轻地抵着胸口,嗓音迷惘,雪菩提莫非真的能令人生痛感?否则,为何会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司礼不解:公子?慕迟却再次安静,良久低低笑了一声,嗓音温柔清雅。
司礼却只觉身体一寒,比林间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般配吗?慕迟低柔地问。
司礼看向山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迟也无需回应。
他现下出现在此处,心中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本该不在意乔绾的生死。
也本就不在意。
他不能容许自己的道路上出现一丝一毫的错误。
若是出现,他不介意亲自纠正。
现下离去,乔绾势必派人大肆寻找,若是惊动了乔恒,又是一桩麻烦,慕迟淡淡地笑,不若先成全了她和景阑的好事。
一个有夫之妇,总不能再满城找旁的男人了。
而他,也绝不会因一个有夫之妇如方才一般莫名失态。
司礼诧异:公子是打算回公主府?那昭阳公主那边……将霜山晓的曲谱送过去,慕迟目光仍落在山下,语气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其余我自有安排。
是。
慕迟最后看了一眼那抹火红,语调添了讽刺:一个娇惯无礼的小公主,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纨绔,般配极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也是勤勤恳恳给自己戴绿帽子的慕渣一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