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王回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大殿,管弦乐声的掩盖下,众人议论纷纷,低语一片。
太常承郭越满面愕然。
朔北王竟是回来了?宗正看着郭越,笑道,前两日问仲清,还骗我说不知。
郭越赔笑,心里却忍不住纳闷,这个脾气难测的侄子,如今是搭错了哪根筋!元煜可许多年不曾回来了。
鄢陵大长公主对太皇太后笑道,定是为了母亲的寿辰特地回来的。
朔北王?中山王坐在一旁,听着这些人的言语,只觉得这三个字耳熟,却想不起来。
过了大半时辰,内侍上殿来禀报,说朔北王已经到了殿外。
宣。
皇帝道。
中山王顺着众人的目光朝门口望去,只见外面阳光斜斜,透过殿前的帷幔。
一人健步走来,身影出现在明晦交接之处,长身玉立,未几,面庞在灿若星辰的灯烛光中渐渐清晰。
众人的赞叹声中,中山王的眼睛也随之定住。
孙儿来迟,向祖母请罪。
元煜风尘仆仆,俊朗的面容却无半分疲态,神采奕奕,唇角含笑,走到在上首众人前,端正一礼,元煜拜见母亲,拜见陛下。
太皇太后激动得眼圈发红,不等他行完礼,只招手道:元煜,快来,让老妇好好看看!元煜走到太皇太后近前,才跪下,太皇太后已经一把将他扶起,看着他,满脸心疼:又黑又瘦,在那等荒凉之地定是吃了不少苦!你啊,怎去了这么久,这狠心的儿郎,老妇过一年少一年,也不回来看看……太皇太后越说越难过,拉着元煜的手直掉眼泪,温太后见状,看看元煜,对太皇太后和声劝道:母亲莫难过,元煜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鄢陵大长公主笑道,今日是母亲的寿辰,大喜之日,该高兴才是。
听得众人一番劝慰,太皇太后方止住泪水,看着元煜:你一去数年,如今回来,可要留多些日子!元煜无奈而笑,道:孙儿遵命。
太皇太后却不依不饶,又向皇帝,陛下也得看好了,边疆的事,多紧急也给我扣下,天下人这么多,说缺元煜一个,老妇可不信!皇帝讪然,忙拱手答应道:祖母有命,朕岂敢不从。
众人皆笑。
鄢陵大长公主笑着对元煜说:元煜不知晓,今日这宴上,太皇太后可是哭了两回了,方才见中山王哭了一回,见到你,又哭一回。
中山王?元煜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未几,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个俊秀少年,目光倏而定了定。
四目相对,中山王看着元煜,只觉那目光虽温和,却似含着某种穿透力,能探入心底。
这是朔北王。
太皇太后,莞尔,对中山王道,论辈分,你该称他王叔。
中山王颔首,行礼道:拜见元煜王叔。
元煜看着他,亦微笑,还礼:原来是王侄,幸会。
*****中山王在京城的府邸,多年来不成敞开大门,如今终于迎来主人,修葺一新。
太皇太后知道中山王身体不好,没有将他留太久,早早让他回府歇息。
寝殿里,锦帐低垂,炭火送暖,香气温软。
几名侍婢走进光照昏暗的屋里,瞥瞥纱帐后面的两人。
女官暮珠乌发半散,身上的衣服凌乱,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半侧香肩,明艳的面容泛着胭脂般的潮红。
中山王枕在她的腿上,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她的伺候,时而轻哼一声,暧昧撩人。
侍婢们相视窃笑,一人在帐外小声道:大王,汤沐备好了。
中山王没回答。
知道了,下去吧。
暮珠声音软软地说。
侍婢答应一声,退出门外。
暮珠眼角瞥着那门关上,继续服侍中山王。
嗯……哦……中山王眉头紧皱,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暮珠的手,捂着耳朵瞪她,疼死了,要聋了!暮珠也不耐烦地瞪他:别忘了你是中山王,中山王最喜欢别人伺候掏耳朵。
难受死了!中山王捂着耳朵,又对她身上的衣服指指点点,还有你的衣服,啧啧,搭一半散一半,她们还以为你……你是……是什么?暮珠不以为然,得意地撩撩头发,伸出柔若无骨的手轻推他一把,娇笑,她们以为了才好。
大王身体康复了,神勇无匹,王国之幸。
中山王白她一眼,抱起一旁的黑猫将军,自顾地去沐浴。
汤室里,热气蒸腾。
将军以为中山王要让它洗澡,才进门,就喵一声从他怀里跳走。
都下去。
暮珠跟着中山王背后来到,对侍婢们吩咐道。
侍婢们应下,纷纷退出去。
中山王看也不看暮珠,自顾地走到汤池前,宽去外衣、里衣、袴,露出白生生的手臂和腿,还有缠在身体上一圈圈的白绫。
呼……当白绫解开,他如脱桎梏般长吁一口气,把那堆白绫团成一团,厌恶地用力扔开, 勒死我了!暮珠无奈地拾起来:等会还要用呢,丞相要见你。
不见。
初华……没等暮珠说完,她已经跳进了池子里。
哗啦一声,汤水被溅得高高,漫出了池子。
不一会,热腾腾的水中钻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和半截白皙的颈背。
中山王,不,初华用双手抹去脸上的水,回头,秀致的脸庞红润晶莹,兴奋道:暮珠,这汤水好舒服呀,你也来!暮珠看着她,片刻,有些头疼。
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什么中山王。
她愁眉苦脸,别忘了,你是代替大王来的。
知道知道。
初华敷衍着,笑眯眯道,暮珠,这汤沐真的好极了,香香的……暮珠知道她秉性,叹口气,只得由她。
听说今天在殿上,大家都快吓死了。
暮珠道,他们说好几次都怕你忘词,露了底细。
怎么会。
初华不以为意,那太皇太后可好说话了,拉着我说个没完。
说着,她忽然想到了朔北王,趴在浴池的边缘上,望着她,暮珠,你知道朔北王么?朔北王?暮珠正在收拾着初华的衣服,想了想,道,听说过,很厉害的一个人,镇守北境多年,胡人都不敢进犯。
是么……暮珠看看她,一笑:听说今日朔北王也在殿上,你见到他了么?长得如何?初华想着朔北王的样子,高高的,微笑的时候……她微微眯眼,那笑容……暮珠,我以前,曾经见过朔北王。
她说。
暮珠讶然: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好几年前。
初华回忆着,道,五原的一个富户请我们去演百戏,恰好逢着胡人劫掠,朔北王救了我。
她说着,望着氤氲的水汽,心底有些砰砰跳。
……去寻你的家人吧。
那个骑马的少年将她放到地上,意气风发,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暮珠见她说着说着有些出神,眼睛亮晶晶的,不禁抿嘴笑起来。
是吗?你那时觉得他如何?她凑过来,挤着眼贼笑,救了你的大英雄,可想过……嗯?嗯。
初华点点头,想过。
哦?暮珠眼睛一亮,怎么想的,说说。
还能怎么想,把他拉到戏班里呗。
戏班?暮珠讶然。
是啊,他可厉害啦,他骑在马上,能射箭能砍刀,还会用手捞人,我们戏班里那时就差一个马术好的!暮珠:……初华遗憾地说:如果他不是王就好了,要是能出演,一定赚大钱啊!……*****等初华终于沐浴完出来见冯暨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拉得老长。
丞相,初华无视暮珠使劲使眼色,抱着将军坐到软榻上,小脸上还带着沐浴的水润之气,何事?冯暨看着懒散的样子,脸色更是难看:为何这么久才来?久么?初华眨眨眼,不过洗了个澡。
冯暨额头跳了跳,冷冷问道:今日为何擅自开口?我跟你说过,你只需要说事先背好的,其余都由我来应付。
嗯?初华这才想起殿上的事,道,可那时太皇太后拉着我的手啊,而且我不是也说得挺好么。
还有,侍卫说,你在陈留时,私自溜出了院子。
那时将军不见了,我找将军去了……话没说完,她的脖子突然被狠狠掐住,提起来。
喵!将军跳了开去。
丞相!暮珠惊叫一声,想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内侍架住。
冯暨与初华面对面,语气如目光一样阴戾:你最好莫忘了身份,若在中山国,我捏死你易如捏死一只蝼蚁!可惜这是在京城。
初华毫不挣扎,也不畏惧,与他对视,丞相莫忘了,现在我是王。
冯暨眯起眼,好一会,哼一声,放开手。
初华屁股落回软榻上。
冯暨居高临下,声音冰冷:方才宫里的内侍来了,太皇太后要到太和苑赏春,命你随往。
近身服侍之人我已安排好,隔日你便过去,在那边要万事谨慎,切不可出了纰漏。
初华面无表情:这不消丞相提醒。
冯暨已恢复常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拂袖而去。
初华!见那些人离开,暮珠忙跑过来,伤了么?初华看着她,不以为意地一笑:他怎能伤我?暮珠仔细看她脖子,的确没有伤痕,这才放心。
又探向她的手,却发现汗腻而冰冷。
你啊……暮珠又好气又着急,忍不住教训道,你跟丞相顶什么嘴?这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万一……不会万一的。
初华舒展舒展身体,仰躺在垫子上,我要是被你们丞相收拾了,他拿什么来冒充中山王。
嘘!暮珠瞪起眼。
初华瘪瘪嘴。
见初华没心没肺的样子,暮珠叹口气,轻轻道,你既然不乐意,当初答应来做什么?嗯?初华看着她,眨眨眼。
*****这个假装中山王的差使,的确不是她的本意。
初华姓夏,自幼没有父母,从记事起,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夏琨。
祖父办了一个百戏班,领着十多号人走南闯北糊口过活,凭着幻术的绝技,很有些名声。
去年,祖父去世,戏班也散了。
初华带着祖父留下的钱财,一心想再组戏班,却知道自己年纪太小,便打算凭着祖父传下的本事,先投到别人的百戏班子里练一练。
不料,有一天,她跟着戏班到了中山国,演了一场戏之后,官府的人突然来到,把初华带进了中山王宫。
在那里,她见到了王太后和冯暨。
王太后是个冷漠的女人,见面的时候,她看了初华一眼,没有说话,就让冯暨带了下去。
冯暨告诉她,她长得很像中山王。
中山王要去京城朝贡,但是重病缠身,走不得远路,希望初华能够代替中山王去京城一趟。
他说了一笔钱财的数字,并保证事成之后,初华不但会有钱,还可以享受到贵族一样的生活。
初华开始时并不动心。
她跟着祖父闯荡多年,知道做买卖的规则。
冯暨的条件,听起来诱人,却空口无凭。
这些人来势汹汹,到时候要反悔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她拒绝的时候,冯暨不让她离开,并把她关在了牢房里。
初华正恼怒,没多久,却有人打开了牢房,领她出去。
在一座十分漂亮的宫殿里,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个十分羸弱而美丽的少年,跟她年纪相仿,却躺在榻上。
当初华看清楚他的容貌时,瞪大了眼睛。
那张脸,跟她居然真的很相似,初华看着他,几乎以为看到了镜子里穿着男装的自己。
而当中山王开口,初华更是震惊。
你是初华?中山王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笑,声音温和,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睿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