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饶命, 主子饶命啊!正是宫宴,各宫主子去了华阳宫赴宴,唯有偏僻的流云宫一隅, 死气沉沉,阴云满布, 陡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慑人心骨。
来人, 把她嘴给本宫堵上。
安修媛冷眼撇了撇地上的血迹,轻擦了擦手心,轻描淡写道:这奴才以下犯上, 赏五十个板子, 当作惩罚了吧。
五十个板子下去她焉有命在,素英白着脸,吓得泪水都出来,拼了命挣脱开宫人的手,爬到安修媛脚边, 主子,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求求主子饶了奴婢吧!安修媛看也不看直接踹了她一脚,给本宫拖出去!没用的东西。
没人知道这位宫婢怎么得罪了主子,只是主子发话,一个宫女的贱命还比不得主子最爱的茶盏。
绿荷心有不忍,想劝一句, 见主子阴暗的脸, 竟有些害怕, 她记得主子以前不是这样,后来跟了淑妃,便愈发得阴暗偏鸷了。
主子,奴婢求您再好好想想,万一叫皇上发现,您就再没机会了。
绿荷跪下来,她想事情总有挽救的机会,不能让主子一直这么错下去。
安修媛闭着眼,面色挣扎一瞬,脑海中忽然现出昨夜那贱婢嘲笑她的眼神,倏的睁开眸子,狠狠将手中茶具砸了出去。
瓷器碎裂在墙角,噼啪作响。
本宫从始至终就没有过机会,皇上何曾给过本宫机会?她眼中一冷,左右都没甚好结局,不亲手搏一个前程本宫怎能甘心!本宫为淑妃做过那么多,是该她为本宫付出什么了。
……伶玉接到宫人送来润喉的汤水,又得知是皇上吩咐送的,她眼中诧异移去,脸上生出不自在来。
这确实是她头一回做这种事,甚是难受,昨日她喉咙简直要呼吸不开,软软地靠着男人一动都不想动。
拂开那些念头,她闻着汤水的香甜味浅浅喝了一口,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心想若她是安修媛,也该是这个时候动手了。
进宫的半月,惠修容暗地里似有隐晦地跟她透漏了诸多后宫的秘辛,譬如淑妃家世甚高,张扬跋扈却是个没心计的,安修媛相貌平平不得圣宠,巴结皇后淑妃只为分得一分宠爱,但万物皆可分得,唯独这男人的宠爱,如何分都会心生嫉妒不满。
安修媛这些年也该过够了这样的日子,若伶玉是她,必然要豁出去搏一搏,在宫里没有什么比子嗣更能依靠。
方才她旁敲侧击打听了宫宴的事,后宫嫔妃唯有三人未去,一是钟粹宫的惠修容,二是昭阳宫的陈昭仪,三就是流云宫的安修媛。
惠修容将过小产,在宫里养身子,陈昭仪留在宫中养胎,倒是安修媛的由头也是养病。
这便好笑了,昨日人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病了。
伶玉不紧不慢地喝完汤水,换了身靛青宫裙,挽上发髻,盈盈出了屋。
她以前是侍奉在钟粹宫的宫女,如今病好,总该记恩,去看样主子才是。
日头西沉,月引东升,过了今日,她便不再是那些自视甚高人口中卑贱的宫女。
通往华阳宫的路稍远,其间经过钟粹宫,伶玉望着眼前的巍峨殿门,犹记初次入殿之时,惠修容玉簪装发,一身织锦华服明艳多姿,宫人跪拜福身,让人艳羡仰望,后来她才知,在这宫里表面的光鲜背后永远有着诸多的无可奈何。
奴婢给主子请安。
惠修容睇了眼跪着的人,漫不经心道:是皇上有何吩咐了?伶玉心头一紧,倏忽记起,惠修容落胎,心绪必然极为不好,见她也是厌烦。
皇上并无吩咐,是奴婢心忧主子。
呵。
惠修容自是不信这句话,她拂手遣人出去,殿门掩了,她才懒懒道:说吧,何事?伶玉头眼眸波动,不徐不疾开口,奴婢想主子痛失子嗣,凶手尚未查明,必是心绪郁结,奴婢惦念主子,故而来此。
听了这话,惠修容稍正了身子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她知她以前在钟粹宫多有隐藏,而今来看,这数月,她开始记不清刚入宫的伶玉是何模样。
惦念有什么用,查不到的就是查不到。
伶玉听出来其中意思,无非是查出来但是不能说,宫中有几个嫔妃能有这么通天的本事,分明谋害皇嗣又不可说呢?正与她所想一样。
她缓缓看过去,现下就有一个机会。
惠修容眸色倏然深下,手中的帕子揪紧,何意?安修媛称病不去宫宴,那么她会借谁的手呢?皇后自是不能,除去皇后,想必安修媛最恨的人应是淑妃了,她既然决定鱼死网破,就不会去计较那人的背后有多么强大。
淑妃,正是最好的替死鬼。
……此时流云宫妙云轩,正出来一个粉衫的宫女,垂着头脚步匆匆。
绿荷只觉像有人跟着她,这日是宫宴,宫人繁忙,回头一看宫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她安抚自己定然是做贼心虚,看花了眼,遂步子愈发得快,直到入了华阳宫正殿。
内殿歌舞升平,一派祥和。
长沙有意求娶公主,和元昭联姻。
现今宫内皇上并无可嫁的公主,先帝膝下只有一女,自驸马病逝后常伴青灯古佛,不理俗世,元昭确无公主可嫁。
众人疑惑皇上该如何做时,御前公公忽拿出了早准备好的圣旨,册封宁国公府三小姐为永安公主出嫁长沙,四小姐为兮禾郡主纳入宫中,册为嫔位。
一时间宁国公府两位小姐一跃而上,本是没落的府邸突然间水涨船高,不仅出了位公主,还出了位娘娘,朝臣暗自递了个眼色,后宫嫔妃也面色僵了下,谁知不过是一场宫宴,后宫又多出了位姐妹,这可不是甚好事。
舞乐再起,殿内除却心满意足,得了和亲的长沙国使臣,其余人的面色皆不甚美妙。
淑妃位居四夫人,坐在帝王一侧,离女眷席位要远些,她攥着杯子,盯住宁国公府,待看清案后两个姿容隽秀的女子时,忽的冷哼一声。
娘娘。
钊钊从后面悄悄上前,附耳低声,安修媛果然是装病,奴婢方才看见流云宫的绿荷带人端着糕点入了后殿。
淑妃脸上露出厌恶之色,贱人,争宠争不过一个贱婢,就想用这法子讨皇上欢心。
她眸子一转,朝钊钊低声吩咐了几句。
钊钊会意,点过头便悄悄下去了。
一舞过后,殿外连入十余红衣婢女,手持如意托盘,面遮雾白薄纱,步履轻盈,徐徐而入。
随着击撞的乐明之音,托盘便引到了各案桌上。
淑妃低眸看着碟中如意而已,冷冷勾了下唇角,安修媛,莫要怪本宫。
长沙使臣吃过一块糕点,眼珠瞪大,连连称赞道:好吃,好吃,果然是□□上国的美味,非臣等蛮夷之地可比,不知是皇上宫中哪位御厨所做,臣等也想效仿一二。
这糕点突然入殿,就是皇后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但此时是要给长沙一个回应,她开口正要搪塞过去,下座的淑妃倏起了身。
是本宫亲手所制,使臣若是喜欢,本宫可写下方子赠予长沙。
长沙使臣眼光又看向远处站着的女子,靠着位置认出了是哪位娘娘,恭敬地俯首做礼,娘娘聪慧手巧,臣等敬服。
他又转头对高位帝王道:天国物资多赢,臣等仰望攀慕。
李玄翊目光扫向淑妃,眼眸微敛,对使臣举了杯盏,皇上既抬了杯自然下面这些人也要跟着。
一场宫宴算得圆满,结束时已是入夜。
宫宴散场,依照规矩,要皇上先行,皇后落下一步,待圣驾离开,其余朝臣嫔妃才可自行退去。
淑妃怔怔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脸色暗下来,眸中惆怅黯然,失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她原以为,因着这糕点,皇上会来看看她。
李玄翊等了銮輿,轿辇中燃着惯用的龙涎香,熏香袅袅,弥漫在周身。
往日,闻着这气味最是能平复心神,而今日,却是愈发得让人烦躁不耐。
銮輿稍慢,每一步极为平坦。
轿辇中,男人浓眉皱紧,腹中像是涌了股浊气,愈发难忍,他阖着眼,脑海中蓦地闪过御案上女子雪肤玉貌的模样,娇娇怯怯,如玉涎珠,他倏的睁开眼,脸色顿沉。
福如海!福如海正慢悠悠地跟驾,御花园的路不好走,忽听这一声差得摔个跟头。
皇上,奴才在。
李玄翊将銮輿地帷幔掀开,夜间的凉风吹入让他稍许清醒些,一刻钟,朕要到乾坤宫。
一……一刻钟?这御花园到乾坤宫可是要走上半个时辰,一刻钟怎么够?腹诽归腹诽,福如海还是不敢当面把这些话说出口的。
他心里琢磨怎的委婉劝说一下,又见皇上霎黑的脸色,硬生生将那些话咽回了肚子。
愣着干什么,没听皇上说吗,快些回乾坤宫!抬辇的奴才们苦不堪言,又不可颠簸,又要快些脚程,这御前的活儿看着体面月银多,却是个难做的活儿。
月夜难行,抬辇的奴才使了吃奶的劲往前奔,李玄翊捏着眉心只觉外面热气甚烈,他放下手捻着拇指的扳指,手背青筋爆出,腹中火气烧得愈重。
出御花园行过一段路,炉中熏香尚浓,晕染了整座轿辇。
李玄翊沉着目,眉宇紧锁,片刻,他倏忽抬眼,挥手将香炉打翻出去。
熏香余味远去,才觉稍缓下心神。
这一打可叫福如海一激灵,他看着地上翻了盖的香炉,苦着脸,小心翼翼地招手让人收了。
今夜皇上似有些不对劲,他又想不通哪里不对。
……月落星垂,乾坤宫偏厢。
伶玉不紧不慢地沐完浴,站在镜前用大巾擦着身子。
镜中女子粉妆玉砌,肤如凝脂,窈窕身姿婀娜妩媚,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她将水珠擦净了,赤着玉足站在衣柜前思量过会儿该穿什么衣裳。
也不知安修媛的药有多猛烈,万一男人神志不清,左右这些衣裳都是要损了的。
她手够向里,要翻找出一件娟纱长裙,衣柜内侧有一处木屑,不偏不倚地扎中了她的手心。
白净的肤皮立即刮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簌簌滚落下来。
几滴血溅落,翩然滴向她玉足的指甲,点缀出妖冶的红。
伶玉淡着眸子任由那血留了一会儿,看得差不多,她才用白布裹住,唇角慢慢弯起来,这木屑刮的人,可真是疼呢。
她换了衣裳,对镜又画了梨花店,技法更胜于淑妃当日眉心那株。
不消片刻,门外便传来了动静,伶玉姑娘,皇上传您去御前伺候。
伶玉抬头望了眼天色,在这宫里生存本就没有公道可言,今日她忍让一步,错失了这次机会,明日死的人就是她。
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殿内烛火掩映,李玄翊靠坐在椅上,途中翻了那香炉灼热便下了些,只是入了殿,闻到那股淡淡的龙涎香,腹中灼热又升了上来。
他盯着殿中的香炉正要唤宫人,身着纱裙,披肩散发的人便行了进来,她赤着一双玉足,眼睫掀开,乌眸含波,侧容俏丽生情,香腮覆雪多姿,胜之洛神不止十分。
伶玉悄然对上男人的眼,黑眸幽沉若谷,看不清分毫神色,她秀拳微攥,微不可查地拧了下眉梢。
她心中想难道安修媛并未如她所想,可惠修容安排去的人分明回禀安修媛做了糕点送去宫宴,又有意带人要去御花园截拦圣驾,若不是如此,她怎会有此行径。
伶玉回神,咬住唇瓣俯身跪地,奴婢给皇上请安。
李玄翊见着那张脸,燥.热升了十成,他一路回宫便知自己中了算计,这后宫当真是该好好整顿了,竟有那个胆子算计到他头上。
故而,他吩咐人有了小路,就是未得不让那些人得逞。
左右乾坤宫也有个能用的人,他这般想,回宫便召了她入殿。
可细想之下,过于怪异。
李玄翊指骨点着案板,冷冷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人,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无皇令大着胆子起身,雪白的玉足踏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近,乖觉听话地依偎到他怀里,柔若无骨的素手不偏不倚贴到了那处。
这一路,早知成了账彭。
煎石更如帖。
她似是被吓到了,美眸不可思议地瞪大,巴掌大的小脸极为无辜地看着男人,皇上……这是何物?李玄翊也没什心思想别的,绷着脸,面色愈发得深黑,他一把抓住了那纤细的皓腕,牙根几乎咬紧了,尚宫局的嬷嬷没教过你这是何物?伶玉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被吓傻了一般,面色红润如霞,眼眸如波似水,眉心的花钿陈得她更加娇美零落,仿若误入凡间的仙灵。
她似是想起什么,面颊更甚红艳了,眼波不敢瞧他,咬咬唇,弱弱道:奴……奴婢,好像知晓了。
李玄翊冷哼,抓着她的手移了半寸,隔着那层布料引导着她。
怀中人的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一刻,自慎稳重的年轻帝王,也忍不住被这片芳泽迷了眼,失了心神。
……昭阳宫,瑾思苑陈昭仪如今有六月身孕,小腹渐大了起来。
她疲惫地倚靠着软枕,歉笑着对跟前的两人道:有长沙使臣入京,宫宴扰不得,倒是劳烦两位妹妹深夜来陪我了。
姐姐说得哪里话。
惠修容笑了笑,姐姐身怀皇嗣,我等自是要以姐姐为重的。
安妹妹,你说是也不是?她挑开眼,以袖掩唇,眼眸中似笑非笑。
安修媛僵硬地扯扯嘴角,干笑两声,袖中的手早已握得死紧,焦躁不安,半点在这赔笑的心思都不没有。
她算计好了一切,淑妃确实抢了那盘子糕点借花献佛,也算计到了皇上会惯用龙涎香,正欲出宫,就被昭阳宫的丫头给堵住,说她们娘娘想邀两宫小聚,安修媛哪有那个聚的心思,不耐烦地把人推开,又撞上了同来的惠修容。
主子,宫宴散了。
绿荷小跑回来,也没顾得上礼数先报了信。
惠修容笑意淡下,不紧不慢抿了口茶水,安妹妹的宫人怎么毛手毛脚的,当心吓到了昭仪娘娘。
主子恕罪。
绿荷心头一慌,跪了下来。
惠修容淡淡道:宫宴散就散了,这么急躁做甚?安修媛皮笑肉不笑地动动唇,是我的人失礼,让两位姐姐见笑了。
说罢,她站起来微微屈膝,夜深了,妹妹就不打扰陈姐姐歇息了。
转过身却是一眼都没看惠修容。
人彻底离开,陈昭仪移了移引枕寻个舒适的位子,这个人情本宫还了妹妹,日后妹妹也莫要再来寻本宫。
惠修容敛着眸未语。
过会儿,陈昭仪侧头看了她一眼,说起来,妹妹此举难不成是为了那个叫伶玉的婢女?说句不该说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妹妹可要当心。
惠修容缓缓起身,多谢姐姐一言,我也不是为了帮那个婢女,只是……她眼光暗下,不想让那人好过罢了。
安修媛无辜吗?她不无辜,淑妃所做种种,哪一行没她参与献计。
这些人,都该死,至于伶玉,待没了用处,她亦不会手软。
……翌日天明。
卯时未至,李玄翊便睁了眼。
昏亮的光透过小窗打进来,寝殿内折出浅淡的乌白。
昨日饮多了酒水,又格外放纵肆意了些,宿醉后有些头疼。
他压着眉心合起眼缓着心神。
手臂一沉,似是滚过来什么东西。
他烦躁地睁眼看去,微怔了怔,怀中是一个女人。
天光初亮,天边泛出淡淡的云白,模糊微晃。
殿外已有宫人泼水洒扫,廊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殿内帷幔舒卷,透出一条缝隙,隐约可见两道人影。
清晨时,小窗开着透进凉风,那人似是觉得冷,往他怀中又缩了缩。
李玄翊又好气又好笑,这日并非休沐,他卯时要上朝。
现下不早了,他看着怀中熟睡的人,脸蛋绯红如霞,卷翘的鸦睫排成一道蒲扇,遮掩掉眸子的水光湖色,说不出的憨甜。
这人睡得倒好,半点奴才的自觉都没有,比他这个主子还要难伺候。
李玄翊眼睇着,脸色黑下来,毫不怜惜地将人推了下去。
他坐起身,扫了眼衣架才发现中衣竟也一同扔在了外面。
皇上?伶玉揉揉眼,眸中茫然一片,她也是才醒,纵然已不是初次侍人,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位帝王简直要比高洹强上太多,又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昨夜弄得她又哭又求,不是装的,是真的太累了。
记起昨夜事后,她便将眼中茫然的神色敛下了,只是现在两人未着村绿的情形说不让人羞耻是假的。
醒了?男人冷冷嗤她,脸色不好。
他这副神色让伶玉紧张起来,心中细想昨夜的事,他进去时她特意细看了他的神色,并没停顿不妥,应是没察觉。
皇上,奴婢伺候你更衣。
伶玉规规矩矩地垂下脸,要从榻里起来,四下看一番才发觉寝殿内竟一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
她咬咬唇,捂着被子欲哭无泪。
李玄翊看她这副委屈的模样心底冒出那股火消了不少。
福如海。
紧接着外间传入动静,有宫婢进来伺候盥洗。
福如海一入殿便瞧见了御案上的伶乱,男女的衣裳潺在一起,斑斑血迹滴在折子上,还有不明的水渍,当真是……没眼看了。
他跟了皇上这么多年,皇上一直是把规矩刻到骨子里的,便是叫嫔妃侍寝都掐着时间,何时这般荒唐过,叫他一个没根的阉人都看红了脸。
寝殿里宫婢伺候着皇上更衣,伶玉拥被坐在榻里,一双眸子怔然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玄翊回眼便看到她这副神色,不悦拧紧眉,随意点了两个宫婢,去给……他哑住声,若规矩来,侍寝后方能有位分,故而拖了这么久她也一直是侍候在乾坤宫的婢女。
去拿件女子的衣裳来。
宫婢懂规矩地福过身,退出了殿。
李玄翊理完衣袖,睇了眼榻上的人,伶玉触到视线,抬了眼,那双眸子跟水似的,李玄翊昨夜记忆最多的便是她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一直砸,偏她越哭,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想欺负她。
后宫女子为合他的心意,即便在疼得厉害的时候也不会落泪,她倒好,生生哭了一晚上。
也只是那一眼,李玄翊便拂袖出了寝殿。
过会儿,宫女寻来新的衣裳,恭敬地立在榻边,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伶玉听见这句,眸子微敛,心底悄然松了口气,慢慢弯起唇来,这一劫总算是过去了。
……这一夜,流云宫未得安宁。
安修媛正殿坐到了天亮,彻夜未眠,她唇瓣干裂,眼底黛青色骤显,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
主子,您去寝殿歇歇吧,仔细熬坏了身子!绿荷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哽咽沙哑,劝了一晚上,却也没劝动分毫。
安修媛凄凉一笑,本宫花费这么大心思,不惜惹恼了淑妃,却终究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她满眼萧瑟,沧桑无奈,死便死了,不知本宫死了,皇上可否能想起流云宫还有个侍奉过他两回的安修媛。
主子,您想想小公子,他才十岁。
主子您保重身子才能给他撑腰。
绿荷跟随安修媛从府邸到今日的宫中嫔妃,她深知主子脾性,性情懦弱,捧高踩低喜好迎合,攀附权贵,纵然无一处优点,可娘娘待小公子是极好。
提此,安修媛眉梢才动了下,她动动僵硬的脖子,喃喃道:小七不能没有我这个姐姐。
是啊主子,公子不能没有您,您是他最大的倚仗。
绿荷看出一丝希望,继续劝阻。
只要主子还有的挂念,就能在这宫中继续活下去。
安修媛缓过神,渐渐从绝望的心绪中抽离出来,她想着眼下,若皇上要彻查昨日的事,查到淑妃身上,她有法子推脱,可若是那样,便彻底得罪了淑妃。
不论从家世地位,亦或是皇上的宠爱,她皆不如淑妃。
可要是她将所有事都揽下来,皇上最厌恶后宫算计,尤其明目张胆地把皇上算计到里,届时别说她自己,就是整个安家或许都难以保全。
安修媛闭了闭眼,回想着昨日种种,怎么会那么巧,陈昭仪在那时请她去瑾思苑小聚,又恰好那时遇到了惠修容。
绿荷,你昨日去送糕点可做的隐秘?绿荷思量了番,忽然紧张起来,头磕到地上,颤抖着音道:昨日奴婢去永昭宫送糕点,好似有人在跟着奴婢。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一个疏忽而坏了主子的事,要真是如此,那她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果然是这样。
安修媛狠狠咬住牙根,本宫竟让这两个贱人摆了一道!……伶玉她换完衣裳,出寝殿时昨夜御案的脏乱已经收拾净了,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包扎的白布不知掉到了何处,上面的伤疤一夜结了红痂,再涂些药过些日子便能好。
这时候安修媛大约能反应过来昨夜的事。
且就看她是有胆子拖淑妃下水,还是将种种栽赃到她身上。
伶玉将衣袖落下来遮盖住手心的疤,够累的,每日都要想这些,做嫔妃远不如做外室轻松。
她叹了口气,收拾床榻的宫女出来就看见伶玉姑娘苦着脸叹气的模样,记起服侍更衣上看见的青紫,一时间心绪繁杂。
皇上不喜临幸乾坤宫的女子,此前也不是没有过有意勾引皇上的宫女,只是下场都颇为凄惨,后来宫女们兢兢业业服侍,再不敢窥探圣颜,这伶玉姑娘是皇上头一个幸过的宫女,听说是从钟粹宫出来的人。
不过这副好相貌搁哪一个男子都把持不住。
宫女们心中暗叹没娘娘的命,忍不住艳羡起伶玉来。
伶玉回偏厢小睡了会儿,没过多久,宫人传话,皇上命她去御前伺候。
因着昨夜,伶玉到现在身子都酸疼得厉害,她是有些不想动的,她睁着眼呆呆地看向窗外。
乾坤宫居于皇城中央,围墙高筑,再怎么看也看不到外面。
她坐起身,动作不经意得大了些惹得她倒吸一口气,眉心蹙紧。
缓了会儿她才下榻,选了件规矩地宫女衣裳,也没描妆,转身出了门。
福如海换了清茶,弓腰在御前伺候着。
皇上自下朝就鲜少说话,脸色不知为何比以往还冷,他细想这日早朝也没甚棘手的事,皇上怎的就这般不高兴,昨夜不是还召幸了伶玉姑娘,也无人打扰,就照着御案上的狼藉来看,皇上也不至于脸色冷成这样。
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也不敢乱猜,过会儿宫外通报何太医求见。
福如海这才记起来皇上吩咐他查的熏香一事,也是有人不要命了,竟敢算计皇上,当真是嫌命太长。
皇上,此香臣已查过,确无问题。
何太医顿了下,继续,不过老臣翻过医书古籍,发现龙涎香若与党参相撞,会有催.情的功效。
李玄翊双唇抿住,眸子暗暗幽沉下去,昨日宫宴可有融入党参的糕点酒水?福如海一听立即跪了下去,奴才这就让人去查。
伶玉甫至殿门,撞上这欲离开的何太医。
她眼微动了下,退到一侧福身做礼,虽侍过寝,未受封依旧奴才身,何太医颔首便匆匆离去。
待入殿,伶玉一如往常地按照宫女的礼数做礼。
李玄翊倚靠着椅背,视线落在她身上,肤如白玉,腰肢柔软,除却其他,若无那副猛药,昨夜他怕是也控制不住。
说吧。
他开了口,耷拉着眼皮子,眸中神色不明。
伶玉咬住粉唇,迷茫地抬了眼,皇上要奴婢说甚?她仰着脖颈,一张小脸不施粉黛,眼波轻晃,现着情.事后的媚意。
李玄翊冷漠地忽视掉她刻意做出的柔媚,嗤道:昨夜的事,跟朕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伶玉眼中狐疑,似是极为羞耻,奴婢……奴婢昨夜,很疼……瞬间,殿内静下,伶玉小脸艳如红霞,李玄翊脸色反而更黑了,觑了眼一旁装死的福如海,不耐烦道:你到外面候着。
福如海如蒙大赦,下阶前一眼都不敢看伶玉姑娘,他料想若是多看一眼,皇上保不准就把他给嘎了。
这伶玉姑娘也是胆子大,就没有哪个女子在皇上面前这般娇纵的。
朕问你,昨日为何去钟粹宫。
殿门,男人看女子时凉薄的眼让人想象不出昨夜两人曾如何的亲密。
伶玉老老实实回话,修容主子落胎想必心绪郁结,主子又有头疾,奴婢惦念,故而才去的钟粹宫。
她神色太过真诚,让人分不清真假。
李玄翊屈指叩着案板,心里清楚这女子不是表面看着那么温顺,昨夜的事不难查,后宫留了三位妃嫔,恰好他中了药,恰好伶玉去过钟粹宫,又恰好她离开惠修容便带着安修媛一同去了昭阳宫。
他召幸了她,看似最大赢者是伶玉,可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只是为了不让他寻别的嫔妃?伶玉眼睫低垂,温顺的小脸让她看起来像只柔弱的小猫,看似张开利爪,实则对人而言不过是软乎乎的肉垫,毫无威慑。
过来。
男人淡淡启唇。
伶玉握紧的手松下来,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乖顺地靠到男人膝边,仰着脸不解道:皇上,奴婢可是惹皇上不高兴了?不论如何,她在昨夜的事上都动了心思,没有君王会忍受让别人戏耍玩弄。
但一个毫无根基的奴才,如何有那么大本事给他下药。
李玄翊毫不怜惜地掐住伶玉的脸,眸子低沉,指腹触到一片滑嫩柔软,记起昨夜的滋味,看她的眼色愈深,本要训斥她的话并未说出口,忽想,这回罢了,谅这小爪子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
争宠而已,后宫的哪个女人没争过宠,他总不能都拉出去砍了。
皇上?伶玉摸不清他的想法,大胆地握住男人的手腕。
李玄翊扫了眼手臂的柔荑,敛了心绪,既侍了寝,想要什么位分?这回伶玉更摸不准他的心思,本打好的腹稿忽然全都无用了,她眨了眨眸子,奴婢想要什么,皇上就给什么?李玄翊看见她眼底倏然亮起的光,浮躁的心思被抚平不少,轻呵了声,朕有说过这话?伶玉惊喜被浇灭,小脸瞬间垮下来,李玄翊瞥见,微不可查地扬了下唇角。
那皇上问奴婢做甚。
这下人也不装了,撅着小嘴,有点幽怨。
李玄翊颇觉好笑,使劲捏了下她的脸,谁给你的胆子敢让朕看脸色?伶玉委屈巴巴地嗔了男人一眼,美眸流转波光,潋滟方绝。
他也没了方才乱七八糟的心思,只觉得这女子心计多了点也不无伤大雅,只要不涉及人命皇嗣,放在身边时不时逗逗也颇为有趣。
皇上,安修媛求见。
闻声,李玄翊收了手,沉着眼坐回椅上。
他脸色淡着,瞧不出情绪。
伶玉抿了下唇角,素手揪住男人的衣袖,小声道:皇上,奴婢先退下了。
李玄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今日怎么这么乖?若是以往,但凡有来乾坤宫寻他的嫔妃,还不得被她气得回去摔几个茶碗。
伶玉似是不满地哼了声,皇上不是不喜奴婢耍这些小心思吗?李玄翊并未认真听进去她这句话,她那些小心思倒是不足一提,只她这能气人的本事是十成十的。
他也没理她这句蛮不讲理,去寝殿候着。
伶玉一怔,细眉微蹙,触及到男人的目光,稍抿了下唇,乖觉地退下了。
安修媛入殿时,只看见了高座的帝王。
她敛起心神,屈膝福礼,嫔妾给皇上请安。
李玄翊眼光不变,正身看她,爱妃不必多礼。
他并未叫她起身,安修媛神色灰败下来,皇上是疑心她了。
党参与龙涎香会催情的方子是她偶然间得知,她不确信,皇上是否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若是发现,定然是无好下场。
安修媛脸色一点点暗下去,她心一横,腰背弯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了地面,嫔妾来向皇上请罪。
李玄翊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屏风,瞥见地上光线映出的人影,淡淡收回了视线,爱妃请何罪?为何罪而来,殿内的人心里都清楚,安修媛自知躲不过去,她若是不来这一遭,等到皇上亲自吩咐人将整件事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她就再也没机会安然无虞地坐在流云宫。
昨日嫔妾因病告了假,心里想着既有长沙使臣前来,为表心意,嫔妾特意去膳房做了酒酿圆子请使臣一品,不想酒酿圆子与龙涎香相冲,昨夜才得知嫔妾犯了大错,所有之罪都是嫔妾过错,嫔妾甘愿受罚。
伶玉躲在屏风后听完这一席话眉梢挑了下,本以为安修媛只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一味巴结皇后与淑妃,到头来弄得自己一身腥,不成想她还有几分聪慧,知事成定局,此事再推卸不开,干脆自己全认了,即便皇上降罪,也动不了大怒。
再者那酒酿圆子是淑妃抢过去的,在皇上心里怎么也得烙下一个娇纵成性,欺君罔上的罪名,三言两语就成了一石二鸟的事。
她转而一想,也怪不得安修媛能在皇后与淑妃之间斡旋游刃有余,想来是有些本事心计,只可惜淑妃蠢笨,又叫人算计一回。
李玄翊敛着眼,倏然道:既是献物有功,爱妃何罪之有?男人话声一落,安修媛尚来不及反应揣测,又听见接下来的话,安修媛在宫中多年,温良纯厚,贤淑端雅,昨日宫宴所做更显我朝威仪,朕思酌后,特升为修仪。
安修媛傻了眼,难以置信般,唇瓣轻合呓语,皇上……?来时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圣怒,怎知皇上不但没罚她,还升了她的位分!她呆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无措地跪下身,恭恭谨谨道:嫔妾谢皇上圣恩。
直到出了乾坤宫,她还在思量皇上的最后一句话,今夜流云宫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