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 伶玉为了避嫌,鲜少出屋,整日惫懒。
君无戏言, 过了大半月,没多久皇上应会派人接她回宫了。
在宫外修养两月, 反而对宫里有些生疏, 对那些得了新宠的人也没多大的印象。
祁氏当初争宠不过是常在之位, 现在一跃成了婉淑仪,算起来,同她差不多得宠的嫔妃, 除却应美人, 似乎就她位分最低。
她虽晋升得慢,却是最得圣心的那个。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宣人侍寝,婉淑仪和乔贵人背后都有家世支持,唯有她,孤身一人, 无依无靠, 不过这也是皇上怜惜她最大的筹码。
小窗半开,伶玉椅在美人榻上饮着茶水,远处走过一道男人的身影, 腰挎长刀,脊背宽阔挺拔,是有武将之风。
男人似是巡视,并未在外院停留多久,很快离去。
伶玉放下手中清茶, 微拧了下眉梢, 不禁疑惑, 她与卫宴以前从未有过旧识,即便卫宴身为羽林军副统领是肩负皇令,可这些日子他对自己实在太过怪异了些。
外面风大,娘子腿疾未愈,怎么把小窗打开了。
燕霜从外面入内,抬手就将窗子关得严实。
伶玉轻笑,我哪有那么娇气。
奴婢还真未见过像娘子这么娇气的人。
燕霜笑着,拾了薄毯披到伶玉肩头。
伶玉看了眼关紧的门闸,对燕霜招了招手,燕霜会意,附耳过来。
卫宴近日在做甚?自那夜之后,伶玉便安排了燕霜暗中注意卫宴的动向。
卫宴虽救了她,但形迹可疑,不可轻易信任。
卫副统领寻常巡视,谨守着规矩,一步也未踏进过内院。
燕霜低声回复。
伶玉更是觉得怪异了,她确信从未见过卫宴,既是没见过,又怎会出前几日的事。
偏卫宴谨慎小心,恪守规矩,连话也未多说一句,叫人看不透心思。
盯住了,一有异常,立即来报。
燕霜退出了门。
处理完卫宴一事,伶玉又开始愁闷,再过几日皇上便会宣旨传她入宫,她一介被逐出宫的嫔妃,也不知皇上用什么由头让她再次入宫。
……近些日子宫中风头正盛的依旧是婉淑仪,然皇上近日政务繁忙,进后宫也是有小半月才去一回。
这日请安,婉淑仪又一回来迟,宁充仪看她愈发不顺眼,冷哼道:有些人啊恃宠而骄,在娘娘面前是越发没规矩了。
婉淑仪不在意一笑,嫔妾不知充仪姐姐说的是谁,但要娇气也得是有宠才是,以此来看,不怪乎充仪姐姐一直谨守规矩!这是暗自讥笑宁充仪失宠已久,得守规矩才能在后宫活着。
毕竟有宠的嫔妃几个是要守规矩的。
婉淑仪抚了抚鬓发,一旁坐着的乔贵人早看她不顺眼,现在倒希望伶玉那贱婢能回宫,看一看这二人谁能斗得过谁。
乔贵人冷着脸,头回呛声,没规矩就是没规矩,何故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
仔细皇上知晓了,费尽心机得来的恩宠散得一干二净。
几个位高的嫔妃斗法,其余的才人宝林寂寂无声,一句话也不敢说。
乔贵人的母家颇得皇上赏识,扳倒淮远侯一事出过不少力,要少得罪的好,婉淑仪微微一笑,多谢乔姐姐提点。
婉淑仪,本宫家中只有我一人进宫,其余姐妹早已嫁人,本宫怎不知宫里还有我一个妹妹?婉淑仪笑意僵住,却并未过多在意这句话,默默饮了口茶水,不再多语。
皇上想借她警示皇后,然过多于张扬,反而适得其反,惹得皇上不喜。
皇后未到正殿,先听闻了殿中的一番口舌争执。
自伶玉出宫,皇上未看过她一回。
皇后戴上护甲,淡淡笑了声,当初让祁氏进宫,以为她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想不到也有成为第二个淑妃的潜质。
娘娘,祁氏再如何,也生不了皇嗣,不足为虑,娘娘也不必与那祁氏置气。
溪柳理着皇后的绾发,低声道。
皇后点了点头,祁氏这性子成不了大气候,为拔寒门,皇上也不会将心思都放到祁氏身上。
娘娘的意思是……溪柳稍顿。
皇后对着妆镜拂去眼尾的倦意,漫不经心一语,本宫没什么野心,既是皇后就该为皇上分忧。
本宫也不想参与世家与寒门之争,朝中制衡,只要父亲不生二心,就能永远立足于朝堂,本宫也能永远立足于后宫。
本宫要的自始至终只有这万民敬仰俯首的后位。
至于婉淑仪,确实高兴得太早了,后宫寒门中除却她,不是还有孟婕妤,应美人吗?应美人长大了倒也是个小美人胚子。
娘娘。
殿外有人声传入,稍许溪柳将一封信送到皇后手里,娘娘,明心寺来信了。
……应美人这日出宫归府,她想去看看宸姐姐,却又害怕乱跑受罚,就将这件事与阿娘说了。
刘氏对那位宸常在有所耳闻,原以为是个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性子,不料想从自家女儿嘴里听到性子却这么好。
只不过再如何好,宫里的女人与你交情,十有八.九都是为了利用,她女儿性子又这么纯粹,只怕叫人算计。
她并未问侍寝之事,圣宠能避一日是一日,有了圣宠便有了嫉妒,一步步就把自己毁了。
应美人每每出宫是最欢快的时候,离家时坐在马车里眼圈通红。
玉秀自幼伺候小姐,对小姐的性子一清二楚,主子想哭就哭吧,有奴婢陪着主子。
应美人哭了一路,回宫双眼红肿得像一只兔子。
李玄翊将下朝,便看见了从宫外回来哭哭啼啼的女子。
他眉头微皱了下,点了福如海,这怎么了?福如海这才朝那头看,自皇上答应应美人每月一出宫,这种事已不是一回发生,他回道:美人主子将回宫,怕是有些不适应。
李玄翊才记起当初这道特令伶玉亲自找他求过。
那厢应美人只顾着哭,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君王,心头吓了一跳,立即福身做礼,嫔妾见过皇上。
李玄翊淡声点了点头。
帝王面容威严,应美人是打心底里怕这位皇帝,眼下宸姐姐不在,她是不愿多留的,嫔妾不打扰皇上政务,先行告退了。
李玄翊将要点头,瞥见她鬓间的发簪,有些眼熟,是他曾经送那女子的一支。
他送出的物件颇多,只不过这发簪是他亲自画的样式,交给尚衣句打制,方有了成品。
自己头一回费了这些心思,她却转手送人?李玄翊心头憋闷,神色冷下来,脸沉得差点又将应美人吓得哭出声。
当夜君王依旧没召人侍寝。
应美人回宫不知何处招惹了皇上,越想越害怕,只希望宸姐姐快快回宫才好。
玉秀看主子这般记挂着宸常在,又想起这些日子破受圣宠的婉淑仪,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可想过承恩之事?应美人漂亮的眼睛眨了两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脸颊倏的红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不想的。
阿娘说那事会很疼,我最怕疼了。
玉秀轻轻拍了拍应美人的肩背安抚,可没有圣宠,主子真的要在这后宫无依无靠,终老一生吗?进了宫就是皇上的女人,除却出家做尼姑,是不可再嫁。
她的小姐还这么幼稚活泼,老死于宫实在是不让人甘心。
玉秀继续道:宸答应颇受圣宠,她又一心护着主子,只要主子与宸答应联手,得了君恩,待来日诞下皇嗣,不仅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应府也不会再谨小慎微,任人欺凌。
你是说没人再欺负阿爹了?应美人有些纠结,可是皇上有那么多嫔妃,怎么会像阿爹认真喜欢阿娘一样?帝王没有心,自然不会专心钟情于一个女子。
玉秀不知该如何解释,小姐不愿,她也不会强迫。
总归宸常在不倒,就有人护着小姐。
但她却不知,这些话印在了应美人脑子里。
她不是不懂男女间那些事代表什么,只是她还是有些怕,怕那位帝王。
这厢应美人的事暂且作罢,近日乔贵人似与婉淑仪较上劲,处处与婉淑仪作对。
皇上好不容易踏入一次后宫,召了婉淑仪侍寝,乔贵人便亲自去了醉霞轩截宠。
李玄翊看着两个明争暗斗的女子顿觉索然无味,备上銮輿登车回了乾坤宫。
如此这般,皇上更是再没踏入过后宫半步。
……伶玉让燕霜暗地盯了几日卫宴,都没发现异常。
她在屋里躺了许久,觉得憋闷,便出去透透气。
庄子颇大,有一处马场,马匹高大油亮,亦有只到半人高的小马驹。
伶玉看得心痒,想试一试手。
以前在上官府,她陪侍府上的小姐学过几回御马术。
先生夸赞她天赋颇高,是个好苗子。
许久未碰马,伶玉一时手生,燕霜凝枝更是怕她摔了,几次想去阻拦,却因着主子兴致高,说什么都拦不住。
伶玉于马术天赋确实高,绕着马场走了一圈就得心应手,策马扬鞭,美人纵驰,马场上明媚的女子让场中人皆是晃神。
燕霜凝枝二人见惯了在宫中算计人心的主子,马场上的女子张扬明媚,恣意随心,仿佛与宫中是两个人一般。
然,伶玉毕竟是许久未御马了,转弯之时马匹突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尖叫,直要把伶玉甩下马背。
紧要关头,一道高大人影纵身出现,男人如一头野狼,又似长空中矫健的雄鹰,步履敏捷,单手牢牢扣住了伶玉腰身,将她平稳抱了下来。
两人落地,未等伶玉反应,卫宴已先松了手,后退两步有避嫌之意,拱手道:情急之下,对娘子多有得罪,望娘子见谅。
娘子!燕霜二人忙跑过来,拿过外氅盖在伶玉肩头。
伶玉面颊如云如绯,胸脯尚有起伏,她稳下心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多谢卫副统领。
卫宴也不多言,转身要走。
卫副统领留步!伶玉拧着眉叫住他。
卫宴转过身,低目躬身,语气不卑不吭,娘子有何事吩咐。
伶玉上前走了几步,凛冽的风吹散了她的声音,远处人看见也不过是娘子在交代统领琐事。
我以前可与卫副统领见过?听此,卫宴眼神更沉,面上却不为所动,娘子多虑,臣不过依照皇令行事。
皇上交代臣看护好皇庄,护送娘子平安回宫,臣做这些也是理所应当。
伶玉脸色淡了几分。
入夜,卫宴抱刀立在树下。
身后是参天古树,头顶是朗月星辉。
世人皆知羽林卫是皇上亲兵,却不知里面招收的皆是些亡命之徒。
他卫宴,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
夜间寒风簌簌,卫宴从怀里抽出酒囊仰头猛灌了几口,酒水顺着嘴角脖颈流淌,他以袖抹掉酒渍,盯着那抹月光倏的扯了下嘴角。
……应美人父亲以通敌谋反之罪锒铛入狱。
京中有突厥细作,尚书令一纸罪状将应美人父亲告上了朝堂。
应父年迈,受不住狱中苦寒,积疾愈重,几次咳出了血。
应美人得知哭花了泪眼,大着胆子到乾坤宫求见皇上,但这个时候皇上大多是闭门不见,福如海干看着也没有法子。
日子渐久,应美人整日一碗粥也喝不下,玉秀急得团团转,这才想起宸常在走前给她的那只玉簪,有事去寻陈昭仪,也不知有用没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昭阳宫陈昭仪手里拿着簪子也是无可奈何,这是皇上下的令,你我都改变不了。
昭仪娘娘,我阿爹绝不会通敌卖国的,他一心效忠皇上,怎会做这种糊涂事!应美人跪下来,头叩到地上磕出了血,求求昭仪娘娘救救阿爹吧,阿爹是无故的,定然是遭了人陷害。
陈昭仪也是觉得事有蹊跷,应侍郎谨小慎微,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皇上的心思更是难猜了,这些日子皇上有意提拔寒门,怎么在这个档口罚了应美人的父亲。
你先起来。
陈昭仪倒底不忍心,应美人就是个孩子心性,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真是难为她了。
不是我不帮你,你也清楚,皇上待我早已没了多少情分,此时若在的人是伶玉,她或许能助你一二,说服皇上。
可是宸姐姐远在宫外……如今他们应府稍有风吹草动都会落人耳目,更何况宸姐姐被逐出宫,也没法子回来。
应美人顿觉心灰意冷。
可她绝不能让阿爹有事。
……皇上,应美人还在外面跪着呢。
整整跪了一日,人倒了三回,福如海实在心有不忍,进殿好心通禀了一句。
李玄翊本就无心动应侍郎,只是想引蛇出洞,过几日就会把人放出来。
只是没料想这应侍郎一头倔驴,却有个这般孝顺的女儿。
让她进来。
福如海脸上生了喜色,奴才遵旨。
应美人得知皇上要见她,一时头晕,以为自己听错了。
美人主子,快进去吧。
福如海催促道。
好,我这就进去。
应美人叫玉秀搀扶着,一瘸一拐入了殿。
李玄翊揉了揉太阳穴,朕让你进来不想听你陈情,你就老老实实在那跪着。
应美人一呆,皇上召她进来只是要换个地方跪?皇上……再废话就出去跪。
男人眼中不耐。
应美人吓得差点哭出来,她不明白宸姐姐每日面对这样的男子怎还会有那般好看的笑,不哭就不错了。
她心底一面想为阿爹求情,一面又不敢说话,百般焦灼时,夜色已深,帝王拂袖挥手,将她逐回了语樱堂。
三日,日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日,她依照往常去乾坤宫跪着,却听说了阿爹无罪释放的消息。
主子,大人确实回府了,太医也看过,除却得了风寒,身子骨依旧硬朗着!当真?应美人忙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完眼眶里就滚出了泪。
她捂着嘴,十分不应景地说了句话,皇上不会是厌烦我,不想让我跪了才放的阿爹。
玉秀眼珠一动,在应美人耳边小声,主子何不这时候去乾坤宫谢恩。
我……应美人有些犹豫。
玉秀有意道:皇上若不是待主子有情,何故这么快就放了大人。
因着这句话,应美人提着食盒去了乾坤宫。
相比于其他嫔妃,应美人甚是生涩,卧在男人怀中脸蛋绯红如霞。
李玄翊披衣起身,看了眼殿外窗景。
长信宫只住着两个妃嫔,他是头一回落宿语樱堂。
皇上是想宸姐姐了吗?应美人懵懂地歪了歪头。
嫔妾也想宸姐姐了。
她眼眸出神,要是宸姐姐在这,她也不必为了救阿爹去求见皇上,今夜也不必侍寝。
李玄翊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若伶玉尚在倚梅苑,你可还会去乾坤宫求朕?应美人怔然,诚实地摇了摇头,皇上宠爱宸姐姐更甚,宸姐姐在,嫔妾自然没这个胆子。
李玄翊低眼看她,论相貌,应氏在宫里算是上乘,只他不喜这孩子心性,不过这桩来看,她也并非全然不明白。
过几日朕就会召她回宫。
当真?应美人倏的坐起身,以被遮掩胸口,笑得光下一张脸蛋更加明媚,是后宫少有的鲜活。
李玄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不过朕不会再让她住倚梅苑。
应美人不解,为何?李玄翊薄唇抿住,再未说话。
深宫似海,受过宠幸的嫔妃,不论原本的性子如何都再也回不到当初,他深知这一点。
酒后醉意加之殿内甜腻的香薰得李玄翊头疼,他几许不耐地压了压眉心,来人,奴才在。
福如海推门进来,这夜是出乎所想,谁能猜到皇上竟然幸了应美人。
当初新进宫的那批秀女就属应美人年纪最小,皇上便也从未翻过应美人的牌子,时隔三载,应美人长成,在今夜承了圣恩。
不过想来并无缘由,皇上要制衡世家,如今朝中应美人父亲算是寒门的中流砥柱,两相权衡,应美人迟早得宠。
只是宸常在与应美人情同姐妹,这事若是宸常在知晓了,搁谁谁心里都有一个疙瘩。
伶玉是从信上得知了应美人承宠一事,陈昭仪一五一十地说了明白,她看完信,心底说不出的震惊。
又不禁狐疑,应美人那般小孩子心性,怎会想到去乾坤宫谢恩,即便去了也不该当夜就侍了寝,其中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