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传闻明心寺祈福的宸常在已出家为尼,永不回宫。
伶玉以故去英国公幺女的身份入宫,理所应当地用了宸以做封号, 皇上亲旨,予她以贵人之位。
伶玉回宫之事, 亦是满宫惊撼。
谁也没料想, 那位被逐出宫的宸常在, 会让皇上这般费尽心思召回宫中。
或者说皇上早有给伶玉家世之意,正好借此缘由罢了。
而暗地中等待算计的人,也因此打乱了所有计划。
伶玉猜想皇上会给她重新安排家世, 只是不曾猜到皇上也让她搬离了原有的寝殿。
建章宫位于西侧, 与乾坤宫比肩而邻,虽比长信宫的路途稍远,却也是后宫中到乾坤殿最近的处所。
伶玉初回宫,福如海就将她引去了建章宫正殿金华殿。
皇上交代老奴将建章宫正殿收拾出来,不知贵人主子可是满意?伶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殿内摆置, 与倚梅苑相差无几, 是过用心。
福如海周到的将倚梅苑所有宫人带到金华殿,芸喜如今掌事倚梅苑,要比以往沉稳许多。
她一进殿, 扑通跪了下来,眼中带泪,奴婢见过贵人主子!伶玉扶她起身,我不在宫中,可有人欺负你了?芸喜使劲摇头, 没有人敢欺辱奴婢。
燕霜凝枝两人在后对视一眼, 主子待芸喜好, 是有些钟粹宫情分,不是她们能插手的。
宫城巍峨森严,绿树银花,宫墙垂柳,几缕飘扬的雪纷纷下落,皑皑遍布了满宫的琉璃瓦。
伶玉收拾妥帖去了坤宁宫问安。
不论皇后是如何厌她,规矩不能乱。
此时已过了问安的时辰,坤宁宫坐着三两的妃嫔说话。
伶玉认出来,是宁充仪和乔贵人。
贵人位分低了些,她屈膝向几人福礼,嫔妾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宁充仪。
端坐的人扫了她一眼,并不应声。
即便乔贵人无封号,也没起身还礼,反而冷冷白了她一样,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了盏茶水,脸色淡着压了压新做的护甲,仿若没看见她这个人。
宁充仪若无其事地抚着鬓间流苏,殿内静寂,伶玉屈膝的双腿微微发酸,她皱着眉,袖中手慢慢收紧。
初初回宫,免不了要受一番下马威,皇后千方百计逐她出宫,这般容易回来,自是越加看她不顺眼。
伶玉清楚皇后对她的厌恶,不过除却这些不轻不重地折磨,又能把她怎么样,她圣宠正浓,而皇上早已对皇后有了猜忌。
约莫有半盏茶的时间,皇后终于肯抬起眼,略有讶异,对服侍的宫人指责道:怎么办事的,主子站着也不知赐座?皇后挽上笑,是本宫记性差,倒忘了你还做着礼。
伶玉站直身,含笑道:是嫔妾的不是,这个时辰来扰着娘娘了。
知道打扰娘娘昭贵人还巴巴地来,依着嫔妾看昭贵人是没把娘娘放在眼里。
宁充仪毫不客气道。
伶玉坐下身,捋了捋宫裙的褶皱,不轻不重地将这句话推回来,嫔妾初进宫,不知规矩。
宁姐姐既然清楚打扰娘娘,不也是来了?许久不见,宸贵人的嘴皮子功夫愈发厉害了。
乔贵人冷冷看她,语气冷淡。
伶玉并不在意,微微一笑,多谢乔妹妹夸奖。
她刻意咬重了妹妹二字,乔贵人登时手心收紧,险些将杯盏捏碎。
皇后适时开口,好了,后宫姐妹皆是一体,为皇上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日后再叫本宫听见,决不轻饶。
宁充仪和乔贵人两人神色各异,头垂下,规规矩矩地起身,嫔妾知错。
伶玉心底好笑这三人是给自己唱了一台戏,都未给她说话的机会,心底叹息一声,也起了身,嫔妾知错。
初回宫的请安算是过去了,伶玉一走,宁充仪就按捺不住,啐了一声,娘娘,伶玉那贱婢就是没将您放在眼中过。
皇后面色微冷,伶玉毕竟有圣宠在身,你若是得了圣宠也可在宫里放肆。
宁充仪脖颈一凉,立马跪下身表忠心,嫔妾誓死追随娘娘。
本宫有些事要同乔贵人说,你暂且回去吧。
宁充仪自入宫便铁了心追随皇后,此时听娘娘说与乔贵人有私事,还不愿让她知晓,宁充仪心中生出一股子不敢之意,但眼前的人是皇后,她不敢说什么,规矩地退下了。
殿中奴仆散去,乔贵人不禁好奇,娘娘要与嫔妾说甚?皇后淡然一笑,本宫听闻乔贵人有一堂姊,与其亲如姐妹,想改日得了空,乔贵人不妨让她入宫陪本宫说说话。
话音突然转到这,乔贵人更加不明所以,娘娘是说嫔妾那位堂姊?皇后凤眸微眯,慢慢道:正是嫁入定国公府的乔家三女乔瑜。
直到回了云烟楼,乔贵人也不明白皇后为何要召乔瑜入宫。
主子何故与皇后走得这么近,当初淑妃与陈昭仪之事背后怕是有皇后出手。
荷月锤着乔贵人的肩背,小声提道。
乔贵人眉眼露出一丝忧虑,后宫嫔妃众多,伶玉离宫三月,本宫确实承宠了一段日子,可紧接着婉淑仪,应美人……这些日子皇上来云烟楼的次数愈加屈指可数。
主子有乔家宋家作保,皇上自会给主子留出一分席位,主子又何故忧虑?荷月苦心相劝,奴婢看得清楚,皇后待主子唯有利用,并非真心,这桩要让表小姐进宫,不知又为了什么,奴婢只怕主子让皇后摆了一道,到最后还要惹得皇上猜疑不喜。
乔贵人凝神深思,是将荷月的话听进去了。
皇后喜欢蠢的,势弱的,譬如宁充仪,譬如陈昭仪。
她只是想借着皇后的手扳倒伶玉,当真要对皇后言听计从吗?可是临走时,皇后分明又与她说:只要你表姊入宫,本宫保证伶玉难逃一死。
乔贵人心底震惊,难不成伶玉有把柄在表姊手里,可她二人又怎可能有旧识呢?她越想越头疼,不耐地叹了口气,罢了,这桩暂且按皇后的话做吧。
荷月见主子心意已决,便不再去劝。
……伶玉回宫的动静闹得不小,她将从坤宁宫出来,便瞧见了打远走过来的婉淑仪。
如今婉淑仪得宠,风头正盛,伶玉位分稍低,未免落人口舌,先行福身做了礼,嫔妾见过婉淑仪。
婉淑仪这才正眼看见其他嫔妃口中的宸常在,现在应该叫宸贵人了。
几月前她将入宫,皇后禁足,后宫嫔妃面了请安,各自住在各殿里,她也没见过这宸贵人一面。
不过她还是记得当初皇上要召她侍寝时被宸贵人截了宠。
婉淑仪心绪复杂,若放在一月前她也不会将跟前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偏偏她见过那一匣子信笺,皇上对她的恩宠绝非旁人能比。
宸妹妹不必多礼。
婉淑仪不想多说,也不想将人得罪了。
皇上宠她是为了对付皇后,她若恃宠而骄欺压皇上的宠妃,怕到时惹得皇上不喜,更何况现在应美人也受了宠,她的价值就没那么大了。
越是这么想,婉淑仪神色越加复杂。
伶玉应付完请安,回了金华殿。
建章宫原是先帝宠妃居住的宫殿,修建本就气阔,几处偏殿要比寻常宫所的正殿大上许多。
加之伶玉所住是建章宫正殿,更是气派非凡。
回宫的头一日,便见了皇后,宁充仪,乔贵人,还有那位久闻新宠的婉淑仪,应付这些人着实不易。
伶玉泡在浴桶温热的水中,阖眼思虑,既是承得恩宠,婉淑仪的容貌也在上乘,加之她与自己一般毫无家世倚靠,就多了分让皇上怜惜的筹码。
她拧眉想着,凝枝突然进来,主子,应美人求见。
伶玉微怔,她回宫还未想过该如何去见应美人。
相比于伶玉的多心,应美人想得便简单许多。
一如在倚梅苑时,应美人进殿就吃了许多糕点果子。
伶玉梳好发出来,应美人已吃完了三碟子栗子糕。
还是宸姐姐宫里的糕点好吃!应美人像她走时一样欢快,即便侍了寝也有着小姑娘的朝气。
伶玉微微释然,慢点吃,别噎着。
应美人喝了一大口茶,拍拍手,像犯了错的孩子,宸姐姐,我做错事了。
伶玉眼眸一动,你做了何错事?应美人低下头,似是怕人责骂,我也想有个皇嗣。
谁跟你说的这些事?伶玉拧紧眉,这不像应美人说出的话。
应美人小声开口,是我自愿的,我想有皇嗣,这样就可以让阿爹,让家里有个倚靠。
伶玉想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去说,且不说后宫嫔妃众多,却只有陈昭仪平安诞下了小公主,可见想有一个皇嗣多不容易。
纵使是有了皇嗣,依照她这性子也免不得遭人算计,到最后皇嗣难保,落得如同淑妃的下场。
应美人离开时带走了两匣子糕点,伶玉送她出门,没走几步,应美人又跑回来紧紧抱住了她,宸姐姐,宫里只有你对我是真心,如果我有了皇嗣,我想把第一个孩子送给你好不好。
她知自己性子迟笨,即便有了皇嗣,孩子还那么小,她连照顾自己都困难,哪能再照顾一个孩子。
而宸姐姐这么久没有孩子,应也是想要的吧,有了皇嗣,皇上也会多宠一宠宸姐姐。
直到应美人离开,伶玉迟迟未缓过心神。
她愈发得觉得这桩事不对劲,好似背后有一只手在操纵着,让应美人承宠,又让她想得皇嗣。
若真如她所想,那背后之人目的何在,应美人起初并不入皇上眼,那人又为何将应美人推到圣前?伶玉想不通,如今她能做的,只有护好这个小丫头。
……至夜,毫无疑问,金华殿掌灯。
伶玉许久未在宫中侍寝,一时将许多规矩忘了。
薄纱加身,外罩绒氅,碧玉的簪子将乌黑的发缎挽起,几缕碎发遗落在颊边,衬得人柔媚乖顺。
伶玉对镜照了许久,方舍得起身。
李玄翊下了銮輿,入眼看见廊檐下的亮光,那女子盈盈而立,明眸如画,璀璨多情。
自宠了这人,他就再没拿出过那幅洛神图。
李玄翊稍顿片刻,抬步过去,低下眼,握住了廊下女子的手,冷么?伶玉摇摇头,乖巧地仰起雪白的小脸,嫔妾知皇上会来,便不觉得冷。
她惯来会说讨巧的话。
几月在宫里看不见这人,而今方明白,为何那些日子去哪宫心中都会有种烦闷怪异之感。
只因那些人都不是她。
两人进殿,服侍的宫人自觉避开。
案上呈了些吃食,伶玉手执公筷一一夹到男人碟中。
嫔妾许久不在宫中,也不知皇上口味变了没有。
这话说得意思颇多。
李玄翊不悦地皱了皱眉,顺手将夹菜的人抱入了怀里,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故作动怒道:朕是冷着你了,还是没让你回宫,给你升位分?至于这么挤兑朕?嫔妾可不敢。
伶玉美眸波荡,似怪似羞地嗔了男人一眼。
李玄翊觉得自己还是太宠她,这么快让她回来,非得在外面吃点苦头才好。
男人伟岸俊朗,女子娇软多姿,两人坐在一起仿若绝壁佳人,好似天地间都黯然失色。
福如海陪侍一旁,听着宸贵人的话老脸一红,头垂得越发低了。
这些时月皇上不是没宠幸过别的女子,只是能与皇上这般浓情蜜意的唯有宸贵人一人,不得不夸赞一句宸贵人好本事。
后宫不乏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年轻貌美的女子中能得盛宠不衰的,唯有宸贵人一人。
用过饭,宫人端着净水伺候主子盥洗沐浴。
伶玉为君王拭着湿法,眼眸低了低,似是随口说的一句,嫔妾听说皇上召应美人侍寝了。
李玄翊脸色淡下来,眼眸看向她,伶玉也将巾帕放到了玉碟中,没像以前一样揣摩圣心,她咬着唇,卷翘的长睫遮住了眼中许多心绪,应美人不谙世事,皇上可想过她日后该如何?这夜,帝王圣恩,宫中嫔妃皆巴望着这天,说话行事谨慎小心,不会没有眼色地问出这样的事。
李玄翊不着痕迹地拨了下拇指的扳指,语气略沉,朕自有决断。
皇上可以宠幸任何人,唯独应美人不行,她只怕做了别人谋事的靶子。
伶玉倏的抬起眼,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拉住男人的衣袖,极轻地扯了两下,嫔妾求皇上,放应美人出宫吧,她不该留在这里。
李玄翊眼眸幽深,低眼看着身前的女子,她已不是一回,为了别人不息惹自己动怒,你今夜定然要为了应美人与朕置气么?伶玉知眼前的帝王已到了薄怒的边缘,她初初回宫,根基未稳,不该提此事,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着那样纯粹的女子落得遭他人算计的凄惨下场。
但现在这副情形,她若是失了宠,应美人更没人管了。
她缓了下心神,眼中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意,小手试探地勾了勾男人手心,嫔妾惹皇上生气了?李玄翊清楚她那副见风使舵的模样,憋闷着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抬袖拂开她的手,冷哼了声。
帝王动怒总归是难哄的。
伶玉有些懊恼自己今夜的莽撞,她讨好地抱住男人的眼神,踮脚亲了下那处凸出的喉骨,见男人很快变了脸色,眼中露出得逞般的狡黠,又很快被她掩去。
嫔妾只是醋了。
帝王眉头一动,斜了她一眼。
伶玉小脸蹭了蹭男人的胸怀,小声咕哝,隐有委屈,皇上有这么多嫔妃,嫔妾不在,皇上也可以宠幸乔贵人,宠幸婉淑仪,宠幸应美人,宠幸宁充仪,宠幸惠修容……那张小嘴崩豆子似的说了一堆人,其间不乏有他从未有过印象的嫔妃,念叨得李玄翊眉心突跳了两下。
元昭皇子单薄,朝堂不稳,后宫自然是要多宠些。
李玄翊无奈地解释一句,这句话却像助长了她的威风,很快又蹦出一句话,可嫔妾只有皇上一位夫君,出了宫嫔妾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岂不是有些不公?胡言乱语!李玄翊终于忍不住斥责她一句,连带着那柔软的屯瓣也遭了罪。
伶玉疼得呜咽一声,男人斥她,你若敢同朕一样,朕就把那些个男人拔骨抽筋,让他们万劫不复。
帝王说这句话目光颇有戾气,面容不怒自威,这不是在威胁,是当真做得出来。
伶玉只觉嗖嗖凉意闪过颈后,小声问,那嫔妾呢?皇上会把嫔妾怎样?李玄翊眼眸眯了眯,仔细盯住她,为何问朕这些?伶玉心头一凛,好不心虚地咬了下男人的下巴,嫔妾随口说的。
于是先前应美人的事也这般不轻不重地揭过去了。
伶玉觉许是自己那番话刺激了君王,这夜过得尤为痛苦。
深夜,男人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女子,披衣起身。
殿外福如海正打着盹,殿门忽然打开,他一个激灵陡然转醒,看清出来的人赶忙跪下身,奴才参见皇上。
夜色中,帝王脸色沉冷,如同布了一重阴云,立刻去查,宸贵人在宫外的所有事朕都要知晓。
福如海一呆,不明白皇上这大半夜的是什么意思,宸贵人都回宫了,皇上怎的今日突然兴头上来要去查那些事,难不成……以往这种嫔妃私通的事不是没有过,可那些都是没宠的嫔妃,宸贵人圣宠正浓,不至于想不开啊。
福如海心底正盘算着,一抬头触到帝王的眼风,差点要给自己一巴掌,什么时候揣摩不好,非要现在揣摩。
奴才这就去办。
行事仔细,莫叫人发现。
是。
福如海走远,李玄翊披着外氅在外站了许久方才合了门。
寝殿内,伶玉熟睡着,忽察觉身旁一股凉气,手向外伸了伸,摸到男人尚未除去的外氅。
皇上出去过了?伶玉揉揉眼,全身酸软得她不想多动。
李玄翊轻嗯了声,除掉绒氅躺到外侧,片刻,将里面的女子揽入怀中。
好冷。
怀里的人咕哝一声,极其不愿地缩了缩肩膀,想推开禁锢她的人。
李玄翊手臂收紧,寒下声:再乱动朕把你扔出去。
皇上好不讲理。
那人却是没再动。
借着月色,李玄翊垂眼盯住了怀中的女子。
她为了应美人,为了她的奴才,几次三番来求自己。
口口声声说不愿看到自己宠幸别的嫔妃,是因为吃醋,又何故揪着应美人不放而不提其他嫔妃。
说白了,她在乎的只有她身边的人,而这些人从来都不包括他。
月光下,男人手臂收得愈紧,眼中冷得如殿外风雪,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