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主子……燕霜眼眶夺泪,用尽了力气抱住伶玉,嗓子都喊得哑了, 却没得半点回应。
跟伶玉一同来的只有燕霜,入夜时芸喜凝枝等不住主子, 都跑到了乾坤宫, 几人合力扶起伶玉, 奈何受冻了一夜,没人有多余的力气将人背起来。
主子再撑撑,奴婢这就带您回去。
燕霜擦干了眼泪, 费力将伶玉背到肩上, 凝枝芸喜二人在后面扶住伶玉的腰,三人走得极其艰难,没过几步,燕霜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
她惊呼一声, 为护住伶玉整个人垫到了下面, 额头磕到御前的台阶,她顾不得头顶流下的血,手忙脚乱去扶伶玉, 主子,是奴婢没用,是奴婢没用……燕霜姑姑,你额头流血了!凝枝一把抹掉眼泪挡到燕霜身前,我来吧, 我来背主子。
天落得雪越来越大,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 凝枝从未有过厌恶这般大的雪。
她流着泪,内心哀求这雪不要再下了,她们的主子从没做过什么恶事,为何就不能得到老天善待。
……这日休沐,帝王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
殿外倏然一阵吵闹,李玄翊不耐地压了压眉,外面在闹什么?福如海推门进来,皇上,宸贵人晕过去了。
李玄翊手心一紧,冷眼看过去,怎么回事!福如海咽了咽唾,小声回,宸贵人昨夜在殿外跪了一晚。
倏的,他也跟着跪下来,奴才劝过了,宸贵人不听,说只有皇上亲自开口,她才起来。
蠢货!帝王负手从御阶上下来,朕让跪就跪么!福如海一惊,心想这可是皇令他敢违背吗,还不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这年头御前太监是越来越不好当了,听命不是,不听命也不是。
他装死地退开身,任由皇上骂几句泄火。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昨晚宸贵人为何执意在外面跪着,原来是在这等着!不得不夸赞一句宸贵人好手段,把皇上拿捏得死死的,清楚自己示弱便会赢得男人的怜惜,皇上下意识地反应并非作假,而今来看,皇上果然还是对宸贵人有意,只怕这些皇上自己都没发觉。
他心底愈是敬佩宸贵人,只想着日后得那出十成十的心意来,保不住下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之位就落到宸贵人身上。
此时伶玉已经醒了。
她是被疼醒的。
摔了一跤即便有燕霜在下面垫着还是磕到了骨头。
她全身冰冷发颤,尤其有旧伤的膝盖两处,疼得像被车轮碾过一般。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身边的燕霜凝枝二人,吃力道:好冷……是真的好冷,披身的绒氅湿透,整个人像是掉进冰窟窿里。
乔贵人……乔贵人走了么?她动动发白的唇瓣,睫羽上动了冰碴。
走了,乔贵人走了……凝枝大哭着抱紧伶玉,主子,我们能回金华殿了,奴婢们带您回金华殿。
乔贵人走了……伶玉抬眼望了望天,夜幕换上了一片碧蓝,已经是第二日。
皇上呢?她问道。
燕霜立即去回,今日休沐,皇上还在乾坤殿里。
伶玉黯然地垂下眼,所以……皇上在乾坤宫,可还不愿见她是吗?带我去见皇上。
伶玉舔舔干裂的唇,一张小脸冻得青紫发红。
主子,咱们回去吧。
燕霜劝道。
她实在怕,皇上若还不见主子,主子只怕要在这冻坏了。
伶玉眼中决然,握住燕霜的手,咬牙坚持,快带我去。
好……两人搀扶着伶玉起来,一同向乾坤殿走。
刚迈了一级台阶,金纹龙袍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视线内。
帝王面容威严,眼中分明可见的怒气,疾步下过台阶,沉声愠怒,你倒底要跟朕闹什么!伶玉有些委屈,分明是他叫自己在这跪着,是他对自己冷脸相待,除却高洹一事,她处处顺从,何时真正闹过。
她方才想说的话在见到男人这一刻陡然消散。
或许是她错了,欺君之罪,哪能这么容易抹去,她又怎能寄希望于帝王鲜少有过的一分温情。
伶玉强迫自己站稳,保持着平日不见得规矩对帝王福了福身,万事都是嫔妾之过,皇上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嫔妾毫无怨言。
说罢,她转了身,踉跄了一步,将要离开时就被人搂到了怀里。
伶玉眨了眨眼,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呢喃一声,皇上?帝王脸色沉得骇人,看着她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的这句话,朕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伶玉微怔,晃神间就叫男人抱入了怀中。
帝王厚实的外氅罩住她的身形,方才不觉,直到被人抱住,全身松懈下来,她才觉得又冷又疼,意识也渐渐变得涣散模糊。
皇上,嫔妾好冷……好疼……怀中人喃喃低语。
偏偏男人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未发现她的半点异样,也没看她,不轻不重地斥了句,闭嘴!直到真的听不见了怀中人的声音,男人才有所察觉,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殿门关着,帝王一脚踹开,对后面跟着的福如海吼道:拿着朕的牌子,立即去太医院!他已经能感受到怀中人越来越冷掉的温度,抱在怀中轻飘飘的好似一片轻巧的羽毛,随时都能飞走。
李玄翊进殿时步子不稳,轻晃了下,他低下头,怀中的人已经闭上眼,似是要睡去了。
他听见自己隐忍发怒的声音,伶玉,你敢睡,朕让整个金华殿连着应美人一同给你陪葬!那人阖着眼,无半分无回应。
雪白的脸蛋仍有盈光,只是鼻翼下的呼吸越来越弱。
他知她娇气,却从不知她身子这么弱,分明方才还有力气气他,故意跟他顶嘴。
福如海拿着令牌把太医院当值的五个太医都带了过来。
太医们一进门,看见站在榻边的皇上,正要福身,就被催促着去诊脉。
李玄翊负手立在一旁,敛着眼,看不清其中神色。
稍许,第一个诊脉的赵太医先退下身,拱手道:皇上,贵人主子是有中毒之兆。
其余几个太医诊完,也确信赵太医之言。
李玄翊眼眸从那张雪白的脸蛋上移开,脸色愈沉,可有解药?五个太医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赵太医抖着胆子上前,拱手道:老臣无能,光凭脉象看不出是何毒,须得找出根源。
李玄翊冷着脸,对一旁站着的福如海道:带太医去搜查金华殿。
福如海立即应旨。
殿里何太医留了下来,李玄翊依旧在旁站着,眼眸看着榻上似是沉睡的女子开口,她双腿可有太碍?何太医清楚宸贵人腿有旧疾,琢磨着皇上的意思,斟酌开口,贵人主子现下旧伤复发,加之毒素已渗入血脉,双腿暂时怕是难以起身行走。
李玄翊捏紧了拇指的扳指,眼睑一瞬发疼。
这人笨得要命,半分都不会疼惜自己。
帝王眼底一瞬的阴沉,朕要你们太医院拿出医治宸贵人双腿的方子,否则论罪处置。
何太医一听,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臣自当竭尽全力。
……乾坤宫动静闹得大了,惊动各宫,皇后作为六宫之主,自当要去看一看宸贵人。
其余嫔妃正巧都在坤宁宫请安,听说了这事纷纷对视一眼。
宁充仪先开了话头,不是说宸贵人惹怒龙颜,失了圣宠,昨夜还因着乔贵人腹中皇嗣被皇上罚在殿外跪了一夜,怎的今日就被皇上亲自抱回殿了。
乔贵人落了面子,狠狠捏住手中茶碗,冷哼一声,谁知那贱人又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缠住了皇上!惠修容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默不作声。
陈昭仪看一眼神色各异的嫔妃慢慢敛下了眼,伶玉失宠的事她也是知晓,至于缘由……金华殿和乾坤宫奴才都像金科玉律一样守住了嘴巴,让人窥探不得。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上动怒与伶玉握在惠修容手中的把柄有关,究竟是何事,能让惯来得圣心的伶玉彻底惹恼了皇上……陈昭仪猜测不到,殿内的嫔妃早已按捺不住心绪想亲眼去看一看伶玉现在情形,更让她们期待的是,去了乾坤宫便能遇见皇上了。
皇后沉吟片刻后,微蹙了眉,隐有担忧地开口,宸贵人有恙,本宫作为六宫之主理应去看看才是。
宁充仪会心接道:后宫一体,嫔妾们把宸贵人当作姐妹,也应与娘娘同去,以显后宫之宜。
其余人早等着这句话,皇上先行起身,剩下的嫔妃也零散跟着起来。
有几个没心思凑热闹的,譬如孟婕妤等人自顾离开。
此时的乾坤宫何太医从背箱中取了银针,一一擦过之后扎入伶玉膝盖中。
一连扎入了十余根,密密麻麻布满,榻上的人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李玄翊黑眸盯住了那人,开口才发觉嗓音有几分沙哑,她为何不知疼痛。
十余银针扎入,却半分感觉都没有。
李玄翊不愿相信那个猜测。
何太医眼神忐忑,贵人主子中毒已深,此时毒素引发旧疾,双腿处怕是……怕是失了知觉。
他闭着眼说完最后一句,头顶帝王威压的视线让他愈发心惊颤抖,哀叹为何偏偏是自己留在了这,短短几刻,他只觉自己小命快没了。
何太医正心惊胆战,殿外立即传来了动静,皇上,臣找到了下毒之物!顿时,何太医松了口气。
赵太医提着一包药进来,微福了身,立即道:皇上,正是这药!贵人主子敷的药本就药性猛烈,加之里面有三七,田黄,原应该对贵人主子腿上有大益。
只是这药量要仔细斟酌,一旦弄错了剂量,烈性相冲,就变成了毒药。
臣观贵人主子中毒已深,想必用这烈性药已有半年余。
送到宫里的药都能出错,朕养你们何用!帝王眼眸陡然寒下。
几个太医吓得面色惨白,齐齐跪下身,皇上恕罪!李玄翊冷声问道:毒可有解?赵太医稍顿片刻,似有为难,解药是有,只是贵人主子用惯了这弄错剂量的猛药,一旦停用,只怕会受不住这腿疾。
李玄翊眉宇皱紧,既然如此,太医院是没半点法子了?帝王眼中极冷,犹如冬日霜雪,说出的话亦是冷酷无情,治不好宸贵人,你们太医院也不必留着。
皇上饶命!五个太医齐齐跪下来,请皇上给臣等时间好好研究医治宸贵人的法子,臣等必然治好宸贵人。
……皇后带着嫔妃们到乾坤宫,只看见殿外聚了太医院大半妙手太医,却不见皇上和宸贵人。
不是说宸贵人是被皇上抱会乾坤宫的吗,难不成现在在寝殿里……嫔妃中一人道。
皇后不予理会这些多舌的嫔妃,点了一个太医问话。
赵太医见是皇后娘娘不敢怠慢,臣等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各位主子。
本宫问你,宸贵人是怎么回事?赵太医立即回道:宸贵人腿有旧疾,又中了奇毒,皇上命臣等出个方子治好宸贵人。
中毒?皇后倒是不知那伶玉还中了这厢算计。
不过她有些好奇,这倒底是何人所为,又有谁能不动声色掩盖这么久?皇后没再多问。
……寝殿里,李玄翊坐到榻边为里面的人掩了掩被角。
掌中柔软的小手一如在殿外时的凉意,男人慢慢握紧了手掌。
昨夜,他是真动了怒气,想罚一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所以,他借着乔贵人的由头让她在外跪了一夜,他亦是一夜未睡。
黑夜中无数时刻他不是在自欺欺人,他想这女子那么聪明,怎会蠢到真听他的话在外面跪一夜。
当他心软时,眼前就会跳出她哄着高洹,与高洹交.欢时的场景,于是他硬是压下心底的念头不去看她。
但今日,他看见雪地里那抹纤瘦柔弱的身影时,他悔了。
只要他一日宠着她,就不该让她受那些委屈。
李玄翊拨开她脸颊的碎发,才发现这张小脸瘦了不少。
只要你醒过来,朕便不再揪着高洹的事不放。
帝王脸色深沉,却是从未有过的妥协退让。
……太医商量了许久,李玄翊等得不耐烦,出寝殿,看见殿里站着的满满当当的嫔妃。
他一眼扫过那些莺莺燕燕,不知为何想到,自己有过这些莺莺燕燕,又何必在乎她身边那一个随时让他可以轻易拿捏的高洹。
皇上,宸贵人身子如何了?皇后眼中担忧不减,似是真的为了伶玉的伤忧虑。
李玄翊冷落了数月皇后,在众人面前依旧是要给皇后几分脸面。
宸贵人中了毒。
方才各嫔妃们已听赵太医说过,只不过再听一回,还是觉得震惊,倒底是谁暗中给宸贵人下了毒。
宸贵人一直受宠,焉知这毒对皇上龙体是否有损,下毒之人可真是大胆。
李玄翊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众人,遂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看向赵太医,可有解救之法?赵太医忙不迭跑过来,一把白须颤了又颤,臣等再三商量过,唯有一法可解掉这毒。
帝王沉声,说。
赵太医道:那药性质猛烈,须得找一副比这更为猛烈药来以毒攻毒。
只是……赵太医稍一犹豫,只是贵人主子身子太弱,臣等怕主子受不住这药性,再也……再也醒不过来。
闻言,最为惊喜的无非是殿中立着的嫔妃,宸贵人受宠,若宸贵人死了,那便少了一个劲敌……她们心下欢喜,但碍于皇上在,即便高兴也得遮掩着。
李玄翊眸子越来越冷,朕准你们用此法,务必保宸贵人平安无虞。
若宸贵人有事,朕必追究太医院失职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