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观罢河灯, 小舟摆渡到湖边。
伶玉走在后面,看清岸上等待许久的嫔妃们时,上前一步拉住了帝王负在身后的手。
掌心一片柔软, 李玄翊眸色稍顿,微拧了下眉, 她这又是做什么, 没半点子分寸。
心中虽想, 却并未推开那只小手,毕竟这女子怀着他的皇嗣,总归不能太过苛责。
如此, 众人眼中, 皇上牵着宸嫔的手下了小舟。
皇上素来恪守规矩法度,就是当年受宠的淑妃都不曾让皇上有如此之举。
想到这般,嫔妃们目光又变了几分。
伶玉抚着微隆的小腹,眼眸一扫案上的嫔妃,似是略有讶异, 姐妹们怎会也在此处?为何在此处众嫔妃心知肚明, 不过这么坦然地问出来,还是让她们挂不住脸。
赏月色罢了。
一嫔妃遮掩道。
伶玉掩唇一笑,想必这处月色是极好的, 让姐妹们不约而同来了这。
几人尴尬地笑笑,却未再语。
伶玉懒懒打了个哈欠,美眸半嗔,拽了拽帝王衣袖,嫔妾乏了, 皇上陪嫔妾回去好不好?这番话问出来, 李玄翊若是拒绝, 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的脸面,过后免不得又一番委屈憋闷,但他答应了,就是助长了这女子的威风。
李玄翊冷着脸,对她这种小性子又气又没法子。
朕有政务要处理,先让福如海送你回去。
伶玉锲而不舍,那皇上还来吗?众人目光不禁投向帝王。
李玄翊拨了两回拇指的玉扳指,脸色淡淡,朕一刻钟后再去。
这话给足了伶玉面子,得逞后,伶玉似是心疼道:皇上政务繁忙,若是累了歇在乾坤宫就好了,不必再来陪着嫔妾。
众人咬牙,呸!李玄翊轻呵一声,眼皮子掀开,目光睇过去,没等说什么,那女子讨巧地握了下男人掌心,嫔妾等着皇上。
……时值夏日,暑热得厉害。
伶玉贪凉,殿里多放了几盆冰块,没多久人忽然生了一阵高热。
吓得整个金华殿忙不迭把太医院当值的五个太医都请了来。
这事惊动了乾坤宫,彼时李玄翊正与几大臣商理政务。
福如海请示过后,看见上官大人也在殿里,不知该不该说这事。
他吞吞吐吐着,李玄翊不耐地皱紧眉,何事?福如海闭了闭眼,小心翼翼道:宸主子高热不止,请皇上过去看看。
什么?李玄翊倏的站起身,声音沉冷,一群废物!怎么伺候主子的!福如海头垂得更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殿内身着绛紫官袍那人闻言心口一紧,她尚有着身孕,怎会忽然发了高热?上官大人?殿门打开,大臣们已退了出去,小太监见人迟迟不动,开口提醒了一句。
上官行恍然清醒,周围已没了人,他压下心底的紧张,换上了一副风波不动的面色。
小太监委婉道:皇上吩咐改日再召见大人们商议治水一事。
上官行告谢,拂袖踏出殿门,转身时他忍不住朝东看了一眼。
此时金华殿五个太医候在外间接连看诊,李玄翊到时何太医刚开完方子命人立即去备药。
见圣驾至,一众太医过去福身,何太医先道:皇上,宸主子是邪风入体,着了凉气才以致高热不退,待臣开一副方子服用过后再看诊一二。
榻里的人面颊通红,几缕凌乱发丝落在颊边。
李玄翊坐到女子身侧,手背抬起贴到她额头上,掌下滚烫的温度让他眉心拧得更紧。
怎么伺候的!只这一句话,金华殿内服侍的奴才吓得双腿一软,倏的跪了下来。
皇上饶命!李玄翊掖了掖云被,点了伶玉的贴身侍女道:你们主子怎么突然发了高热?燕霜含住声,仔细回想了番,稍许眉心舒展开,恭敬地回道:近日天热,主子贪凉了些,殿内多放了几盆冰,许是夜里受了凉气。
听过,李玄翊眸子发沉,心中升起一股子烦躁。
身子本就不好,有着孕还敢这么折腾,当真是他太纵着了。
半刻钟后,宫人煎好了药,服侍伶玉服下。
药汁苦涩,伶玉迷糊中隐忍着蹙紧了细眉,嘴角药汁溅出了几滴,李玄翊拿过帕子冷着脸将那些水渍擦去了。
伶玉这一回病得厉害,吃过药还是有些发热。
何太医没了法子,搁在以往能多加些剂量,可如今宸主子有孕在身,万不能轻易用药。
皇上,宸主子情况特殊,不能再吃药,须得人用温水擦拭慢慢退热。
李玄翊压住扳指,倏然沉声,若再不退热当如何?她已烧了半日,尚有着身子,怎能经得这么大的折腾。
何太医最怕皇上会问这句话,再不退热他也没法子了。
宸主子身子本就怜弱,全靠养得好才平安无虞地成了五个月,此时有点小病小灾也无可厚非。
偏偏宸主子这一病就病得这么厉害,像是把五个月没生过的病都生了一回。
臣……臣也不知?何太医后背冷汗涔涔,只觉一阵阵凉风从他背后吹过去。
……燕霜新端了一盆温水进殿。
殿中多出的冰盆撤了下去,小窗半开,流进一室的月光。
燕霜把温水放到床案,手中的帕子拧了两把,拧过后掀开帷幔擦过榻上女子的双颊。
倏忽一声嘤咛,呢喃细语。
李玄翊沉着眼,面色说不上好。
在伶玉轻咛第三声后,李玄翊压了压眉心,你出去。
燕霜一怔,不明所以地看了眼一直守在榻边的帝王。
给朕。
李玄翊伸出手,少顷燕霜明白过来,将手中的帕子交到男人手中。
寝殿寂寂,榻里的人脸色异样的红愈加明显。
额角挂着汗,小脸像染了一层胭脂,天生的旖旎媚色。
李玄翊拿着帕子,细细擦过她的脖颈,手臂,小衣解开,缓缓擦过那两处。
身子很烫,喝了一副汤药依旧降不下来的高热。
李玄翊看见那两处要照以前大上许多的雪白,黑眸愈发得暗沉。
直到身子擦完,李玄翊扯了云被将伶玉裹紧,唤进人将水盆端出去。
宸嫔高热不退,整个金华殿都跟着提心吊胆。
深夜时,殿外匆匆跑进一人,手中提着个食盒,慌里慌张地交给福如海,福公公,太医院新做的药膳,快给宸主子服下。
没多时,何太医也跟着过来,将药膳送了进去。
李玄翊扫一眼那碗里黑乎乎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哪来的药膳?何太医忙回道:是臣在太医院新收的一个徒弟,他家中就有这种退高热的方子,臣试过了,确实有用。
卖相看着难看了些,却是管用的。
李玄翊点了下头,命人送进去。
一碗药膳吃下去,半刻钟后,燕霜惊喜地喊出声,主子高热退了!闻此,何太医连带金华殿所有服侍的宫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宸主子没事,他们也不必承受圣怒责罚了。
李玄翊坐回榻边,手背贴上女子的额头,触到一片温热,久久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皇上怎么在这?伶玉一无所知地醒过来,眸子迷蒙含波,她咳两声,才觉喉咙干得厉害。
朕怎么跟你说的?男人面色不虞,声音微有厉色,身子弱成这样还不知道注意着!伶玉眼眸动了下,狐疑地看向一旁服侍的燕霜。
燕霜抿唇,极轻地摇了下头。
浑身乏得紧,刚一醒来就莫名其妙被男人训斥了一顿,伶玉倒底有些委屈。
她抿抿唇,眸子里挤出两滴泪来,嫔妾也不想身子弱,可是嫔妾怀着皇上的孩子……一句话,让李玄翊升起的怒意降了下去。
她有着身孕,说到底,都是因为他。
李玄翊唇抿紧,不停地转着拇指的扳指,脸色黑沉如墨,吓得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
就在这时,难忍地咳了两声,她本想压抑着,却越咳越严重,寂静的寝殿,这几声咳嗽愈发明显。
李玄翊终于忍不住,黑着脸冲后面的何太医道:愣着干什么,主子咳成这样听不到么!……何太医又开了几副安胎的药,李玄翊并未留在金华殿,连夜回了乾坤宫。
他怕再在那待下去,要被那个女子气死。
下半夜乾坤宫灯依旧掌着,福如海从殿外进来,想到自己方才查出的事,颇有些提心吊胆。
如皇上所料,药膳方子确实是有人暗中送去的太医院。
还不是别人,正是羽林军副统领卫宴。
皇上连夜回乾坤宫,怕也正是因着这事动了怒气,偏宸主子有孕,皇上再怎么动怒也不会舍得拿宸主子撒气。
李玄翊冷哼一声,朕是小瞧他了。
当时择他进宫时竟不知是个什么都会的。
福如海讪笑两声不敢搭话。
皇上当年一眼看中了卫副统领,择入皇宫,对卫副统领的栽培丝毫不输于陈统领。
偏偏卫副统领与宸嫔有着那样的过往,幸而这些宸主子皆是一无所知。
第二日,何太医面圣,将徒弟进贡的两个碧波果拿了出来。
碧波果万金难得,太医院一个小小当值的哪能轻易拿出来。
李玄翊淡淡扫一眼,吩咐福如海带上去了金华殿。
伶玉一觉睡醒清醒许多,方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咬咬唇,对燕霜道:皇上昨夜是被我气走了?燕霜欲言又止,昨夜皇上离开时的面色确实不好。
主子怀着皇嗣,皇上再气也不会拿主子怎么样。
燕霜安抚的一句,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伶玉小脸垮下来,闷闷不乐地侧躺到榻里,正想着怎么去哄被气走的帝王,外面忽传进一声通传。
圣驾到了金华殿。
李玄翊一下轿辇,看见殿门外身形单薄的女子,眼眸倏然一沉。
朕不是说过,日后你不必出来请安。
伶玉小手牵住男人衣袖,嫔妾昨夜说错了话,皇上别生气了。
李玄翊低眼看她挺着的肚子,心里再有气也消得一干二净,不轻不重说了句,以后不许胡闹!嫔妾都听皇上的。
伶玉弯着眼,眸子晶亮如星。
入了殿里,福如海把碧波果呈到碟子上,碧波果通体鲜红,口味甘甜,孕期吃时最是滋补。
只可惜太过珍贵稀奇,即便坐拥千金也难得一颗。
伶玉别说吃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好奇地盯着那圆圆的果子,眸中狐疑,嫔妾好似没见过这物……李玄翊冷着脸不说话,福如海觑了觑帝王面色,上前一步答道:这是碧波果,千金难得,主子快尝尝。
如此贵重让伶玉微微惊讶,她两手捧起一颗,小口地咬了下。
味道甘甜,汁水充裕,伶玉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果子。
她多吃了两口,当真好吃。
既是千金难得,皇上从何处寻的?闻言,福如海顿了下没敢说话。
这时端坐的帝王方才启唇,面不改色道:朕花重金让人寻的。
伶玉没怀疑这句话,将果子放回托碟里,手臂抱住了帝王的后颈,眸子雪亮真诚,皇上待嫔妾真好。
一旁服侍的福如海心底不禁对皇上鄙夷起来,但凡涉及宸主子的事,皇上就半点原则都没有。
皇宫,巍峨城墙之上,卫宴腰挎长刀,身上黑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出煞然的戾色。
他站在城墙上望着皇宫的东角,金华殿所在之处。
听说她高热不退,他便马不停蹄地去找师父求药,又以血得了碧波果,她身子弱,又有着身孕,该是要多补一些。
日光正中,到了交接的时辰,卫宴收回眼,带两兵卒下了城墙。
……伶玉大病后身子好了许多,每日食量也增了不少,御膳房变着花样得做,伶玉只恨做得太好,平白长了一圈的肉。
近些日子皇上少近后宫,伶玉没事就在榻里躺着躲懒。
如今她有六月身孕,行动也愈发不便了。
平日多时德妃过来坐坐,与她说些外面的事。
是我失算,婉淑仪一事没得将应美人一同拉下水。
伶玉抚着隆起的肚子,眼眸暗下来,惠修容有意拉拢应美人,怕是想让应美人成为当年的我。
要不是惠修容救了她将她带进宫,后面在宫外还不知会怎么样,说到底,伶玉还是要感谢惠修容。
你是说惠修容想要应美人的皇嗣?德妃倏然一惊,她当时倒是没想到这么一层,念此,她皱了下眉,怪不得……怪不得什么?伶玉好奇起来。
德妃意有所指道:应美人在御花园玩水,正巧撞上了皇上,方才乾坤宫传来信,皇上召了应美人侍寝。
伶玉眼眸冷下来,冷笑一声,皇上要召她侍寝,也得看本宫答不答应!于是当夜圣驾快到了语樱堂,半路又被金华殿的人拦了下来。
李玄翊看着陈情后的宫人,看破不说破,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去金华殿。
圣驾从语樱堂转去了金华殿。
一进殿,李玄翊一眼看见吃得好睡得好的人,冷冷一声,身子不适?伶玉光着玉足下榻,嫔妾一日不见皇上,身子就难受得紧。
她贴住男人的腰,嘴角快翘到了天上。
李玄翊冷哼,不想让她恃宠而骄,偏她仗着腹中皇嗣,仗着他的宠越来越没规矩。
现在见到了,朕也该走了。
说罢,男人转身要走。
伶玉撇撇嘴,倏的拦到男人身前,皇上要走可以,不许去语樱堂。
语气娇蛮无理,哪有半点嫔妃的样子!殿里的下人们都被这一句吓得战战兢兢,寻遍全宫,只有宸主子敢跟皇上这么说话。
李玄翊黑着脸,喉咙滚了滚,终是没落下一句重话。
罢了,罢了,她怀着他的皇嗣,他能怎么样!福如海将皇上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不管宸主子怎么闹,皇上总是先让步的那个,以前不是没有主子有过孕,可谁能像宸主子这样恃宠而骄,归根结底,是皇上不够宠爱罢了。
最后,伶玉得逞地留住了帝王。
两人同榻,伶玉伏到男人胸口,嫔妾今日问过何太医了,如今胎象稳妥,嫔妾身子也好得差不多,皇上想做什么也是可以的。
李玄翊手搭在女子腰间,目光稍暗。
没等他说什么,那人坐起来。
李玄翊下颌绷紧,声音微哑,伶玉,给朕下来!这是他头一回叫这两个字。
伶玉面色酡红,唇瓣咬紧侳了下去。
……当夜,应美人疲惫地仰靠到椅背上,颓然地闭了闭眼,是宸姐姐把皇上截走的?宸嫔有孕,皇上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主子终有一日会得机会的。
玉秀在一旁劝道。
应美人掀开眼,嘴角讥讽地笑了下,玉秀,惠修容倒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一点一点把我引到今日境地!玉秀眼眸瞪大,倏的跪下身,冤枉啊,奴婢……奴婢从未跟惠修容有过交集。
应美人看向她,将手中的字条轻飘飘扔了过去,是吗?字条被烧了一半,留下零星的几字,玉秀眼中惊恐,头砰砰两下叩到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虽与惠修容有过利益牵扯,可奴婢一心都是向着主子的!主子选择了侍寝,与宸嫔迟早有一日要形同陌路,宸嫔容不下主子,今日是截宠,焉知明日又是什么!主子……住口!应美人眼眶里氤氲了水汽,泪珠慢慢落下来。
这就是你背叛我,与惠修容勾结的理由吗!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