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晓, 破云而生。
这岁夏日酷热异常,昨夜尤为严重。
何宝林早早便起了,伺候皇上更衣盥洗。
李玄翊坐在榻边几许不耐地拧了拧眉, 面容尚有倦怠。
何宝林捧着外衫披到男人肩头,皇上似有不适, 可是嫔妾伺候得不好?何宝林柔声细语一番话, 眉眼低低, 眸中现出几分真诚的担忧之色。
李玄翊摆摆手,与你无关。
……今日朝堂上因战事争论不休,南蛮蠢蠢欲动, 招兵买马, 好像有大的动作。
安排去南蛮的探子迟迟不归,恐凶多吉少。
南蛮人有心造反,元昭休养生息多年,也不是会怕的。
当今朝廷文武并举,虽少了淮远侯, 武官一派依旧气势不减, 主战派声音最为壮大。
几大臣说得唾沫横飞,珠帘后的君王面色冷淡,压得人声音越来越弱了下去。
李玄翊并非怕战, 元昭位居中原,粮草丰美,物产充盈,若战大大可奉陪到底,只是怕的是但凡动了战乱, 受苦的只会是百姓, 民不聊生, 怨声载道。
早朝持续了几个时辰也没能将这事论个清楚。
散了朝,李玄翊坐在乾坤殿翻阅折子,五本中有四本都是在议论南蛮战事。
李玄翊看了眼,朱笔在面上落了几字。
已近了晌午,福如海端着饭食进来,皇上,该用膳了。
帝王并未回他的话,合上三本奏折后方撂了笔,手背搭在眼皮上往椅背靠了靠,稍许,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金华殿可有人来?福如海被问得一怔,难不成皇上是想宸主子了?可昨夜皇上刚宠幸完何宝林,今日念着的不该是何宝林吗?或者说是何宝林伺候得不好?福如海满肚子狐疑,不敢多问,老老实实道:回皇上,金华殿并没人来。
没人?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李玄翊并没安稳下心,反而多出些憋闷的郁气。
相比默不作声地装聋作哑,他更希望那女子同他闹上一闹。
朕昨夜召了何宝林侍寝,她就一点动静没有?帝王冷言冷语的一句,福如海哎呦一声,心底腹诽,合着皇上是在意这个呢,可皇上也不想想,您宠幸谁,哪是宸主子能插手的,宸主子可以拦一回两回,拦多了不平白招您厌弃。
福如海心底鄙夷一番,面上讨巧道:皇上,宸主子哪是没动静,是不敢有动静!宸主子心里自是不愿皇上去别处的,可宸主子只是嫔妃,若插了手怕是会惹得您不悦。
这番话让李玄翊胸口的郁气平息几分。
后宫牵涉朝堂,他坐在君王的位子上就要有颇多顾虑,可以给她偏宠,但终不会有独宠的一日。
昨夜那女子没有预料里的来碧云轩闹,分明是懂事的,然他并没有所想的那般舒慰,反而有些期望,她会仗着宠爱大肆折腾一通。
……主子今日可还要去御花园?秋漱服侍完何宝林沐浴,瞥见那些痕迹耳根一红。
何宝林摇摇头,皇上既然注意到了我,就不必再去御花园了。
她低着眼,微微出神。
皇上虽幸了她,但她也看得出来昨夜皇上有些心不在焉。
她猜不透圣心,是朝中琐事扰了皇上,还是因为别的。
秋漱忙完把煎好的汤药送进来,主子刚侍寝过,快吃了这药,准能让主子怀上皇嗣。
何宝林笑了下,接过药碗调了调羮勺,生子一事全靠机缘,哪这么容易就怀上的。
老大夫开的药错不了,主子既然入了宫,总要给自己留一个依靠。
秋漱又道。
何宝林不置可否,入了宫,怎能不争宠。
后宫女子的地位权势全系于君王一人身上,她自然是要皇上专宠于她。
听说皇上甚宠宸嫔?宸嫔的出身宫里没有人不清楚,只是她的圣宠也让所有人艳羡嫉妒。
秋漱收了药碗,宸嫔有孕,有一段日子不能侍寝,皇上再怎么宠,现在有了主子也该将她忘了。
话虽如此,但何宝林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短短两载,宸嫔能从一个小小宫女到如今的九嫔之位,能会那么容易就失宠。
……金华殿后午,金华殿传了太医。
酷热难耐,殿中不能多放冰盆,夏日渐深,伶玉暑热愈加难受,夜里便吐了,神色厌厌地躺在榻里。
陈太医诊过脉,眉毛皱了下,观脉象并不大事,只是有些暑热。
只不过这位主子身子一向娇弱,即便是小病也能闹成大的,他可半点不敢马虎。
殿外的芭蕉叶鲜翠欲流,琉璃瓦檐干净如新。
圣驾到金华殿,何太医刚提着药箱匆匆离去。
李玄翊脚步略急,金华殿并未派人到乾坤宫说请了太医的事,待他得知时,太医已经离了金华殿。
殿内仆从跪于两侧低声问安,帝王无心理会,不耐地拂袖开口,你们伺候不好主子,自会有人替你们伺候!皇上恕罪!下人们屈膝跪着,身形快都成了筛子。
燕霜从寝殿内快步出来,见到帝王屈了屈膝,顿了下,道:主子说有些乏累,怕伺候不了皇上,便不见圣了。
李玄翊抿启唇,脸色沉下来,她不想见朕?燕霜倏然跪下身,主子渴夏得厉害,又有着身孕,请皇上体谅。
随侍在后的福如海听闻这话脖颈不禁颤了颤,搁在别的嫔妃那,哪个不是巴不得小病小灾都要皇上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样,不在乎你的人就是你死了都不会看上一眼。
皇上在乎宸主子,听说金华殿请了太医,折子没批完就出来了,不料想到这一下受了冷脸,福如海心底唏嘘,猜不透这是宸主子真生气了还是有意为之。
她在怨朕?李玄翊声音愈冷。
帝王动怒,殿里的宫人头更低了一分,燕霜硬着头皮回道:皇上息怒,主子并没有这个意思。
李玄翊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地压住了拇指的白玉扳指,他听闻这女子又请了太医,便急着来了金华殿,却是生生叫人下了逐客令。
他是帝王,天下江上皆在他掌中,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何故受一个女子的掣肘。
李玄翊沉着眼,从未有过的憋闷。
……主子,皇上回乾坤宫了。
燕霜回了寝殿,手中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调羹慢慢调得温热。
伶玉刚吐完,脸色微微泛着白色,眉眼倒是有几分明媚,几分随意道:夜里再传一回陈太医。
只要皇上还在乎她,总不能放着不管。
……帝王带着愠怒回了乾坤宫,午膳也没用,坐到御案后提笔继续批奏折子。
福如海心里摸不透皇上倒底在气什么,不禁哀叹若昨夜没召何宝林侍寝,不就不会出现这么多事了。
可转念一想,何宝林兄长是新贵状元,状元的妹妹入宫却一回都没得过圣宠,传扬出去也不好看。
他心底感叹为君不易,一面要镇压安抚朝臣,另一面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不能独宠。
念在往日宸主子待他不薄的份上,福如海还是想要为宸主子多说几句好话。
皇上再气,也得先用午膳呐。
李玄翊冷哼一声,朕气什么,她愿意闹,朕何故跟她置气。
都这么说了,哪像没生气的样。
福如海讪笑两声,皇上最是清楚宸主子心思,哪里不明白宸主子这是吃了何宝林的醋了。
李玄翊执笔的手稍顿,眸子微敛,她吃醋也不该不顾忌自己的身子。
以前好好的,怎会这么巧,在他召了何宝林侍寝后,她就生了病,无非是她有意如此罢了。
他可以纵着她使性子,只是不想让她拿身子玩笑。
福如海一愣,陡然明白过来原来皇上是在气这个。
帝王冷嗤过,伏案继续批阅了奏折。
近夜时,何宝林提着食盒到了乾坤宫外,福如海正伺候笔墨,听到小太监通禀,心底不禁骂了句不长眼,皇上正因何宝林的事烦着,这时候说何宝林求见,岂不是正招了皇上的怒吗!果不其然,小太监通传完一声不见皇上应答,仗着胆子又说了一遍。
福如海平时对传信的小太监有点栽培,怕皇上发火,忙不迭下来把他打发出去。
没一会儿,那太监又回了来。
皇上,金华殿请了太医。
金华殿一天请了两回太医,膝盖想想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位的君王终于有了动静,李玄翊撂下笔,嘴角扯了扯,朕倒想看看她要闹到什么时候!……乾坤殿门打开,何宝林这日梳了飞云发髻,素白的纱裙衬得整个人娇弱纤瘦,惹人怜惜。
一见从殿里出来的帝王,何宝林立即迎了过去,嫔妾见过皇上。
李玄翊止住脚步,眼眸看向她,平静地问,何事要见朕?何宝林柔柔一笑,素雅的妆容如一株雨天雏菊,皇上昨夜夸嫔妾茶艺好,今夜嫔妾想再煮一盏碧螺春,邀皇上一品。
不必了。
帝王没多少耐性,收回眼色没半分留恋,拂袖离开。
何宝林在后面微有怔愣,当着宫人的面被皇上毫不犹豫地拒绝,脸色也白上几分。
福如海这下彻底看清,不论皇上宠幸过谁,最让皇上牢牢放在心底的还是宸主子。
……这回没等燕霜出去传话,李玄翊脚步不停,直入了寝殿。
燕霜诧异,福过身刚要开口,被帝王冷冷一声打断,出去!上回皇上这么动怒还是得知了主子与高世子的事。
燕霜有些害怕,伶玉靠着引枕撑坐起身,给她使了个眼色。
犹豫几番,燕霜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伶玉做似什么都不知的模样,小手轻拉了下男人的衣袖,皇上怎么了?她如今近七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厉害,衬得原本纤瘦的身形更加柔弱。
巴掌大的小脸看不出多余的肉,瘦瘦的,看着便让人心疼。
李玄翊一见到她这副模样,那些生出的怒气瞬间不知所踪。
他沉着脸憋了半天落下一句不轻不重地话,再这么胡闹,朕就罚你在金华殿里关上几月!不用皇上罚嫔妾也被关在金华殿里五个多月了。
伶玉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李玄翊从未想过能让他堂堂一个帝王毫无法子的人。
手掌中的柔软骤然离去,那女子翻过身,背对着他,似有不满道:嫔妾想过了,皇上既然喜欢新人,也不必因着嫔妾腹中的皇嗣折腾,嫔妾会好好把他生下来,不惹皇上烦心。
李玄翊眉心跳了两下,听到那皇嗣二字,微不可查地沉了沉眼,寒着脸硬声,朕不只是因为皇嗣。
伶玉眼眸一动,小脸扭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榻边的帝王,那皇上是因为什么?殿内安静下,李玄翊坐到她身侧,指腹不轻不重捏了把女子白嫩的小脸。
日后别在拿自己的身子玩笑。
伶玉敛下眼,闭着嘴巴,闷不吭声。
皇上看出来在她的预料之中,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些手段,谁在乎呢?李玄翊俯下身,亲了亲女子的红唇。
朕今夜留下陪你。
伶玉哼道:嫔妾身子不便,皇上还是去找别的嫔妃吧。
李玄翊知这人是在耍小性子,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片刻后,眼眸渐渐淡下来,你要清楚,朕可以偏宠你,但给不了你独宠。
有了何宝林,会有下一个李宝林,陈宝林……下回不能再这么不知轻重。
伶玉乖顺地贴入男人怀中,那皇上可不能反悔。
李玄翊挑了下眉梢,没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听女子狡黠道:君无戏言,皇上要一直偏宠嫔妾。
当夜,圣驾便留在了金华殿。
……南蛮战事朝中吵吵嚷嚷争论大半个月,依旧没得出个结果。
李玄翊冷眼看着朝中几位老臣吵得面红脖子粗,主战派和主和派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
两方争执下,李玄翊指骨叩了叩案板,点了站在武将最后,不说一句的中郎将霍旋。
霍爱卿可想与南蛮一战?殿内众朝臣的目光都落到了霍旋身上。
霍旋不卑不吭地上前一步,躬身抱拳道:臣以为,当战。
南蛮自先帝之时就蠢蠢欲动,企图夺我中原之地,先帝无心与国家大业,丧失大片国土,致使边境百姓常年受南蛮之扰,民不聊生。
而今我元昭休养生息,早已胜过当年,一战不仅可扬我国威,还能收复大片国土,以震中原。
至夜,李玄翊登上九十九重台阶,上了望月阁。
他自幼不受父亲所喜,幼年与太子同读,先生看出他天生慧根,不止告诫过多次,生于皇室要藏拙守节,方能平安,这番话他一直谨记,才被父皇忽视,太子轻鄙,从众多皇子中御极上位。
朕十六岁便被派遣镇守边关,上阵杀敌时,太子还躲在东宫央求父皇为自己赐婚。
福如海不知皇上这话何意,想了想,低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天命之君,哪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李玄翊眼眸凉淡,当年太子在父皇眼中才是天命之君,就连朕的母妃也从不信朕。
提到太后,福如海更不敢说话了,皇上与太后不和并非一日之功,毕竟太后心里一直惦记着的并非皇上,而是当年早夭的六皇子。
这事是宫中秘辛,得知实情的人现在怕是寥寥无几。
当年皇上太过守拙,蒙骗过了襄嫔,襄嫔一直以为自己生了个痴儿,对皇上百般嫌弃。
直到聪明伶俐的六皇子出声,因天资聪颖,被太子忌惮,先帝又偏宠太子,即便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将六皇子推入湖中,溺水而亡,先帝也只轻描淡写地揭过,并未重罚太子。
当时皇上也在场,却冷眼看着年幼的六皇子在湖中挣扎,未上前一步,从那之后,太后更加冷待皇上,仿似没有过这个儿子。
皇上登基之后,太后便以礼佛为由去了寺中修养,从没有往京中传过一封信。
……当夜伶玉正睡得熟,一翻身撞上了一处硬邦邦胸膛。
她眼皮子睁不开,努努嘴贴靠到男人怀中,皇上怎的这个时候来了?李玄翊轻抚了抚她的后颈,手掌贴到女子隆起的肚子上,近日睡不着?确实睡不着,伶玉身孕近了八个月,肚子越来越大,夜间睡觉就是个折磨人的事。
这夜她好不容易睡了会儿,又被男人吵醒。
伶玉不满得嘟囔一声,皇上不扰着嫔妾,嫔妾就睡着了。
她这小性子愈大,有李玄翊惯着,她就是把皇宫的天揭下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玄翊亲了亲女子的侧脸,颇觉好笑:朕的错?伶玉道:嫔妾都这般难受了,皇上还要怪罪嫔妾不成?后来两人又说了几句,李玄翊将怀中人哄得睡去,自己却是久久并未阖眼。
翌日,伶玉睁开眼,身边的男人并没离开。
皇上今日没有早朝?李玄翊看着她,稍许启唇,朕过几日让人安排你出宫。
伶玉水睡意一下子消散了,蹙起眉,不明所以地看着男人。
看出她不解,李玄翊继续解释:南蛮一战,朕打算御驾亲征。
这一仗约是要打上半载,朕不放心你留在宫里。
前朝的事伶玉并不清楚,可打仗不是那些武将的事,何故要帝王亲自去。
皇上一定要去吗?伶玉抿了下唇,眼眸有一瞬的希冀。
李玄翊看出她的心思,手掌抚向她隆起的肚子,他终究是看不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这一战关乎国事,南蛮是先帝昏庸所失之地,必须要朕亲自夺回来,以安民心。
再者,南蛮一事远远要比他想象的严重,朝中那些武将并不了解南蛮边境,持久打下去只会耗费元昭国力。
他十六上战场,经历过比这更凶险的战役,可没有一次,让他对一人这般留恋。
嫔妾不想皇上走。
伶玉窝入男人胸膛,泪珠子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李玄翊敛了眼中神色,倏忽感觉胸口一阵濡湿,他淡淡低下眸,待战事结束,朕亲自去接你。
伶玉咬了下唇,泪眼巴巴地扬起小脸,皇上当真要去吗?男人抿唇不语,是已绝了心思,再无法更改。
伶玉卷翘的长睫颤了又颤,小手慢慢抱住了男人的腰身,女儿家的娇态尽显,嫔妾会等皇上回来。
帝王即将出征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嫔妃们三两都要去乾坤宫面圣,可惜了皇上除却宸嫔谁也不见,嫔妃们无望而归,对受宠的宸嫔更加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