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出征的消息传遍, 后宫中人各怀上几分心思。
皇后再无主掌后宫之权,安居于坤宁宫,如今安稳了些日子, 她反而看得清,后宫争权夺利的日子又如何?远没有现在舒坦。
如今又快入秋, 窗外凋零了几片落叶, 皇后支颐着额, 眸色浅浅,看见殿外进入的人,情绪敛下几分。
奴才将御花园的荷花移到了园子里, 供娘娘观赏。
男子低眼俯首, 身形微弓,不见半分宦官之态。
俞行之是上月从御花园调入的坤宁宫,宫中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奴才。
皇后取下护甲,拿了新酿的花汁染到指甲上。
方染到第二片甲片,眼下忽出现一只男人的手掌, 指骨分明, 手背血管脉络清晰,白得略有单薄。
男人细心得染过一片片透亮红润的指甲,过后又将多余的部分除去, 修剪得整整齐齐。
娘娘这双手好看得紧,莫要糟蹋了。
皇后任由他摆弄着这双手,凉着声问,打听清楚了?皇上可想见本宫?手背忽然一紧,俞行之笑了下, 娘娘要见皇上做什么呢?皇上想见的人只有宸嫔主子。
皇后轻呵了声, 可是本宫想见的人也只有皇上。
俞行之笑意慢慢淡下去, 娘娘一直都喜欢这样,喜欢把奴才的一颗真心玩弄在手里,捏个稀巴烂才算甘心。
放肆!皇后抽回手,骤然拍了桌案,本宫贵为一国之后,岂是你能戏言的!俞行之无所谓地笑了下,奴才不敢,奴才奉皇后为神袛,别说皇后要了奴才的子孙根,就是要了奴才这条命奴才都愿意。
滚出去!皇后寒下脸,毫不遮掩眼底的嫌恶之色。
俞行之从始至终都清楚皇后有多自私,她心里永远只有自己。
溪柳入殿时,正遇见躬身出来的俞行之。
她脸色变了变,就在上个月,娘娘亲自将他调到了坤宁宫,那一夜,娘娘未召过她入殿伺候。
……伶玉懒懒地倚在软榻里,眸子微阖,受着蒲扇吹来的凉风,昏昏欲睡。
德妃进来时,就看见了她这副好不自在的模样。
前朝战事她多少了解些,也明白皇上御驾亲征的用意,安排伶玉出宫也好,宫里人多眼杂,她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
姐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嫔妾都想姐姐了。
伶玉说了两句俏皮话。
德妃一开始不明白皇上那般冷心冷情的帝王怎会偏宠一个小小的宫女,后来跟伶玉待久就明白了。
这女子说讨巧的话一套一套的,谁听了谁不迷糊。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最近如何,听说前不久金华殿一日请了两回太医?德妃听了这事心下一紧,她如今有孕在身,将要临盆,可受不了太大折腾。
想到这伶玉嘴角的弧度落下来,姐姐也知道,皇上前不久召了何宝林侍寝。
听了这话德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民间男子尚且三妻四妾,皇上身居高位,宠幸其他女子亦是常事。
德妃如今有了嘉禾,那些争宠的事就看得淡了。
她怕伶玉想不开,多劝了句,你如今有孕,一心照顾好皇嗣才是正事。
伶玉抿抿唇,手心抚住隆起的腹部,忽道了句,姐姐真的甘心吗?德妃没听懂其意,疑惑地蹙了下眉。
外面天色变得阴沉,已是夏尾,雨渐渐变得下了。
自有孕之后,伶玉对下雨的感觉变得没那么敏感,双腿虽疼,却也不至于太过难忍。
经过何宝林一事我也想过,何宝林不是个例外,皇上要看腻了我,终有一日会将这些宠爱移到别的女子身上,与其争执那些,不如在皇上尚宠时升一升位分,博得些好处,纵使他日没了宠,也不至于任人欺负不是?伶玉冲德妃俏皮地眨了下眼。
那你对皇上当真没有半分情分?德妃忍不住问了一句。
伶玉轻笑了下,自然是有的,伪装得久了,自己也就信了。
这些话说的不错,德妃起初怕她看不开后宫事才会劝慰,不料想她倒是通透,将这些看得明明白白。
你能想明白就好。
德妃缓缓道。
寝殿外,凝枝战战兢兢地听完里面主子的话,一眼都不敢看前面站了许久的帝王。
福如海脸色越低,也装着死一声不吭。
好巧不巧的,皇上赶在这时候来,好巧不巧的,宸嫔主子这些话让皇上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宸嫔主子说得没错,后宫女子最忌讳的就是感情,而宸嫔主子不论是感情还是手段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便对皇上没多少感情,也能伪装出一副温顺模样,让皇上再三破例的偏宠。
皇上许也知道宸嫔主子这些心思,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今日朕来过金华殿的事若流传出去,赐毒酒。
帝王脸色如冬月寒霜,比冰块还要冰冷。
宫人们躬身相送,凝枝双腿霎软,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主子。
可皇上说一不二,若真因这事杀了她,她以后要怎么伺候主子…………乾坤殿已是深夜了,乾坤殿依旧灯火明亮,福如海端茶入室,轻悄悄地放到御案上,本想轻悄悄地离去,却不想被皇上叫住了。
福如海。
福如海诶了声,奴才在。
李玄翊压着眉,沉黑的眼情绪晦暗不明,真心当真能伪装出来么?不用想也知皇上是在说白日的宸嫔主子,福如海一想到宸嫔主子那些话就觉得头皮发麻,宸主子有孕,皇上必然是不会对主子发火,这厢自然就落到了福如海身上。
福如海心想自己在皇上面前可不止一回卖宸主子好了,只希望日后宸主子升上高位可莫要忘了他。
依奴才看可不然。
李玄翊眼皮子掀开,斜了他一记,何意?福如海打好腹稿,缓缓道:奴才没服侍皇上前是贫苦出身,家中有兄嫂,长嫂时常嫌弃兄长赚不来家用零钱没有花销,可有一回兄长不甚摔了高处,长嫂为给兄长治腿,没日没夜地在油灯下绣样卖钱。
依奴才看,真心即便伪装得再好也有破绽,若是真的真心再说伪装,不过是抹不开颜面的遮掩罢了。
话说完,帝王脸色始终淡着,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许久,李玄翊不知想到何事,眸色冷了下来,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朕自有分辨。
你若再为她说话,便去金华殿服侍吧。
奴才不敢!福如海吓得一身冷汗,不成想这回皇上定然是动了大怒了,不然怎么以前有用的话现在半点用都没有。
……帝王出征的前夜,伶玉梳好妆在金华殿准备接驾,等了一个多时辰,圣驾始终没到。
伶玉终于失了耐性,不悦地招来燕霜,去乾坤殿看看,就说我身子不适。
凝枝见主子这番动作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告诉主子那日的事。
犹豫两番,她刚要说话,殿外守门的小太监匆匆跑进来,主子,皇上来了。
凝枝诧异,将腹中的话头咽了回去。
白日下过小雨,伶玉敷过药,双腿尚有微微的痛意。
她行动不便,没起身,只虚虚做了个礼。
李玄翊入殿坐到软榻上,面容凉淡,与往日都有不同。
服侍君王久了,伶玉也能看出皇上的几分心思,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又有哪得罪了皇上,但这几日皇上片刻都没来过金华殿,实在想不出哪又把人得罪了。
她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黄黄的符纸,献宝似的递到男人跟前。
李玄翊看一眼,目光又停留到女子脸上。
嫔妾替皇上求的护身符。
李玄翊扫过伶玉隆起的腹部,微拧了下眉,你从何处求的?伶玉怕他误会,忙解释,嫔妾当初在明心寺时就替皇上求了一个,只是迟迟没有机会交给皇上。
李玄翊微顿,进殿时板着脸终于缓和了些。
见男人脸色和缓,伶玉稍稍松了口气,不明白这人怎么比自己还娇气难哄。
……圣驾出征那日,伶玉独坐着銮輿到了城楼之上,遥遥看向骏马之上的帝王。
元昭大旗飘扬,日光朗澈万里,铮铮马蹄,风云翻卷,那时的伶玉只是单纯的期望皇上能得胜归来,自己平安诞下腹中的皇嗣,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帝王比肩而立,共看元昭万里江山。
待战事平定,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伶玉是在圣驾出征的第三日出了皇宫。
护送她的人依旧是是羽林军副统领卫宴。
马车粼粼驶过,高大的男人坐在油亮的黑马上脊背挺得笔直。
伶玉一手抚着小腹,另一手半掀开车帘,目光看了眼打马在前的男人。
卫副统领。
闻声,卫宴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回了马车一侧。
伶玉抬头看他,碎发拨开,露出雪白的双颊,卫副统领一身本领,该跟随元昭大军,护在皇上身侧才是。
卫宴低着眸,目光却刻意避开了伶玉的仰起的面颊,皇上身侧有陈郸相随,属下任务是护住主子。
伶玉淡淡一笑,是皇上命卫副统领护送本宫,还是卫副统领刻意请命要护送本宫?卫副统领当知晓,本宫已经有了皇嗣。
卫宴唇线抿紧,沉下声,这几月,属下会竭尽全力护主子安稳。
伶玉了无兴致地放了帘,不再说话了。
卫宴是羽林军出身,口风要比寻常人难探得多。
想知他为何这么待自己,怕是比登天还难。
马上再次停到了之前那处皇庄,伶玉对这熟悉了些,被燕霜搀扶着下了马车,缓着步子慢慢进了去。
卫宴牵着缰绳,唯有这时才敢抬眼看一看那女子。
……皇上御驾亲征,宸嫔被安排住了庄子,后宫诸事交到了德妃一人手中,只是皇上不在,嫔妃们争宠也索然无味。
没事时便在一处吃茶赏花,反而别有趣味。
徐宝林几次求见惠修容无果,便再也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因是后进宫,对宫中尚不熟悉,除却与她同进宫的何宝林,没人愿意与她搭话。
听说那日何宝林在御花园一曲,就叫皇上看中了。
虽只侍寝一夜,却足以叫后宫女子艳羡不已。
徐宝林与何宝林一同结伴而行,你我是倒霉的,进宫没多久皇上便御驾亲征,连个影都不得见。
何宝林笑了下,皇上是一代明君,心怀天下,自然不能被后宫束缚。
轻描淡写的一句,衬得徐宝林小家子气,不懂是非。
徐宝林哼了声,皇上即便心怀天下不也为了宸嫔安危亲自命人护送着,后宫里也就宸嫔有这待遇。
何宝林笑意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伶玉对宫里的事没甚兴趣,她如今唯一紧要的是把皇嗣生下来。
皇庄要比宫里安全,伶玉没事四下走了走。
若是可以,本宫倒希望一辈子待在这,皇庄清净安稳,哪像在宫里整日要算计人心,揣摩圣意,想想就头疼。
燕霜明白主子的心思,可走上了争宠这条路,哪有安稳的。
远处有一方湖心亭,伶玉扶着肚子坐下身,一抬眼就看见了远处提刀巡视的男人。
在皇庄卫宴着了便服,阔袖长袍遮掩不住浑身的精壮野性,手臂劲实有力,布帛绑在腕上,腰间提着一柄宽刀。
伶玉托着下巴,指尖点在案上轻敲了两下,这样的男人拘在皇宫里就像一只困兽,他该是天上的雄鹰,浪荡不羁。
男人似也发现了她,倏的抬了眸子,目光一瞬的幽深,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恭谨淡然,双拳抱住,颔首示意过后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