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说要写遗愿, 商未晚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
偏偏赵南星很认真。
你得了什么重病?商未晚问。
赵南星摇头:一点小病。
那为什么……商未晚顿住,甚至没敢往后说。
总觉得生死是个特别沉重的话题。
任何人都无法幸免,但都想避免。
其实有时逃避, 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我们两个活得都好累啊。
赵南星说:为别人, 为自我。
我刚刚在想, 如果明天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会怎么样?会放过自己吗?其实前两天从赵德昌跟她见过那面后, 她的心情就格外压抑。
脑子里杂乱无章地乱想, 却找不到一条出口。
如今,她终于想到了。
这么多年都活在别人期待里的,别人目光里的自己,如果明天是最后一天,她会不会、要不要为自己而活?又该选择如何活?写遗愿的想法由此而生。
听完她的想法之后, 商未晚怔了许久,再看向赵南星时,眼里有泪光闪动。
我不知道。
商未晚说。
那我们写下来。
赵南星起身, 朝她伸出手,我们试试看。
她拉着商未晚去了书房, 打开灯以后书房里依旧透不过气,倒也符合写遗愿的气氛。
书房很大,赵南星和商未晚一人一张桌子, 各自拿了纸和笔。
安静的空间里能准确地听到外边冷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平添几分萧索, 赵南星的笔尖落在纸上, 只点出了一个点。
倒真的没想好写什么。
后来她想, 如果这次手术很失败, 她真的从手术室里出不来了怎么办?在思索过后, 她在纸上先写下了第一件事:染一个张扬的发色。
去做不被定义的,不受束缚的赵南星。
反正怎么做都不会让人喜欢的,反正怎么努力也都得不到夸奖和回应。
那不如就放弃好了。
她真的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赵南星二十九年的生活里,永远被无形的儿子给压迫,给束缚。
所以现在她要放掉,反正明天可能就要死了。
那现在就要做前二十九年从来没敢做的事情。
在这样想法的驱使下,她又写下第二条遗愿:[在脚腕纹一只蝴蝶]。
纹身是她高中很羡慕的事,那时校门口开着一家纹身店,老板娘是个特别雅致的人,经常泡一壶茶在窗前坐一天,还从来不给高中生纹身,说是怕折寿。
可她纹的图案都很漂亮,她曾见有人不远千里到云京来找她纹身。
也有毕业了的学长学姐回去纹身。
那时她觉得纹身象征着自由。
但她从来不敢做。
纹身以后,就不再是好女孩了。
世人对好的定义总那么单薄,而她过往的二十九年一直活在这种单薄里。
浅显又无知。
在写完前两条之后,后边就容易得多。
与其说是遗愿,不如过是临死愿望清单。
……赵南星洋洋洒洒写了十条,又觉得过于多,删掉了五条。
后又看到遗愿二字后加了一条:[捐献遗体用作医学研究]。
现在进行遗体捐献的人并不多,大多即便捐了也只是捐献器官。
专门用作医学研究的遗体少之又少,但医学研究里遗体是不可或缺的,又是医学进步里很重要的因素,所以她专程标明了用途。
虽然被用作医学研究的遗体都很惨就是了,但又有什么所谓?她早就看不见了。
赵南星写完之后看向商未晚,对方也堪堪停笔。
你写了什么?赵南星问。
你呢?商未晚并未老实交代。
你几条?赵南星又问。
三条。
商未晚这次倒是没隐瞒:你呢?五条。
赵南星说完又顿了顿:还有一条是关于遗体作用的,勉强算六条。
商未晚笑了笑:我倒没想那么多。
要不要交换?赵南星蠢蠢欲动。
商未晚把自己的递了过去,秒懂她的意思:要看有没有重叠?是。
赵南星拿起她的,顺带把自己的交给她。
商未晚的遗愿清单只有三条,每一条都很短。
[1、我姐醒来2、学会跳舞3、挣到100W]跟赵南星的完全不同。
互相看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赵南星提议:要不,咱俩去报个舞蹈班吧。
没有钱。
商未晚说:也没时间。
那万一明天真的是最后一天呢?赵南星说。
商未晚一顿:事实是,明天不会是我的最后一天,也不会是你的。
甚至不出意外,我们会活很久很久。
商未晚一秒把她拉回现实:未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我们的最后一天,所以这遗愿清单可以扔了。
赵南星:……赵南星没扔,她把这张纸折好。
都是她把自己的思维逼到绝境想出来的。
在思考的过程中,她真的有种明天会死的感觉。
所以她想去做这些事,就在她休假的这段日子里。
你真的不想学舞蹈吗?赵南星仍旧不死心:我可以陪你,也可以给你出学费……云京报一个成人舞蹈班,动辄一年上万,好一点的两三万,商未晚虽能负担起,但她的钱还有其他的用途,不会拿来做这种闲事。
赵南星知道她的情况,也知道她不会轻易接受自己的好意,立刻澄清:作为回报,你陪我去学游泳,费用我付。
你有多少钱?商未晚挑眉轻笑:赵医生,你的小金库这么富裕?报几个班的钱还是有的。
赵南星说:毕竟我也攒了这么多年。
但我没时间。
商未晚仍旧拒绝:加班结束就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洗个澡睡觉十二点,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就要到公司,周六日加班是常态,不加班的日子我还想多睡一会……所以,你哪来的时间?嗯?一周值三四个夜班的赵医生?急诊科还没熬死你?赵南星:……赵南星轻嗤一声,低声嘟囔: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商未晚后仰在椅子上,神态懒散:实话实说。
我被停职好几天了。
赵南星这才道:说是带薪休假,实际就是被迫停职。
商未晚皱眉:因为你爸那些事儿?嗯。
小三闹到医院里,闹到新闻里,想也知道不会对赵南星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可是直接被迫停职也是商未晚没想到的。
你说。
商未晚很冷静,只很沉重地问:为什么有人可以金钱、地位、名利、爱情、事业、家庭都样样顺利呢?但又是为什么,有的人连要一样都是奢望?分明已经很努力,却还是连人家的背影都追不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父母呢?商未晚又问。
这谁知道。
赵南星哽着声音说:我从没想过,他会是这种人。
我倒是习惯了。
商未晚说:真挺烦的。
赵南星轻笑:是啊。
很烦很烦。
—这天晚上商未晚跟赵南星一起睡,两人随意闲聊,聊到很晚。
翌日一早赵南星醒来的时候,商未晚已经离开了,还给她熬了一份粥。
她发信息:【周一愉快啊,打工人。
】商未晚:【……还活着。
】这大概就是普罗众生的状态。
哪怕晚上熬一个通宵,第二天还是要爬起来上班。
赵南星倒是最近没这种压力,不过在她吃饭时就收到了梁医生的信息,让她及早住院观察,最好在下午之前就办理好住院手续。
住院的流程赵南星不算熟悉,但云医每个科室她都很熟,带好日常的洗漱用品,去了以后就会有人热情地给她指引。
赵南星这次并没被安排到单人病房,云医病床本来就很紧缺,她也没那么矫情,就住在普通病房。
不过梁医生在能力范围内也给她安排了最好的,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住一个病房。
跟她一样也是子宫里长了个小瘤,但是是良性的,约在周三上午做手术。
赵南星住进病房以后无所事事,病房里常有人来。
先是季杏,后是陈渝,再就是之前在她手下实习过的学生,几乎都来打了招呼。
她这病房一时间成了景区观光点。
等到第三批人走了以后,两张病床间的帘子被蓦地拉开,隔壁病床那姑娘探出一颗可爱的脑袋来问:你是这家医院的团宠吗?赵南星:……?团厌可能是真的。
不是。
赵南星说:是这里的医生。
怪不得。
女生抱着Ipad,把屏幕暂停跟她聊起来:那你是哪个科室的啊?急诊科。
赵南星回答。
女生在她面前生动形象地演绎了瞳孔地震这个词,随后又兀自摇头:行吧,那你进这里来也情有可原。
赵南星:?看她一副很懂的样子,赵南星忍不住问:那你是做什么的?大厂。
女生吹了吹刘海儿,程序员。
赵南星:……也算是同病相怜的行业。
赵南星光去年就接诊过五个大厂程序员,都是因为心梗或者是心脏不舒服进来的。
ICU里也常有他们的身影。
算是高危行业。
你挺厉害。
赵南星夸她。
女生挑眉:还行吧,国内Top高校Top专业毕业。
赵南星正要评价,却见女生翻了个白眼:有什么用啊!不还得给人打工,打到差点进ICU的地步?赵南星:……确实是。
我算是想明白了,人还是要养好身体,不然有命挣没命花。
女生感慨。
赵南星觉得她应该跟商未晚很有共鸣。
正当她想着该怎么回答时,女生已经邀请她:要不要一起看韩剧?一个人好无聊啊。
赵南星:……?女生叫席晴,比她小一岁。
母单,社牛,自来熟,这都是赵南星给她的人物标签。
但她的自来熟不会让人不舒服,尤其赵南星现在确实无聊,便答应跟她一起看。
席晴还从一旁拎出一大袋零食,两人凑在一起看。
看剧之前赵南星还不知道席晴为什么要拉她一起看韩剧,看了以后才发现这部剧讲的就是一群将死之人凑到一个地方等待死亡的故事。
名字叫《只一个我》。
很灰暗的一部剧。
赵南星对其他的线都不感兴趣,倒是很在意剧里凑在一起等待死亡之人的生死。
她和席晴坐在一起看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席晴关了平板,揉揉眼睛:快,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赵南星:……要不再看会?席晴震惊:你专注力是真的高啊。
赵南星:这剧挺好看的。
席晴还是没同意,不仅如此,还拉着她去医院食堂吃饭。
赵南星有食堂饭卡,还能打折,便请席晴吃了晚饭。
她还是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进食堂来,身上穿着蓝色的病号服坐在那儿岿然不动地吃饭,不断有医生看向她。
赵南星能察觉到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医院里又一次流言四起。
赵南星偶尔出门买咖啡或是倒水,也能听见那些琐碎的议论。
她的事情在这个医院早已不新鲜,却还在层出不穷地给人们提供材料。
就连在这家医院住了三天的席晴,都已经对赵南星的事儿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用席晴的话说,在厕所隔间里上个大号,基本上就听见你的名儿了。
席晴问她:你不在意啊?赵南星思考良久,点头:在意。
可她没办法。
流言辗转于众人之口,她难堵。
席晴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别太放在心上,等过段时间大家就忘了。
周三上午,席晴先做手术。
赵南星待在病房里无聊地等,两人一直在看的那部韩剧也只剩最后一集没刷,约定好要等两人都做完手术之后一起刷。
在这一刻,赵南星颇有两人在相依为命的感觉。
人在生病以后,唯一能跟你产生共情的大约只有病友。
而在这天,像是有感应那般,沈沂给她发了条消息:【手术时间还没定吗?】赵南星思考后依旧撒谎:【嗯,最近医院手术室紧张。
】沈沂秒回:【连本医院的医生都不能插个队?】赵南星:【……云医很有原则。
】沈沂:【我给你安排一下吧。
】沈沂发完以后又秒撤,但赵南星还是看见了。
没一会儿,沈沂又发:【我认识一家医院的医生,要不你去那儿吧。
】赵南星:【不用了,云医这儿我比较熟。
】她还是谢绝。
赵南星看他的头像依旧那般晦暗,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干脆阖上手机。
隔了大约半个小时,沈沂给她发:【我要去港城出差一周,你如果做手术就发消息告诉我。
】沈沂怕她推诿,还又补充了句:【就算离婚了,也还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吧?】用这话直接把赵南星的拒绝给堵死。
赵南星给他回:【再说。
】也还是没敢应下来。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把这个手术做完。
怕沈沂来了,她会变脆弱,就跟小时候去医院打针那样,抓着他的手一顿咬。
倒是现在也不可能做出那么幼稚的事。
只是沈沂如果来了,代表什么呢?其中的深层意思她不敢去想。
很快到了下午,赵南星的手术时间是3点半。
季杏在两点多来过一次,眼圈泛红,跟赵南星聊了会儿便离开。
赵南星躺在病床上等,度日如年,甚至开始想象此刻的手术室里正是什么场景。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云景国际机场航站楼里,沈沂和助理正在等待登机。
沈沂盯着手机一直发怔,助理喊他:沈律,要不要水?不用了。
沈沂回绝,目光又落在手机上。
怎么了?助理担忧地问他:你好像一整天心神不宁的。
沈沂摇头,我也不知道。
只是右眼皮一直跳,总觉得有事儿要发生。
没多久,广播喊飞往港城的乘客开始登机,飞机即将在2:49分起飞,抵达港城的时间是5:00整,而他们和委托人约在晚上9:00见面。
时间还算充裕。
沈沂起身跟助理准备登机,已经走到了登机口,手机上一条陌生短信忽然传来:【沈律师,赵医生要做手术……您方便过来吗?】沈沂眉头微皱,立刻给这个号码拨了过去:你是?季杏。
季杏哽着声音说:沈律师,您现在在哪?为什么老婆做手术你都不在?以前我们赵医生就总是这样一个人熬,你不能次次都让她自己扛啊?你这样也太过分了,赵医生心神不宁地等了你一整天。
说到最后,季杏都委屈地哭起来。
沈沂的心头一酸,深呼吸一口:她现在在哪?我们医院,还能在哪?三点半就要手术了。
季杏说:她都住院三天了,你都没来看一眼,你怎么这样当老公啊,真的太可恶了。
沈沂:……季杏仿佛还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
但沈沂并没否认,他只是说:抱歉,我很快过去。
挂断电话后,他看了眼表,广播里仍旧在催促乘客登机,助理在一旁说:齐所刚还交待,说这次是个大客户,不容闪失。
我先不去了。
沈沂拍了下他胳膊,我会让人接我的事儿,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助理顿时变了脸色,沈Par,这……不太好吧?我太太现在更不好。
沈沂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机场。
……沈沂赶到医院时是3:23分,他进电梯时还遇见了徐嘉树。
好久不见。
徐嘉树看见他后打招呼,来找赵南星?嗯。
沈沂没时间跟他寒暄,径直往手术室的方向走。
徐嘉树也没说什么,见他下楼后走错方向还给他纠正,随后电梯门合上,徐嘉树给季杏发消息:【做得不错。
】季杏:【呜呜呜我好怜爱赵医生。
】徐嘉树:【没事,有人爱她。
】季杏:【……】而沈沂跑出一头薄汗,到达妇产科时已经3:26分,他闯进了赵南星的病房。
席晴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你谁啊?赵南星呢?沈沂问。
去手术室了。
席晴说,生死未卜。
沈沂怔住,忽地眼尾泛红大吼道:不是小手术吗?席晴被吓得一愣,她的目光越过沈沂,看向他身后的人:你怎么回来了?赵南星就站在沈沂背后,淡淡出声:手术室还没清理完成,手术时间改了。
沈沂缓慢地回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看到赵南星的那刻,还没什么真实感。
赵南星抿唇,目光直直对上他的,率先出声:你怎么来了?赵南星。
沈沂捏紧拳头,冷声道:你要瞒我多久?不是说要出差?赵南星岔开话题。
那不重要。
沈沂说。
赵南星越过他径直往前走,也不太敢看他,总觉得心虚,只用冷淡的声音开玩笑:工作都不重要了,那什么重要?本以为会听不到回答,结果沈沂几乎是不假思索、掷地有声地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