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沂的回答在赵南星意料之外, 尤其是处于一种两人对峙的情况下,他这话显得尤为突兀。
赵南星略带震惊地看过去。
沈沂表情微变,忽地意识到自己在情急之下说了什么, 眼神开始闪避: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肯定要更重要。
赵南星:……哦。
毕竟她快死了?是这意思?赵南星倒是想了很多, 却只坐在病床上,并没深究这个话题。
沈沂进了病房, 看见隔壁病床的女孩眼睛滴溜溜转, 一副兴致勃勃打算吃瓜的模样。
他把两张病床间的帘子拉上,而后坐在赵南星病床前,沉默片刻。
一路上提心吊胆,等看见赵南星以后才缓过来。
但也需要时间去平复情绪。
沈沂侧过脸深呼吸了几口气,就听赵南星问:谁告诉你的啊?这重要吗?沈沂反问。
赵南星:……沈沂却问她:你住院几天了?三天。
赵南星回答。
严重么?沈沂又问。
赵南星微怔:不严重。
沈沂来之前她并不紧张, 在急诊科见惯了生死,她即将经历的这场手术成功率很高,所以她一个人很淡定地等。
甚至构想好等出院那天去哪家发廊染发。
可现在沈沂一来, 打乱了她所有的思想节奏。
不过留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也没有很多,没多久就有护士来喊她去做麻醉。
她跟着护士走, 沈沂就跟着她走,一路沉默。
直到她要进手术室时,沈沂才哑声开口:赵南星。
嗯?赵南星回头。
什么都别想, 睡醒就好了。
沈沂盯着她的眼睛说。
那一瞬, 赵南星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沈沂幼时身体弱, 经常要去医院, 如果遇上假期, 她就吵闹着要跟。
她并不知道沈沂得了什么病, 不过他每去一次医院就会流很多血, 脸色苍白。
年纪不大的小男孩儿安安静静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亮如星星的眼睛也会遮上一层灰,让人看着莫名难过。
过了一段时间,说是要做手术。
彼时的赵南星对做手术这件事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会让人好起来的事。
在沈沂被推进手术室前,她拉着沈沂的手说:什么都别想,睡醒就好啦。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站在医院走廊里,落下一层漂亮的光影。
沈沂朝她重重地点头。
后来是老太太和沈沂外婆闲聊时才知道,沈沂是早产儿,在保温箱呆了小半年才出来,先天免疫力低下,换言之就是只能待在无菌室里的孩子,却在这个世界里跌跌撞撞的成长,所以患上了呼吸类疾病,甚至不能剧烈运动。
知道这些的赵南星等沈沂做完手术后,在病房里哭着忏悔: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可以乱跑乱跳……没事的。
沈沂笑着说:我很开心。
往事如同潮水奔涌而来,赵南星身体注入了麻醉剂。
她从回忆里抽身,看着向一旁穿着无菌服的梁医生:梁医生,辛苦。
睡一觉吧。
梁医生自信地说:交给我。
赵南星在闭上眼前还在想——就当死一次。
—手术时间预估两小时,手术室亮起红灯,室外走廊里沈沂坐在长椅上等。
手机一声接一声的震动。
助理正不停给他发消息,包括律所的合伙人。
因为他五分钟前给对方发消息,希望推迟跟委托人的见面时间。
可答案显而易见。
对方也是港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且格外有时间观念。
临见面前几个小时要往后推迟,是不太可能的事。
沈沂扫了眼手机,打开和齐所的对话框:【我去和对方沟通。
】几分钟后,沟通未果。
沈沂发消息给齐所:【抱歉,换人吧。
】消息刚发出去,齐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沈沂你是什么意思?对方指名道姓要你接这个官司,你现在跟我说换人?你知不知道陈松柏这个名字在港城意味着什么?可以换池盛。
沈沂冷静地分析:据我所知,池盛目前只负责关璟案二审的推进,以及其余两个并不复杂的案子,足有精力和能力应对陈先生的要求。
齐所:……你这是把自己的案源往出让?一般律师哪会这么做?尤其是像做到他这个位置上的,一桩官司动辄上百万。
而且这一桩官司的损失并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后续带来的蝴蝶效应。
很可能流失后续的好多案源。
但沈沂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是让,是给。
沈沂轻呼出一口气:等这段时间结束,我可以帮池盛共同推进这桩官司。
当助理?齐所问。
沈沂应了声:嗯,无偿。
这一桩官司足够让沈沂在港城的名流圈里打出名声,往后说不定有多少人会慕名而来。
但沈沂将这些都拱手相让。
名与利全都给池盛。
他知道,池盛觊觎陈先生很久了。
按照池盛的野心,他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得漂亮。
所以池盛成为了他的不二人选。
齐所闻言后沉默,最终皱眉道:这样吧,我跟陈先生把时间约到明天晚上,你明天下午飞。
不行。
沈沂依旧拒绝,抱歉,我一周内都飞不了。
齐所:……齐所纳闷:到底是什么事儿绊住了你的脚?这一周难道你就不工作了吗?你之前的当事人呢?这周我有一个庭要出。
沈沂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
为了应对陈先生的这次委托,他早已把手头的事儿处理完毕。
齐所:……沈沂,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自毁前程?齐所声音有些沉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沂微顿:陈先生尚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这事关你的信誉。
齐所劝诫:临时给委托人换律师……我目前有更重要的事做。
沈沂打断了他的话:抱歉。
到底是什么事?齐所愤愤道:值得你这么做!我太太在做手术。
沈沂冷声道。
电话里忽然陷入了沉寂。
齐所无奈:行吧,我尊重你的决定,但带来的后果你自行承担。
你也知道,在君诚一年做不到七千万,是会被降职或开除的。
全云京都不会找到比君诚更好的律所。
沈沂对他的劝告表示感谢,最终挂断了电话。
后来嫌麻烦,干脆把手机关了机。
—手术比预期更顺利,只用了两个半小时便结束。
赵南星被推出手术室外时还在睡。
梁医生看到沈沂后还有些吃惊,不过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她保持了镇定,向沈沂交代了赵南星的病情:肿瘤已切除,住院一周观察,情况良好就可以回家休养,今晚关注一下她有没有发热或不舒服的状况。
好。
沈沂温和道谢。
梁医生轻笑:前几天都没看到你,我以为赵医生要一个人做手术了。
沈沂温声说:前几天工作忙,没赶过来。
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没事。
梁医生说:也还来得及,术后注意事项我会让护士贴在床头的,你多注意一下。
好。
沈沂应下。
等回到病房时,跟赵南星同一病房的姑娘正盯着赵南星观察。
一边观察还一边自言自语:我都是做的半麻啊,你为什么是全麻?睡得好香啊,我还等你做完手术跟我一起看韩剧呢。
……算了,咱俩这状况起码明天才能看了。
姑娘撇嘴:话说你男人好凶,吓死我了。
话音刚落,沈沂推开门进去,装作没听到她的话。
姑娘跟个鹌鹑似的,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沈沂坐在赵南星病床旁,总觉得有道目光在窥视他。
于是他起身去拉两张病床间的帘子,结果那姑娘盯着他问:你是赵南星的谁?沈沂顿了下:……她男人。
席晴:……哎。
席晴喊他:你前几天为什么不来?沈沂正要回答,席晴却自顾自地说:赵南星一个人,可孤单了。
有吗?沈沂问。
许是赵南星给人的感觉太疏离,像一轮皎月,所以就该高高挂在天上。
她平常也从不会表现出半分依赖他的模样,无论他是去出差,还是被调离云京,抑或夜半不归家,她也不闻不问。
换句话说,她对婚姻根本没有实感。
其实,沈沂也是。
但沈沂知道,他喜欢赵南星,从很早很早以前。
从赵南星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开始。
只是他的喜欢,向来沉重,所以会格外收敛。
而赵南星给他的感觉是:我需要一段婚姻,是沈沂或王沂都可以,只要是个人都行。
她也从来不示弱。
结婚几年,她身上依旧满是硬刺,靠近便会被刺伤。
会被她用言语刺,用行为刺,甚至最后用离婚刺。
沈沂在靠近她这方面,总不得其法。
孤单这个词用来形容赵南星,倒还是第一次听。
沈沂一直都觉得,赵南星从来都不会觉得孤单,因为她一直在奔跑。
你还是不是她男人啊?席晴翻了个白眼:连她的心思都不懂?沈沂:……沈沂并未生气,而是放低了姿态:愿闻其详。
席晴:?—席晴小课堂开课,给沈沂讲这几天赵南星的状态:晚上总不自觉唉声叹气,问起感情状况会支支吾吾,而后无奈地笑。
最后总结:没有人在生病时是不孤单的。
No People!席晴笃定地说:所以你不管在做什么事儿,你都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在医院。
沈沂:……好。
应完后沈沂拉上了帘子。
席晴:?隔着一道帘子,席晴还又多嘴了一把:赵南星喜欢你啊。
那道帘子又一次被拉开,沈沂认真地问:你说什么?赵南星喜欢你呗。
席晴已经从一旁摸过了平板,刚打开之前看的韩剧,淡定地说:她见你来了以后都变怂了。
沈沂没懂:什么意思?怕你。
席晴伸手拉帘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但又想见你。
怕他还要问,席晴瞪着眼睛:我又不是情感专家,一点儿主观感受,你愿意信就信,不愿意拉倒。
沈沂松了手,帘子被拉上。
席晴嘀嘀咕咕地说:你们这些高智商人群啊,对爱情就迟钝得一批。
幸好我不是,双商都高的我可真是人间宝藏啊。
沈沂:……沈沂觉得这姑娘神神叨叨的,但说得话他还挺爱听。
尤其是他又多问了句:如果我保持中立呢?就是既信又不信。
人怎么可能保持中立?席晴那边儿韩剧都放了起来,声音混在一起,沈沂刻意辩才能辩清:尤其是感情这回事,完全没有中立的好吧?而且人呢,就是会往自己期待的方向相信,就看你是不是人了。
沈沂:……沈沂还真动摇了。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赵南星,卸下了平日伪装的防备,也没那么冷冽的眉眼。
怪可爱的。
他重新打开手机,订了两束花。
记得以前赵南星说过,花会让生活焕发生机,所以他就养成了订花的习惯。
尤其是这素白的病房里,需要一些东西来提鲜。
没多久护士送来了术后忌口清单和注意事项,他细致地贴在墙上。
席晴戴上耳机看那部韩剧的最后一集,因为赵南星应该不会再有时间跟她这个病友看。
病房内安静下来。
赵南星似做了噩梦,挣扎着想翻身,沈沂见状立马伸手扶住她的头,另一只手垫在她颈间,帮助她换了方向。
他的手不小心伸进了枕头下,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纸,他还当是这张纸硌得赵南星不舒服,便把纸抽了出来。
一张A4纸被折了四次,平整地放好。
好奇心驱使沈沂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字:「赵南星的遗愿清单」。
[1、染一个张扬的发色2、在脚腕纹一只蝴蝶3、去看一场演唱会4、坐机车环游云京5、学会游泳和攀岩6、捐献遗体用作医学研究]看到她写遗愿这种内容,沈沂内心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可在惊涛骇浪过后归为平和。
清单上边列着的每一项,可以客观地评价一句平常。
但都是这么多年来,赵南星并未尝试过的。
如果她的人生没有出错,那这些应当不会成为赵南星的愿望。
她会很恣意的长大,看见有人染了张扬的发色,然后自己也蠢蠢欲动去染,可能回到家里会被念叨两句,但她却会撒撒娇,我改天染回来。
但命运出了偏差,在某个节点把她推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些竟然成为了她在临死前,最想做的事。
沈沂忽地明白,赵南星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这一次手术被她赋予了重生的含义。
所以席晴做手术是半麻,而她选择了全麻。
沈沂盯着那张遗愿清单看了一会,把它重新折好塞进了赵南星的枕头底下。
—赵南星醒来已是翌日清晨,外边天蒙蒙亮,麻药的劲儿过了,伤口处开始隐隐作痛。
她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条胳膊。
沈沂的袖子被挽了上去,他单臂撑着头,坐在病床前小憩。
赵南星连呼吸都轻了些,帘子忽然被拉开一个小缝,她侧过脑袋,跟席晴的目光对上。
席晴做口型问她:疼吗?疼。
赵南星说:你呢?席晴疯狂点头。
席晴指了指沈沂问:这是不是你老公?赵南星:……前夫。
席晴:?席晴只评价了一句:长挺帅。
而后放下帘子。
赵南星并没出现任何症状,这场手术非常成功。
她刚一动,沈沂便睁开眼看向她,声音很轻:醒了?赵南星淡淡地应:嗯。
疼不疼?沈沂还有些困顿,说话都显得温柔,转身一边给她倒水一边继续问:饿了没?赵南星:……还行。
赵南星说。
沈沂把水杯递到她嘴边,赵南星摇摇头:不想喝。
喝点儿。
沈沂轻声说,带着点诱哄的意味。
赵南星抿唇,轻咬了下唇瓣,苍白的唇在一瞬间染上几分血色,可没多久又恢复到之前。
沈沂的手并没挪开,她还是摇头。
你嘴巴干。
沈沂说:喝一口。
赵南星:……她这才不太情愿地低头轻抿了一口,唇上有了水分便显得莹润许多。
沈沂继续递过去。
真的不想。
赵南星说。
那你要吃东西么?沈沂问。
赵南星依旧摇头,腹部的疼痛让她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只想赶紧熬过这几天。
你昨天就没怎么吃。
沈沂说:今天吃点儿吧。
赵南星:……你不是要出差么?赵南星问。
沈沂风轻云淡地说:取消了。
作为跟他结婚四年多的人,赵南星自是知道他的工作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可以为了找一点漏洞彻夜不眠,也可以为了一桩案子离开云京三年,尤其现在入职新律所之后,他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是因为她的病么?赵南星不愿意自作多情。
她知道自己对沈沂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但沈沂此刻坐在她的病床前,认真地盯着她问:想吃什么?赵南星的指腹在被子里搓捻着被单,吞咽了下口水:什么都行?沈沂严谨地回答:我尽力。
你外婆做的桂圆红枣粥。
赵南星说:你会吗?沈沂起身:我回去做,不过要很久,你再睡会儿?他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应。
在他要离开病房的时候,赵南星终是忍不住喊住他:沈沂。
沈沂回头,嗯?你……赵南星顿了下,似是在给自己勇气:为什么要来?他们已经离婚了的。
沈沂的人生无须再跟她绑在一起。
沈沂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清冽:不想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