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亲事就这样订下来。
当晚安家那边过来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妈妈,搀扶来弟过去给安太夫人和安夫人叩过头,就算定下来。
简陋的下定,来弟是无从知晓这简陋,她只以为安家现在难中,诸事从简。
叩头是不让人心中情愿,想着长辈也就算了。
安夫人给了一对玉镯,成色比梁五的要好;安老夫人给一件点翠金首饰,上面宝石并不是太大。
好在来弟接在手里,只会觉得自己在这里过日子的保障多上一分。
院子里多一个煮饭的丫头,叫小枫。
来弟姑娘还没有成亲,这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安公子每天下午过来一会儿,他是不避人看到,身后跟着安五步行过来。
来到屋中,总看到来弟坐在炕上抬起眼眸来一笑,再低下头去伏首写字。
大学都毕业跑在这里学繁体字学写毛笔字,来弟只能说自己珍惜这样一个境地。
等梁五有地址来,给梁五写信也要会写毛笔字,这算是手足情;再说安公子悔婚后,来弟是必要做些养家糊口的营生。
如安公子所说,会认会写,不会让人哄骗。
安五外间里坐下来,安公子去了披风自己进来,走到炕前看来弟的字。
看得出来下功夫,比前几天要好的多。
现在你认识为字了吧?安公子含笑,这一对姐妹不时要让他觉得奇怪。
指鹿为马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来弟个个认识,单独一个为字,来弟就不认识;还有小小有弟,是一身傲骨,对着安公子就没有好声气过。
觉得他拐跑自己姐姐,以后也不会有下梢。
来弟笑眯眯:你坐,等我写完。
再请教你几个字。
安公子坐下来,随手拿起一张来弟要问的字,却是一张田契。
把田契看一遍。
安公子轻柔温和地声音又响起来:这是你昨天去看的田?来弟姑娘拿到两百两银子,就让安公子给自己找一个卖田的经济。
要在邻县买田,为自己以后的日子先打基础下来。
卖田的经济却是来弟姑娘自己在交涉,所以她今天在苦写这张田契,不打算在以后签契约的时候假手与人。
昨天那分田要两百两银子,来弟订过亲,出门也算配合会说一声,对安公子说过。
还可以有套好的车送她去。
来弟在心里对自己做个鬼脸儿,以后就在邻县住,一定还有诸多需要安公子出力之处,我陪你演完,大家各走各路,也犯不着生分到装以后再不认识。
安公子听过笑笑,来弟手中就两百两银子,她倒是有成算,不愿意全花完。
公子下定雁酒折银两百两,对于来弟姑娘是不少。
是以来弟姑娘觉得满意,觉得以后有保障。
对于安公子来说这钱太少,他与来弟相交并不深。
这世上包藏祸心的人不少,安公子心中时时提防。
虽然亲事安公子也用了小小手段。
他还是要小心来弟姑娘别有心机。
就着自己就上来。
不愿意一下子就多给钱。
此时看着来弟聪慧灵动的一双眼睛在面前,安公子心中歉意上来,你陪着公子躲过这次,我好好补你一分儿。
来弟不得已挣到这笔钱,在她心中还是觉得自己用手用心挣来的更妥贴,安公子问她就说出来,却没有再打主意的意思。
这几天里北风刮时有小雪,来弟不惧寒冷隔一天去一次邻县,不看田也在街上转过好几圈。
手中得的首饰虽然不知道多少钱,却是早说过归来弟所有。
来弟打算首饰当的钱,租一间邻街的铺子,做些生意。
这就是来弟的全部算盘。
说话间来弟就写完这一张,她拿着田契练字,是怕以后看不明白田契。
安公子执起来弟写的字,这就一笑:这字不好,你跟着练的倒起劲儿。
那你写一张给我,写的不好我可不要。
来弟也逗安公子一下。
一晒的安公子当然是不肯写,他的字有人求着尚且不肯写,也不会这样宠着来弟。
安公子看看炕上两本字贴:这里不是有,你认完田契上的字,就习这字贴吧。
来弟在心里说一句小气鬼,当我求你字呢,我不过顺口就是一句。
还以为自己什么好字,等我以后写好了,贴到我自己大门上去。
低着头的来弟装着收拾字纸,把手中笔慢腾腾套上笔套。
安公子觉察出来弟不悦,他当然是当作看不到。
小家碧玉最惑人心,这是亲事传出来以后,相好的学友们都纷纷来取笑的时候说过。
装出来迷头迷相的安公子每天要听人奚落自己,然后再顶着村人莫明的眼光来看来弟,在安公子心里,他轻易不愿意同来弟太亲近。
借着杆儿就往上爬的人也太多。
指点她写一下字是手到擒来,亲自写给她就是两回事。
安公子换个话题:有弟又不在家?外面这就传来蹬、蹬地小脚步声,来弟露出笑容:有弟回来了。
姐,我赢了。
有弟人未到声先到,看到安五在外间,先探个小脑袋进门帘,看到安公子在,喜欢立即变成不喜欢。
来弟笑逐颜开:赢了就好,明天姐再教你。
有弟眼光放到来弟身上,才重新咧开小嘴儿笑:行,我再出去打一架去。
在门帘上的小脑袋一下子缩出去,让屋内看着的安公子愕然。
对着来弟唇边掩饰不住地笑容,安公子是不悦:到底她也是个姑娘,在屋里做做针指多好,哪有你这样教导她打架的?你别管,来弟笑盈盈的声音中听起来象是有娇嗔,眼前金主在,来弟姑娘总不能冲撞他。
说话和气些的这声音,让安公子收起不悦来,认真地道:去我家里住,可不能这样。
来弟觉得安公子真是没事找着上心,来弟没好气:去你家里。
有人对我和有弟指指点点说难听话吗?当然不会,但有这样的事情,或是有谁怠慢。
你只管来找我。
安公子这才明白几分,先答应下来,再问来弟:这村里谁对你们说难听话?公子诚心相问。
来弟颇不耐烦:公子您太清闲是不是,这村里不少人。
肯定是有人背后说我攀高枝儿,以后没有好下场,安公子慢慢沉下脸来:是谁这么大胆?您看会儿书去吧,不是明年要赶考。
来弟对着安公子这样的作派是不领情:您打算喊来对他说什么,以后不佃田给他还是送到衙门里打板子,这几句闲话还弄不到那样地步。
再说你这样做,更是为我们得罪人。
等你不在,还是我和有弟从头应付。
来弟说这件事情就来气,有弟出门就有孩子指着鼻子眼睛说攀高枝儿,又说上好些难听话。
平时无事的时候,是大家和和气气。
来弟陡然与安公子订亲,让别的和她同处一个阶层的人要心中不舒服。
安公子张口结舌听过来弟这一通话,先笑一笑再道:你又急了,就你呀我呀的,以后当着人这样对我,我对你说过。
是要责备你。
怎么会?来弟眼眸轻闪:当着人我不和你说话。
安公子又好气又好笑:那我问你话呢?你也不回答不成。
来弟笑的一脸的俏皮:公子我知道了,公子我这就去。
来弟让安公子好好数一数:这里面哪有你,只有公子二字。
来弟再甩出来一句:就是我去你家里住,也不用天天在你面前呆着吧。
对着安公子沉着的脸。
来弟赶快改过来:您以后离我远些,免得我说错。
安公子端坐着摆出教训的姿势来:从今儿开始,你就不能对着我说你,以前你还挺好,订亲以后就不成体统。
那您找别人就是,来弟腰板儿板直,觉得订亲过后,反而自己要占上风:您一个月换一次亲事,将来您高中状元,书坊里印话本儿,也算是一段佳话。
说过以后,来弟再装的悲戚戚:至于我清誉受公子拖累,以后余生落得声名不再,唉。
后面还没有悲戚完,被安公子打断:我不是在过问,自订过亲,你家里的事情我不是都过问,你倒不让我过问。
不该过问的就别问,象有弟几时换回小姑娘衣服,象有弟为什么对你不亲近,象。
来弟突然明白过来:您对着我就你呀我呀的,把好好的我带的不成体统。
安公子忍忍气再忍忍笑,圣人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订亲的这位姑娘颇合圣人之语。
来弟订这亲事除了银钱上面,别处都觉得受委屈。
一大通话说下来,自己心情舒畅,不忘再交待安公子:千万别管这事,您一管我们在这村里才难做人呢。
听着这不象话的话,安公子不会是高兴的脸色。
再不高兴,安公子也在这里坐足半个时辰,把来弟不会认的字教给她,再听着来弟高兴上来就胡扯一通以发散心中不快;不高兴的时候就闷闷坐着数钟点儿。
这个时辰有弟一般就出去,她不愿意看到安公子坐在自己家炕头上象主人,而且安公子要坐必然是上首,姐姐坐在下首,看起来十足一对夫妻。
有弟看不习惯,就出门去。
在家里学会几手,再出去有人说自己和姐姐,有弟就揍他,倒也过得痛快。
姐,有弟今天连赢几架,心中太开心,在外面再呆不住,就早回来。
一进屋子安五先笑一下,有弟瞪瞪眼睛再进去,来弟笑着下炕,摸一下有弟的头,再走到箱子前去拿新棉衣。
有弟身上是一件老蓝色粗布的棉衣,上面被扯破好几块,棉絮都在外面露着。
袖子上是泥渍,胸口是水渍湿了一大片。
小脸儿上却是欢欢喜喜的表情,还在说战绩:高我一头的大毛也让我推到水里去了,他把水面的冰撞破弄一身水,气不过泼我一身水。
湿乎乎的有弟必须要回来才行,不然北风吹在身上,冻的只是打冷颤。
安公子冷着脸儿看着来弟取出新的棉衣来,再对着自己嫣然笑靥:有弟换衣服。
公子您外面坐会儿。
来弟手中所拿是绸子的新棉衣,这是安公子让人送来的衣服,如安公子所说。
自从订下亲事,衣食住行他都过问。
对着这新棉衣,有弟小小声儿再说一句:俺不要穿他家的衣服。
只要他以后对你好。
安公子站起来:换好衣服都出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外面安五听到。
已是先于一步打起门帘让公子出来。
来弟在屋里给有弟换衣服,有弟还是小声嘀咕道:俺不要穿。
来弟嘻嘻笑着给有弟解衣扣:手臂抬起来,一件一件给他换上。
换好衣服,来弟和有弟在屋里又叽叽哝哝说上一会儿笑上几声。
直到外面安公子略提高声音:出来。
这才扯着手一起走出来。
安公子看着这姐妹两人,好似将军看着自己不守军规的士兵。
从来公子说话要打上几分折扣,安公子微笑,弄不好你们两个人。
公子我也不用还想着去当官,这两个人都收拾不好。
打架回来的有弟狼吞虎咽吃东西,衣服有弟要排斥,吃的东西有弟从来不排斥,而且饭量大增。
正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有弟饭量增大,来弟就看的喜笑盈盈,看在这一点儿上,来弟觉得这亲事订的也有不委屈的地方。
安五避出廊下,可以听到里面公子缓和地声音:刚才让你们换好衣服出来。
你们没有听到?声音一如平时一样温润,却可以听出来安公子今天不打算放过去。
安五心中觉得这才是公子呢,这一对姐弟还是姐妹,在安五日常看来。
是很不识抬举。
我和姐姐说话呢,你再喊出来我不就出来了。
破坏安公子威严的是有弟,来弟就笑:换衣服呢。
安公子冷淡地听着,这就不再说话,此时说什么有如对牛弹琴。
他默然地坐着,把玩着自己手上一个翠玉戒指。
屋中气氛渐凝,有弟说一句:我累了睡觉去。
这就走开。
来弟不能抛下对面的雇主离开,只能在心里复述着什么是敬业精神。
安公子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玩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抖抖衣衫,理理衣袖。
从他站起来来弟就跟着站起来笑容满面:公子慢走。
公子抖完衣衫抖衣袖,再慢慢理一理衣领儿。
间中有弟的小脑袋从里间门帘探出来,刚要说一句:姐,你咋不进来。
一看安公子还在,有弟赶快把头缩进去。
来弟姑娘笑的有些僵,刚才无视于他,忘记公子乃一切狡人之首。
他平日态度温和,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忘记这是狡人。
安公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来弟姑娘本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站在后面僵硬的笑,不会上前来帮着整理,就只候着。
好不容易安公子整理完衣领子,把腰带扶一扶端正,腰带上系着的一块透雕玉兰花玉佩也重新顺过,就是官场上见上司前整衣冠也不过如此。
把来弟晾的够呛,安公子这才迈步,也不回头,自打帘子扬长而去。
门帘子从他手中落下来,不再看到他的身影,来弟姑娘这才松一口气,进到里间来,笑眉笑眼问有弟:怎么打的架,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小枫做好晚饭送进来的时候,就要抿着嘴儿笑,宋姑娘和宋小官人,又在屋子里练打拳呢。
不明白明儿要揍哪一家。
小枫觉得没有必要,直接对公子说,这事情就不用自己再烦多好。
有弟由来弟刚订亲那几天觉得丑不愿意出去,到这几天里天天出去到人眼面前去晃,小孩子再骂他,有弟就挥拳头。
昨儿晚上又学了一招,有弟一大早就起来,对着绸子衣服撇一撇嘴,还是穿到身上兴致勃勃,准备吃过早饭就出门满村里晃,有弟的豪情满怀,要打到这村里人不敢说自己家才行。
这话不能对着来弟说。
来弟早说过,有弟乱惹事,就不再教。
有弟对自己的姐姐佩服到不行,自己会创拳脚。
来弟姑娘毫不脸红的把功夫算成自己独创,反正在这里没有人会说她欺师灭祖。
来弟留在家中,不是不明白有弟也会主动惹别人。
这也算是有弟成人的第一课吧。
不少经验是源于自己碰钉子学来的。
来弟每天晚上都要让有弟仔细说一说是怎么打起来的,不妥当的地方也尽来弟的努力加以纠正。
至于来弟姑娘见人见事有没有偏颇,那是肯定的。
见人见事没偏颇的人能有几个?来弟在屋里继续写那田契。
想想自己在有弟这样大的年纪,也是爱惹事儿,碰到钉子吃到亏才能学会一些。
刚提笔写上几个字。
外面就传来说话声,是小心翼翼地声音:来弟姑娘。
俺们来给你陪不是。
来弟走到院子里去,看到院中足有十几个人。
大毛家,二根家,都是全家老少都来到。
大毛脸上是红红的巴掌印子,二根脸上红肿一块。
看到来弟出来,一起弯着身子鞠躬求情: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你,这不打了一顿再送过来给你教训。
来弟妹子,你大人大量,看在一个村子的份上,千万别收俺的田。
廊下站着的来弟脸唰一下子就白了,北风中院子里的人看着来弟变了脸色,还以为她不解气。
大毛的祖父六十多岁的人带头给来弟颤巍巍跪下来:闺女啊,孩子不懂事,与大人无关啊。
您快起来,来弟一个一个扶他们起来,看到他们脸上的泪水。
来弟也哭了,这事情与我也无关,这是公子多事干出来的事情。
来弟擦擦眼泪,听着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赔不是。
来弟泣道:不会收你们的田。
你们跟我来。
来弟领着这一群人往安家院子里来。
在院门口被安五拦下来,安五皮笑肉不笑:宋姑娘,公子在读书,这一会儿不见客。
我有急事,来弟只觉得脸上发烧,哪一天挡我不行,一定是今天当着身后这些以为我弄什么手脚的人来拦我,来弟不用回头看,就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是做给他们看的,或是觉得安家不当我是一回事情。
安家不当自己是一回事情,来弟觉得理所当然;但是身后这些北风里拖家带口一起来给自己下跪的人会觉得安五挡自己是有意的,来弟觉得受不了。
惴惴不安地看一看身后众人,都是可怜巴巴哀求地看着自己,而几个孩子脸上的巴掌印子和红肿更让来弟羞愧难当。
安五依然守在门口不让来弟进去:宋姑娘,公子读书是最要紧的,您回去候着,公子下午有空闲儿,都会去看您。
来弟也可怜巴巴起来,对着安五是祈求的眼神:我真的是有急事儿,麻烦帮我回一声。
安五只是摇头:公子读书的时候,任何人不许打扰,宋姑娘,您也应该学着侍候才是。
脸上热腾腾的来弟又吃了安五这句话,知道安五这一会儿是不会放自己进去。
院门离安公子住的厢房门只有几步之遥。
来弟咬咬牙,不相信公子耳朵不好听不到,他分明就是有意不出来。
回过身的来弟对着身后的人躬身陪不是:公子读书不好打扰,等我见到公子,一定帮你们说话,不会收你们的田,各位相信我才是。
安五在门上立着好笑,这姑娘还是没有拿得准公子的脾气,在这里自作主张说什么她一说话就不会收田,安五板起脸来没有笑,宋姑娘要说什么,是她自己的原话,我只管传话就行。
村里人面上带着疑惑,再给来弟陪上好些不是,这才拉着孩子走开。
来弟黯然垂首回到自己家里,在炕上坐着心中难受。
一直想到自己幸好不是真的要嫁他,这日子虽然捏心,却有盼头。
想到这里,来弟才觉得心里好过一些,然后就翘首等着安公子下午来看自己,以前没有这样盼望过。
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看到安公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