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夫人心里只有自己的嫡亲孙子,但是对张大林也不错。
安公子还是不忍告诉祖母,表弟就此携家离去,逃之夭夭不敢再回来。
一想到那天晚上大家手脚慢一些,就是不丧生在火场中,也会受烟熏火烤受伤。
安公子对张大林就一阵恨意。
此时事情要一件一件地理顺当,安公子想想线报,表弟仓皇出逃,象是身上也没有带多少盘缠。
要说这大火与表弟有关,他应该事先准备停当。
而安权所报,张大林也象是火中仓皇而逃,只有他随身的细软在身上,目前只是足够温饱。
从来停停当当做事情的安公子陪着祖母再说一会儿话,回到自己屋中,打开砚台还有余墨,执笔开始写和来弟的订亲文书。
写上两句,安公子就停下来看一看,再就一个笑容。
看看公子我不是负心人吧,这亲事虽然订的仓促,到此时是不再有遗弃的心。
安公子写完住笔候着纸上墨干,想想自己圣人门生,读圣人书,做贤德事,做事情当然是要论一下体面和名声;以前和来弟姑娘说破悔婚一事,此时也想起来这悔婚二字是她句句挂在嘴上,与公子我何干。
失笑一下的安公子对着文书注目,在这里住不上几天就要回城,名字在这里就不用改过来。
回到家里,就没有来弟姑娘,只有莲菂姑娘。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安公子没事要掉几句文。
窗外月色清新如洗,有些象来弟的面容。
家里丫头们的娇声娇语小花招儿,来弟从来没有过。
对着墨干的订亲文书,安公子心思飘然出尘。
以后这四方乡邻野老。
应该交口称赞公子我有仁义才是。
带着这样飘然的心思,公子安佶睡下来。
锦帐前摆着红纱罩的烛火,照在他睡着也有笑意的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一堆红莲和白莲。
这场亲事安公子的想法变了又变,变到他自己觉得既全情理又有名声;坐在家里的来弟什么也不知道,和有弟在家里无事就打闹一下。
再就是坐在家里看有弟缝衣服。
捧着腮的来弟坐在炕上对着有弟笑,这是有弟得意时候。
有弟眯眯笑手里拿着针:姐。
你也要学学才行,不然以后嫁人也看人眼色。
来弟逗有弟,把手上的小小红宝石戒指伸给有弟看,再把自己穿的一件绣花衣服抖一抖:他活都不让我做,说以后有人服侍我。
那你也学学才行。
有弟没话说,只能不服气地来一句。
小枫从外面走进来,揭着门帘笑着道:外面有人找姑娘和小官人。
当上小官人的有弟立即抛下针线下炕来:俺去看看。
跳到炕下才想起来。
再重新补一句:我去看看。
来弟和有弟一起出来,小枫是在安家服侍惯的人,先退出来打门帘,这就可以看到院中站着一个士兵,五大三粗胡须多多,嗓门儿也不小:我还要急着送信,在家请快些出来。
这个人来弟和有弟都不认识。
小枫先出来笑着道:这就是姑娘和小官人。
士兵如卸重负:我是你家表哥梁五的拜把子兄弟樊六,我是个信差,他托我带一封信来。
来弟喜上眉梢,有弟喜不自胜。
接过那信一时高兴的道谢都忘了,只是对着樊六问:五表哥在军中好不好?此时刚打过春的日子,樊六马上奔的一身汗,紧一紧身上缚的一个包袱。
话说的飞快:能吃能喝能打架,好着呢。
他让你们不要担心。
我身上有急件要送往京里,耽误军务要领军棍。
你们有回信先写好,我回程的时候再往这里拐一趟。
来弟这才想起来,赶快喊有弟:快去拿吃的和谢礼来给这位大哥。
有弟答应一声就跑到屋里去,小枫也快步进去帮忙。
院中樊六哪里等得及,摆着手大步往外面去,一面嗓门儿如雷:不用了,我往这里拐一趟耽搁不少时间,不敢再停搁。
来弟追出门去,在后面跟着说:多谢大哥,回信我们写好,麻烦回程的时候帮我们带去。
走出院门的樊六上了一匹黄骠马,粗声大气地道:我一定来。
然后一带马缰就疾驰而去。
来弟对着那背影心中感激,身后有弟和小枫才一起奔出来。
有弟手里捧着吃的,小枫手里捧着热茶。
看不到樊六的人,有弟只是道:我出来慢了,下次我出来快一点儿。
来弟笑着摸摸有弟的头:他还来呢,走,咱们屋里看信去。
再交待一句:以后要说官话,要说习惯才成。
来弟和有弟兴冲冲地往屋里去,听到身后小枫喊人:公子。
身后安公子正缓步走进来,来弟不得已站住,有弟也只能停下来。
樊六的大嗓门儿不亚于安五,这是梁五特意交待过,让樊六过来时,从村口就粗声大气地问路,让人都知道来弟不仅是姐妹两个人,还有亲戚来访。
有看着弱女幼弟好欺负的人也可以让他却步。
这动静把本该就来的安公子也惊动,也到了他往这里来的钟点儿,袖着订亲文书的安公子就过来。
在院中先问:来的什么人?来弟和有弟一起不舒服,听起来象是主子问话。
安佶公子态度再温和,那股子居高临下的味儿是改不掉。
再说在安公子眼中,来弟和有弟也不是身份平等的人。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安公子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姑娘身上有难驯的野性,素日与乡野市井中人打交道,虽然是不知道哪里认识几个字,又时不时会说几句书上的话,却还是没有规矩的人。
负手的安公子没有听到回答,并不耽误他摇着袍袖往屋中走。
来弟的声音才在后面响起来:有家信。
听到这回答的安公子站住转过身来,一个一个动作是分明而又不急躁。
安公子还是负手只说一句:拿来我看?来弟在心中难耐的有些烦躁,又不是一大把年纪。
只比弱冠少年大一些的年纪,总是让人觉得他老气横秋。
再看他说着要信。
连手都不伸,做好等着来弟送到他面前再伸手的姿势,再斯斯文文地看着来弟的眼眸。
眼睛是能泄露人心思的地方。
安公子一双眼眸对上来弟的剪剪秋水,就看出来她不想给自己看。
也不着急的安公子先转身再迈步子,不慌不忙地往屋中去。
来弟和有弟都是不自觉地松一口气。
跟在后面走进去。
有弟虽然心痒难熬想看信,也还是要避到梁五以前住的屋子里去。
同时不忘记伸手:姐。
信给我先拿着。
有弟不想给安公子看,来弟犹豫一下给了有弟。
来弟也不想给安公子看,就冲着他刚才那做派更不肯给他看。
来弟的一下犹豫是想着安公子再要信,不想和他顶得太真才是。
这位狡人是不能乱得罪,太容易记仇而且不丢。
他要看,你再喊我。
有弟夺过信来,避到对面屋内去。
打算一个人对着这不会认字的信先乐一会儿。
先一步进到屋里的安公子在上首坐着,等来弟进来也没有再提那信,也没有摆脸色。
是他一惯的温和,面上带着笑容问道:在家里做什么?这是安公子来必问的一句话,来弟是一句必回的话:和有弟在说话。
公子闲谈的开场白这就开始。
闲说过三、两句,安公子从袖中取出昨天写的文书,亲手展开送到来弟面前,是笑容满面地地道:你看看这个,有不认识的字,我念给你听。
来弟自己先顺了一遍。
然后还给安公子,只是眼眸在他面上一转,安公子这就笑着接过来,把上面所写的念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来弟脸色发白。
什么是文定宋家娇女莲菂,玉堂之侧待礼成。
来弟还是能听的懂,这个象是订亲的文书。
安公子唇上是君子之笑,开口是贤人之声:你这村里的长辈来见我,说要有订亲的文书,他们才能安心。
我想想也是,去年偶遇祝融之灾,文定事事从简,诸乡邻们看着,只怕觉得委屈了你。
我觉得好的很。
来弟算是明白过来,对安公子一个你我心中明白的笑容道:别人说什么,我可以不听。
安公子打迭精神来劝她:有此文书,以后就是你的倚仗,你事事都好说话。
安公子不会料到自己碰钉子。
他只想着来弟聪慧,由身份不相衬和两人无男女情愫猜出自己订亲不诚心。
没有想到来弟姑娘心中压根儿就不愿意写什么订亲的文书。
真正的一古人,此时就可以让安公子心满意足。
有哪一位姑娘愿意平白和人订亲以后再悔婚。
不管是男方悔女方悔,都不大中听。
安公子以为此举多少可以打动一下来弟的心,难道她不想?难道她愿意被迫订亲再被遗弃?来弟结结实实地被安公子此举吓倒,对着他温和笑意的双眸吃吃说不出话来。
写文书?这可不行,字还没有认全,鬼知道这是不是卖身契。
就是签上艺名莲菂,来弟都不愿意签。
白纸黑字一旦签上,来弟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着,我不明白这字的意思,古文中变一字意思都不一样。
这种不明白不放心的文书,鬼才要签。
想是你不懂,我来讲给你听。
安公子今天很是欣然,兴致也高,一句一句解释:。
文定宋家之娇女,就是指你;礼成于玉堂之侧,就是亲事要到公子我高中,玉堂金马的时候,才与你礼成。
玉堂之侧,是安公子之侧,还是安公子以后的妻子之侧,这倒是含糊的很。
来弟没有怀疑这一点儿上,只是本能地认为白字黑字的东西,自己不放心决不能签。
吃吃完的来弟只想起来说一句:你的字写的很好看。
安公子笑的极为亲切:这文书我亲手所写,不愿假手与人。
既为着让村里长辈们安心,也是你以后的倚仗。
把倚仗这句话再说一遍,安公子觉得自己说的露骨之极,以后公子我决不遗弃你。
如果来弟要知道安公子这样想,估计她要翻脸不客气。
来弟对着安公子这和蔼可亲的笑容。
鬼使神差的心中浮现出来一句:这人生的是不错。
下一句是提醒自己,坚决不能签。
这张换一个人会拿着紧紧藏着的纸张,把来弟吓的很。
她继续吃吃说出来一句:还是不签的好。
免得以后麻烦。
以后悔婚,还要退亲文书,才能恢复自由身。
公子和我。
用不到这个。
来弟思绪稍缓和下来,就开始推辞。
安公子弄的好生没趣。
用心写下来一个伏笔处处的订亲文书,这姑娘不领情。
看着来弟陪着小心,安公子心中闷闷,想我安佶要人有人,要才有才,难道要冲她摆脸色让她签,传出去可以笑倒学中的学友。
为避灾祸可以逼着订亲。
为她好还要压着才签这订亲文书,安公子觉得可笑之极!这野性子的姑娘也不是今天才这样,犯不着和她生气。
以后有她哭着来找我的一天。
这样想过的安公子把文书收起来,有意折的慢些,让她再想一想。
看看来弟对着自己手上折起来的文书,反而松了一口气。
觉得自己好意遇上不识抬举的安佶公子心中恼怒非比寻常。
今儿是初六,再过十天是十六,是我们回城的日子。
我来告诉你一声儿,到时候不用收拾什么,跟着我去就行。
安公子面上一闪而过的怒容看在来弟眼中。
来弟听着下面的话,警惕心一直提到嗓子眼里。
这一回算是又得罪他,来弟心中想,去到你家里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光一个人多势众。
我和有弟就足以受欺负。
反正是受欺负,来弟算一算,宁可留在村里听村里人闲言闲语,也比去安家受气要好。
邻县的房子说过可以去住,可是房契要到公子悔婚过才给来弟。
手中无房契的来弟心想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算是小心再小心,还是不小心总得罪他。
与其搬到邻县弄的灰头土脸再回来,不如就在这里不动倒好。
就是和梁五通信,也是住这里方便一些。
面上是笑容的来弟打着暗主意,答应的很好:知道了。
眼珠子却是转了一转。
安公子不想再对着这不上道的姑娘坐着,这就站起来:你歇着,我回去。
及至站起来,安公子又回过身来,笑容都是冷淡地道:名字改了,称呼也改。
我家里没有姑娘,以后你喊我公子,我喊你菂姐儿,直称你的名字,总是不大好。
菂姐儿?来弟觉得头晕。
生下小姑娘一时没有名字,才姐儿长姐儿短。
以后这样称呼我,来弟觉得毛骨悚然,全身发麻。
站在那里愣住,连送安公子都忘了。
有弟欢天喜地走过来:姐,快念信,看看梁五哥信中说的什么?来弟面上重新是笑容,拆开梁五的信,来弟再晕一次,信一共是两张,字是正楷毛笔字,就是来弟所识有限。
梁五在军中求师爷代写信,他的话是:多写上几个字,她就不认识时,拿给人念去,看着在军中件件好,让念信的人也知道她有我这亲戚才行。
师爷写了一封对仗工整的信出来,来弟瞪着那封信,听着有弟催促:姐,快念。
来弟叹一口气,把认识的字都念出来:军中大好。
有弟伸着脑袋看,手再点着:这一句呢?还有下面这一句,姐你再念念。
来弟盯着一个金字下面的,那一个字再不认识。
来弟最后实对有弟说:这一多半的字,姐不认识。
有弟,姐今天不想去求隔壁公子,你也别让姐今天去求他。
今天去求安公子,可以想象得到他会如何的冷淡对待,会是让人站都站不住的那种冷淡摆在面上。
来弟不愿意看。
那明天去城里,茶馆里有代写家信的拆字先生,他肯念信。
有弟一听去找安公子,也是不情愿。
虽然大部分字不认识,来弟和有弟对着这信还是很喜欢。
说了一会儿梁五,来弟喊小枫进来:明天我和有弟进城去,请你对公子说一声。
小枫笑眯眯:我这就去,姑娘说话总是请呀请的,小枫不敢当。
小枫出去,过一会儿回来:公子说明儿让人套车,还是让我陪着去。
来弟也说知道了,和有弟取钱,再一件一件理着给梁五带什么东西。
樊六是送急件的信差,带的东西多了只怕他不肯带。
说这个一直说到深夜,姐妹两人才睡着。
和安公子订亲事,有个好处就是出门有车坐。
小枫陪着出去,再陪着回来。
送来弟和有弟进家门,小枫往公子面前来回话,说出门回来了。
安公子听着小枫说去城里的事情:写信人是姑娘表哥叫梁五,从雁门关连将军的军中写来。
信中道平安,又问姑娘和小官人好不好,说有不顺心的地方,让她们只管耐些烦儿,等他回来再说。
又说军饷现今领的不多,这一次就没有带银子回来。
下次有家信就送银子回来。
小枫把话一一地回过:姑娘在街上买东西,说那送信的人再来时,让他就便带去。
来弟和有弟在炕上坐着盘点东西:衣服鞋子再带去,吃的东西带些能放的,这春天马上就热起来,吃的带多了怕路上坏。
这一包吃的给送信的人路上吃。
收拾过再收拾,还是有一大包袱东西,来弟对着这包袱为难:这样大的一包,肯不肯带去?有弟出主意:再减是减不下来,等送信的大哥自己来看,他觉得能带多少咱们再重新收拾。
手里拿着信的有弟乐颠颠指着信中的几个字,这是在茶馆里有弟就一直记下来的字:姐,这是银子,梁五说下回带银子来,让你平时不要累着。
来弟再过来看信,对着昨天的拦路虎汗颜,边境安宁,金瓯不缺,这八个字里倒有一半以上的繁体字,写这信的人一准是个文人,要是梁五的原话,决没有这么斯文罗嗦。
昨天来弟和有弟是说梁五说半夜,今天晚上是收拾东西又半夜。
睡前来弟才觉得满意,对着几个大包袱道:到时候让送信的人自己挑,哪一个好带就带哪一个。
小枫临睡前再走过来听一听屋里动静,这才回到自己屋里去睡。
有弟自此更不出门,天气春暖花开,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等着,来弟笑过几次:他要来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后,有弟不听,还是坐在院子里等着樊六来拿东西。
又过几天,离安公子回城只有三、四天,家人来回禀事川流不息;村口夭桃大放,又不少来游玩的学友,安公子虽然忙,也还是每天下午过来看看来弟。
只是对她不肯签文书,心中想起来就不喜欢。
这一天早上刚起来,小枫就候在门外,面上有几分慌张:回公子,要给姑娘请个医生来看看,今儿一早就病在炕上,面上只是通红,说挣扎不动。
安公子命人去请医生,自己早饭后走过来看。
有弟眼泪汪汪坐在来弟身边,来弟身上盖一袭薄被,头上冒出汗水来,还只是喊冷。
探手在来弟额头上试过的安公子问刚赶到的医生:这是什么病?医生也说不好,只是开药方出来。
安公子心中焦急,看来弟面颊上胭红似火,星眸晕沉,让人心中怜惜。
一早起来,就是这样。
有弟第一回遇到来弟生病,还生的这么重。
有弟就泪汪汪,在对安公子解释,再问他:要不要紧?看过几本药书的安公子,自己久病不说良医也算是粗通医理,他也觉得这病来的奇怪。
春天万物俱发,疾病也发。
在不明病情以前,安公子心中也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