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龙觉得喉头烧灼,那火辣的烧酒引得浑身发热,唇角扬起,讽笑道:郭夫人不会是指望着军工厂吧?局里加工枪管内膛来复线的设备不配套,国内也没有制造枪管的合金钢材料,只得花高价钱向国外购买枪管。
而购进的枪管,外商只加工内孔,外形还是毛坯。
局里由高等级师傅在元车上加工外圆,小心谨慎,每人一个月仅能加工出一二十件来。
郭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我听说他们要购进深孔钻和拔丝机,还要从德国购进擦膛机,到时候,枪管加工工艺会有改进吧。
杨大龙又嘬了口酒,扬眉道:郭夫人,你突然转而对军工厂感兴趣,是不是担心德国来的货会受到什么干扰?郭夫人不语,那双手搭在腿上,手上略显苍老的骨节微凸,低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暗影里不可辨析。
杨大龙道:我听说之前二少临难的时候,似乎你们有批烟土被劫,是不是你担心德国货这条路也难顺畅?不过你放心,郭夫人,有我在的时候,不会出差池。
郭夫人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许久才道:这时刻,多谢你了。
郭夫人何必这么客气?杨大龙眼睛眨了眨,有时候,就需要相互扶持。
德国货总经过香港,前阵子我也去看了看,香港是个好地方。
郭夫人淡淡笑笑,已经看透杨大龙的心思。
土匪本如这大地上的毒瘤,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杨大龙却并没有被去除,反而活得逍遥自在。
日俄两国势力渗透到东三省,杨大龙的活动往往带上了许多国际色彩。
日本人在林区开办木材厂,掠夺中、朝两国的森林资源。
杨大龙十分厌恶日本人。
曾经带着兄弟到日本人的木材厂去劫掠,吓得许多日本人逃过边界,跑到朝鲜去了。
而且在日本在东北经营的南满铁路上,杨大龙组织劫车,曾打死过日本列车长。
他和日本人的仇,已经积怨太久。
可是权掌东三省的军阀,却在日本人面前温顺得像只绵羊,他不敢去招惹日本人,甚至时不时因为日本人的问题而向着杨大龙施压。
东北深山老林多,盛产土匪。
军阀的东北军其实就是最大宗的土匪。
在小股土匪眼里它是正规军,这正规军和杨大龙这样的土匪头目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但是杨大龙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平衡就会被打破。
他刚才突然谈及香港的话,已经隐隐露出他的退隐之意。
他在土匪之中,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在生意上,也是出类拔萃。
超脱了普通山贼的圈子。
他或许已经洞悉到了什么,想要金盆洗手。
去到香港打拼,成败是个未知数。
他现在帮助郭夫人,是要在这里留一条后路。
即使不作为后路,也是个十分有用的信息来源。
郭夫人,有件事。
我倒是想问问。
静了片刻,杨大龙突然问道,最近你们这城里总是不太平。
四处暗杀,是你做的么?郭夫人笑道:我为何要做?哦。
杨大龙拖着长腔摆摆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倒是听说,是郭夫人你要掌舵。
所以要……清理门户。
呵呵,谬传罢了。
是么?杨大龙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
笑道,这虽然是你的事,我不该过问,只是,自打我来了这城里,除了你与我接触,还有个人一直放口风给我,似乎想和我见上一面。
郭夫人眼神一闪:黄四爷?不错!郭夫人果然聪明!杨大龙眼神凛然,只是让我搞不懂的是……我这回居然听说,他和您……还有交情?怎么我之前听说的,却是他和二少一直是死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屋内霎时冷寂。
郭夫人静静凝视杨大龙片刻,终于开口逐客: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杨大龙对自己没有得到答案似乎也早有预料,此时也并不讶异,洒脱站起身来,到门口和几个手下汇合,走到外面去。
海风习习,吹得那仓库门口的风灯阵阵摇曳,忽明忽暗。
侍立在外的小弟兄们,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杨大龙回头望了一眼,见那四敞大开的仓库门中,郭夫人依旧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似正头痛,却依然风姿优雅。
杨大龙心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没来由地突然来得这么强烈,以至于他忍不住和旁边的跟班说道:二少……真死了么?那跟班道:听他们说,到现在尸体仍未找到……仍未找到,仍未找到……杨大龙反复玩味着这句话,又低声喃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广场上的乐曲依旧悠扬,宾朋散了一些,但是仍有些人摆着要欢乐通宵的架势。
在停车场里,江云若已经醉眼朦胧,他摇摇晃晃地去扒着车门,王晓萍的高跟鞋在他的身后蹬蹬响着,嘴里劝说着:江少,你喝醉了。
你小心一点……哎哎,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吧。
江云若猛然转过身,双手沉沉按住她瘦削的双肩,酒气浓浓扑在她的脸上:晓萍同学,你要好好学习!你不用急着谈情说爱。
王晓萍霎时羞红了脸,低头小声道:江少,你瞎说什么呢!真是喝醉了呢!江云若的手并未松开:你……是不是喜欢我?王晓萍身子一僵,怯怯地抬起头来,脸色红得像是熟透的苹果,只不过此处光线昏暗,看不分明罢了。
但是在淡薄的光亮中,江云若醉眼朦胧,却别有一番诱人心神的力量,俊俏白皙的脸庞。
和酒后略带性感挑逗的目光,使得王晓萍鼓足了勇气,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江少,我是……不要喜欢我。
王晓萍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江云若冷冷打断。
不要喜欢我。
江云若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你不了解我,我以前玩闹太多,如今得了老天的报应……现在,我的心里容不下别人了。
没有你的位置。
说得言辞凿凿,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王晓萍觉得难堪极了,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她觉得肩头上的力量突然松了。
江云若已经转过身去,扶着车顶,似因为醉酒很难受,正缓缓喘息着。
他此刻的模样和声音,格外让人心疼。
本来听得他说了那话。
王晓萍觉得恨不得转身跑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省得彼此见了尴尬,可是这一刻,见在昏暗光影中他略显落寞的侧影,竟然脚步一步也移不开去。
江少……王晓萍弱弱地说道。
你心里的人……是方锦如么?江云若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是。
你觉得,她和你……有可能吗?你们曾经是……王晓萍像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面牵扯的伦理关系,却又不忍心。
没有说出来。
那又怎样?江云若轻咳了两声,转头斜瞥了她一眼,不羁之意。
王晓萍被他的目光刺激到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又道:更何况她现在。
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像是在伤口上猛地又洒了一把盐,江云若的身子滞了一下。
徐徐转头看着王晓萍,缓缓笑了笑,一字一顿道:那又怎样?王晓萍愣住。
那又怎样?即便是他们是不伦之恋那有怎样?即便她现在委身于他人那又怎样?江云若竟然都不在乎了。
原来自己竟毫无机会。
王晓萍的眼前,像是突然起了雾,看不清晰,用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是泪水湿了眼眶,不觉间流下泪来。
原来自己的心里对他已经这样情深了么?江云若看着眼前的王晓萍,大大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来,泪水越来越多,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抹着泪,哭得悄无声息的。
江云若突然有些不忍,开口道:别哭了。
对不起。
王晓萍抽抽搭搭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喜欢你……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喜欢你……江云若将衣服中的手帕拿出来,递给王晓萍道:擦擦泪,你还小,还不懂……王晓萍道:你敷衍我,明明方锦如和我差不多年纪,你这么说我……她……江云若有些哑然,他知道王晓萍说得没错,方锦如确实是和王晓萍年纪差不多,可是方锦如莫名地给自己一种成熟的感觉,和王晓萍截然不同。
她不一样……想了片刻,江云若也只能这么说道。
王晓萍拿手帕胡乱擦着脸,哽咽说道:她是不一样,从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在海边军警抓人那样危险的时刻,她仍然摆脱我拉着她的手,她往危险的方向走,去要接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便知道她是不一样的人,后来点点滴滴,我又发现我许多比不上她的地方,但是要论起感情来,我喜欢你啊,我对你的感情,我相信不比她少,况且,她不喜欢你,不是么?王晓萍说完,抬头望着江云若,却见他呆呆立在原地,身形更加僵硬。
江云若突然苦笑一声,盯着王晓萍的眸子道:谢谢你的话。
王晓萍不解。
江云若道:你所说的,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挣脱你,而要回去接的一个朋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