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年灌了满身的冬日冷风, 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恍惚间竟然有种看不到尽头的错觉。
无数记忆画面接连涌出来, 乱糟糟的没有逻辑没有排序, 主角却都只有一个人——谢游。
明明相处不多, 甚至见面都屈指可数,但这一刻, 气管仿佛痉挛紧缩,窒息感让他头脑昏蒙。
余年!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余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花了好几秒,视线才聚了焦,曲总?他的声带仿佛失了控一样, 说出的字音涩哑。
像是思维从某种状态里抽离, 回过神来,余年这才注意到,安静的走廊上站着不少身材魁梧的保镖, 曲逍然眼底发红,起身走过来,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了他。
余年伸手接过, 垂眼,纸面上愿君平安四个字, 清晰如初。
眼睫轻颤,余年将纸条握进手心里。
曲逍然双手插回口袋,身形紧绷着放松不下来, 沉着声音给余年解释,前段时间,丁兆先吃斋念佛的,面上让步很多,像是在示弱。
但谢游跟我说,丁兆先这是表面退让,实际上在找机会准备反扑,所以一直没放松警惕。
余年嗯了一声,喉口发疼,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曲逍然吸了口气,昨天我哥跟我提了一句,说谢游一步一步走得稳,已经差不多妥当,计划在近期动手。
他们下午的会议,丁兆先也出席了,离开时,是谢游先走,丁兆先晚一步。
但调了监控来看,谢游车速慢,丁兆先车速快,很快就追上了。
不知道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丁兆先突然发狠,提速直接撞向了谢游的车。
后来现场混乱,几车连撞,谢游这边两辆车,一共三个人,丁兆先那边三辆车,九个人,全都在医院里了。
余年敏锐地发现问题,你不是说谢游最近很谨慎吗?为什么两辆车,却只带了三个人?随行的安保人员呢?曲逍然一怔,对啊……他眼神微微亮起来,呼吸急促,会不会是——会,有可能。
余年看向紧闭着的抢救室大门,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丁兆先情况怎么样?那老不死的命大,肋骨插进了肺里,正抢救。
曲逍然回想,好像这次他随行的有一个特助三个秘书,还有保镖,轻轻重重全都受了伤。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丁兆先以前搞事情,从来都不会亲自动手,他更喜欢花钱找人办事。
这次直接踩了油门撞车的行为,不像他的一贯行事作风,更像是——被谁刺激了。
对对对,就是被激怒,气急了,或者热血上头的状态!这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曲逍然看着逐渐走近的人,上前迎了几步,叫了一句阮阿姨。
余年见对方跟谢游长得有几分相似,猜这应该就是谢游的母亲,也跟着礼貌问了好。
阮云眉妆发一丝不苟,穿着严谨的深色西服套装,细高跟稳稳地撑起她的气场。
朝曲逍然勉强笑了笑,她又仔细看余年,温声道,我认识你,你是叫余年,对吗?余年点头,是的,我是余年。
我看过一次你的节目,当时我夸你说,黑纱蒙着眼睛,也能看出五官很好看,小游回答说,你唱歌更好听,不用看比赛结果,也确定第一只会是你。
阮云眉记得很清楚,神色愈加温和,他为了假装不经意地跟我一起看电视,放慢动作,连削了八个苹果。
余年突然想起,谢游曾经说过,他妈妈很喜欢看自己节目,喜欢听自己唱歌,后来有一次,还替他妈妈要了一张签名。
细细打量完余年,阮云眉看向曲逍然,小游在出事前发了信息给我。
猜测被确定,曲逍然心跳都加速了,他有安排的,对吗?也不算安排,只能说,丁兆先跟他的一干下属都躺在医院里,事情会更好办、解决得更快。
阮云眉紧抓着手袋,克制着没有往手术室的方向看,只是继续道,所以,这边就先拜托你们看顾着了,他拿命搏来的机会和时间,我必须替他抓住。
曲逍然重重点头,应诺,阮阿姨您放心,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至于丁兆先那边,我哥亲自看着的,就算人醒了,也不会给他作妖的机会。
阮云眉来去匆忙,没有留多久,很快就带着人离开了。
曲逍然抹了一把脸,兀自低头笑了出来,我就知道,谢小游这么聪明,又谨慎,他说了两句,又别开脸哑声道,他怎么就这么难呢?余年低着头,靠墙坐着,五指松开又握紧。
曲逍然心里乱,说话没个头绪,从车里救出来的时候,他右手臂上,被碎玻璃划了好长一条口子,血都没止住,不知道多疼……两人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手术室紧闭的门打开,谢游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医生揭下口罩,疲惫道,情况还算好,因为冲击力,大脑遭受撞击,但暂时没发现严重问题,昏迷一段时间是正常情形……身上有多处伤口,右手臂上的伤口最深,已经缝合,确定没有伤到神经。
道了谢,曲逍然又连忙追问,那手臂上的伤,对他以后弹钢琴会有影响吗?应该没有,但我们不敢保证,一切都要等病人苏醒之后才能确定。
到了准备的病房,安置好谢游,曲逍然先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阮云眉,之后脱力一样坐下,万幸没有大问题,真是上天保佑了!余年心里绷的那根弦也松了一半,他看向曲逍然,我们轮着守?你要不要先去睡会儿?曲逍然摆摆手,你先去吧,我还能撑会儿,到时候你醒了再来换我。
余年看了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谢游,没有反对,好。
到了套间里的休息室躺下,余年闭着眼尽量让自己睡过去,但一直做着梦,半点不安宁。
下午三点过,余年起了床。
病房宽敞,开着暖气,玻璃桌上还放着插瓶的鲜花,门口传来保镖巡视的轻微响动。
余年细心地拿沾湿的棉签,倾身帮谢游润了润干燥的双唇,之后坐回椅子上发了会儿呆。
想起来什么,他又拿手机给郁青发了信息。
借的钱,在卖出砚台和古书后还上了大半,还差了五百万,只能晚些时候再还。
郁青很快回了个好,紧接着又问他,要不要到剧组一起过年。
余年低头回复,不过来了。
郁青:行,剧组这边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来也好,记得吃好点啊。
刚回了消息,曲逍然推开套间的门走了出来,低声道,刚跟我哥打了个电话,艹,真他么解气!丁兆先自己还没从手术室出来,他的得力下属重伤的重伤,昏迷的昏迷,他们那一派系,现在就是一团散沙!而且啊,我看那些跳起来搞事的,是都忘了,阮阿姨也不是好惹的!说着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兴奋道,阮阿姨现在召开了董事会议,我爸也跟着在背后搞事情,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结果,我继续去睡会儿!门被关上,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余年闭上眼养神,没一会儿,套间的门再次打开。
曲逍然坐到余年旁边,不太好意思,那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困得要死又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谢小游浑身是血的模样,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要是不嫌我话多,聊聊天?好,谢游他……很喜欢弹钢琴吗?对啊,特别特别喜欢!一说起这个来,曲逍然就停不住话,谢小游天赋厉害,绝对音感,在没给基准音的情况下,就能分辨出任一声音的音名和音高。
他小时候腼腆得很,不爱说话,坐得住,勤奋,我上小学成天招猫逗狗的时候,他就能一坐坐一天地练钢琴了。
后来十几岁,就拿了好几个世界级大奖,再后来,靠实力考上了勒托音乐学院,我都差不多坚信,再过不了几年,他就能成钢琴家开世界巡演了。
余年安安静静地听着。
结果后来,他接了他哥的位置,累的不行的时候,还会偶尔放纵自己按按琴键。
等谢叔叔也走了之后,他连琴键都不敢碰了。
余年注意到,不是不愿,不想,而是不敢。
我当时觉得很难过,但后来又想,我们这些人,多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花团锦簇。
但背地里,藏污纳垢,勾心斗角。
要是谢小游当时不站起来,只凭他姓谢,占着名正言顺继承人的位置,旁人就有一百种方法把他弄死。
我记得有一次谢叔叔祭日,他说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向他证明,我能把家业扛起来,他老了可以安心去度假,他就走了。
’曲逍然按了两下太阳穴,苦笑,所以我刚刚怕啊,我特别怕他的手出了问题,那就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
两个人一起守着,时不时聊几句谢游,时间过得快很多。
天色暗下来,入了夜。
远远地,能听见除夕夜里烟花爆竹的炸裂声,窗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今夜团圆。
曲逍然斜斜地靠着沙发背,困得撑不住,已经睡了过去。
余年注视着谢游苍白的侧脸,心道,我从来没过过生日,过了今天晚上,我就二十二岁了。
这二十二年来,我想许的第一个生日愿望就是,谢游,希望你安然无恙。
砰的一声,有烟花炸开的声音。
这时,余年突然发现,谢游的睫毛颤了颤,随后,双眼缓缓地睁开来。
两人的目光对上,余年鼻尖一酸,朝谢游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