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025-03-22 06:54:36

猛火中的天鹅安方心理咨询室离长河家园不远。

方小萍是首席心理医师, 材优干济,张美霖的刁钻病情在她的善治善能下几乎平复如故。

她今早一个头两个大,在停车场耽搁了很久, 跟丈夫吵得天翻地覆, 都是功成名就的社会人士, 谁都不想去儿子的家长会丢人现眼。

她余火未消,电梯又在修理, 恼得她端着咖啡, 提着公文包,杀气腾腾往5层跑。

8点29分了, 她是个强迫症, 可不想为这种破事坏了她不迟到的规矩。

一进门,殷天和侯琢就迎了上去, 身份一亮,淮阳分局刑警,向你打听一下张美霖女士在这里的治疗情况。

方小萍很冲, 我们有保密————我知道,殷天脾气更臭, 张女士被谋杀了, 抽真空装袋,被塞进行李箱面目全非,现在就在解刨室里躺着呢, 我们对隐私没兴趣, 只负责破案抓人, 方医生要么配合, 半个小时就能完成, 要么等我们拿搜查令, 把这儿翻个底儿朝天,时间差打一来回,延误抓捕,这后果不轻的。

方小萍脸色惊变,愣怔了半晌,像是没明白,一遍遍回溯殷天的话。

身子虚空地飘着,好半天才落地,声音都在发紧,您跟我来吧。

进了档案室,她翻出张美霖的治疗册,你们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精神变故,她在这里的治疗情况,还有,麻烦你想一下她有没有在治疗过程中,提及可疑的人或事?方小萍抽出一张A4照片,上面是张美霖摆出的沙盘样貌,她有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除了闪回,幻觉,还有意识性分离障碍,这是她第一次来时,完成的沙盘。

静谧悠远的蓝。

藏蓝的房子、黛蓝的树、幽蓝的月亮、冰蓝的裙、湖蓝的书包、宝蓝的花……方小萍嗟叹,她全挑了蓝色,因为这是————海的颜色。

对,她不要透明的一滴两滴水,那不够,她要湖泊,要汪洋,她甚至问我有没有海啸。

她怕红,畏惧黄,所有炽热的颜色,她都很抵触。

火,殷天喃喃,那会让她想到火。

侯琢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报纸展开,标题粗黑。

【7月21日20点48分,淮江市霄秧大厦21层起火,救援中,东经消防队中队长武仕肖受伤,后经抢救无效牺牲】方小萍眼睛扫视着,又拿出一张照片,她病情最重的时候,会24小时吟诵这首诗。

笔记本字迹缭乱,密密麻麻,殷天贴着眼方能辨认,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神雕,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这是一首俄国诗歌,《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武队长牺牲后,因为噩梦缠身,她拒绝睡觉,她喝高浓度的咖啡,时常伴随心悸和亢奋,她有过把自己一宿一宿泡在浴缸里的体验,警觉性增高,没有办法进入社会,无法面对朝气艳丽的颜色,在反复多次的创伤再体验后,她进入到麻木阶段,反应迟钝,疏远人际关系。

但这所有的情况全部都在药物和我的治疗下,逐渐好转,通过了心理评估。

有没有提到过除了武队长之外的男人?没有,她甚至没有过提武队长,是我根据她的长期反应一点一点推演出来的,这份报纸我太熟了,我也买过,我在催眠治疗中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做引导,让她尽快从麻木状态剥离出来,之后才证实,他们是一对爱人。

殷天脚步不停地往外走,打扰了,方医生。

侯琢紧跟,谢谢配合。

电梯坏了,她和侯琢急步下楼。

他们9点30还约了张美霖的前同事林雪,地点在世纪长鑫购物中心,从这过去至少40分钟,时间快来不及了。

下到3层,高跟鞋哒哒哒在他们身后高歌,方小萍追了下来,殷警官,殷警官!一定要抓到凶手好吗,她眼眶微红,我非常厌恶我现在的婚姻关系,但每次在治疗她时,都会令我动容,她有很强的厌世情绪,她甚至想过殉情,如今社会,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男女,披荆斩棘,不求回报地厮守。

我很喜欢她,因为不止是我在治疗她,她也在治愈我,所以请你们给予他们最后的体面。

殷天眸光清浅,淡然一笑,会的。

路况拥堵如长龙。

侯琢按上了警笛灯,在公交道上飞驰。

殷天闭目养神。

自从知道殷天神鬼一般的车技后,郭锡枰就在队里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让她碰局里的任何车。

世纪长鑫购物中心的四层,囊括了孩子们所有的兴趣班,林雪在那儿教芭蕾。

她和张美霖曾就职于同一舞团,一个跳首席,一个是普通舞者。

本来没什么交集,但住得近,一来二去,开始相互搭顺风车。

他们进咖啡馆时,林雪已等了一会儿,鼻头红红,夹着根细长的女烟,很消瘦。

殷天和侯琢一落座,林雪就掐灭烟,含了颗薄荷糖,神色空寡,喝什么,我来请。

有规矩,不合适,我们自己来,侯琢起身点单,他知道殷天喝摩卡,糖能多就多,嗜糖如命。

林雪不再扮客气,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推给殷天。

照片是个狭小房间,所有带着尖锐棱角的家具都用厚实的工业塑料泡沫死死捆住。

没有镜子、剪刀、笔……没有一切可以伤人伤己的工具及潜在利器。

连窗户都被人封住焊住,房间呈现着一种圆滑之美。

阿美在他离开后有自杀倾向,所以我把她带回我家里,我妈没工作,能看着她。

武仕肖出事的时候,你也在现场?在,那天是我开车,开到南里东路时她状态就不太对,按着心脏,哭也哭不出来,就干嚎,突然只见崩溃,说要去霄秧大厦。

我跟她做了五年同事,从没见过她这样,像鬼上身。

我按她要求拐去霄秧,还有一个路口,红灯,她等不了,开了车门就跑。

我怕她出意外,就把车停路边。

然后才知道她看了突发新闻,霄秧大厦有消防员坠楼。

林雪突然不说话了,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对街的私人小店密密匝匝,挨家挨户陪衬得极不协调。

怎么描述呢,怎么描述都无法说全那夜的惊怖和张美霖的万念俱灰。

她一路狂奔,冲到了霄秧大厦楼下,消防车、救护车呼啦啦全响着,武仕肖呢,你们队长呢!张美霖扒着救护车,扯着受伤的队员。

队员支支吾吾,泪水滚滚。

她像是明白了,可又像没全明白,辗转在一辆辆车间决骤,惊起了树上的鸟雀,惊起了地上的狗吠,踏碎了一地月光。

武仕肖!武仕肖!武仕肖——!你们队长呢!说话啊!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看见成百成千的围观人群和高耸的黑烟浓云,共同分泌出红色的黏液,开始无限延伸。

一只只车灯,鬼火似的,形影不离。

连着天地的火红液体像汽油,窜起猛火烈焰,蔓延出街道,蔓延上墙体,蔓延过消防车,蔓延过她自己,张美霖带着疯癫一次复一次地冲击着警察们的阻拦,我是他爱人,我是他爱人啊!真像啊,真像一只不屈于命运的天鹅,用尽全身力气,高嗥了一声,‘武仕肖你这个骗子!’就昏死过去。

林雪用纸巾掩泪,擦得小心翼翼,自嘲一笑,等会还有课,眼线不能花。

武仕肖摔下来的时候人就不行了,21层啊,跟肉饼一样。

林雪一口气喝完咖啡,又要了冰水,她说话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有时候吧,缘分来了压都压不住。

一个去上班,一个休假休息,就在长河家园附近的那个菜市场救了同一只猫。

他家条件不好,阿美怕他有负担,就说和我在长河合租的房子,穿着LV的鞋说那是A货,因为要教家境不错的孩子才买的。

她又一口气咕嘟完冰水,要了杯橙汁,他把存折和银行卡都给了阿美,也不知道她怎么看上的,长得痞里痞气,五大三粗,一笑,右边嘴角斜得比左边大,脸上还有伤,瞧着邪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阿美从没说过他职业,两人站一块就是天鹅配黑熊。

她喜欢他什么?两个都是孤儿,都疼过,百家饭吃过,委屈都受过。

阿美被束缚,被教化,武仕肖是什么?是蛮荒和自由,是西部世界,乖乖女都会很向往的。

林雪喝完橙汁,揣好手机起身,她给武仕肖买了最好的墓地,42万,在善宝山墓园,我要去上课了。

善宝山墓园,殷天不陌生。

孙队去世时,她参与了整个殡葬流程,孙小海没出现,她是最小年龄的,受了惊吓也要强忍。

墓园门口有花店,殷天买了两束白菊。

武仕肖的墓碑被打理的很干净,照片狡黠,的确高大壮实。

小雏菊全部萎谢了,但被规整地放在一角,白玉香炉一尘不染,果然昂贵有昂贵的服务。

赴汤蹈火,竭诚为民。

殷天躬身把菊花放在墓前。

后续的新闻有详细报道,武仕肖是被气浪直接掀出窗外,而后坠楼身亡。

武仕肖,张美霖,你们在一起了。

殷天哑嗓一笑。

侯琢挠着头,闷闷跟着殷天走。

他此时不太敢说话,殷天身上凝结着一股粘稠的悲怆,一到这种时候,他就嘴笨,不知该怎么安慰人。

穿过两个园区,殷天去看孙耀明,她示意侯琢滚远点,别妨碍自己。

拍了拍墓碑,像是拍抚故人的肩头。

孙叔,小海恋爱了,眼光挺牛,直接盯上了刑侦口的刘队长,不过能不能把人拿下来,还得看造化。

我爸常念叨您,说你们当年多勇多猛,都是铮铮汉子!……哦对,东池的澡堂子和卤煮没了,我爸已经不愿去那儿了,姚队也没再去,四大金刚成了仨,干啥都没劲。

姚队当局长了您知道吗?年轻的时候就绞尽脑汁想着往上爬,真爬上去了,也就那样。

都老了,谢顶的谢顶,白头的白头,就您还是那模样,贼精神。

殷天鼻子酸涩,抬眼看天,她说不下去了,泪花在眼眶内积聚得太快,可她实在不想哭。

放了盒烟,匆匆走了。

两人去了善宝山陵园管理中心,找到了当时接待张美霖的工作人员,下葬的时候除了骨灰,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工作人员笃定点头,有,我还有印象的,有一对戒指,一双全新的红色的芭蕾舞鞋,用一个锦盒装着,张女士买的是双|穴墓地,她说她以后的骨灰也会放进来,所以空间比较大,所以她放的东西也很多,好像除了这些,还有一件男士的衣服,上面是那种自己拿油彩,彩笔画的图案。

侯琢接着询问,殷天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出了管理中心又折返回去,张美霖去世之后骨灰是直接拿到你们这吗?需要开什么证明吗?死亡证明,火化证明,身份证,你和死者的关系证明。

我没有关系证明,跟她不熟。

张女士是去世……是。

接待员一怔,恍惚脱口,生死有命。

殷天还要问,郭锡枰来电话了。

武仕肖知道张美霖喜欢古物件,专程去陈家园抓耳挠腮的让人淘了一破损的民国瓷碗,恨不得交了半年的工资,穷得只敢吃食堂,吃窝窝榨菜,他还专门去了趟国美看修复的展览,联系上了策展人,并让他对瓷碗进行了修复。

你知道那人,你跟他聊了几次。

高烨。

殷天想起那个满是血花的旅馆房间,颅内滚烫欲裂,有些难以自持,还记得我当时说,她颈动脉被割断,却没有往门口和窗口逃生,而是走向了电视柜,因为那里有她在意的东西。

碗!因为碗在那儿,武仕肖花了半年工资买的碗在那里,她要拿到那个碗!那是一只天鹅的浴血之路,去守护爱人想给予她的一点珍贵。

殷天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滚下一行哀哀之泪。

作者有话说:此章节请配合23章一同食用,阅读完37,再看23,情感能最大化澎湃。

下章开始,会在作话放小剧场,想看谁的,请在评论区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