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025-03-22 06:54:36

恋人的絮语白雾重重叠叠, 在狭长的弄堂里蔓延,朔风从幽暗尽头带着烟尘滚滚而来。

殷天顶风回望,长发婆娑。

她迷失在这, 鬼打墙一般怎么都出不去。

撞了墙, 跑了巷, 瞧不清浮云与明月,只有黑黢黢的天网, 还有一豆孤灯, 在远处飘摇。

这里遗失了时间的概念,或许奔波了一日, 一个月, 许是一年。

她全身脱水般泄力,脑袋昏聩, 扶着青砖,一步一哀戚。

殷天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胡志鑫牺牲时, 她就沉迷于这样的境遇。

那时她不想走出来,在梦境中以主视角创建了一个繁杂的圆盘迷宫, 甚至封锁了所有出路。

她把心碎断肠, 狐兔之悲的哀伤情绪都堆放在这,以换取新生的机遇和意望。

这是她多年摸索出来的自愈方式。

可这里还有一个人在,从刚才就出现了, 她眯眼辨认了好久, 那人一瘸一拐, 是熟悉的身影。

她拔腿而追。

秃谢的弄堂在她眼前流动起来, 飞快的起伏, 像纵横奔泻的瀑布。

她几乎就要抓到他了, 在无穷无尽的狭巷中,那人身上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她全身又冷又湿,渴望和暖的温度。

地面突然传来啤酒瓶脆生生地滚动,由远至近,又戛然而止。

男人的脸突然近在咫尺,殷天一惊,破梦而出,猝然睁眼。

里三层外三层乌泱泱的人影,都是深灰素黑的大衣,紧紧围裹着她。

一口气没上来,殷天吓得重新合眼。

怎么就开追悼会了?!不是没外伤吗,不就是吐了两次吗?内伤致死吗?肝脾破裂吗?她满头惊雷,两耳嗡声大震。

还没来得及替自己惋惜,就听见姚局的大嗓直嚷嚷。

天儿刚才是睁眼了吗?睁了吗,没吧,脑震荡哪有这么快醒。

能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吧,免得起来就被你们当驴一样使唤。

你这什么话!我们敢吗,敢吗,你问问在场的,谁不是死乞白赖拦着她不让她进外勤的?天儿就是上进心太强。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好警察!人民的公仆。

比我家那死崽子强多了!看我这苹果削得咋样?你这削的,有我这梨好?我的好。

我好!你俩都好,你俩可闭嘴吧!我在队里那会,你打听打听,可是北土一把刀。

是是是,你小李飞刀。

诶,小郭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在楼上病房,小孙和瑾澜陪着呢。

他俩结婚了吗?谁俩?小孙和小郭啊,你不知道吗?没吧,没听说啊,要不是这次我都不知道他俩这关系,我还让我媳妇给小郭介绍对象呢。

你可别添乱,小孙好像怀孕了。

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你管嘞。

那太好了,小孙现在法医中心的中流砥柱呀,兰芳可喜欢她了。

我看兰芳也过来了。

局里可算有喜事了。

真好!又解决了一个大龄男青年。

我等会订束花送上去。

帮我也订一束。

我也要。

我也来束,大点的,别显得咱小气。

也甭太大,弄的跟花圈似的。

严历你这张破嘴啊!老邢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都揪疼,真的,这孩子真能耐,硬是撑到气垫起来。

可不是嘛!放右手就行了,还放左手。

要不是她跟着下来,能脑震荡吗!要不是她跟着下来,小郭肋骨能骨折吗!你踩我干嘛?本来就是,所以这是什么,这就是义气,侠胆!危机时刻绝不丢下战友!自损八百也绝不松手!有担当啊。

以后是个好领导!真是好孩子。

好警察!人民的公仆!比我家那死崽子强太多!……喋喋不休的百舌之音啊,又烦冗又亲切。

殷天眼睛咧开条缝,低哑开嗓,吵死了。

天儿醒了——!哎呦我的天儿啊——可醒啦——!她说啥?说你真吵!我刚才都没说话。

都闭嘴好吧一群老爷们,叨叨叨叨,比老太太的嘴都絮叨!最后还是姚太太的震山吼魄力十足,病房瞬间鸦雀无声。

她挤到殷天枕畔,醒了就好,头晕不晕,难不难受,来,先把药吃了,饿不饿,想不想喝汤,我打了点聚海楼的海带排骨汤,你最喜欢的。

对,赶紧吃药,赶紧喝汤,别让大人担心,我一进来看殷田民那架势,还以为你没了呢。

殷天噗嗤笑了。

还笑!吓死你爹和你妈了知道吗!殷天笑得舒畅,笑得幸福,笑得呲牙咧嘴,一脸红艳艳,停都停不下来,咯咯不止。

这孩子,姚局身子后仰,跟一众密友打着眼神,牙缝里吐声,不会摔傻了吧。

病房里有一人格格不入,她给自己叫了份炸鸡。

在小沙发上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嘎吱嘎吱旁若无人。

落日就在她身后,她人是金灿灿的,炸鸡也金灿灿冒光。

外酥里嫩,香气灼鼻!殷天微微侧头,凶神恶煞盯着炸鸡和那张油嘴。

看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有气无力地指着老莫,滚——,随即嘴一瘪,哭出声来,我想吃炸鸡……一众平日里威厉的长辈们同时软了身段,柔声附和,吃吃吃!吃吃吃!现在就买,最近的炸鸡店哪儿呢,我去买,谁开车谁去买,吃多少?三盒?三盒够吗?那五盒!……殷天又笑了,眉飞色舞,趾高气昂,像个臭屁哄哄的稚儿冲老莫炫耀抬眉。

晚上9点30分。

沈兰芳和张瑾澜才与孙苏祺告别,两人疲惫不堪,替郭锡枰备齐了所有的生活用品。

他病房在701,是个单间,窗户朝西。

对面的嘉华大厦灯火灼灼,顶层的霓虹光芒在病房打下一片苋红色,像干竭的鲜血。

让床上的郭锡枰通体都包裹着浓烈的燥热色彩。

他睁开眼时与殷天的反应如出一辙,吓得直吸气。

郭锡枰只看到了花,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香气浓郁到刺鼻的地步。

完了,这是在开追悼会,终究还是没能熬过。

孙苏祺拿着产检报告进屋,看他迷瞪着眼,一脸心如死灰,愕了几秒,惊喜地向前一扑,你醒了?郭锡枰心尖一跳,呆呆看她,半晌后笑得连眼睛都没了。

孙苏祺似小鸡啄米,一捣一捣,在他脸上疯狂地亲。

郭锡枰头也晕,胸也疼,能把人看出两个脑袋,他压着酸涩的痛意,捉住孙苏祺的手,你没有事要跟我说吗?他声音轻微,孙苏祺趴在他枕畔,咬他耳垂,我刚把婚纱给订了,选来选去,眼都花了。

郭锡枰眼睛骨碌碌转,盯着她,嫁啦?孙苏祺老脸一红,把脑袋埋他颈窝里蹭。

郭锡枰麻酥酥,想笑又怕胸腔抽疼,只能回蹭她,还有呢?我们可能要搬家了,去你那住。

她眼睛亮堂堂,黑豆一样。

为什么?因为你那住得宽敞。

为什么要宽敞?郭锡枰的大掌摩挲她手指,还不老实的挠她掌心。

因为我那不够住。

孙苏祺痒得甩手,被他死死箍紧。

为什么不够住?因为我有宝宝了。

她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嘴唇,咱们的宝宝。

不够。

什么不够。

亲的不够,郭锡枰含住她嘴唇,轻轻吸吮,我下来的时候想的真的是你,满脑子都是你,真的都是你,他眼睛蒙了层雾水,幽幽看她,我就想啊,这次要能活下来,就把你绑身边,你要不愿意嫁,那我嫁你也成。

哎呦呦呦呦呦呦呦!老莫斜靠在房门上一脸酸唧唧。

孙苏祺拿起床头柜一次性纸杯扔了过去,滚——!莫挨老娘,老娘把男人呢!郭锡枰喉头滚出一串笑声,侧头看老莫,殷天呢,殷天没事吧?老莫晃了晃手里的三份炸鸡,她能有什么事儿啊,生龙活虎呢,金主的爸爸们大方,买了十盒炸鸡。

我怕你们饿着,上来送三盒。

还有这花都是爸爸们送的。

郭锡枰听得云里雾里。

孙苏祺小声解释,就是西城的姚局,部|委的严处,还有北土的雷局,其他我都不认识,他们刚才都来过了,都是看着殷天长大的长辈。

她这么有背景呢?郭锡枰骇然。

你不知道吗?我每次看你对她横眉竖眼的,还想说你胆儿可真肥,是个铮铮汉子。

完了,彻底得罪了,郭锡枰咂舌,用鼻尖碰扫孙苏祺的鼻尖,像是玩上了瘾,高烨呢?5楼看着呢,邢局把审讯交给了二中队,啧啧,二中队啊,都是铁腕啊,他准是故意的,他今儿过来看你的时候,都哭了。

郭锡枰心不在焉,蹭完鼻头,开始蹭额头,片刻不让孙苏祺离身,你真嫁我,说话算数,不能我好了你就反悔。

出院咱就结,我已经让沈老师问酒店去了,她说她女儿结婚的酒席就办得特好。

老莫看不下去,抖落一层鸡皮疙瘩,讪讪下楼。

她今晚自告奋勇留下陪殷天,把张乙安和老殷都轰了回去。

年纪大了熬不住,别再拖累出其他毛病。

殷天正百无聊赖,在床上干瞪眼,想着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被大惊小怪的看护。

手机被没收,没电视,没卷宗,没黑皮书,还熄灯让她早睡。

她闲得发慌,在床上燥得蹬腿。

病房门被悄悄推开,轮椅轱辘轱辘转进来,又把门轻轻闭合。

殷天不动了,侧头看着来人,幽暗中,米和无声无息地移到她枕畔,垂头不语。

窗外霓虹粼粼,水波一般给房间注入了灵动,让殷天又想起那无边无垠的弄堂和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一时间谁都没开口。

像是较劲儿地攀比着持久耐力,最后还是殷天败下阵来。

你当了高烨的辩护律师。

嗯。

米和轻哼。

你把他打了。

嗯。

把头抬起来。

米和蔫蔫抬头,眼中蓄满了泪。

哭个屁啊,又没死!殷天最看不上他蔫了吧唧的样子。

米和拿指头戳着她粽子般的左手,疼不疼?疼。

我也疼,他委屈巴巴,眼皮一耷,泪水流了下来。

米和将脑袋枕在她小臂上,好半天才闷闷说,你能不能在最危险的时候,顾惜你自己。

我就是想试试,摔下去的时候会想到谁?那你想到了谁?我以为我会想到桑国巍,想到胡志鑫,想老殷,想张乙安,可我在那时……米和抬头盯住她,心脏跳得砰砰,她语言的卡顿给了他莫名地妄念,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你想到了我,是不是?殷天没说话,微微避开他火亮的眸子,侧头到另一边。

你不愿意说,那我说,米和两手捧着她脸,我听到你坠楼的时候,眼前发黑,然后想到了我母亲,我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她,她墓地里的身子至今都是残缺的,我父亲发了疯,抱着她的头哀嚎了很多天,我就在旁边站着看,我上去捏她的手,好冷啊。

米和双掌颤着抖着,让她的面颊也有了起伏。

殷天第一次看丽嘉到他如此凄怆,讷讷愣住。

我怕你也这么冷,我怎么捂都捂不回来。

米和泣不成声。

殷天忙搂住他,缓缓拍他肩背。

你吓死我了,小天……真的吓死我了。

米和全身战栗,死死回搂着她,我怎么办啊,你让我怎么办,我不能跟我父亲一样,他心里生了魔,我不能这样,我得是个太阳,我得温温热热,才能捂暖你,才能愈合你……才能让你看见我。

米和涕泗滂沱。

殷天潸然泪下。

不是只有你疼,不是只有你经历过,我一样的,我跟你一样的,我懂的,你尖锐你的柔软,我真的懂的……你看看我……我在摔下来的时候,殷天满脸爬泪,覆在他耳边,我没有想到你,我看到了你,我真的看到你踩着七彩云霞来救我,紫霞仙子说她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那我在濒死之际看到了你,你救不了我,跟我一起摔了下去,到死都拉着我看着我,说小天别怕,我就想,你啊,你是不是就是我的意中人。

米和哭得更凶,他蛮横地吻上殷天,几乎情难自控。

老莫一推门,就见一庞然黑影窝在床头,还有抽抽噎噎的啜泣,吓一大跳。

她猛地开灯,傻了几秒,又猛地闭灯,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出了病房,顺手关门。

整整一晚,她都孤苦伶仃地抱膝坐长椅上哀叹,男人,嘁,男人!她一会满脸不屑,一会瘪嘴哭丧,不就是男人吗,嘁,男人……啊——她嗥一嗓子,扯着头皮,为啥子,为啥子就我没得……一点都不公平……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