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亲手捏出了一个怪物清晨5点46分, 月亮还露头,在远空斜斜挂着。
天黑洼洼,地上霜雾白皑皑, 今儿尤其冷, 侵人肌骨。
淮阳分局5层灯火通明。
会议室挤占着一中队, 二中队和七中队……人头攒动,邢局坐镇。
丁一远将陆一的案子交由下属, 从三院溜达过来听紧急会。
感慨着殷天的办事效率, 简直是电线杆上练把式,艺高人胆大。
不止诈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更能与嫌疑人交涉成棋逢对手的良友。
有些人身上是自带官字的, 若没太大变故,他们的能力和手腕撑得起平步青云。
会议室里。
刘秀瑛在白板前画着人物关系图, 在原有基础上加了阿春所裹挟而出的贩卖人口图。
殷天抱着厚厚一沓资料进场,她小臂疼,吃不上劲儿, 眼看高耸的材料就要倾塌,无数双手热忱地伸过来帮扶。
人口图一画完, 刘秀瑛敲击黑板。
随着一声咳嗽, 周遭鸦雀无声。
闫栋,刘秉如的丈夫,民用航空运输机长, 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刘秉茹, 就在咱审讯室里, 当年是大发国际贸易的人事部副主任。
她儿子闫朔, 八岁, 乖巧文静,像个女孩,很会画画,非常幸福的三口之家。
刘秀瑛切换着PPT的图片,1999年11月12日,刘秉茹因公司会议,延迟了下班时间,又因丈夫要加飞航班,把儿子托给邻居代为照顾,然而在两小时后刘秉茹接到电话,因照顾不周,孩子失踪,未到时限不予办理,48小时候后警员开始接警,没有下落,一周后,在废弃的芳芳木材厂发现了他裸|露的尸体,经当时的张乙安法医勘察验证,死于窒息,生前遭受侵|犯。
这是当年的报道,殷天将不同报社的报纸和杂志下发给所有队员,有些媒体为了博取眼球剑走偏锋,拿孩子的遭遇和性别大做文章,极为高调,甚至早期的照片并没有马赛克,被疯狂转载,并用在了情|色行业。
侯琢翻看了两页,气得手抖。
将报纸大力一甩,太过年久的纸张发脆发碎,竟分裂成了片片鹅毛大雪。
刘秀瑛提溜起一份杂志,媒体的高调报道和人言不善让刘秉茹和闫栋成了舆论的靶子,他们对二人围追堵截,最喜欢捕捉一个母亲痛苦崩溃的神态,刘秉如越是疯癫,越是绝望,他们越兴奋!邢局拧眉看着封面上,刘秉如嚎啕大哭,那时候的她清丽而雅致,悲伤起来像是电影明星在演绎哀痛,还像只幽蓝的闪蝶失了翻飞的翅膀,呈现出一种破碎的极致美艳。
殷天穿行在会议室,刘秉如和闫栋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放在警方身上,然而1999年年底,大案频发,警力配置不足,案件扑朔迷离,侦查速度极为缓慢,案件结果不明朗,让这对夫妇失望至极。
刘秀瑛指着贩卖关系网,对于阿春的死亡,刘秉如没有否认也没有确认。
阿春,38岁,威山人,母亲是阿晨,在丁卯街开洗衣店。
我们通过追溯贩卖名单,母女俩很有可能都供职于贩卖人口组织,母亲去世后,阿春继承衣钵。
这一沓名单,不只是本市的孩子,还有大量外省的孩子,经转运到了淮江,再由淮江打包,四散全国。
邢局青着脸,贩卖组织潜伏在淮江市多年,手法专业,影响极为恶劣!已经上报给公安部,很快就会作出批示,届时会成立专案组,由市局带头。
还有刘秉如这种遗留未破的案件,我们没理由推卸,什么天不时地不利,什么年代久远,这样那样,说到底!就是失职!他面容威力,青筋崩凸,眼神刀子般刻过全场,现在发生了新的连锁案件,受害人可能被迫成为加害者,推动她身份转变的因素虽然多,但我们是重要的一环!这就是失职,警察的失职!不要以为跟你们没有关系,穿上这身衣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邢局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夹带着缕缕哀思,这一次,务必给社会一个交代,给20年前的家庭一个交代,给那个孩子一个交代!秀瑛,你和郭锡枰加紧走访,确定年份与案件的关系。
丁一远,你跟周老板贩卖人口这条线,殷天这么一闹,周老板收风,不排除会潜遁,动用你曾经的线人关系,把人给我看住喽!邢局目光兜过殷天,她显然没听大会讲话。
眼睛一会直愣愣,死瞪着照片,一会又轱辘转,满屋子乱飞。
殷天!邢局一喝。
所有人的目光刹那聚焦在她身上,可她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浩瀚的推求中。
殷天——!侯琢看邢局脸色狰狞,忙用胳膊怼她两下,殷天霍然抬头。
干什么呢!邢局将茶杯重重一磕,要困回家睡去!不是,殷天猛地起立,跨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我是在想,《奥罗拉公主》里,那女孩跟死亡之间并不是两点一线,她经历过很多折线,并非直接走向死亡。
第一环,母亲把女儿委托给别人照顾,结果那女的为了跟老板热情,把孩子遗留在店门口,导致了后续所发生的事。
殷天跑回位置上抓起报纸,你们看这份,还有这份,都清晰写明了刘秉如把孩子委托给了邻居,委托的内容包括了接送孩子放学和吃晚饭。
孩子丢失后刘秉如去质问对方,那种泼妇劲儿把邻居吓得报了两次警,撕扯得太厉害,民警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
丁一远抱臂站在墙根,突然出声,你是说闫朔的死亡像多米诺骨牌,他是最后一张牌,每一张向前倾倒的牌都会是刘秉如报复的对象。
对,每一个导致他孩子离世的推手,她都不可能放过,所以咱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是直接从刘秉如和闫栋身上入手,看是否在他们工作所辐射出的环境领域出现过伤亡事件,二是推测孩子的死亡路径,殷天敲了敲白板,找出每一张牌面。
郭锡枰扬了扬报纸,怎么确定刘秉如说的这些年份不是在蒙人。
殷天笑了,刘秉如盯住监控的那一刻我们就该明白,不是我们抓到了她,而是她让我们抓到了她。
刘秀瑛点头,她是在一步步引领我们找出当年凶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教我们做事。
殷天急急灌了口咖啡补充,还有告诉我们,那么多年,咱是有多废物!邢局正喝浓茶,一呛,气得抬眉瞪她。
郭锡枰下意识拍了拍他后背,那就分组吧,提升效率,分AB两个大组,A组再分5队,每一队负责一年份,1999年,2004年,2009年,2013年,2017年,围绕着闫栋和刘秉茹夫妻进行地毯式清查。
B组分2队,一队还原闫朔死亡前的路径,一队以1999年为转折点,着重寻查刘秉如态度急剧转变的人员名单,谁在1999年之前跟她关系良好,而在事件发生后,跟她产生过冲突,无论大冲突小冲突,要千悉无遗!。
第一个要调查的。
就是刘秉如的邻居。
殷天这次没再动用老莫和阿成。
一是案件重大,包含涉密内容,二是她不想再出老千,走捷径,她要亲手捏住这一张张牌面,还原出当年芳芳木材厂的真相。
她把柿柿如意递给刘秉如的刹那,才惊觉她们在某些方面是一种镜像关系。
同一天痛失了至亲,经历了漫长的至暗与情凄,而后分道扬镳,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殷天这么豁命,几乎是胁迫着自己的脑子高速运转。
她在奋力给刘秉如答案的同时,也忖量着自己走任意复仇后可能的收缘结果。
对于全局来说,当知道阿春的真实身份后,刘秉如不再是那个岑寂悲苦的女人。
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斗士。
她和丈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有条不紊地阐述着父母对子女的情深。
这种震慑人心的体悟不止戳痛了殷天。
对老殷的冲击力更是磅礴。
他是今早知道事情始末的,觉得病房憋屈,两眼打晃,喘不上气,慌慌张张往楼下跑。
遛了两圈,朔风刮不醒他,胸膛越来越憋闷,最后坐在三院食堂外的长椅上,木讷地看着来往家属和医生进进出出。
老殷掏出了钱包。
有一透明栏可以放照片,正面是和殷天、张乙安的家庭合照,背面是勾肩搭背的四兄弟。
他缓缓擦拭着孙耀明的头像,自嘲一笑,什么四大金刚,狗屁不是!又蠢又自负,你想帮她,可惜没做到,她现在出手了,甚至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出手了。
你说过,这是你的败笔啊,你最内疚的案子,被人捅之前还在跟我念叨,只要看着孙小海,你就难受,那场家长会,踏破了你的所有尊严啊,你要是没走,说不定,说不定……我,我也不是啥好|鸟,最失败的就是41号,咱俩都是王八都是鳖,托着那壳,半辈子耻辱。
老殷揉了揉眼睛,一侧头就看见失魂落魄的张乙安。
张乙安眼泪簌簌落。
我听说了,说刘秉如杀人了,他们给我看了她现在的照片,张乙安哭出声,当时我还跟她打过架你记得吗?就在芳芳木材厂。
我,我看她照片半天没认出来,以为是哪个老太太。
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我答应过会给她答案,是咱们,咱们把一个母亲变成了一个怪物。
老殷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张乙安泣不成声地坐过去。
老殷掏出纸巾给她擦脸,举了举孙耀明的照片,长江后浪推前浪,相信天儿,她一定会找出真相,她比咱厉害多了。
我有时候在想,若咱们身上有她那股永不妥协的劲儿,会不会不一样,我们那时候觉得委屈,觉得尽了全力,觉得累死累活已经到了极限,没法再使劲儿了。
可今天,刘秉如告诉我们,咱就是废物,大废物!张乙安猛地起身,局里想返聘我回法医中心,我今天下午就去报到,咱错了就是错了,我得尽力,我改不了结果,但我能做的有很多,我不能让天儿一个人使力,我是她妈!我是当年承诺给出真相的法医!我得去一线跟她并肩战斗!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