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东内,清宁宫。
烛光闪烁,轻纱幔帐,一女子穿了红色大袖裙褥,披散了头发,慵懒地斜靠在镶金砌玉的围屏矮榻上,微眯了眼,纤细凝脂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右脸颊,宫婢在身后轻摇羽扇。
藏青衫裙的杜嬷嬷轻悄悄地走了进来,蹲身一福: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女子正是李亨最宠爱的张皇后。
见杜嬷嬷进来,只一抬手,身后宫婢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坐直身子,并不看杜嬷嬷,望着窗边飘飞的轻纱:问过傅太医了?回皇后娘娘话,奴婢问过傅太医。
奴婢只说娘娘关心,可他嘴很紧,不愿详说,奴婢没有紧逼,趁他不在,给他的随侍塞了五十两,才打听清楚。
你倒灵醒。
怎么说?杜嬷嬷走近两步,轻声道:这两日倒是有所减轻。
听说调整了药方,还常熬猪肝粥养血。
张皇后娥眉紧蹙:他不是最讨厌吃猪肝么?真是怪事。
杜嬷嬷点头:回皇后娘娘,听说半月前,圣上曾带了李辅国出宫,回来后就常熬猪肝粥,还喜欢卤制一些吃食。
哦?张皇后下了矮榻,穿了锦绣翘头履,缓缓而行。
杜嬷嬷虚扶了张皇后:奴婢向圣上的近身侍卫打听过了,娘娘还记得住在宫里的四郡主曾跟几位郡王到寺庙进香么?张皇后点点头。
杜嬷嬷小心地道: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庶民,圣上就是去了其中一个叫串儿的家。
张皇后轻嗤:一个庶民家,能有什么吃的?娘娘不知,那个坊曾举行游乐会,这丫头出力不少。
三郎什么意思呢?难道想将这庶民丫头给哪位郡王定下?应该不是。
娘娘,估计是这丫头花样太多,的确有什么吃食吸引了圣上。
这丫头牙尖嘴利,刁蛮不逊,很是可恶。
张皇后倏地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杜嬷嬷:你怎么老是改不了纠结于芝麻小事的习惯?以前你为正五品女史,若不是搬弄是非惹圣上发作,又怎会落到现在的下场?若不是因为吾做良娣时你就服侍着,你以为你还能在宫里被宫婢叫声姑姑,小辈尊你一声嬷嬷?杜嬷嬷脸色一白,匍匐在地:奴婢的一切都是娘娘赐予,奴婢愚钝,娘娘原谅则个。
张皇后冷冷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方才缓和了语气:现在这种时候还轻重不分,若误我大事,必不饶你。
也不过刚三十岁,脑子就不好使了?杜嬷嬷连磕三个头:奴婢必当尽心尽力,谢谢皇后娘娘。
起来吧。
杜嬷嬷这才爬了起来:回娘娘话,国舅传来信息,越王李係刚被封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为副元帅。
张皇后略一沉吟:郭子仪呢?只任了闲职。
张皇后娇媚一笑:这倒是越王李係立功的好机会。
有功劳,取代太子就有底气。
只看他能不能把握机会。
可怜我的佋儿早亡,否则,我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杜嬷嬷谄媚地说道:皇后娘娘是有大智的人,越王李係无根基,总比太子好对付。
张皇后道:我能让建宁王李倓死在他亲生父亲之手,还怕对付不了李豫?只是圣上身子不好,倒是越发护着太子了。
若让太子监国,那一切谋算都是无用的。
杜嬷嬷将张皇后扶到矮榻边坐下:娘娘要顾惜自个儿身子。
太子软弱,很好对付。
若李辅国能如前与您联手,倒省事不少,而今他却一力维护太子。
张皇后一拍矮榻:这个丑陋的阉人等我得了这李唐天下,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有宫婢在门外禀告:启禀皇后娘娘,四郡主派了瑶红前来,有事禀告。
张皇后点头,杜嬷嬷扬声道:宣。
瑶红低着头,碎步上前,蹲身一福:奴婢瑶红见过皇后娘娘。
张皇后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蔼地问道:蕊娘又想做什么啊?回皇后娘娘,四郡主派奴婢前来请求娘娘,她想出宫看望几位兄长。
真实理由呢?瑶红打了个寒颤:皇后娘娘真是厉害。
奴婢不敢欺瞒,四郡主前日探望圣上,吃到卤鸡翅,她想出去问延庆郡王哪里有卖?张皇后笑声如银铃:这个蕊娘,真是淘气。
她自己怎么不来呢?回皇后娘娘话,四郡主出门时跑太快,滑了一跤,玉香哄着郡主歇着呢。
嗯,你们尽心服侍,过几日让奉节郡王接她去玩一天吧,申时末必须回宫。
瑶红蹲身一福:奴婢代郡主谢过皇后娘娘。
这是郡主吩咐奴婢代行的。
张皇后笑呵呵地摆摆手:谢就见外了,我是她的皇祖母呢。
让她听话些,就是谢我了。
瑶红脆脆地应了声是,奴婢告退,方倒退着出了门。
张皇后脸一沉:野丫头,整日就想出宫。
杜嬷嬷,杜嬷嬷赶紧站出来:奴婢在。
你赶紧送信给张清,让他安排人‘招呼’这几个小子。
哼,暂时动不了太子,至少可以对付他至亲的人,乱他的方寸。
杜嬷嬷眉头微挑:奴婢立即前去送信。
张皇后一抬手:慢着,无论事情成败,绝对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明白。
听瑶红传话,李蕊高兴地跳了起来:真的同意了?还是玉香的办法好,若我亲自去说,被拒绝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嗯,嗯,不错,你们对我如此忠心,赏。
玉香打趣她:郡主,不知道赏什么呢?李蕊揪着自己粉红的褥裙:赏你们跟我一起出去玩。
瑶红玉香嘴一撅:郡主又戏弄奴婢。
李蕊哈哈笑:你们找人送信给大哥,两日后抽空来接我。
早些来哦。
李适接到李蕊传信:两日后?我没空啊。
父亲派了差事给我呢。
来人。
常跟随他的黑衣男子站了出来:郡王有何吩咐?你送信给延庆郡王,让他两日后到百孙府找李邈,我接了四郡主便去那里寻他们,让他们带四郡主出去玩。
是。
串儿看着松子:先去东市,再到我家?这不是折腾我吗?松子无奈一笑:蕊娘要你带上宠物鼠呢。
我家郎君让你放心,做吃食需要的食材会提前一日送到。
串儿疑惑:蕊娘怎么知道我家的卤水啊?松子一愣:听郎君吹嘘的吧。
串儿恨恨地:大嘴巴,讨厌。
知道了,后日一早我会带着我的宠物鼠到东市等他们。
他们可真是富贵闲人。
松子陪笑:放心好了,郎君不会让你吃亏的。
两日后。
一大早,串儿便穿上阿娘新做的淡蓝丝麻混纺的衫裙,既柔软又透气凉爽,背上背包,波力十分不愿地跳了进去。
串儿笑它:平日最恨我不带你出去,现在却最怕我带你出去,你心理有问题。
波力无力道:今天天气不好,又闷又热,一大早天色如此昏暗,出门是找虐。
我也没办法啊。
大家都是朋友。
我对朋友很耿直的。
波力懒得理她。
刚出北坊门,就见松子从一辆双拉马车上下来:串儿,郎君派了马车接你。
他怕你走路过去,耽误时间。
串儿脸一红:不好意思,还真是这样想的。
这么闷热,我怎么会走路去?又不是几分钟的路程。
怎么想起逛东市了?蕊娘出门少,觉得哪儿都稀罕。
他们在东市等?让我先把你接到东市,而后再去接他们。
串儿无语。
双拉马车跑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东市口。
此时已开市,人群三三两两穿梭不停。
串儿跳下车,对松子道:我去前面锦绣阁瞧瞧,来了上那里找我。
松子应喏,赶车去接李迥他们了。
串儿算了算,差不多也有近一年没过来了。
东市以前紧闭店门的店铺现在全开了张,琳琅满目的物品、热情的招呼,让串儿目不暇接。
因天气带来的压抑感,瞬间消失殆尽。
串儿转头对波力说:看,这就是传说中为贵人服务的东市商业区。
若有相机就好了,比现代复原出来的图可要真实。
波力伸出头来:这是异唐好吧?肯定有区别。
大差不差,等于没差。
少说绕口令。
串儿走进锦绣阁,小儿笑嘻嘻地前来招呼,一看有些熟悉:小娘子,小的是不是见过你啊?金管事正在理帐,听见小二的话,抬头一看,一时间脸上开了一朵菊花:哟,串儿。
好久不见。
你阿娘好?阿姆好?串儿高兴地应答:谢谢金管事,她们都很好。
生意不错吧?金管事招呼串儿坐下,又嘱咐小二端来点心:还好。
现在局势相对平稳,生意越来越好。
我们是老字号嘛。
今天来是想接活?串儿笑笑:能接?金管事不以为然:那事过了那么久了,我们是生意人不错,可不是顺昌侯府开的。
而且,听说崔府在宫里的宁婉仪如今不受宠,现在是皇后娘娘最受宠。
串儿感激地点头:谢谢金管事。
我家外祖父归家了,而且,我们现在在坊外摆了食摊,不用做绣活。
您也明白,做绣活又费神又挣不了多少钱。
也是。
有财路就好,生活无忧就好。
金管事稍顿:你阿娘一直是一个人吗?她打算突然,门外涌进来一群奴仆,簇拥着头戴帏帽、一黄一红两个小娘子走了进来。
蓦地看见串儿,穿黄衫裙的女子打量串儿半晌,方才瞪了金管事一眼,对身边的仆妇说了几句话。
一时间只留下两名健壮的仆妇在店内,其余的退到了门外,把守门口,顺手拉下了店门挂着的帘子。
黄衫裙女子取下帏帽,冷笑地看着串儿,慢慢向串儿踱去:野丫头,还记得我吗?我乃崔家五娘。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