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5-03-25 15:17:28

连续下了数日小雨的南疆终于在这天露出一丝日光,扶疏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牵着方小月的手逛了半日,若不是要避开五大名门的人,他几乎要将整个焚剑山庄都逛了个遍。

小月,你累不累?他停下来问她,微微喘息着。

内功全废,身患重疾,他的体力早已不如当年,累的那个人是他,他却乐此不疲。

方小月无法回答他。

她的意识被傀儡蛊控制着,她只是一具躯壳,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明知她什么也听不到还是不停的和她说着话。

我带你去我的画室好不好?他看着长风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微微的皱了皱眉,拉着她往自己的画室中走去。

他从不允许别人进自己的画室,就连伊红柳也不可以,那是他一个人的天地。

画室独立设在楼阁中,尘封已久的木门倏然被推开,在阳光下带起无数飞舞的尘粒。

风灌入其中,将满室的画纸吹得胡乱飞舞,可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心情真的很好。

他让方小月在一旁坐下,自己俯身拾起满地的画纸。

方小月很安静,一直都是低垂着眉眼,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她只是一尊雕塑。

扶疏将颜料调好,将素白的宣纸铺在面前的桌案上,提起笔,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方小月,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笔。

忽然一阵喧哗声闯入耳中,他放下笔,眉间已有了恼意。

他有些吃惊,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展现在脸上。

就连前任教主沈箫对他的评价也是深不可测,他一向以为情绪外露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所以在众人面前的他一直都是微笑着的,如沐春风,静雅若莲。

扶疏!老娘要见扶疏,你让他给老娘滚出来!放肆!教主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这是伊红柳的声音,声音不似平时的宛若银铃,而是充满了怒气。

她是真的生气了,她不喜欢别人侮辱扶疏。

阁楼的门倏然被人推开,露出一道颀长秀美的身影,院子里两个打斗的女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动作,回头看着他。

扶疏安静的站在长廊中,看了伊红柳一眼,目光微微一转,便落到了另外一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手握双刀的中年女子,一身明艳的华服,艳丽的眉眼间藏着掩饰不去的杀伐之意。

扶疏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叶堂主,你不是应该在宣州分堂么?为何不得本教主的传召便私自回归总教?那中年女子显然是气急,暴喝一声:扶疏,少在那里跟老娘惺惺作态了!老娘回来只问你一句话,沈箫那死鬼到底是怎么死的?闭嘴,叶薇!别以为你跟老教主关系匪浅教主就不敢动你!伊红柳怒目而视。

义父……自然是病死的。

扶疏微微垂下眉眼,似是悲伤。

放屁!老娘听到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说是你杀死沈箫的。

扶疏,你要怎么说?叶薇脸色通红,一双眼睛铜铃般的瞪着扶疏,似乎想用目光将他的伪装刺破。

你从何处听来的?扶疏抬起头,眼中似乎有惊讶之意。

少在那里跟老娘装蒜!沈箫身体向来好得很,怎么会突然病死?若不是你这个兔崽子从中作梗,他怎么会死?叶薇,不要欺人太甚!伊红柳见她一口一个兔崽子骂扶疏,早已气红了眼睛,举着剑便要去刺她的要害之处。

叶薇立刻举刀反击,边打边骂道:扶疏,若不是你做贼心虚,这六年来何至于把老娘调到宣州之地?老娘虽跟沈箫闹得不和,但也不能放任你们这群白眼狼害了他不管!扶疏站在那里不动,对她的责骂始终都是无动于衷,安静的像是一幅画,微微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红柳怒喝一声,剑光暴涨,将二人的身影都淹没其中。

忽然传来一声闷哼,伊红柳的身影宛如断线的纸鸢坠在扶疏脚边。

扶疏俯身似乎想要将她扶起,那边叶薇的刀光已到了他的跟前。

公子小心!刀锋离他眉心只有一寸,然而仅仅只有一寸便不动了。

方小月不知何时已从屋内掠了出来,横剑在手,挡在了二人中间。

她的剑是从伊红柳手中夺过去的,速度很快,扶疏没有想到多日不见,她的剑法已经精进到这个地步。

你是谁?叶薇显然也被这个女孩夺去了注意力,略带吃惊的问她。

方小月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温度,白色的纱衣在阳光下翩翩飞舞,手中剑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指着叶薇,不说话。

叶薇咦了一声,便听见扶疏压低声音道:小月,过来我身边。

方小月没有动。

扶疏的眉头微微一皱,伊红柳低声道:公子,是朱长老,他在方姑娘脑海里下过命令,我想,那命令应该是誓死保护公子。

小月,回来!扶疏的声音里明显的带了几分怒气。

叶薇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的笑了起来,手中刀翻转,刺目的光芒立刻反射进扶疏的眼睛里。

他微微向前一步,却被伊红柳拽住了袖子,他回头,只见伊红柳对他摇了摇头。

小姑娘,我不想杀你,让开。

叶薇道。

方小月举起剑,目光冷冷如雪。

叶薇轻笑一声,似乎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扶疏眉头紧锁,甩开伊红柳的手,低声道:叶薇,此事与方小月无关,你想知道义父是怎么死的,好,我告诉你。

扶疏上前一步,握住方小月的手,见她没有挣扎,将她揽在自己身后。

一旁的伊红柳唇线紧抿,似乎在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的去搬救兵。

叶薇笑道:好。

扶疏微微一笑,看着她,目光中流光溢彩,那一瞬间,似乎连周遭的风都带上了微微的暖意。

他碧青色的袖子宛如鸟的翅膀一样展开,略带苍白的唇开合之间,一道青色的光芒从袖中激射而出,与此同时,叶薇手中的刀锋已到了跟前。

他动作很快的将方小月抱住,背后生生的受了这一刀,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血色蜿蜒一地。

青色的光芒擦着叶薇的脖子而过,将她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伊红柳突然暴起,握住叶薇的手腕,将她手中的刀压到她的咽喉处,喝道:不许动。

叶薇根本动不了。

那青色的光芒划破她血肉的瞬间,她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伊红柳快速的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扑到扶疏身边。

扶疏将方小月紧紧揽在怀里,背上的伤痕血肉模糊。

方小月的手扶在他身后,掌心皆是鲜艳的血珠。

她似乎有些震动,可是这样的表情她根本无法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像一尊冰雕般的看着他。

伊红柳眼睛瞬间湿润,她慌张的为扶疏点穴止血。

扶疏微微喘息着,温和笑道:我没事,若不是武功废了,她根本伤不到我。

伊红柳轻声啜泣着。

他明明都已经伤成这样,为何还笑得出来?难道他不疼吗?扶疏看了一眼地上的叶薇,喘着气低声道:关起来,记住,别为难她。

房间里充斥着药味,扶疏的伤虽然深却避开了致命的要害。

他的背上缠了一道又一道纱布,仅在身上披着一件宽松的袍子。

方小月立在一旁,手中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药碗。

扶疏看了一眼那浓黑色的药汁,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方小月盯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扶疏明白,她得了朱长老的命令,如果他今日不喝这碗药,她会一直这样站下去。

素白的手指拈起药碗,他闭着眼睛将药汁一饮而尽,方小月这才端着空碗出门。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走进来,扶疏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沿,低声道:小月,过来,坐我身边。

方小月乖巧的在他身边坐下,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眉眼,语气中尽是懊恼:今日本来打算替你画一幅画像,都怪那个女人。

方小月听不懂,所以她不用回答。

☆、番外 教主养成记扶疏有叛逆之心,当早日除之。

朱长老对沈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永远都不会想到,那个他极力主张杀掉的少年就藏在石门后,用一种极其凉薄的目光在嘲笑着他的愚蠢之举。

少年懒懒的伸了个腰,没有收敛自己的脚步声。

石门打开,露出一道苍老的身影。

老人从石室里走出来,经过扶疏身边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幸亏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朱长老,小心。

少年变声期的声音略带沙哑,明明是很优雅的语气,却带着透彻心骨的寒凉。

朱长老拢好衣服,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开。

少年推开门,看见沈箫正在整理桌案上的信函。

扶疏见过义父。

少年单膝跪在地上,感觉到一道沉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沈箫少年时开始闯荡江湖,后来为了叶薇血洗中原武林,若不是逍遥剑派从中阻挠,白衣教现在已经称霸武林也说不定。

良久的沉默后,宛若惋惜的一声长叹,沈箫道:你起来吧。

黄州分堂叛乱的事你去处理一下。

沉默了一会,座上的白衣男子又道。

是,义父。

少年转身,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出门的时候,他的身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用余光瞥了一眼沈箫。

用了三天才将叛乱彻底平定,当少年一身血色的出现在黄州分堂总部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另一场厮杀。

仿佛早已料定,少年横剑在手,笑的灿烂:义父,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庆祝您的义子大胜归来的?十六位高手团团将他围住,沈箫立于长亭中,白色的衣摆随着北风翻卷不息:疏儿,义父好歹也养育了你十年,这件事,义父不会亲自动手。

扶疏冷冷一笑:只怕由不得义父了。

拔地而起,宛若惊鸿,暴涨的剑光将夜晚照得透亮。

两个时辰后。

十六名高手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沈箫久久都无法收回自己震动的目光,沙哑着声音道:扶疏,是义父低估你了。

你说得对,这件事我没办法不动手。

运足内力,却发现气血一滞,猝不及防的喷出一口血箭,他抬头震惊的看着长亭外衣裳染血的少年。

离人泪。

从少年优雅的唇形中吐出三个冰凉的字眼,沈箫突然仰头狂笑:哈哈哈……果然是我沈箫养出来的儿子,连害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只是义父终归不如你心狠。

扶疏,若今夜你能胜了我,我便将解药的配方给你。

听到自己也中了毒,少年仿佛毫不在乎:义父早已对扶疏生出猜忌之心,扶疏又怎能不防着义父?伊红柳?沈箫很快就想明白了一切。

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女孩提着一盏灯笼从院子外面走进来,停在扶疏身边,她看了沈箫一眼,低声道:教主,对不起,在神教内红柳只有公子这一个朋友。

哈哈哈,没想到我沈箫到头来竟然被自己的义子和侍女给算计了,好好,你们厉害。

白衣男子狂笑三声,拼着最后的余力一掌劈向少年单薄的身影。

少年以掌相抵,终究低估了这一掌的威力。

哗啦一声,跌入寒潭的瞬间只来得及看到伊红柳惊慌失措的朝这边奔来。

十一月的天气,潭水冰凉彻骨。

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尽,寒冷的潭水争先恐后钻进口腔与鼻腔,被遗忘的记忆在生死的瞬间如光影般在脑海中涌来。

——哟,这是先生家的小公子吧,生得真是伶俐,瞧瞧这眉目,跟画出来的似的,这个孩子将来一定和先生一样学富五车。

——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

爹就叫你扶疏好不好?扶疏,扶疏,快,叫一声爹听听。

——快跑,先生,强盗来了,是龙虎山那群杀千刀的强盗来了。

——扶疏,快跑,记住,不要回头。

——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扶疏,花扶疏,你呢?——我?我没有名字,江湖人都叫我魔琴,你想跟我学琴吗?——师父在上,请受扶疏一拜。

——孩子,师父已经教不了你了,你跟沈教主走,学会他一身的功夫就再也不用怕什么坏人了。

——我叫沈箫,小子,想跟我学武的话,得叫我一声爹,叫一声听来试试。

——义父。

——是爹。

——义父。

——爹。

——义父。

——算了算了,义父便义父吧,看你小小年纪天分倒不错,义父先要教会你一样东西。

演戏,知道吗?就是无论你有多恨一个人也要对他笑,明白吗?只有让别人对你没有防备之心,你才有机会打败那个人。

在胸中气息用尽的一刻,他浮出水面,大口的喘息着。

公子。

耳边是伊红柳紧张的声音。

义父呢?教主他……毒发身亡了。

他愣了一下,看向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现在却像一块破布似的躺在地上的白衣男子。

他始终记得沈箫牵着他的手走入神殿的那一天,他让他跟着他念永不背叛神教的誓言。

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出猜忌之心了呢?他记不起来……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藏不住野心,他与沈箫之间,永远都是猜忌多于父子亲情。

终究是父子,便是连杀人都不约而同的选了下毒这一招。

沈箫说的不错,他给自己下的是能潜藏十几年的慢性毒药,他给他下的却是能立刻催命的剧毒。

论心狠,沈箫确实输给了他。

回去对外宣称教主病重,不宜见客。

他拧干身上的衣服,接过伊红柳递来的布巾,低声吩咐道。

是……朱长老如何处置?先留着。

少年顿了顿,回总教。

血洗黄州分堂时已经力尽,后来又与十六大高手混战,少年的身体早已不负重荷。

回程的时候,扶疏发起高烧来。

回到白衣教的时候,从中原传来一个消息——五大名门结成诛魔盟欲攻打白衣教。

听到消息的时候少年站在窗边,只是冷冷一笑。

半个月后,教主沈箫病逝的消息传回中原,左右护法因为意见不合大打出手。

诛魔盟攻入神殿的那天,扶疏静静的煮了一壶茶,迷离的雾气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公子,该怎么办?伊红柳低声询问。

少年没有说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饮尽杯中茶水,径自往内室中走去。

神殿内,五大名门的高手齐聚;神殿外,无数被俘的白衣教弟子垂头丧气的等待着屠戮之刀。

扶疏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的。

他着了一件纯白的袍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众人一眼,扬声道:扶疏知道各位是为武林盟主之死而来,只是义父已辞世,出于对死者的尊敬,我们不该去打扰他的安息,至于各位所要讨的公道……扶疏愿一己承担此事,望各位能够放过我教众。

不知小公子打算如何承担?有人笑问。

没有人会忘记,前几日的对战中,死在他手中的正道弟子已达上百人。

他就是一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披着满身的血色,无论伪装的多优雅,都掩饰不了他满身的杀气,以及杀气之下那颗嗜血杀戮的心。

扶疏愿自废一身功力,立下血誓,有生之年扶疏及教内弟子永世不得迈出南疆一步,否则死后灵魂将永远无法得到安息。

少年清亮的嗓音响彻在殿内的每个角落,话音刚落,便见他运足内力自伤经脉,一口血箭喷在衣襟上,血色太过艳丽,宛如雪地红梅,毫无转圜的余地。

如此,可好?他笑了笑。

那笑就像荒原中突然吹来的春风,瞬间唤醒了一片寂静的荒凉,透着丝丝的暖意。

殿内顿时一片静默。

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自废了一身武功后还能笑得如此潇洒,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

他们应该欢呼的,毕竟这样一个棘手的对手竟主动废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武功。

那么各位是同意了?良久的沉默后,少年突然开口,笑意盈盈,扶疏在此谢过各位前辈的成全,相信各位前辈也不想与一个后辈为难。

从前就听说中原的英雄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令扶疏大开眼界。

少年不顾众人的错愕,在伊红柳的搀扶下缓慢的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只见殿内殿外的教中弟子皆跪伏在地,声音响成一片:我等愿奉扶疏公子为教主,誓死追随,永世不悔!教主好手段。

高楼上,琴声不绝于耳,恍惚中,听见左护法锦绣这样说。

哦?扶疏淡淡的发出一声疑问,手指宛如灵活的小鹿奔跑在琴弦上。

十几年的功力,换做是属下,属下大概不会这么干脆。

锦绣道。

扶疏笑了:我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没有武力亦可以征服这个江湖。

十几年的功力换来教徒的誓死追随,这笔买卖,扶疏觉得,值了。

这些年他的武功再没有长进,应该是到了武者所谓的瓶颈。

很少有人能突破这个瓶颈,他不过是突破了自身的局限,用另一种方式将自己从这个困境中解脱了出来。

属下现在终于明白老教主为何急着除掉教主了,白衣教在教主的手上只会有两种结局,是盛是衰全凭教主一人决断。

锦绣冷笑了两声,单膝跪地,锦绣这一生没有佩服过任何人,如今教主的心计与手段都教属下折服,属下愿誓死效忠教主,亲眼见证教主大业告成,绝不悔改。

如此……琴声一滞,扶疏猛然按住琴弦,目光幽深,锦绣,想办法混进百里山庄的内部,我需要可靠的情报来源。

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