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2025-03-21 13:53:03

晚间, 明黄色的帘幔内,若有仙乐般的歌声飘入其中。

大夏天子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紧闭着眼皮不住地颤动, 整张脸被笼罩在恐惧和惊慌中。

他陷入了一场梦魇。

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举着刀剑,策马而来, 布满鲜血的脸庞挣扎, 二哥,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三弟啊, 当年, 我还是太子的时候,你在重阳门外设伏, 率人将我抓拿,将我当场诛杀。

在我死后, 你命人给我捏造莫须有的几项罪名, 让天下人以为我死得其所。

二哥,你可对得起我?三弟,我们出生在皇家, 若那日你不死, 我总有一天也会死在你刀下,你莫要怪我。

天子又慌又乱地伏在地砖上。

一个躲闪不及, 他三弟的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

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却见另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从外向内推开寝殿的大门,唇角挂着浓黑的血渍,手里持着一只杯盏,吾儿近来如何?这个帝位坐得可还好?父皇好久没见到你, 可想你了。

当年, 你杀了你三弟, 亲自逼父皇退位后,给父皇送来的鸩酒当真不错,男人掐住他的脖子,将鸩酒灌到他的口中,不若你也来喝一杯吧。

天子的胃仿佛烧起来一般,整个人在地上翻来覆去,痛苦不已。

枫郎。

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又啜泣着唤他。

她款款而来,哭得如梨花带雨,当初,我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图你许下的一番真情,帮你暗中观察太子的一举一动,告诉你太子的所有把柄和计划。

你曾许诺给我皇后之位,可你登基之后,你却先将我囚.禁起来,又命人送来三尺白绫。

你可对的起我?女子的手从他的面颊滑到脖颈出,凄美的脸蛋忽然变得凌厉,那几根看似不经折的葱葱细指,竟是发了狠一般,将他往死里掐。

从寝殿外飘进来的还有诸多魂魄。

与前面三人的锦衣华服不同,他们皮肤粗糙,着粗衣麻布。

诸多魂魄环绕在天子身侧,目眦尽裂地痛喊:你爷爷的爷爷太宗帝和你爷爷高宗帝为了修建皇陵,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耗费了多少条百姓的命。

修到一半,太宗帝忽然去了,因为高宗帝急于让他躺进奢华的皇陵,又开始在民间大肆征用壮丁,我才十岁的孙子都要被征去修皇陵。

我们没日没夜地为皇家建陵寝,伤亡不计其数,却只见朝廷催敢进度,视我们如蝼蚁。

导致我们死后也不得超生,日夜游荡在皇陵内。

你的祖宗们既然已经去了,那这笔账就由你这个子孙来承担。

数个魂魄缠绕在天子身边,表现出惊人的怨念,前仆后继地啃噬天子。

寝殿被散不去的怨气笼罩,连窗棂边最具朝气的君子兰也染上阴霾。

天子在朝堂上一向运筹帷幄,镇定自若。

此时,他却挣扎在梦魇中,罕见地显露出痛苦的神色,迟迟得不到解脱。

不!在他整个人几乎要被众多魂魄吞噬殆尽时,天子赫然睁开眼。

他惊魂甫定地盯着帐顶,空洞的两眼里仍有几分残留的惊惧。

陛下,是这样吗?一个清脆若铃的女子声音徐徐飘了过来。

天子的身子打了个颤,顺着声音的来源往旁侧看去,一下从床榻上翻身而起。

清清重复了她的问题,陛下,这就是你的梦魇吗?寝殿内的烛台都熄了,光线昏暗。

唯有被置放在两侧的错银铜牛灯还亮着。

天子借着淡色的灯辉,目不转睛,盯着床前的两个人。

只消几眼,他就辨认出他们。

这两个人,他在不久前为长乐长公主举办的生辰宴上见过。

暹罗王?暹罗王女?天子迟疑地念出这个称呼,又失口否认,不,你们不是暹罗的使臣。

他们入他寝殿如入无人之境,又能窥探他的梦魇,绝非区区小国的使臣。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你们到底是谁?白泽敷衍地回:我们是谁不重要。

清清的额头掉落几根黑线。

夫君这般说话,是生怕别人不赶他们走吗?看来还是得指望我这位清新可爱美少女。

清清往前蹦了两步,展露出自认非常亲和友善的笑容,语声亦是脆甜得胜过蜜果,陛下,我们是来帮你的。

大夏天子从梦魇中清醒,当即拔出床头悬挂着的帝王剑,高呼道:来人!白泽抱胸低笑,戏谑道:清新可爱的美少女,你好像吓到别人了?不好听的话,你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清清纳闷不已。

她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都吓得天子拔剑要砍她了?天子的帝王剑挥落,却遭到一道凌厉强势威压的抵挡,无法再往前推进分毫。

白泽目光轻淡,散漫地站在原地。

他的两指夹住剑尖,轻轻往旁侧一折,帝王剑就不受控制,掉落在地。

天子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却数步。

清清承认他们并非暹罗使臣,颇有耐心地同他分析利害关系,一双秋水眸中添了几分圣洁的光辉,陛下,我用歌声诱使你再次进入梦魇,不是抱有什么不轨的居心。

对于魇魔的来处,陛下最好将实情告知。

不然,等时间久了,魇魔侵占过无忧城后,就会开始侵占下一座城池。

它侵占的城池越多,遭难的百姓就越多,它的实力也会越来越强。

眼下,魇魔尚未化形。

但等它的实力到了足以化形以后,和其他妖魔鬼怪相联合,我们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陛下即位的这三年里,减轻百姓赋税,乐于提拔有能之士,虚心纳谏,广设书院,让众多寒门士子有更多的升迁机会,应该也是一位愿意为子民着想的皇帝。

那陛下总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子民受苦吧?而且,我曾见识过中了魇气的人是什么样子。

许多人会被激发内心深处的欲望,变成一堆暴民。

若是有人能不受魇气影响,亦是会被抽去魂魄。

到时候,大夏的基业可还保得住?而陛下本人一直受梦魇侵扰,应当也不好受。

他们商量好了。

不管天子是蓄意和人勾结造出魇魔,还是无意中发现魇魔的存在,他们今天都要软硬兼施逼他抖出实情。

现在,就看天子怎么选了。

朕为什么要相信你们?你别无选择。

白泽的缎面云纹靴踩上剑柄,帝王剑哐哐响动,只需要一个眨眼,剑就能落入他的手里。

殿外的窸窣脚步声陆续响起,金吾卫已然率人来到寝殿前,陛下,发生何事了?清清等待天子的回答,陛下,你确定要让你的人进来吗?他们若是想挟持他,似乎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天子沉了两口气,想起今日收到的奏报。

奏报中说,外城中了魇气的百姓得了治病的药材后,意外地恢复了正常。

兴许,此事和这两人有关。

天子思虑片刻,对外面的人说道:无事,朕只是又魇着了。

你们都不必进来。

清清拿出黄色的符纸,开始问话:陛下,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

是镇魂符。

天子吁气,实诚地交代:朕请方士入宫,是为了镇压西郊皇陵下的冤魂。

他陷入漫长了回忆中,年轻英俊的容颜逐渐爬上几分痛色。

当年,太宗帝和高宗帝为了修建皇陵,从民间征用大量壮丁。

等皇陵竣工后,大量枉死的壮丁魂魄徘徊在皇陵内,久久不散,甚至带着怨念前去叨扰高宗帝。

高宗帝不堪其扰,令当朝国师从游历四方的一名道士那边请来一把桃木剑。

桃木剑被置于皇陵内,用以镇压冤魂。

从此之后,皇陵才重新恢复清净,高宗帝亦是不再受冤魂困扰。

到了朕这边,朕在登基之路上,沾了不少人命。

几年前,到了朕即位后,朕担心会和高宗帝一样,受到一些亡魂困扰。

提起不光彩的上位史时,天子不自在地别过目光,将中间大量的过程略过,直接说结果:所以,朕安排人将先帝和先太子太子妃等人的尸首葬在桃木棺中,并且将棺木封死。

清清听着,蹙眉问道:为什么那么多亡魂又出来了?天子敛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亡魂被镇压的那么多年,的确是无事发生。

可不久前,皇陵中的桃木剑不知所踪,先帝和太子等人的桃木棺也被移了。

那些魂魄被释放出来,他们的怨气竟比当年更重了。

回忆起那些日日入他梦魇的冤魂,天子仍是心有余悸。

桃木虽然能够镇邪,但是在桃木镇压下的亡魂,生生世世都不能入轮回。

白泽冷肃道: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朕明白,可是往事已经不可挽回。

天子无奈地表示:所以,朕这才请方士入宫商量镇魂的方法,并让人强调无忧城只是发生了时疫,以免人心惶惶,民心大乱。

白泽否定了他的做法,魇魔向来生发于极阴之地,由魂魄的强烈怨念滋生出魇气,魇气凝聚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了魇魔。

魇魔能够皇陵和人间自由穿梭,普通的符咒即便是能将它镇压一时半会,不消几天,它也会冲破符咒,重新跑出来。

而每一次的镇压,都会使亡魂怨气变得更强烈。

朕知道这的确是在饮鸩止渴。

天子抬眸看向清清,可这就是事实。

你们说要帮朕,该如何帮?她刚刚只是在和天子画大饼,哄他先说出来啊。

清清佯装镇定,食指指向身侧的白泽,我这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正直无双,古道热肠的夫君会有办法。

永绝后患才是最佳之计。

白泽被当场点名,面无表情地说:怨气凝聚于皇陵,即便这回驱散了魇魔,它还能靠怨气卷土重来。

最佳之计,就是让皇陵中的亡魂重入轮回。

魇气依托于怨气,亡魂的怨气不再了,魇魔也就无法再生发。

清清的两眼亮晶晶的,贴近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还真的知道?我本来只是故弄玄虚,想稳住他的。

白泽低声丢给她几个字,图省事。

天子听了白泽的提议,沉吟半晌,却是摇头,亡魂在皇陵盘桓的时间过长,怨气过重,简单的超度已经不能将他们送入轮回了。

那就需要有人亲自聚拢皇陵的亡魂,去冥界走一趟,引渡亡魂。

白泽轻飘飘的话语落下,漆黑的眼瞳清澈见底,映出几点烛光。

……昨晚,皇陵四周狂风大作,群魂呼啸。

大风和怨气几乎将周边的树丛压弯,方圆几里,无人敢挨近皇陵。

忽然间,一片混沌中乍现一道白光,夫君旋于空中,掌心罡风凌厉,前头还在呼喊的群魂瞬间被聚拢于手心的钵中……翌日清晨,清清一边用早膳,一边和小狐狸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聚魂的景象。

白泽和秦岩是几人中法力最高的,提议由他们两人送皇陵中的亡魂到冥界的往生河,剩下的几人则留在无忧城等候他们即可。

清清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冥界凶险,谁也不知道途中会遇到什么鬼怪,拖油瓶越多越麻烦,不如由白泽和秦岩两人速去速回。

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到了何处。

清清拿出白泽留下的一方水镜,她的手指轻触镜面,镜边的水流加速,镜面上逐渐浮现出白泽那边的画面。

清清见到熟悉的身影,刚想喊夫君,发现他和秦岩身边似乎有个影子在飘来飘去。

夫君,你身后那位穿大红衣裳的女郎,是不是没有头啊?这冥界看起来好像有点可怕,我还是先把水镜关了吧。

等你们回来,再听你们转述冥界的所见所闻。

白泽刚解决掉一批沿途挡道的鬼怪,衣袍下摆拂过地面上的骷髅,身上依然笼罩着微淡的杀气。

对上她的面颊时,他已敛去眸中的凌冽之意,眼尾多了两分和煦。

他轻扬宽大的衣袖,挑唇道:何来的无头红衣女郎?诶,怎么不见了?清清将眼睛揉了又揉,试图不放过冥界任何一只飞虫。

离白泽不远处就是往生河,放眼望去,河边是一簇接一簇的殷红彼岸花,开得靡丽浓艳。

清清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眼瞎,难道是我看错了,竟然把花认成鬼怪?有这么离谱吗?是你没睡醒,笨丫头。

白泽打趣过清清后,余光瞥了下手掌的方向。

那位清清口中的无头红衣女郎正被他摁在掌下,胡乱蹬脚,无能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