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偏殿。
顾纭屏气静息, 端详着挂在架子上的全套翟衣。
尽管她对林贵妃的动机仍忐忑不安,但她于刺绣一道极为痴迷,一旦专注便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翟衣的外裳直领对襟衫为青金石色红领,绣有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 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五方, 边饰上绣有三爪龙纹, 其时大部分都已绣成,只余翟鸟的头部和眼睛。
便是以顾纭的眼光看,这绣工也是顶级的, 何况用的是天然蚕丝线,针脚细密, 泛着柔和的丝光。
她摇了摇头,既一时揣摩不透林贵妃的用意, 便索性不去揣摩,只专注做好眼前的事情。
其实翟鸟的绣制早有惯例,要绣好一双灵动的翟鸟眼睛, 最重要的是丝线颜色的选择,以及针法的运用。
顾纭选定好丝线,在心中打定底稿,便从鸟的黑瞳仁开始起针,她落针的速度由慢渐快, 素手翻飞,绣针往来穿梭, 令人眼花缭乱,而姿态依旧娴雅, 仿佛是胸有成竹的丹青妙手, 以针代笔, 以线为墨,挥洒自如。
看她刺绣,便是一种美的享受。
站在旁边的绣娘是尚服局的正七品典衣,自然也听说过万寿节那日皇帝关于《瑞鹤图》的褒奖,但究竟未亲眼见过,未免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来其实是存着一较高下的心思。
然她从顾纭配线起便于心中啧啧称奇,落针时更是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一对顾盼灵动的翟鸟的眼睛完工,顾纭放下绣针,她才吐了一口气,心悦诚服道:姑娘果然是大师,奴婢原不信,今儿真真见识了,回去奴婢便与姐妹们说嘴去。
姑娘若有空闲,还请去指点一二,尚服局必扫榻恭迎。
顾纭浅浅一笑,并不与绣娘见外,只如闲聊般说起绣眼睛的诀窍,绣娘凝神细听,惟恐漏了一个字,也因此并没留意过窗外斑驳光影中,有人悄悄离开。
顾纭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正殿里林贵妃午歇刚醒,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一双眼睛如含了春水一般潋滟动人,心不在焉地听着宫人的禀报。
老二真的对她动了心思?她问,随后自言自语道: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只送到嘉阳那里做什么?她嗤笑了一声:莫不成是怕心爱的人儿受了委屈?邓氏性子温婉,且是个病秧子,一年里有半年在延医问药,只不过两个侧妃都不是省油的灯。
睿王府虽出了一些事儿,然睿王治家如水桶般严丝合缝,因此林贵妃的人能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十分全面,只大致知道是嘉阳公主将一名侍女索要至公主府,睿王随后多次上门希望带回,然公主并不放人。
林贵妃的眼波动了动:这真是......百年不遇,和尚动了凡心哪。
说着,嘴角便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话音刚落,心腹宫女进来回禀:殿下来了。
林贵妃的眸光便亮了,刚道了声快请,祁王便大步迈进了内殿,他今日穿着一身满绣金线暗纹紫罗袍,神采奕奕,进来一丝不苟行了礼,才亲亲热热唤了母妃。
林贵妃亦是受了礼,指了椅子让赵麒坐下,儿子进来,她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真切了许多,待宫人斟了茶退下,殿中只有母子二人,她才问: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你父皇前些日子点的差事可完成了?赵麒比赵恂出京还早了半月,前者是去督察黄河冬日防汛落实情形,后者是去调查皇陵塌方一事。
赵麒笑道:冬日主要是修复和加固堤坝,不过惯例罢了。
闻言林贵妃的笑意淡了淡,冷声道:往年无事,不意味着今年就平安,眼下是关键时期,你父皇虽属意于你,朝中那班老顽固却并不做此想,是以,万不可掉以轻心!赵麒立时坐直了身子,恭声道:谨遵母妃教导。
林贵妃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更冷:你莫以为这么说,我便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且问你,你动定国公府做什么!赵麒对他的母妃虽居于深宫,却能掌握他的动向并无意外之色,因他早知自己的母妃只是看上去柔柔弱弱,如菟丝花儿一般,依附着父皇,实则心志坚韧,颇有智谋,不输于世间男儿。
于内心之中,他很钦佩这位生他养他的女子,却也对她始终怀有一份畏惧。
兵械库武器失窃一事,萧珩已查到了儿臣的人。
他解释道,若再任他这么往下查,儿臣难免不暴露,届时......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完美地掩盖了他的那一点点不能为人窥见的私心。
胡闹!此举太过冒险,萧珩是什么人?定国公治军向来一视同仁,他是从北境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他的战功是实打实的。
林贵妃斥道,语气严厉,你若一击得中,他死了也就罢了,偏偏又没得手,造成了现在这般被动!若是让定国公府查到你身上,届时该当如何?母妃尽可放心,刺客来自江湖上顶尖的组织影阁,影阁的规矩就是保密,客户的信息一分也不能泄露,便是定国公府查,也与王府没有丝毫干系。
祁王勾起唇角,笑得残忍又快意,再者,影阁的刺客都死了,萧珩即便是侥幸逃脱,恐也命不久矣。
林贵妃执着茶盏的手不由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将手中杯盏掷了出去,糊涂!,定国公府为何屹立大周近百年而未倒,你好好想想!她目光难掩失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营造的大好局面差点被你毁于一旦!你近来实是浮躁了些,我不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林贵妃有些疲惫地倚在榻上,温柔的眼波此刻如同利刃,似能穿透他的皮囊,直入他的内心深处。
赵麒悚然而惊,一瞬间汗流浃背,他垂头道:母妃所言极是,儿臣定当好好反省。
林贵妃是有些怒其不争的,她伴驾多年,深知皇帝对定国公府的信任非同一般,这份信任是基于定国公对他的铁血忠诚,更何况,早年宫变之时,定国公还曾曾救过驾。
换言之,定国公府的忠诚只是对着这个位置,只要不是荒淫无道,无谓于做皇帝的到底是赵麒还是赵恂,这正是皇帝所期望的,如今,便是皇帝偏心于赵麒,对定国公府,也不过是求其一点对祁王的倾向而已。
毕竟定国公府贵为勋贵之首,他的这一点倾向便是一个态度,是一个足以影响朝局的风向标。
若不然,老国公执掌北境重军,皇帝不忌惮也就罢了,为何会将萧珩放在被视为天子之眼的锦衣卫呢?定国公府显然也极明白自己的位置,萧珩在京中,只一心做事,并不参与立储之争,是以,如今对付定国公府实无必要。
知子莫若母,赵麒并非愚蠢之人,她不信他看不出这一点,林贵妃收回了深深落在赵麒身上,令他芒刺在背的目光,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话起了家常:怎地今日不带你媳妇过来?儿臣刚从御书房出来,想着有段时间没看见母妃了,往年入了冬母妃便常常咳嗽,今岁天气更冷,母妃好些了没?赵恂松了口气,忙道,又补了一句:滢娘过几日便来给母妃请安。
许是年岁大了,懒怠出宫,一直窝在屋里,虽然闷,但咳疾却也未犯。
难得这般絮絮的解释,她若温柔,便也真是一个温柔到十分的母亲,令人如沐春风,赵麒如是想。
听林贵妃这般说,他忙道:儿臣眼里,母妃一直是一个模样,从未老过。
抹了蜜来的?林贵妃嗔了一句,又问:府里可有消息?谈到这个话题,赵麒有些颓然,摇了摇头,但还是为崔滢说了句话:令母妃失望了。
但滢娘为人宽和公正,从无妒意,对府中姬妾一视同仁,儿臣想,子嗣亦是天意,许是机缘未到。
只除了容貌略微逊色,他对崔滢这个王妃,还有她背后的崔相,还是极满意的。
母子俩俱都沉默下来。
只因储位之争中,赵麒备受攻讦的一点,便是他已年近三旬,却仍无子息。
需知储君无嗣,亦是祸根。
而睿王已有了一子,如今府中的姬妾又有一人有孕。
许久,林贵妃道:让太医再去看看罢。
她犹疑了片刻,安慰道:自来民间也有高人,不妨暗中寻一下。
这个话题也让赵麒的心情更加低落,应了声是便起身告辞。
看着赵麒的背影转过紫檀山石楼阁人物画屏风,林贵妃喃喃自语道:我想不通,麒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对付萧临简呢?宫人在外禀报:芸姑娘奉命在外等候。
林贵妃收回思绪,淡淡道:宣她进来吧。
*赵麒步下正殿的台阶,伫立片刻,忽见偏殿转出一个妙龄女子。
那女子披着一袭秋香色斗篷,齐眉刘海掩住了大半脸庞,看不清神色,但以赵麒阅尽千帆的眼光来看,只凭那一份袅袅婷婷的风姿,便已是美人无疑。
两人错身之际,女子屈膝行礼,侧脸轮廓是一种令人惊心的精致,齐眉刘海之下一双丹凤眼宛如光彩湛湛,竟是个绝色。
宫中历来有主位嫔妃居于正殿,而低阶嫔妃居于侧殿的情形,然启祥宫是个例外,因他母妃与父皇两情相悦,不想看他的父皇,在她眼皮子底下宠幸别的嫔妃,而他父皇纵有六宫,在这一点,极其尊重自己的母妃。
启祥宫,关起门来,便是一家人的日子,这是他母妃常说的。
他也一直相信,若不是母妃的家世实在过于低微,以父皇对母妃的一往情深,定会立他的母妃为继后,如今立嫡立长的争议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今,母妃的偏殿,竟也住进了美人,赵恂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
便是如他母妃这般,到了如今年岁,也会担忧红颜渐老,美人迟暮,也要靠着将美人引荐给他的父皇,来获得垂怜么?他回望正殿,那袅娜的背影早进了屋,金色琉璃瓦上,落日的余光反射入他的眼,令他忽觉一阵恍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