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辘辘, 马蹄哒哒,渐行渐远至天涯。
知宜见孟清词仍痴痴望着长路尽头,而车马早已不见,终忍不住提醒道:夫人, 该回了。
清词这才收回目光, 怅然若失道:走吧。
她沿着来时的路, 慢慢往前走,又被知宜拽住:夫人,咱们的马车在那边呢。
指了指与之相反的方向。
清词垂头, 绣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姐姐,我想沿着河边走一走。
这动作并不淑女, 知宜忽然想起幼时的孟清词,若不开心, 便这样蔫蔫地低着脑袋,紧抿着唇,碾着脚下石子不言不语, 小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可爱,然而当顾纭一出现,目中便迸发光彩。
心下不由酸楚,纭姑娘这一走, 带走了夫人一半的魂呢。
好在这是城外,且由着夫人罢。
这般想着, 她轻声道:奴婢陪着夫人。
先嘱咐车夫在后面慢慢跟着,才跟在清词身后, 有意说着这郊外景致, 以期分散她的悲伤。
夫人, 您瞧这河边桃花虽开得烂漫,却不如咱们老宅前头的桃林呢。
她道。
清词却依旧沉默,半晌,她忽然停住脚步,慢慢蹲了下来,将头埋在膝上。
知宜便听到她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姐姐,为什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呢?为什么相聚短暂,而别离却遥遥无期?为什么这世间圆满,总如镜花水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知宜一时无言。
想到夫人与世子现在的情形,纭姑娘又离开了京城,而公主虽与夫人相知,却碍于身份地位难以交心,冠盖满京华,知音寥寥,知宜也为她难过,她亦蹲了下来,揽过清词的肩,轻声劝解:夫人今日亲眼瞧见了,王爷这般喜欢纭姑娘,夫人也该安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奴婢相信纭姑娘定能摆布好她的日子,夫人以后,多为自己想想罢。
不管您是想回青州,还是留在京城,或是别的地方,我和知微,都会陪着您的。
咱们三个,总是在一处的。
清词虽满心伤感,闻言仍抬起脸庞道:姐姐难道不嫁人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若真拘着你们在身旁,我也太自私了。
世间男子,不过尔尔。
知宜叹了口气,世子爷倒是洁身自好,可心里头偏偏还装着另一个女子,这一重隐瞒,便对不住她家姑娘,偏偏孟清词最忌讳的便是感情中的不纯粹。
王爷对纭姑娘看似一往情深,可自家已有了王妃侍妾子女,倘若一日回京,这颗心,能分给纭姑娘几分呢?清词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才见过几个男子,敢说这样的大话。
她蹲得累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道: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譬如我父亲与我娘亲,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譬如宋师兄,唉,不提他了。
一个在顾纭生死未卜时,便能等候她四年的男子,她不知她该如何开口,残忍告诉他这既定的结局。
知宜扶着她:夫人小心,起得快了仔细头晕。
她道:可宋公子是家中独子,总要延续一族香火罢,若他将来娶了妻,心里头还这样念着纭姑娘,对后来的夫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是呀,宋蕴之总是要娶妻的。
浮云悠悠,流光霭霭,时间不以个人的想法为转移,再怎样的痛苦,于岁月的洪流里,不过沧桑一瞬。
春风拂过满树桃花,落英缤纷,清词拈起一片落在袖上的花瓣,曼声念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清词刚回府中,便听说宋蕴之已在安澜院里等候多时。
她心怦地一跳,立时想到:难不成师兄已知道了纭儿的事?虽如此想着,她掀帘进了屋子,神情自若道:师兄真是稀客,殿试在即,竟没有在家温习诗书?宋蕴之脸色不如素日温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犀利。
清词心虚,对视片刻便借着换茶,垂睫道:师兄今日怎么了?宋蕴之便将一封信重重搁在案上,痛心疾首道:阿词,你也太任性了!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这样一封信过去,两位老人家年也未曾过得安稳!清词这才放下心来,反正宋蕴之迟早会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说清楚也不至于误了殿试。
她拍了拍胸口,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拿起信读了一遍,却渐渐皱起眉来,因信中内容出乎她的意料。
父亲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支持她和离的决定,而是致信宋蕴之,字里行间,除对她的担忧之外,言辞之间,是明显的不赞同。
尤其是那几句:阿词生性跳脱,不知世间疾苦,轻言别离,子懿既视其如妹,长兄身份,可代为师训之,务必阻其念头,待为师至京,再有说法。
子懿是宋蕴之的字,及冠之年,孟昭文亲自为他择的字,取自子建文章,懿侯风范,叔度胸怀,紫芝眉宇。
是他对得意门生的嘉许,亦是殷殷期望。
清词撇了撇嘴:父亲总拿我当小孩子看!什么轻言别离,明明她已郑而重之地想过了,也与萧珩商量好了嘛。
她面上忽现讶异之色:等等,父亲要为此事来京?她郁闷道:师兄,这不有你在吗!父亲何必大动干戈?见她回避重点,宋蕴之更是气恼,伸指戳了戳她额头,道:你也知先生和师母年事已高,劳累两位老人家千里奔波,于心何忍!便是要和离,你先与我说,你啊你!我已去了信,道此事由我处理,请先生安心。
他道。
清词揉着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笑道:师兄的话,父亲一向是听的。
宋蕴之哼了声:这萧临简,当初不是你自己一眼看中,非君不嫁?他之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一事,冷声道:莫非此事是萧临简所提?你莫护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细细与我说清楚。
他越想越觉得,是萧珩负了他这死心眼的妹子,眉间不禁现出圭怒之色,这门亲事是老国公亲自求的,便是国公府门第再高,也不能如此欺侮孟家,若真是如此,他纵是人微言轻,拼了此身,也要与国公府分说明白。
清词倒不至于冤枉萧珩,忙狗腿地奉上热茶:师兄先喝口水,消消气,消消气。
和离是我提的。
宋蕴之一口热茶顿时哽在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半晌才问:为何?从他眼中看两人素日的相处,萧珩人虽然冷淡了些,对清词是极温和的,婆母虽有些不分是非,却不是多么难缠之人,以清词的心智,并不难应对。
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清词嫁过来两年,却无所出,眉头不由扭紧,难道是萧珩要纳妾,或是王氏要给儿子纳妾,所以清词不能接受?定国公府在京中风评极好,除此之外,还真没听说近日出了什么事儿。
这却是有些难办。
见宋蕴之神情,清词便知他想偏了,赶紧道:师兄,没有纳妾,无关子嗣,是这么回事。
不是世间所有感情的破裂都与狗血相伴,她从未否认彼此对婚姻的忠诚,以及在这两年里的付出。
然而,所求不同,注定了迟早会出现的分歧,在长年累月不经意的细节里,积累的一点一点的失望,终会汇成洪流,冲毁婚姻这座围城。
宋蕴之一颗心刚定了定,又听她清了清嗓子道:当初,的确是我心仪世子,可两人真正相处,才知性情实在不甚投合。
虽能相敬如宾,可想到这么过一辈子,着实无甚趣味,我便与世子坦诚说了。
世子也甚是赞同。
既两心不合,难归一处,如今分开,都还年轻,尚有转圜余地,胜过将来成为怨偶,却半生已过。
师兄你说呢?宋蕴之素来知道这小师妹心中很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清词接着道:何况我朝民风,对此甚是宽容,你看京中,和离二嫁的,不知有多少,便如嘉阳公主……宋蕴之抬手:打住,你可不是公主,再说,青州可不如京城这般。
可我是师兄的妹子啊。
清词恭维道:师兄是状元之才,过了殿试,眼前便是青云之路,我再嫁又有何难呢?虽她这辈子不想嫁人了,那也得徐徐与宋蕴之说,如今且以安抚为上。
宋蕴之果然开始思索起来。
宋家人支凋零,青州宋氏一脉,传到今日,只有他一人,他父母双亡,并无兄弟亲眷,早就视孟清词姐弟如亲人,汲汲功名,一是不负恩师期望,自己多年苦读,二也不过是为了顾纭,清词这些至亲至近之人罢了。
他为人并不迂腐,亦不视女子二嫁为家族蒙羞,想着自己若是身居高位,清词再嫁确不是难事,如此想着,便道:便是这样,此事亦先缓缓。
旋而又语气严厉道:你莫再生是非。
待我殿试过后,亲自与萧临简谈过再说。
嗯。
清词应得乖巧,她眨了眨眼,又双手合十,虔诚道:师兄千万别因此影响殿试的发挥呀。
宋蕴之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便好。
见她一双杏眼可怜兮兮看着他,心中一软,抚额道:那倒不会。
若真是如你所言,和离一事,我会办妥,这段日子,你且安生些。
作者有话说:1.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出自元梁曾《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
很喜欢的一首词。
2.子建文章,懿侯宗范,叔度襟怀,紫芝眉宇。
出自宋段倚《木兰花慢西湖送春词品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