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纭情急关心之下, 焦虑溢于言表,萧珩的面色不觉缓和。
赵恂将匣子推给萧珩:临简,物归原主。
一面又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终于将烫手山芋送出一般。
顾纭妙目流波, 贝齿咬唇看向赵恂:王爷做了好事, 还瞒着妾身?赵恂侧眸看她, 话中别有意味,轻笑了一声:本王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挟恩图报。
见顾纭又要开口,他无奈拱了拱手, 低低道:咱们的事,回去再说。
顾纭哼了一声, 人却已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 又回头对萧珩认认真真道:世子莫要放过伤了阿词的人。
她语气郑重,说完,双睫一瞬不瞬盯着萧珩, 似定要等他一个答复。
萧珩不以为忤,深深一礼:定如夫人所言。
四目相视,他温声道:还请夫人珍重自身,内子若得知夫人喜讯,定然欢喜。
好。
顾纭微微颔首, 转身离去,赵恂忙取了斗篷为她披在身上。
萧珩立在屋中, 便听到外面赵恂絮絮叮嘱之声,顾纭似有些不耐地回了几句, 赵恂只得沉声吩咐侍女护好夫人, 接着纷杂的脚步声远去, 片刻后靖远堂又归于寂静。
萧珩不由感慨,他认识赵恂颇久,知他看似温和实则冷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轻声细语絮絮叨叨的时候,一时又有些羡慕,纵前途坎坷,然有挚爱之人陪在身旁,在这一点上来说,赵恂较他幸运许多。
足足一炷□□夫,赵恂才回到屋内,摇了摇头:临简见笑了。
萧珩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他俯身行下大礼:临简惭愧,竟不知王爷救了内子,王爷大恩,临简无以为报,日后唯王爷差遣,再无二话。
言辞之中,已由方才的臣换成了临简,与顾纭来此之前的恭敬截然不同,足见亲近之意。
赵恂将他扶起,有些惭愧地摆了摆手:临简越谢,本王便越不安。
其实本王也有私心。
当日孟夫人遇险,其实本王也有所猜测。
本该早些告知临简,以做防范,但偏偏这涉及的人是本王兄长,本王眼中的兄长,虽非同母所生,却从来都是温文知礼的君子,本王实不敢相信他竟有这等心思。
他一声苦笑,指了指屋外:更不敢让纭儿知晓,她孕中多思,情绪不稳,若是知道了,定会与本王不依不饶。
王爷的顾忌,临简知道,总归是因王爷,内子才得以平安,临简感激不尽。
两人重新落座,赵恂的目光淡了淡,缓缓道:其实本王曾还有一重顾虑......京中传言,临简与孟氏夫人不过是因父母之命才成婚,与璃月郡主才是佳偶天成,原来并非如此。
王爷当知,传言不可信。
萧珩垂目,转着手中茶盏,淡淡道,心中却不由愧疚,细究起来,还是他素日待她过于冷淡,京中才会有此传言,也不知她彼时听到,是何种滋味。
一时又忆起赵剑几日前来的那封信,提到那洛姓男子,令他辗转几晚不能安睡,心思一时冷一时热,一时焦急如焚,一时妒意难当,恨不能立即南下,或是命赵剑将她送至北境,然前者形势不许,后者,以她的性子,若真是这般做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终是对她无可奈何,想来如今,她在江南乐不思蜀,早已不在意这些传言了罢。
虽这般想着,薄薄的天青色茶盏上却出现了几道裂痕,淡黄的茶水一点一滴渗出,污了他的指尖,萧珩却仍浑然未觉。
赵恂嘴角抽了抽:临简还是年轻啊。
冲冠一怒为红颜,老国公可知晓?萧珩放下茶盏,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整整齐齐叠好放入袖中,才笑了一声:成大事者,何必瞻前顾后!临简原觉得,与王爷是同道中人,不想......罢了,临简这便告辞,今日之事,不会有他人知晓,王爷尽可安心。
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赵恂起身拦住他,才叹道:本王若真是这般想,今日焉能有此一会?他推心置腹道:纭儿与贵夫人情同姐妹,整日念个不停,不瞒临简,本王着实嫉妒,却是敢怒不敢言。
是以本王看你,不免觉得同病相怜,倍感亲切啊。
萧珩一怔,又觉确是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笑出声来。
这是一份男人之间的默契,屋内紧张生疏的气氛随之一松。
片刻之后萧珩眸光一凝,肃容道:王爷待临简无隐瞒,临简也便直言不讳,方才顾夫人在,论的是情分,如今情分有了,接下来便谈利益,谈萧家所求,想来这样,王爷便终能放心了。
赵恂哦了一声,目中欣赏之色愈浓,语气里却带着些许戏谑与好奇:贵府已是超品国公府,世袭罔替,临简更是得我父皇看重,予以重任,莫非萧氏还想更上一层楼?愿闻其详。
安稳易得,荣光难再。
萧珩坦率道:临简虽无野心,然若是祈王爷为君,以他的性情,兼因内子,恐萧家连这点子安稳也没了。
既无退路,萧家自是择贤主而事。
此是其一。
其二,顾夫人的出身,始终是内子的一块心病,如今在西北尚好,可京中王府,尚有一位以贤惠著称的邓王妃,还有家室显赫的侧妃,内子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回京,顾夫人在后宅受了委屈,为此忧虑不已。
今日见到顾夫人,临简便知,想来王爷亦作此想。
自来宫中女子,有子以母贵,亦有母以子贵。
萧珩弯了下唇,以指尖蘸残茶,在桌上慢条斯理写了两个字。
赵恂垂目,随即面色剧变。
良久,桌上水迹渐干,赵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倘这还不足以称之为野心......共赢更恰当一些。
萧珩悠悠道:临简可说服父亲认顾夫人为义女,如此一来,一则顾夫人和腹中之子有了支持,二则这孩子与萧家并无血缘干系,永不会出现外戚坐大之可能,三则,王爷的难题亦迎刃而解。
他靠近赵恂,声音压得极低:明明是正宫嫡子,却自出生起便不得不韬光养晦,王爷便是打算忍气吞声,也想让心爱之人所生的子嗣这样憋屈地过一生吗?他紧紧盯着赵恂变幻不定的神色,又加了一把柴:王爷所虑今后,临简明白。
临简可承诺:肃州永属大周,萧家女永不入后宫。
这并非单纯是为了安赵恂的心,实则也是他内心真实所想。
他并无裂土封王之意,且他与阿词的女儿,岂能这般委屈,在那样逼仄的天地之内,与他人共侍一夫?赵恂眼神微微一缓,在萧珩面上停落良久,长叹道:不想临简深谋远虑至此,倒显得本王小人之心了。
王爷过奖,王爷胸怀天下,雄才大略,临简望尘莫及。
萧珩神情恳挚。
*与赵恂一番密谈之后,萧珩径直回到肃州城外的军营,抵达时已近午夜,他抬眼,却见主帐仍灯火通明。
萧珩有些诧异,忽然想起一人,面色顿时一肃,沉思片刻,还是掀开帘子徐步而入。
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身影正负身立在舆图之前,烛光明亮,依稀见他鬓边闪现银丝,萧珩眸光一转,又看到正跪在大帐正中神情焦灼的许舟,拼命冲他使着眼色,示意:大事不妙。
萧珩躬身行礼:父亲。
那男子这才转过身来,面容与萧珩颇为相似,堪称一枚中年美男子,只是气势更加肃穆沉稳,下颔微髯,眉骨深邃,虽未着戎装,只是一件寻常布袍,却仍是不怒自威。
他淡淡颔首:这般晚了,主帅不在军营,是去了哪里?言辞之间云淡风轻,似在与儿子谈论家事。
萧珩瞥了眼许舟,恭声问道:儿子这几日未回府,父亲伤势可好了些?略见起色。
定国公萧炎的语气平静无波,道:你还没答为父的话,今日去了何处?萧珩抿唇,再开口,便是对许舟道:你先出去。
许舟如蒙大赦,慌忙便要起身,又想起老国公在,慌忙觑了眼老国公,见他连一个眼角都未给他,不由心中惴惴。
便听老国公道:明日一早,自领五十军棍。
许舟这才心下一松,反而面露喜色,知道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忙不迭爬起身,在帐门口回头给了萧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萧珩心叹:许舟本就是父亲一手培养,断不敢瞒着父亲,若是换成赵剑还能好一些,然如今说这些已然晚了。
他端端正正跪下,沉声道:不敢瞒父亲,儿子今日去了宁夏王府。
老国公垂眼看他,目光之中威压重重,许久,他走到萧珩身前,面上现出一丝疲惫,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这一年肃州征战不断,我无暇顾你,原也是你性子沉稳冷静,为父一向放心。
如今且说说,都做了什么?萧珩抬头仰望父亲,目光不闪不避:临简所为,父亲既已知晓,何必再问?帐中气氛顿时凝固。
萧炎目中怒火渐炽,缓缓抬起手来,却听到帐外一声急报,不由一顿。
又是许舟硬着头皮进来,佯作未察觉这父子之间的风起云涌,肃声道:郡主带着一队亲兵,于今晨离开肃州,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父子二人脸色俱沉了下来,许舟一个哆嗦,他不敢看两人眼神,飞快将余下的话说出了口:这是北戎二王子的来信。
称郡主在他手里。
◉ 第一百章萧珩起身道:父亲恕罪, 家事容后再议。
不待定国公再开口,他肃声下令:立时召集诸将,商议如何救出郡主。
军事会议只持续了一刻钟,会上诸将意见不同, 隶属萧家的将领和宁王麾下将领各有想法, 争论不休, 老国公始终沉默,还是萧珩一锤定音,认为此时并非与北戎一战的最佳时机, 人要救,且要立刻救, 但既需智取,亦要强攻, 此役由他亲自出征。
会散后,萧珩便点了三千兵马出了大营。
若干年后,许舟回忆夜色里这一场突袭, 心中仍有余悸,他一生在世子麾下,参加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与萧珩最终平定北戎,建立不世功勋的那一场决胜之役想比, 为维护郡主名声考虑,这一战并不为世人所知, 然这其中的艰苦困难,险象环生可谓是其中之最。
这一役, 让他此生只忠于一人, 再无他心。
然这一役, 大周亦是损失惨重,三千兵马出去,护着萧珩与郡主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人。
许舟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突出重围的,暗夜让感官敏锐,而一场一场似乎永不会结束的厮杀又让人机械而迟钝,仿佛在刀山血海中,踏着尸首行走,只是举刀,举刀,砍杀,砍杀,四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闻久了便已麻木,长刃与剑气齐锋,断肢与血肉激飞,视线所及,只有前方的萧珩,身姿笔挺,铠甲鲜明,如不败的战神。
萧珩是直到看到肃州军营的大旗后才倒下的。
彼时许舟遵萧珩之命,带着赵璃月,紧缀在萧珩身后。
自被救出后,赵璃月面色憔悴,神情木然,一路只是跟着杀敌,直到眼见着萧珩坠下了马,她才痛哭出声,扑了过去。
许舟已是力竭,他素日甚是敬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可今日眼见己方伤亡惨重,且其中不乏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般的萧家军,实在是很难不起怨怼之心,口气不免淡了几分,下马小心翼翼抱起如血人一般的萧珩,便往营中走去:命所有军医速去主帐。
又想起赵璃月,改口道:且慢,拨两个军医去看看郡主有没有伤到。
定国公坐镇军中,然当许舟抱着萧珩进来时,便是沙场百战,久经风浪的老国公,面色都变了,高大的身躯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随着许舟的脚步,血染了一地霜雪,如春日盛开的桃花斑驳,却又触目惊心。
许舟用平生最轻最温柔的力道脱下萧珩的甲胄,这才发现他正后心中了一箭,混乱之中,萧珩为了不动摇军心,自己悄悄拔了下来,他跟在后面都未察觉到。
许舟目中蕴泪,他想象不到,世子是如何坚持到了回来!许舟忽然发觉,他抱着萧珩的这一路,并未听到萧珩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极微弱的声息。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个军医战战兢兢试了试萧珩的鼻息,随即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许舟根本不敢相信,怒道:都愣着作甚,先止血呀。
军医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再说萧珩素来是北境军中第一人,军医亦是满心钦佩,闻言便打开医箱,取出白布伤药,尽心尽力救治起来。
然便是这样,不断涌出的鲜血也染红了萧珩身下白色床单,不过一息时间,萧珩的面已呈现一种血色的苍白,他眉目舒展如在沉睡,是一种濒死的平静。
另一个军医道: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但世子后心中的这一箭正是要害,之后又未及时救治,现下恐......已是凶多吉少。
定国公颓然倒到椅子上,似被抽了脊骨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许舟仍是不信,他挤开军医,扑到萧珩床前,颤声在他耳旁道:世子,您醒醒.....醒醒呀。
咱们已经救回了郡主,平安无事。
见萧珩一动不动,他不顾众人在旁,絮絮道:夫人还在杭州府等着您呢,您忍心抛下她一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世子,北戎未灭,大业未竟,您醒醒,醒醒啊!他热泪盈眶,一心都在萧珩身上,定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挥退了军医,目光落在仍无所觉的萧珩身上,蕴含着深深的悲痛。
*萧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走在漫天白色之中,钱纸纷飞如雪,白幡在北风中飘摇如旗,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身纯白,满面悲伤。
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定国公府,可这触目皆是的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知日夜兼程,便是为了回来,他循着记忆往安澜院走去,只因恍惚觉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且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因自己的满心急切与不安,均是因为她,仿佛只有看见她,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安澜院里亦是一片白色,树木萧索,百花凋零,有哀哀的女子哭声从正中的屋子里传来。
他缓缓步入正屋,心中大震,屋子正中央停放着灵枢,孤零零的乌木令牌映入他眼帘而记忆中的明烛摇曳,笑语嫣然恍然如梦。
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哭声一顿。
这女子看着很是面熟,好像是她身边那个叫什么知微还是知宜的丫头。
一刹那,说不出的痛意从心底涌出来,像是被用小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挖出一个洞,又狠狠地搅动,他皱眉捂住心口,想问又不敢问,似乎生怕她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那女子已起身冲了过来,她泪痕斑斑的脸上满是怨恨,盯着他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冷笑了一声:千盼万盼,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正是时候,人刚去了。
她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真好,北境大捷,奴婢还没来的及恭喜世子爷呢,恰好夫人去了,不知新妇何时进门,听说郡主和世子爷一样,都是平定北戎的大英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还请世子爷拟个章程,咱们也尽快腾出地方,带着我家姑娘回青州。
只不知,世子爷还能安心呆在这院子里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泪珠簌簌流了下来。
旁边一个亦是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女子拉住了她,她眼睛红肿,平静道:知微,别说了。
然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疏离:世子爷回来了,便是素日再怎样不喜,看在以往夫妻情分上,还请您给夫人上柱香吧,也好让夫人安心,夫人走时都还惦念着您呢。
他怔怔愣在那里,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去了的声音,明明是置身于阳光之下,他却如在冰雪之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她去了,去了哪里?碧落黄泉,阴......知微要张口,又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住,她怒道:知宜你别拉着我,今天便是死,我也要说,我早就忍不了了。
世子爷当日求娶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心不贰,珍之重之,哄得姑娘跟着来到京城,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煎熬操劳,他呢,一年半载不见回来一次,只把姑娘扔在京城,自己在北境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她哽咽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又偏偏被我们姑娘遇上了!在知微一字字一句句的控诉里,他回忆起些许,想辩解不是这般,他接着家书就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了,他想说北境已安,他这次回来,便是要带她过去,从此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他想说没有什么新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也只是她,然目光落在那乌木牌位上,落在那一行小字先室萧孟?闺名清词之灵上,所有的声音便哽在了喉中。
孟氏清词,他的阿词。
正屋不大,明明走过去的距离很短很短,可却是一个女子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这一等,便耗尽了一生。
他一步一步挪到近前,便再也支持不住,噗通跪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人影扑了进来,扑到他身上,哇地大哭起来。
沅沅。
他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小小的人儿抬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泪意惶恐,她擦了擦泪,对着他分明有些陌生害怕,却口齿清晰问:爹爹,爹爹,您是沅沅的爹爹吗?我是,我是沅沅的爹爹。
他紧紧抱住这与她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却不敢再对上那和她一样一样黑白分明的杏眼。
沅沅却有些急切,拽着他要起身:爹爹,我们去找娘亲吧。
姨姨和姑姑都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好长时日才能回来,可沅沅很想很想她,沅沅想去找娘亲,可她们都不陪沅沅去,爹爹你陪沅沅去找,好不好?萧珩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洇湿了小女孩儿单薄的后背,她稚嫩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地问,将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该怎样和怀里的这个小人儿说,她的娘亲,他的阿词,永远不会回来了?知微说的没错,他未负世人,却负了阿词,于阿词而言,他的的确确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极。
往昔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今生却已无可挽回,阿词,你我可会有来生?......许舟伏在床边,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不管有多少人劝他入土为安,尽管世子仍无声息,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世子许就醒来了。
恍惚之中,他看到萧珩的手动了动,他一跃而起,再定睛一看,却是没什么不同,方才那一动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呆呆立在那里,正满心失落,忽然看到萧珩嘴唇微动,在四面寂静里,许舟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声音唤了句:阿词。
◉ 第一百零一章杭州府。
华丽的马车里, 孟清词握着脸,不确定地问知微:你说我方才答应他,是不是昏了头?知微犹犹豫豫点头这么想来,好像是有点......可是洛公子那样看过来, 那张绝色的脸上带着一丝乞求, 伤心和期盼, 微微挑起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别说是夫人了, 她也受不住啊。
难怪洛长欢纵然风流花心,也仍是引杭城闺秀欲罢不能, 就他那样看着,别说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 小小的请求,便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杭州府一半的女子也会抢着爬梯子的。
帘子外的赵剑冷冷哼了一声。
他并不知洛长欢想要夫人帮什么忙, 但直觉地对此持反对意见,然而一对二,被无情否掉。
他又不放心,只得勉勉强强跟着来了。
这一刻,赵剑倍加同情远在肃州的萧珩:世子爷, 这儿有宵小趁人之危,觊觎你的媳妇儿, 话我可是带到了,只你什么时候来啊!再不来, 可啥啥都凉了。
在他看来, 洛长欢长着一张红颜祸水的脸, 根本没有世子的男儿气概,可偏偏,他家夫人是个颜控。
想到这里,赵剑扼腕叹息。
但是若让他明火执仗地反对,他却是不敢的,无他,因为自己的媳妇儿尚未追到,一个不乐意,还没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到时他可是哭都没处哭的。
再说,他虽满心为世子不平,也想仗义直言,然一对上知微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那股子勇气便消弭于无形。
如今方知在京中时,世子爷与娇娇弱弱的夫人说话时,语气总是不自觉地压低三分,温柔得像是怕一出声,便吹化了春日里的雪,听得他如吃了没熟的橘子,酸倒了牙,想来应是一般感受罢。
知微听到赵剑哼了一声,她才不管,在她看来,如今什么也没有姑娘自己的开心重要,管他是柿子橘子呢。
不然咱们调头回去?知微建议道。
不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反悔。
虽然她孟清词是小女子,但亦是有君子之风的,何况,按洛长欢之言,帮了这个忙,就算偿还了救命之恩,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真是再好不过。
另外,她如今是创业时期,囊中羞涩,能不动用银子自然最好。
当然,孟清词是绝对不会承认,彼时她对着那样一张宛如天人的脸失了神,顺口应了下来,待理智回笼,才觉出这其实是个看似简单,细想却甚为荒谬的要求。
这厮说:姑祖母年事已高,却总忧虑我孤身一人,想要撮合我和表妹。
然表妹虽好,我却无意。
若是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偏这位姑祖母对我有恩,直言拒绝我于心不忍,索性便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到这里,他笑瞥了她一眼,目光灼灼,令孟清词直觉上有些不妙,便听他接着道:便是寻一个女子扮演一回我的心上人,哄过姑祖母。
\\她道:阁下这消息若是放出去,杭州府的闺秀排着队随你去。
不一样,这厮摇头,忧心忡忡:我怕她们缠上我,届时假戏真做。
那你不怕我缠上你?孟清词眨了眨眼,饶有兴致地问。
你会吗?这厮摸着鼻子思索道:倒也不是不可以,稍作考虑。
免了!孟清词立刻道。
她沉思片刻,又确认了一遍:我就只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只一次?这厮甚是爽快:救命之恩一笔勾销,在下再不会提。
成交!孟清词在心里又温习了一遍洛长欢编的人物生平籍贯:夏宛娘,年十八,海右人氏,父母俱已不在,因不愿夫君纳妾而和离归家,依附兄嫂为生,但因长嫂不喜,独自一人漂泊至杭州府,如今在一家丝绸庄子做活。
人物经历和她有部分重合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身世可怜,又秉性坚强,楚楚动人的贫家女子跃然纸上。
这般思索着,便到了地方。
在赵剑满不赞同的目光里,清词扶着知微的手,下了马车,换上小轿。
抬眼是江南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建筑,白墙黑瓦,大门口落落无华,入内却别有洞天、前堂后寝的格局,门廊之上,屋檐之下,处处可见精美雕刻。
轿子一直到二进垂花门才停下,穿青色交领薄衫的仆妇笑吟吟迎上前来,亲亲热热道:姑娘辛苦了,老太太正等着呢。
一面说着一面簇拥着主仆二人往里走,又有人引着洛长欢去前院。
清词回忆着人物设定,微微踌躇片刻,一双明眸楚楚可怜地看向洛长欢。
洛长欢温言安慰:姑祖母向来怜惜小辈,见了你必定欢喜,你且安心过去,待我拜见过姑祖父,便去给姑祖母请安。
清词便柔柔顺顺点了头。
旁边的仆妇都抿着嘴笑,似与洛长欢极为熟悉:公子放心,必不会委屈了夏娘子。
洛长欢含笑作揖。
洛长欢的姑祖母素日起居的地方叫做睦德堂,抄手游廊之上,是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两侧的廊庑窗棂上雕刻有飞禽走兽和花朵形状的图案,俱都十分细致,栩栩如生,这倒也罢了,最出乎孟清词意料的是正房的装饰,雕花楹窗除使用了整块的透明玻璃外,还交错镶嵌着大片大片极为少见的的彩色玻璃,墙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尺条山水,而是彩色的瓷画,画的是立体的花鸟和外域风景,远远望去好像活的一般,颇具西洋风情。
姑祖母是个虽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戴着幅玳瑁眼镜,坐在一屋子珠围翠绕的女眷当中,见孟清词进来,便笑着朝她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孟清词含着一缕略显羞涩的笑意任老人家打量,她对洛长欢的姑祖母印象不差,老人家慈眉善目,声音爽朗,令她想起自己已故去的祖母,不由起了几分思念孺慕之意。
她今日穿着一身蜜合色银纹绣折纸花卉衫裙,素白水波腰封,整个人清雅却不寒酸,老太太点了点头:是个齐整的小娘子。
令她在左手旁坐下,取了点心与她,才如话家常般问起她家住何处,父母如今可在,为何来到杭州府等等。
清词按着记忆一一答了,如愿看到姑祖母身旁的女眷神色各异,有人甚至撇了撇嘴,神态之间隐有不屑,她亦不出意料地留意到,坐在老太太右手旁的一个妙龄女子,一双望向她的美目中颇流露出几分幽怨,想来这就是洛长欢那个表妹了。
将众人的反应收在眼底,清词心下一笑,看来洛长欢的目的达到了。
忽然人群中有个娇柔的声音道:身为女子岂能妒忌,夫君不过是纳个妾而已,便闹到和离,未免小题大做。
清词抬头,见是个衣饰精致,桃李年华的女子,身姿苗条,容颜生得甚美,只神情里带着三分倨傲,此刻正微抬着下巴睨着她。
以这姑娘的年纪,莫非也是洛长欢的表妹?她颇有几分讶异,这女子还是未嫁装扮,张口闭口就是纳妾、和离,杭城风气与京中确是不同,但她在杭州府这段时间,所见女子都甚是独立能干,在家中亦能够当家做主,这一番陈词滥调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她尚未开口,旁边一个穿姜黄色细锦钿花褙子,和那女子眉目之间颇为相似的妇人便道:正是这个理儿,况且夏娘子若是秉着这般想法,倒是与阿诩不甚合适,阿诩这孩子的性子,最不喜人约束的。
说到这里,她捂着唇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于是她虚心求教:若是姑娘该当如何做?那女子扫了她一眼:身为正妻,自然是将纳妾一应流程打点好,待她进了门,再好好教导规矩,为夫君分忧。
清词若有所思点头:也有一番道理。
她嫣然一笑:这样罢,待姑娘大婚之时,便请洛.....洛郎君寻两个绝色的妾室,送与姑娘的未来夫婿,姑娘也可实践一番。
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甚是厌恶这种高高在上,隔岸观火的心态,是以这一番带着几分恶意的话便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自己不由一怔,又颇觉后悔。
那女子脸上陡然生出怒意,声音里便带了尖刻:你这样的身份,也敢替表哥做主!忽然又换了凄婉之色:夏娘子言辞锋利,我是比不过的。
清词心念一动,果然见洛长欢摇着折扇进了屋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也立时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洛长欢先给姑祖母请了安,才在清词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懒懒道:宛娘提议可以考虑,最近喜事扎堆,我正愁着送什么呢,鸾表妹这份便说定了。
他如玉般雪白而精致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轻轻摩挲了一下她手的肌肤,清词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瞪了瞪他,示意这已经超出了业务范畴。
不料洛长欢也正含笑看着她:遇到宛娘,我才知何谓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神情专注,眉目之间含情脉脉,似乎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这厮想必是说惯了,才这般信口拈来,她的演技与人家相比,高下立见。
那坐在姑祖母右手旁的女子,自洛长欢进来后眼睛便如长在了他身上,听到这一句眼圈立时红了,呜咽了一声便扭身跑了出去。
清词面上适时浮现些许不安,感叹又是碎了一地的芳心啊。
作者有话说:1.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出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一百零二章屋中有片刻的安静。
妇人面上浮现不满之色, 正要开口,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姑祖母淡淡一瞥:这般大了还口无遮拦,你们也该上上心好好管教了,总不能去了别人家再后悔, 没的丢脸。
她虽未明说, 那位鸾表妹的脸上已是红红白白, 甚是精彩,她偷偷瞥了眼洛长欢,却见他的眼神半分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又是窘迫又是难受,看向孟清词的目光便生出怨恨来。
清词深感无辜, 忽然想起昔日在国公府时,王婷也曾这样针对过她, 比起那时,这位鸾姑娘的眼神不过毛毛雨了,又觉好笑, 似乎每一个表兄,都有一个或几个痴情的表妹标配呢。
正在胡思乱想,姑祖母转头看向她,语气和缓:宛娘如此甚好,莫要被人欺到头上了还忍气吞声。
她将腕上一双翡翠福镯套到清词手上, 慈爱道:宛娘第一次来,姑祖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 这镯子是我母亲在出嫁那日为我戴上的,一晃这么多年了。
如今转赠予你, 盼你们二人今后你谦我让, 和和美美。
她对洛长欢道:钱塘那边你莫要担心, 待我去封信,骂你父亲那个顽固。
清词有些无措,只觉得手腕上的镯子摘也不是,戴也不是,她忍不住看向洛长欢,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发挥得超常了。
洛长欢垂睫,那澄澈通透的翡翠,如盈盈春水,又如初夏新绿,衬着如霜雪般的皓腕,冰清玉洁,竟是再好看不过。
长者赐,不敢辞。
洛长欢一双桃花眼弯起,笑得温柔腼腆,多谢姑祖母,我与宛娘之事,父亲那里,拜托您代为转圜了。
......顶着一众女子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出了睦德堂,清词才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其实并不擅长女子之间,于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便是这样闲坐着都觉得腻烦。
真是人多有人多的烦恼,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这般想着,身旁的洛长欢笑了一声:如今知道我的难处了吗?清词忽然想到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便是从西湖那艘金碧辉煌的画舫上,漫不经心道:阁下的难处我不能体会,阁下的乐子我倒略知一二。
洛长欢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发问,已到了马车旁,也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刻。
清词心情甚是愉快,她摘下方才姑祖母套在她腕上的镯子,交还洛长欢,柔声道:洛公子,幸不辱命,咱们就此别过。
夏末秋初的风,已带着几分干爽的凉意,她的笑容,也是干净而明丽。
洛长欢心中忽觉怅惘,他过往留恋花丛,身旁不乏佳人,无论身份贵贱,都对他青眼有加,或看重他的才气,或爱慕他的容貌,为此恋恋不舍。
然而眼前这位女子,笑得如释重负,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干系。
然偏偏,这种隐隐被嫌弃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想到这里,洛长欢一阵气闷,他迎着赵剑虎视眈眈的目光,冲孟清词回以一笑,璀璨如阳光,炫得人眼花:孟妹妹,后会有期。
*回到濯素园,清词与知微两人都松了口气。
知微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举凡大户人家,关系都难处得很。
洛公子这位姑祖母家,女眷说话都笑里藏刀的,一句话,非要在肚子里过好几遍才能想明白,和和气气简简单单不好么?她道:姑娘,我想回青州了。
清词又何尝不想呢?她抿了抿唇,方才还甚是欢悦的心情一时低沉。
她思念父亲母亲,思念清轩,思念青州的一草一木,可她也不想让父母为难。
重生以来,那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因知微的这句话,又突然袭来。
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
姑娘,我回来了。
知宜的声音传了进来,于素日的沉稳里,带了一点点蓬勃的朝气,打破了屋中有些伤感的氛围。
一面说着,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若说书肆和绣坊开张以后,变化最大的人,当属知宜了。
她从前虽能干,但出身所致,过于谨小慎微,在国公府时,即便是做为世子夫人身旁的心腹大丫头,她也是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
然这些日子在外抛头露面地做事,虽说面上多了风霜之色,可眉宇间的那股子拘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与自信,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了。
有时候清词看着知宜,一恍神便如看到了怀绣,也是这般的利落能干。
知宜又随着她读了许多书,未来,许能比怀绣走得更远。
哪阵风把我们徐大掌柜吹回来了?知微上前抱住知宜的胳膊,晃了晃。
知宜原姓徐,只不过进了孟府多年,都随着清词起的名字知宜知宜地喊,这个姓氏竟许多年不用了。
如今一听,很有几分既郑重又大方的感觉,像那么回事。
偏你促狭。
知宜捏了捏知微的鼻子,朝清词行了一礼,笑着提醒道:姑娘,月初了,今儿是对账的日子,您莫非忘了?慢慢进入正轨以来,书肆请了一位刘姓的掌柜,是蒋夫人遣过来帮忙的人推荐的,刘掌柜是一位久试不第的秀才,为人温和儒雅,不急不慢,是以铺子经营得也不温不火。
而知宜在绣坊的日子多了起来,若是哪日晚了,也会就近歇在绣坊的后院,加之她也负责核对书肆的账务,日益忙碌,如今已是两三日一回濯素园了。
清词在知宜越发得心应手之后,便慢慢去得少了,美其名曰这是对知宜的信任。
彼时知宜无奈道:您也不能全撂开手,至少一个月过来看二三次,瞧瞧有哪些咱们没想到的地方,也好改进一番。
如此,她索性正大光明地躲懒了,只于每月月初去一次,查查账务,瞧瞧新出的诗词和话本子,因打算下个月去晴鹤书院,想着以后来杭州府的时间少了,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便和知微悠游风月,去了好些名胜景观,玩得不亦乐乎。
清词捂唇,心虚地咳了一声,和知微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撇开,应洛长欢所求做的荒唐事是万万不能向知宜透露的,她必是不许的。
她装模作样地唔了声:竟真是忘了。
知宜早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懒得揭穿,闻言笑道:便是猜您会这么说,我把账本子给您带来了。
对着满满正能量的知宜,清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遂坐在案前,拨着算盘逐一核对,疑惑之处随口询问,知宜侍立在她身旁,低低地解释。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洒在淡金色的帘钩上,珠帘半卷,院子里幽深而安静。
知微蹑手蹑足过来换了两遍茶,两人浑然不觉,只专注在眼前的事上。
便听清词咦了一声:这个月书肆的进账竟这么多!还不是清嘉公子那幅《隰有荷华》一挂出来就售出了高价?知宜就笑。
买主是何人?清词问。
知宜皱眉思索了片刻:听刘公子说,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衣着平平,出手却甚是大方,他一进书肆便瞧中了这幅画,一分也未还价。
说到这里,又有些郁闷:刘公子性子说好听些是温和,也太温吞了些,若不是这幅画,书肆这个月的经营还是那般不温不火,不见什么起色。
书肆,本就不是可以挣钱暴富的地方嘛。
清词悠悠道:小有盈利便可,涓涓细流未必不能汇成汪洋。
在她看来,这位刘姓书生极有成算,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自他掌管铺子以来,将她的很多想法都进行了完善并一一实施,却又不过于冒进。
譬如,自来有贫家学子为书肆抄书,以换得银钱,她的书肆,自然也欢迎这样的书生,只不过方式更灵活一些,抄书可换银钱,也可置换书肆里的笔墨纸砚,必将这些文房四宝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开支。
再如,清词是话本子资深爱好者,索性让书肆里印了小报,请写手作话本子的连载,起初在书肆分发,免费阅读,待情节渐入佳境,便开始收费,不少人自是不满,然不知余下的情节,自然是欲罢不能,只得怏怏地付费。
待到连载完,便将反响好的刊印成册,在书肆售卖。
其实,若不是想去书院,爱惜羽毛,清词也蛮想动笔一试的。
知宜沉思一瞬,展颜笑道:也罢。
两人把绣坊的账核对完,她收起账本,犹豫着道:姑娘,我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
清词道。
这些日子经营绣坊,也进了些布匹。
奴婢发现江南一带染布坊生意兴隆,布匹颜色较京中丰富许多,单单拿绿色来说,便有管绿、鹦哥绿、油绿、葡萄绿、蘋婆绿、葱根绿、等不下十几种。
我想着,去信问问怀绣姐姐,玲珑坊愿不愿意售卖一些此地平价的布匹?只不知姑娘觉得是否合适。
你若是想,便尽管写信去问。
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清词鼓励她,知宜,你如今已经独当一面了,绣坊经营上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尝试,便是不成,赔了也没什么。
她忍不住一笑,因以你的性子,赔也赔不了多少。
蒋大人拜托故旧,为我写了封举荐信,下个月我便出发去姑苏了,绣坊和书肆,我都交给你啦。
清词拍了拍知宜的肩,好姐姐,你做得,比我原来设想的已经好上许多了。
知宜泪盈于睫:姑娘.....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三章知微坐在回廊的阑干上, 怔怔望着天边的流云。
赵剑探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一无所觉,终忍不住喂了声。
知微转头看他,凶凶地问:什么事?赵剑挠了挠头, 他想着自己也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 理应无所畏惧, 然每每对上知微这小丫头,心里头便升起怯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放低。
我瞧着你挺不开心的。
知微咬唇, 然后冲他招了招手。
赵剑四顾无人,便进了院子, 如今只这么几个人,也无需讲究京城世家的男女大防了。
知微轻轻拽了朵探进回廊里的木芙蓉花儿, 在手里绕着圈圈,闷闷道: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会做什么。
你么?赵剑吃了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眼里的知微,活泼开朗,娇俏可爱,整日里无忧无虑, 也会有这样黯然的时候吗?你看啊,姑娘读书多, 人又聪明,什么都懂, 脑袋里整日都是新奇的点子, 和她在一起特别有趣, 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知微道,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赵剑,当然啦,世子除外,他似乎眼睛不大好。
赵剑下意识地要替主子分辨一二,知微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接着说:知宜心里头有丘壑,也敢去尝试,先前㛄婲在国公府时,她协助姑娘主持中馈,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她照看铺子,就把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相比之下,我只知道跟着姑娘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赵剑此刻只觉满满的心疼。
不是这样,恰恰相反。
在他心里,她的好处数不胜数,但他嘴笨,话在心里却不会说,只得绞尽脑汁安慰她:你是安澜院里人缘最好的,依我看来,夫人顶顶喜欢你,素日也最纵容你。
还有,你能写会算,跟着夫人读了那么多书,还会做那么好吃的点心。
他想了想又道:再者,你脾气好,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像个小太阳一样,叫人看了就欢喜。
知微垂头沉思,晚霞为她俏丽的脸庞染了一抹橘色,为她整个人平添了沉静温柔。
赵剑的心跳蓦然停了一秒,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我,每日看到你的笑颜,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无影无踪。
只愿长长久久。
知微想到清词的确是做什么都不避着她,譬如冒充洛长欢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她不与知宜说,却带着她一块儿,姑娘虽然看重知宜,可是最贴心的还是她哦。
她本就是不是个自怨自艾的性子,这么会子已高高兴兴起来,脸上迸发出光彩,又恢复了昔日明媚笑容:你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赵剑心道:不是有一点点道理,是因你在我眼里,无一不好。
便听知微欢欢喜喜道:你说得对,我想好了,姑娘去书院,我便随着她一起。
总归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赵剑:……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巧成拙?……清词和知宜两人议完事出来,便看见小儿女喁喁私语的这一幕。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好,粉红浅白,宛如少女的裙裾堆堆叠叠,暮光里,绚烂的云霞渐渐退去,有鼓瑟弄弦的声音渡水而来,说不出的动听。
天色这般晚了,这两人一个叽叽咕咕说着,一个专注倾听,浑然不觉得饥饿,望向彼此的眼里,都有着熠熠的光。
这真是,有情饮水饱。
清词和知宜相视一笑。
*一川秋色江南岸,十里清芬忘人间。
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在飘飘洒洒的银杏雨里,主仆一行人到了姑苏城外的灵岩山上。
眼前是云山潇洒,百般堪图画的美景,仿佛造物主打翻了颜料盘,深红、浓绿、明黄、灿橘……这世间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都可以在这里见到。
享誉江南的晴鹤书院便建在灵岩山上,坐落在松涛泉流之间,隐匿于红枫黄叶之下。
朗朗的读书声从白墙青瓦的那一端传过来,秋色便被染了书香。
站在书院门前,清词转头对赵剑道:赵大人,便送到此处罢。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赵剑垂头,瓮声瓮气道:夫人又赶我走。
知微不忍心,眼巴巴地看向清词。
清词温言道:书院里用不着这许多人,我只带着她就足够。
我知北境战事不顺,你为此日夜忧心,而且,他需要你。
她虽然因有着前一世的部分记忆,对萧珩极有信心,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形势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安心。
或许,这也是她的一份私心罢。
她含笑看了眼知微:我与世子的事,与你无干。
待你平安回京,若这丫头不反对,你来姑苏下聘吧。
孟清词说中了他的心事,赵剑的脸瞬间成了一块大红布,他瞟了瞟知微,见知微的颊旁也飞上红霞,心中如有烟花绽放,一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他身为武将,也的确日夜挂心着肃州的局势,何况,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沙场建功是热血男儿的英雄梦想,赵剑自也不例外,闻言言辞中就有些犹豫:可,世子有令......你也瞧见了。
清词含笑截断他的话,苏杭一带富庶平安,我这半年以来什么事都没遇上。
劳你在此,大材小用了。
何况,儿女情长如何比得上家国大义!她正色道。
赵剑悚然一惊,满腔旖旎退却,他拱了拱手,正容道:夫人说得是。
但总得等夫人安顿下来,万一……你这人怎么乌鸦嘴!知微急急道,说着瞪了赵剑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的学问……赵剑讷讷解释。
我明白。
清词道,她也退让一步:赵大人说得也有道理,那就等我和山长谈过再说。
是。
赵剑恭声应道,他躬身一礼:静候夫人佳音。
*谢山长和清词想象中的形象有些重合,又有些不一样。
她一身霜白色道袍,挽着个道髻,身材高挑,面容秀美中带着凛然之气。
清词曾听蒋夫人以敬佩的语气谈起,她以女子之身做到晴鹤书院的院长,又力主招收女子进学,开大周女子教育之先河。
据说谢山长一生未嫁,毕生心血致力于晴鹤书院的发展,或许是因为如此,她看起来很年轻。
她阖上蒋大人故旧的信,一双湛然有神的眸子望向孟清词,徐徐问道:原来孟娘子便是近来杭州府一画难求的清嘉公子?这是洛长欢为她造的势。
不过凑巧而已。
清词谦道。
谢山长淡淡一笑:孟院长博学广识,我久闻大名,想必孟娘子家学渊源。
廖老大人文名满姑苏,他举荐的人,我亦是信得过的。
只书院有规矩,新来的老师都要考校,通过了才能留下来授课。
孟娘子也不能例外。
自然是入乡随俗。
清词含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晴鹤书院学规严明,她反而松了口气。
她早有准备,见桌案上放有纸笔,挥毫泼墨,一炷香的功夫,一幅《双清并秀》便呈于案上。
她只用水墨作画,挥洒兰竹风骨,画竹以浓墨,前深后浅,兰叶以淡墨,潇洒秀逸,刚柔对比,而又相映成趣。
题的是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
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
谢山长的眼中不由现出欣赏之色。
清词道:方才经过明伦堂,见贵书院校训:兼容并蓄,明德厚学,可见山长之心胸。
清词谨以此画赠山长,竹乃君子,虚怀若谷,兰生幽谷,以喻美人。
治学一道,问辩研精,岂分男女?山长之志,清词深以为然,亦愿追随山长之志。
谢山长又是一笑,看向清词的目光却是柔和了许多,她深深道:孟娘子有此才华,耽于闺阁,可惜了。
谢山长的评价令孟清词有些受宠若惊,她不好意思道:山长见笑了。
其实清词只是喜好丹青,才加以钻研,于治学甚是平平。
术业有专攻。
谢山长道:廖老大人道你不欲于真姓实名示人,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既如此,沈先生,晴鹤书院幸见光临。
清词心中一阵喜悦,谢山长同意她以沈清嘉的名字来此执教了。
她扬唇露出来到这里第一个放松的笑容,诚恳道:山长唤我清嘉便好,还请多多指教。
这一笑,方才的沉静尽去,仍有少女的娇憨。
谢山长如今倒理解了廖老大人信中拜托照顾之语,若是她如寻常女子那样的年龄成婚,女儿也不过清词这般大,思及此处,神色中多了几分慈爱,问:可还有行李在外头?不多,清词与知微对视一眼,自取便可。
那怎么行?谢山长打量了一番,见两人一个纤纤弱质,一个天真浪漫,她抬头,正见青衫人影从窗前翩然而过,顿时眼前一亮,唤道:阿诩,你来帮忙。
正有事寻先生。
如金声玉振般清润动听的男子声音入耳,尾音上扬,是莫名的熟悉感。
清词忍不住回眸,不由睁大了眼。
青衿男子掀帘而入,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便是无情亦觉有情,面如冠玉,品貌不凡。
她一进来,简朴的屋子都成了华堂。
他冲着清词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孟妹妹,人生会有相逢处,先贤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放世子和阿词相见,我终于写完这一部分剧情了。
预收文见下,求收藏muamua。
1.一川秋色江南岸,十里清芬忘人间。
化自网络上的一句话一江秋色江南岸,十里恍然忘人间。
但百度搜了半天,也没找到出处,有小可爱告知的话,大大红包酬谢。
2.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出自唐李白《塞下曲六首》。
3.双清并秀借鉴了宋文徽明的《兰竹图》。
4.兰与竹相并,非关调不同。
氤氲香不远,聊为引清风。
出自明徐谓《题兰竹》。
5.兼容并蓄是蔡元培先生在北大时提出来的,明德后学是华中科技大学校训中的一句。
————————1.《不负卿》青梅竹马文,求戳专栏收藏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
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立意:爱与等候。
2.《惑心》强娶豪夺文文案如下,求收藏。
文案一彤管流芳,唯吾最盛。
莲溪温氏,百年书香,人才辈出,且闺阁中亦不乏咏絮之才,譬如温令如的两个姐姐,美而慧,才名满京都。
温令如是温家幼女,自幼长于乡野,豆蔻之年才回到京中,世人只知两个姐姐却不知她,然她并不在意,因她生性疏散,胸无大志,只想一生悠游自在。
她早已看好了同乡邻家陈侍郎的小公子。
他生得相貌俊秀,脾性温柔。
最要紧的是,他也喜欢她,一见她便脸红,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以为自己的未来便如门前莲溪水,潺潺清流一眼便可见底,直到某日,她遇到了另一个人……文案二太子元臻,温润清雅,君子端方。
年将弱冠,帝后欲为其聘温家次女为妃。
他曾另有所爱,因他少时微服出京,曾被一如山间精灵般的少女所救,这少女雪肤花貌,秀如空谷幽兰,他一见倾心,欲带其回京,那少女却道不惯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只愿在山野之中度过此生。
他不愿强人所难,不舍惜别。
然他在亲赴温府纳徵时,却见那少女正依偎在未婚妻子身侧,语笑如珠。
而堂中,另有一如玉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目中情意缱绻。
这一刻,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知,他的心,依然会因她而乱。
+立意:凡心所向,百折不悔。
◉ 第一百零四章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
萧珩的手指落在设色明妍的工笔荷花图上,徐徐拂过那似含着泠泠朝露的娇嫩花瓣,目光冷然,喉间却轻轻笑了一声, 低低道: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
阿词, 你见到他,便是如此欢喜吗?这一幅画,从南地购入后, 便快马加鞭送入肃州,呈上萧珩的案头。
许舟犹豫着出声:这是夫人所画?萧珩未作声, 似在凝神欣赏画作。
许舟只觉世子醒后,虽还是原来那个人, 却似变了许多,心思更是难测,最明显的是对夫人的关注。
北境已入冬, 历年的这个时候,北戎都会进犯边境。
今春的雪灾,已令北戎蠢蠢欲动,而前些日子,萧珩以三千兵马奇袭北戎二王子营帐, 救回郡主,重创北戎二王子麾下军队, 更是令北戎恼羞成怒。
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双方都在厉兵秣马, 便连肃州的百姓, 都感受到了硝烟弥漫的氛围。
然而,关于江南的消息,却从每旬改到了五日,从赵剑简短的流水账换成了详细的汇报,这些,与萧珩拟定的作战计划,并放在萧珩主帐阔大的书案上,而许舟知道,枕旁的匣中,厚厚的一摞书信,皆是关于夫人的讯息。
京中,祈王入主东宫的呼声愈来愈高,世子却反应平淡,由不得许舟怀疑,世子是否将他在锦衣卫培养的人脉,都用在了探听夫人的消息上,而无瑕关注京中局势。
萧珩捂胸咳了几声,牵动了身上多处伤口,一双剑眉几乎拧到了一处,许舟忙提醒:世子,药都快凉了。
拿来吧。
萧珩接过许舟奉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胸口的痛有所纾解,萧珩沉声道:许舟,我欲南下。
什么时候......现在?许舟疑心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问,然萧珩的神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世子,不可!许舟扑通一声跪下,后背已是大汗淋漓。
大战近在眼前,主帅却不坐镇军中?世子,莫非疯了!若不是这眉眼分明仍是世子,许舟几乎要疑心这一病,把世子的芯换了个人。
萧珩目光清明,平静道:我算过了,从肃州到杭州府,日夜兼程不休,往返二十日足矣。
怎么可能?!许舟的神情已然裂开,以这时的脚程,从京中到杭州,马不停蹄,也要至少一旬时间,何况肃州还在京城更北面,便是世子最心爱的千里马翻羽,也力有不逮,纵是铁打的人,也不能不眠不休,何况世子还有伤在身。
许舟苦劝:世子,您冷静,冷静,夫人如今在江南,过得很自在。
如今,不太平的,反而是肃州。
若是战事起来......与北戎的决战不在此时。
按着我的部署逐一落实,一月之内,北戎会有所怀疑,不会轻举妄动。
萧珩胸有成竹,语气笃定。
对北戎的攻略,重来一世,他只会做得比从前更好,更完善。
边将无旨,不能擅自入关。
许舟如今,真是无比羡慕赵剑,夫人脾性多好啊,世子太能给人出难题了。
我意已决。
萧珩垂眼,修长的手指慢慢卷起画卷。
这几日来,前尘往事他已悉数记起,生离死别,本已是前生憾事,而这一世,又蹉跎了这么多的光阴。
若是早一点忆起,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写那封和离书,许她自由,等她回首。
萧珩抚住心口,理智告诉他,并不是离开肃州的时机,可这颗自从清醒之后便仿佛空缺了一块的心,亟待填满,一刻也不能等。
国公爷不会准许。
许舟无法可想,祭出最后一道杀手锏。
世子可无视皇权,但是老国公的话,总要听的罢。
我自有考虑。
萧珩目中浓云翻涌,提笔写下一封信,慢条斯理地折叠,封好。
他招手命许舟附耳过来,将后续打算一一吩咐,显然养伤这些日子,他已深思熟虑。
许舟欲哭无泪:世子,我命不足惜,只请您考虑夫人的名声,再者,这日夜奔波,夫人的身体也受不了哇。
若知世子为夫人,弃四十万大军于不顾,夫人便是再怎么好,在世人眼中,这红颜祸水的名声也坐实了。
再想到国公爷的怒火,许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萧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隐隐的嫌弃:夫人的身体,是我考虑的事,你无需担忧,至于走漏风声,封锁消息会不会?我走后你再通知国公爷。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此事我一力担责,回来自领军法。
*一旬之后,杭州府。
夜色如泼墨,万籁俱寂里,萧珩叩响了蒋府的大门。
蒋家阖府被惊动,蒋大人亲自将手持信物,玄氅斗笠的神秘客人迎至正堂,客人摘下斗笠,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庞。
世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杭州府?蒋大人大惊,手一抖,热茶便洒了满袖。
深夜惊扰大人,实属不该,临简前来,系接内子至肃州。
萧珩拱手致礼,简短道。
蒋大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京中局势......自家私事,与政局无关。
萧珩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力量,于无形中安抚了蒋大人忐忑不安的心。
那就好。
他抚须道,只尊夫人如今并不在杭州府,话未说完,萧珩神色未动,目光已然冰冷地望了过来。
蒋大人只觉寒意袭来,忙道:此中详情,我请内子来与您详说。
快请夫人过来。
蒋夫人原已就寝,这一通折腾也起身了,心中正惊疑不定,下人便进屋禀报,遂匆匆梳洗装扮,赶来前厅。
一见萧珩,同样大惊失色,听蒋大人道:世子来此,是为了接回孟夫人。
闻言,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在京中曾见过萧珩,虽不过一二面,但对这人间琢玉郎印象深刻,然今日一打量,才发觉萧珩的气色极差,一张俊容毫无血色,他一只手抚在心口,周身的气息隐隐萦绕着冰雪的寒意。
但以两府的交情,她并不方便开口询问,只作恍然未觉,启唇道:阿词原住在濯素园,与敝府多有往来,相处甚好,只后来不知何因,改了想法,前些日子去了苏州晴鹤书院任教,如今她有一个陪嫁丫头,还在杭州照管着她的铺子。
想了想,蒋夫人补了一句:阿词昨日来信,道在书院已安顿下来,甚是顺利,让我们不必记挂。
她说完,萧珩深施一礼:内子多蒙夫人照拂,临简感激不尽。
蒋夫人侧身避过:世子无需多礼,阿词温柔雅致,性子甚好,我们都将她视为了家人。
萧珩眼神柔和:夫人对内子的恩情,日后临简必有回报。
沉思片刻,萧珩徐声道:我已在宁夏见过王爷,王爷诸事平安。
有这一句话,蒋夫人便吃了定心丸,见萧珩已拿起斗笠,诚心诚意挽留道:世子,天色这般晚了,还是在府里先歇下吧,客房都已备好。
况且,这个时辰便是赶到姑苏城,也是天明了。
多谢,在下想早些见到内子。
萧珩戴上面具,轻声谢绝。
他来去如风迅捷,连茶盏都未端起,蒋大人和夫人面面相觑,半晌,蒋夫人茫然问:这是怎么了?她忽然想起一事,紧张道:世子是秘密来此?府中可泄露了风声?不行,我得敲打一番。
蒋大人抿了口茶,镇静下来,便为自己的慌乱感到好笑,若是朝局,萧珩想必早已剑指京城,何必南下?虽瞧得出世子对其夫人甚为着紧,心里头倒是隐隐冒一个想法,但只浅浅掠过便觉不可能,萧珩岂是这样轻重不分的人,但他亦不解萧珩的举动,于是含糊道:应是世子自家的要紧事罢。
*初冬深秋时节的灵岩山,在尚未露晓的天色下,仍是五彩斑斓,只这斑斓隔着朦胧晨雾,覆着薄薄霜色,便于十分丰韵中透出了岁月的隽永。
萧珩是平旦时分抵达姑苏城,彼时天色还漆黑一片,他随意敲开一家客栈的门,要了一间上房,便迫不及待地要水沐浴。
他想,阿词素日好洁,若是这般形容不整,风尘仆仆地去见她,她必然不喜。
在掌柜和小二的抱怨嘟囔还没出口之前,萧珩用一个雪白的银锭成功地让周遭安静。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阖眼至多两个时辰,让当他擦着湿淋淋的发从屏风后出来,对镜自照,仍不由大吃一惊,旋即苦笑连连。
铜镜中这个眼窝深陷,脸庞瘦削,也因此显得气质更加冷厉,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男子,还是曾经的自己吗?阿词见了,会不会害怕?每离她更近一步,心跳得就快一分,是他过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近乡情怯的感觉。
数十年往事历历如画卷,已经错过的时光无可后悔,然来者犹可追,他想,见了她,自己要把前生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一说与她听,想让她知道,于情感之上,只此一生,只此一人,前世今生,自始至终,都是她,也只是她。
朝阳驱散晨雾,将斑驳树影投于白墙青瓦之上,朱红大门上晴鹤书院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飘逸洒脱。
萧珩正要抬手叩门,忽听不远处的红枫林里,有少年男女清脆的笑声传来。
他如有所感,牵马朝枫林走去。
越近枫林,声音越是清晰:前朝顾大师曾言: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余深以为然。
是以,今日作画,不在书堂,而在自然之中。
请诸位先将技法从脑中暂且摒除,从整体构思,形象刻划,笔墨运用三个方面入手,去细细观察,待脑中有了章法,再落笔这一幅灵岩红枫图。
若觉得只以红枫入画未免单调,也可以赋以想象,加之他物。
这管温婉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寻,曾予他柔情体贴,曾予他冷静决别的那个人。
怔然中,步履走近,白衣一角映入眼帘。
漫天红枫,灼灼如霞,将天空都染成了琥珀色,她站在一树胭脂红之下,米白缎面交领衫裙,领口和袖口以红缎滚边,发上亦饰以红带,在一众青衫学子中尤为醒目。
此刻正手执一枝火红枫叶,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瞬间,她眸间异彩连连,绽放如花笑容,掂起裙角疾步跑向他。
他在漫山漫野的绚烂里失了神。
因她久违的热情,萧珩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口腔,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一人,他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
便听她讶异中不乏欢喜道:阿诩,你从何处牵来了这只白鹿?刹那天堂,倏忽深渊。
一颗心于飘飘浮浮中又沉沉坠落,萧珩忽觉这红枫如火,分外刺眼,他抬指一挡,连日来的夜不能寐,伤本就未愈便匆匆赶路,伤处剧痛与心中之恸同时袭来,令他脑中一窒,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在他耳旁,仿佛在说着什么,他却只听到了卿卿二字,耳中嗡嗡,心潮翻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依稀仿佛,她似乎朝他看了过来,唤了一声,然他已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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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出自《诗经》中的《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2.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 第一百零五章这段日子以来, 孟清词过得极为惬意。
谢山长是一位乍见严肃,相处起来却极其慈和耐心的长者,对一众年轻先生极为照拂,称得上细致入微。
她的学识之博, 见闻之广, 令清词自惭不如。
她本以为自己已涉猎颇杂, 然与山长在一起,方知己之浅薄,想来虽有父亲纵容之故, 自己玩心大,不思精进才是最主要的缘故。
也因此, 除了教学生书画之外的闲暇时间,清词最喜凑近谢山长, 只觉便是对坐闲谈,都获益颇多。
除了一点不好,常在谢山长处遇到洛长欢。
然她也不能将人赶出去, 因她来的那日才知,洛长欢虽未在晴鹤书院就读过,却曾于少时得谢山长授业,算是她的不记名弟子。
而谢山长每每看看她,又看看洛长欢, 唇边浮现的那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更令她有口难言。
而且这厮, 似乎有些针对她,除了教授四书五经, 还主动提出要教授西洋画。
这日天气晴朗, 清词忽然起了兴致, 便与知微一起,做了几样精致细点,携至谢山长所住的明思院,与之品鉴。
谢山长讶然:想不到嘉嘉你竟有这般手艺。
她实在是个体贴有涵养的人,并不追问清词过往,两人日益相熟,谢山长索性以嘉嘉呼之,更加亲近。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她赞,孟院长甚会教女。
初见是温雅端庄的大家闺秀,熟稔后却是心思清浅,俏皮灵动的娇娇女,让她这种无意婚姻的人都不由有些羡慕孟昭文,有女如此,承欢膝下,老孟何德何能。
只廖老大人隐隐透露过,清词是和离之身,只不知为何未回青州,若是因孟昭文的迂腐,谢山长甚是替他惋惜。
才不是呢。
清词撇嘴道,我爹素来不喜这些。
他常说我过于注重口腹之欲,总于这些微末细巧上下功夫。
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去信青州,告诉父亲已在晴鹤书院任教,被父亲好一番勉励,脸颊边的小梨涡便若隐若现。
有良师如益友,便连思乡之情,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一道名字是晴秋,是用白茶和橘柚所做,出自羽盖晴翻橘柚香一句。
清词将枫露点入茶汤,笑道。
再者,医书上说,秋日食柚,可以解燥。
山长您尝尝。
她道。
谢山长拈了一个入口,点头道:微苦沁甜,茶香四溢,清淡不腻,甚好。
感慨道:到我这个年龄,便不得不于口腹上约束一二了。
山长您看起来就和我的同龄人一样。
清词笑道,忽然想起这一道晴秋是近日方琢磨出的,做出来之后自己还未尝过呢,统共只有四块,谢山长已用了两块,于是她伸指,打算拈一块尝尝。
手刚刚触到碟边,那一块点心平平飞了出去,清词眼睁睁见它落入雪白掌心,被刚走进院门的那人优雅而快速地吞入腹中,他还道了句:味道尚可。
你!清词气极反笑。
洛长欢着了一身书院的先生制服,米白缎面交领长衫,领口和袖口以蓝缎滚边,乌发上束以蓝色发带,少了那份风流浪荡气,整个人看起来儒雅端净,饱读诗书的样子。
面对清词的指控,他微微一笑:嘉嘉,提醒你,这人早就打蛇随棍上,将对她的称呼从孟家妹妹,随着山长换成了嘉嘉。
莫忘了你昨日答应了学生,今朝要带他们在外赏枫作画。
如今,他摸出怀表一瞧,时辰快到了呢。
糟糕,我忘了!清词倏然起身,匆匆朝外走去,也顾不得反唇相讥身后某人嘴欠的那句:朗日清风,细点香茶,我与先生共赏这良辰美景,实乃人生乐事。
那细袅婀娜的背影转过院门,谢山长才瞥了眼洛长欢,拈起最后一块晴秋,悠悠道:阿诩,你似乎有意招惹嘉嘉。
洛长欢笑而不语。
话说,她杏眸圆圆,怒气冲冲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谢山长又问:你早已过了乡试,明岁春闱可有什么打算?洛长欢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先生知我,一向醉心风月,无意功名。
倒是颇想如先生年轻时那般,出门走走,领略大周山水,外域风情。
谢山长闻言并不意外,只笑笑打趣:以阿诩的年龄,如今还没有成家的心思么?素日提起这个话题,洛长欢往往避而不谈,然今日,谢山长却觉出了异样,他只是垂下浓密精致的睫毛,捂唇咳了一声。
女子心思,还是向往安稳。
谢山长提点道。
山长很喜欢嘉嘉?洛长欢忽然问。
难道阿诩不喜欢吗?谢山长反问,这句话含意丰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仿佛深藏于久的秘密被人发觉,洛长欢忽然起身:先生,我方想起应了嘉嘉,今日给她备了一份惊喜。
我先去了。
谢山长眯眼瞧着洛长欢的背影,怎么瞧怎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萧珩悠悠醒转,入眼是简朴无花纹的素色帐顶。
屋中拢着火盆,因此虽格窗半敞,仍是暖意融融,窗外夜色昏暗,屋中一点如豆烛光,被从格窗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室安静。
萧珩凝眉想着早上的情形,不由掩面,他,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竟在心上人的眼前晕了过去,更糟糕的是,他晕过去的那一刻,身上的伤口似乎因为用力崩裂,偏偏他今日为了讨她喜欢,也使自己的风格显得不那么冷峻,特意换了浅色衣衫,鲜血涌出,想必惨不忍睹。
思及此处,他低头看向身上还未愈的几处伤口,却发现已被重新敷了药,细细地包扎好了。
她从来都是这般温柔细致。
萧珩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精心筹谋,刻意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刻,这么不尽如人意!然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丝丝缕缕的甜意。
晚风吹进活泼的嗓音:姑娘,世子这是又被刺杀了么?这称呼令他猛地皱眉。
谁知道呢?那管温婉柔和的声音道:你得空问问赵大人是怎么回事罢。
早晨她授课时,依稀瞥见一人一马兀自伫立,只以为是上山赏枫的游人而未加留意,毕竟,战事在即,谁能想到,萧家军的主帅,竟不在前线,而在姑苏城呢?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萧珩的意图。
虽内心有一个念头,他似是为她而来,然这想法一浮起,便不由自嘲:以萧珩的性子,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莫说她在萧珩心里,本就没有多重的分量,便是他再念着她,家国大事不是儿戏,他是万万不会抛下三军,特特来寻她的。
她很想把赵剑唤进书院照顾萧珩,毕竟她是前妻,然赵剑那家伙,平日总在她眼前晃,这个时候滑如泥鳅,指着有要紧事临阵脱逃。
清词冷笑,什么要紧事,比照顾身受重伤的主子要紧?萧珩听到竹帘声响,轻盈的脚步进了屋子,若有若无的桂香飘了进来,她似是从桂花树下经过,拂了一身清芬。
忽然忆起,安澜院的前面也植了两树丹桂,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总会采花蒸露。
如今她早已离开国公府,不知这丹桂花开花落,可觉寂寞?清词从食盒取出药碗,试了试温度,余光瞥到知微在那一个劲往帐子里瞅,她转了转眼珠,道:你服侍世子喝药。
知微吓了一跳,忙退一大步到了门外,讪讪道:这种细致的活儿我哪行呢!姑娘您来,您来。
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从前在安澜院里,世子也极少让我们近前的,我哪知道怎么服侍他?何况,世子来做什么呢?他整日里待姑娘冷冷淡淡,若即若离,莫非如今后悔了?姑娘幸亏离了他,如今笑容真切了,眉间不再如在国公府时,总笼着一抹轻愁。
嗯,还有洛公子这般美男子整日凑在姑娘面前逗趣,引着姑娘说话,日子比从前有趣多了!声音虽小清词听得清清楚楚,她抚额,都是自己素日纵的,这丫头都敢给她派活了。
然萧珩身份特殊,她又无人可用,只得自己上。
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极轻极轻,但萧珩是习武之人,耳力敏锐,他听到那声音走到帐前便停住了,似乎也在犹豫。
明明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她,然这一刻,忽然不敢面对,萧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佯装仍在沉睡。
馥郁的桂花香气夹杂着如有若无清甜的橘香,萦绕在这一方罗帐之中,是他熟悉不过的她的气息,亦是他无比思念和贪恋的甜美,想拥她入怀,揉她进他的骨血之中,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然他什么都不能做。
心念电转之间,一只柔腻温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萧珩猛地僵住,听到她幽幽叹了口气:奇怪,明明也不发热,为何还不醒呢?再睡下去,药可要凉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六章萧珩身体紧绷, 额上因着她的触摸,似乎要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她语气中满是担忧,萧珩犹豫着是否睁开眼睛,忽听窗外有人笑唤了一声卿卿, 男子的声音优雅华丽, 宛如流泻的月光, 又似含着浓浓的情意,余味悠长。
他听到她道:这人!虽是抱怨,声音却是轻轻巧巧, 不带半分恼怒,随之她将药搁在榻旁的小几上, 站起身来。
萧珩在被子下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清词心中无奈,洛长欢的脑回路她从来都没有搞明白, 反正自从他从墙头跳下来那刻起,众人倾慕仰望,她也曾暗暗好奇的南地四公子之首, 在她眼里便失去了神秘的光采。
不可否认,此人相貌一流,也的确有才华,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骑射武艺亦是娴熟高超,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可这人嘴太欠了, 性子也过于浮浪,便拿这称呼来说, 明明随着山长唤她嘉嘉她也认了, 今天又突然冒出来个清清, 她乍一听到,只觉胳膊都麻了,瘆人得很,只想立时捂上他的嘴。
又听洛长欢似催促地唤了声卿卿。
清词垂眸看萧珩,见他仍沉睡未醒,想了想将药放进食盒里保温,才足音极轻地走了出去。
因萧珩的脸色,显然是没有休息好,为防洛长欢扰着他,清词带上门,便拽了拽洛长欢的袖子,示意他出了院子再说。
洛长欢目光晦暗地瞥了眼晃动的竹帘,任清词拉着他往外走。
直到走出院门好一段距离,清词才松开洛长欢的手:什么事?洛长欢凝目定定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难得的没了笑意,反而蕴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清词下意识地抚上脸:是沾上什么东西了不曾?不过片刻,他恢复了素日的漫不经心,轻飘飘道:清清,今儿怎么谢我?清词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她今晨亲眼见萧珩晕了过去,心中慌乱无比,是洛长欢和几个年长的学子帮着把萧珩抬到客院,才告辞离开,她心思在萧珩身上,忙着请大夫熬药,早忘记了课未上完,原来是洛长欢帮她顺了下来,思及此处,不由有些惭愧。
她咽下了那句:不许叫什么清清!,讷讷垂头:你想怎么谢?洛长欢打量了她足足一刻钟,久到清词已经不耐烦了,她记挂着萧珩,正要脱口而出:若是想不出便慢慢想罢,想好了告诉我。
洛长欢已悠悠道:若不然,你给我绣个什么物件儿?他问得甚是随意,实则内心极是紧张,一瞬不瞬盯着她。
这句话已有很强的暗示意味了,奈何孟清词缺了这根弦,她不善刺绣,从来都是顾纭绣了送她,她还没有回赠过的,便是与萧珩新婚燕尔之时,也从未想过给他绣什么,于是为难道:非是我推脱,实在是我于刺绣裁剪一道,不通得很。
洛长欢眸光讶异落在那一双轮廓完美,宛如兰花的纤纤素手上,心中闪过莫名的失落感。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怅然。
他自从在杭州府有了名气之后,甚得女子爱慕,收到的荷包帕子同心结不计其数,早不知扔在了何处。
他自认对孟清词只是略感兴趣,究其原因,更多是因他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然今日亲眼目睹她见到那陌生男子的那一刻,自然而然流露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在他昏倒时的惊慌失措,那一瞬间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如自己的珍爱之物被他人觊觎一般的危机感,嫉妒,恐慌,担忧,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烦乱了一整日,终于忍不住来找她。
这种难受的情绪,在他从半敞的格窗外,看到她将手轻轻覆于那陌生男子的额上,感受到两人之间难以言喻,又意外和谐的氛围时,到达了顶峰,再忍无可忍。
然而,洛诩,洛长欢,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从未奢望一份感情,也不会为这世上任何一人驻足。
他下意识地想逃避,随口道:那还是做你拿手的点心吧。
这个容易。
清词松了口气,她是真担心洛长欢又脑洞大开,给她出什么看似容易实则棘手的难题,又不是没有先例,遂问了几句他喜甜还是喜咸诸如此类的饮食细节,便笑道:明日我做好了,就让知微给你送过去。
洛长欢胡乱应了便匆匆离去。
清词并未留意洛长欢的反常,只这人今日竟没有歪缠,令她心中甚是愉快,想必是今早尝了她的点心,觉得甚是美味,是以念念不忘吧。
那个谁谁说的来着?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她对抓住洛长欢的心敬谢不敏,但如此轻而易举搞定洛长欢,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摇了摇头,思及萧珩至今未醒,心下沉重,想着明日还是要打听一下姑苏城里再有没有别的大夫,他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才来到此处,不能耽误了。
*清词离开,那微醺而又清甜的气息随之而去,屋中的火盆仍在燃着,可从格窗吹进来的风已带了深夜的寒意。
萧珩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一张脸如凝了霜雪,心中戾气似要喷薄而出。
这般晚了,她还跟着陌生男子出去,有没有一点防人之心?那男子如此轻薄,唤她卿卿,她竟丝毫未察觉他言辞中的亲密,抑或是她也对她......,萧珩不愿再想下去,他绝不承认这一瞬间,心中既绞痛又酸酸楚楚的情绪叫做嫉妒!男儿当胸怀天下,怎能如女子那般拈酸吃醋,何况阿词也不是轻易交付真心的性子,他该相信自己的妻子。
你醒了?抬眸便见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前,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里掠过惊喜之色。
满腔无名怒火在这一刻消弭,萧珩神情微缓,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儿身上,如寻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她。
时隔半年,终是再一次见到了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这跨越生死,战乱,人心的岁月,又有多漫长?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他的目光缱绻留恋,如绵绵丝线将她缠绕,她换了一身青衿,乌发束了个道髻,未施粉黛,但气色极好,一张脸在烛火下如美玉莹光,人似乎丰盈了一些,也长高了一些,较在国公府时端庄温雅的世子夫人,简素了许多,却多了清冷而蓬勃的生命力。
她合该是这样的,是他,弄丢了曾经的她,让她成为深宅大院里面目模糊的女子,让她的明眸里再没了光彩。
萧珩心绪万千,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珩的情绪,如今清词已不甚关心。
世子。
她福了福身,姿势柔美流畅,态度温煦如同对待一个经年未见的朋友,世子醒来便好,这是请大夫开的药。
再次见到萧珩,她的心情很平静,果然,多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拘于一方天地,便不会沉溺于过往,为旧情所苦。
山长曾说,若女子能走出宅门,便不屑于小情小爱,必能做出一番事业,未必不如男子。
山长自己不就是如此?她坚定了追随山长的决心。
清词从食盒里端出药碗,摸了摸仍是温温的,便道:世子趁着药性还在,快喝了罢。
余下的方子在这里。
她指了指剩下的药包,因未见世子随身携带伤药,也未见随从暗卫,只得请了这里的大夫斟酌着开了药,世子先用着,待明日赵大人归来,世子有事,尽可吩咐与他。
夜色已深,清词不便在此多留,世子早些安歇。
她看了他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她并不在意他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姑苏城,是以连问都不问。
这一念头浮现于脑海,眼见她莲步姗姗,就要迈出门去,他艰难出声:阿词。
清词脚步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于萧珩如今对孟清词的执念,若今夜这么放她离开,他就不是萧珩了。
萧珩无法可想,忽然计上心头,捂着心口痛苦地嘶了一声,果然见她回过头来,秀眉微蹙,目光落在他手按的位置上。
她还是关心他的,这一认知令萧珩倍加欣喜。
她喃喃自语:是伤口又裂开了吗?不能罢,方才自己明明仔仔细细包扎好了的。
然她终不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开,只得转身回到榻前,离得近了,便见萧珩胸口处已渗出点点血迹,瞧着着实有些惊心。
清词蓦然回忆起去岁冬日萧珩遇到的那一场凶险的刺杀,脸色刷地白了,声音虽竭力保持镇定,仍有些抖:你快躺下,我瞧瞧。
心里怀疑是不是医生开的伤药不对症的缘故。
萧珩本就是带伤而来,方才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挽留,暗暗用了内力,又将初初愈合的伤口震裂,本就是在赌心上人的怜惜,然此刻见她一张俏脸转瞬煞白,显然是担忧至极,又于心生欢喜之余,感到歉疚不忍。
作者有话说:1.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出自唐李冶的《相思怨》。
◉ 第一百零七章他故作轻松, 温言道:无碍,阿词忙了一日,你身子弱,早些歇着去吧。
这般情形, 孟清词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离开。
她坐在榻旁, 坚持道:我瞧瞧。
萧珩苦笑着将手移开, 语气仍是云淡风轻:真的没什么。
清词眼见那血色已洇开,觉得这人也太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忍不住白了萧珩一眼, 这还没事!萧珩受了这一记眼风,心里却更是欢喜, 他垂下目光,便看到她乌发覆着玲珑小巧的耳垂, 青色衣领下露出一段如玉雕般洁白无瑕的脖颈。
过往旖旎风景,于这一刻是清晰无声的诱惑,萧珩喉结滚动, 不由自主抬手,想去抚摸那莹润滑腻的肌肤。
便听清词沮丧道:可能是裹得松了,重新敷罢。
说着伸手来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又忽然停住。
在龙泉寺照顾萧珩时,因两人还是夫妻, 并未有那么多避讳;白日里萧珩没有意识,她也自然而然地为他换了药, 但如今……在萧珩的目光下,她抬手理了理鬓发, 不自在道:我使人去寻大夫。
萧珩咳了几声, 更添了虚弱之色, 他淡声道: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实则都快好了,阿词无需担忧。
他薄唇抿起,似有几分不喜,再者,我也不习惯用陌生的大夫。
清词抚额,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样一副矜贵挑剔的少爷脾气。
但她其实自己都未察觉,于内心深处对萧珩不自觉的迁就,因终究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管,只得取过伤药,默不作声地拉开萧珩的衣襟,重新敷了药,又换上干净的纱布。
然而,在触摸到萧珩身上累累伤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今日见到的萧珩,瘦削,萧索,憔悴,已经和她记忆里的他不大一样了。
清词也是白日里上药的时候,才发现萧珩身上添了累累伤痕,尤其是后背一道伤,正正在后心上,她动了动唇,有心想问是因何受这样重的伤,又欲言又止。
多谢阿词。
清词若是此刻抬眼,便会发现萧珩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笑意,似乎极为享受。
好了。
待将几处渗血的伤口又细细处理了,清词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正要起身,手却被萧珩轻轻握住,明明他看上去也没用力,可她试着挣脱却徒劳无功。
清词敛了笑意,抬眸看向萧珩。
两人目光对峙,见萧珩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的语气冷淡了几分:世子莫非忘记了?你我已然和离。
然而萧珩只是深深看着她,不知是错觉与否,她甚至在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份深刻的哀痛,而萧珩接下来说的话更令她睁大了眼。
阿词,我有事与你说。
萧珩缓缓道。
前尘往事我已悉数记起。
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清词身上,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在清词离开的这一段时间,他反复推想,于两人如今的现状,若想挽回她,他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况且,迂回不是他的风格,清词心地柔软,又因他伤重而产生怜悯之情,此时两人之间氛围正好。
阿词,上一世我回来得太晚,以致与你阴阳两隔,是为毕生憾事。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今生,我来找你了。
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我们曾有一个女儿,她叫沅沅。
说到这个孩子,萧珩的眸光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她是个非常聪明又非常活泼的孩子,你不知道她有多么让人喜欢。
前世清词去后,沅沅是他一手带大的,既当爹又当娘,一颗心全在这个酷似母亲的独女身上。
他自然感觉到清词此时刻意的疏远,然而,她是极疼爱沅沅的,临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孩子。
想必,沅沅的一切,应是她关心的罢。
沅沅,提到沅沅清词目中果然泛起了水光,她腩喃念着她的名字,有些失神。
旋即她平静下来,唇角勾起,似嘲似讽:世子来此,便是为了与我再续前缘?他道:阿词,随我去肃州,我们重新开始。
肃州战事如何?她忽然问。
萧珩从容一笑:我给北戎找了点事做,此时他们后院起火,断然不敢主动进攻。
上一世,在那般艰难的情形下,他都能于九死一生中反败为胜,这辈子,他更有把握,能早日彻底终结与北戎的战争,他要带她去北境,让她见到他的另一面,与她一起分享胜利的荣耀,前生所有的遗憾,他要一一弥补。
孟清词却觉得萧珩疯了。
她越听越怒,用力将手抽出来,盯着他道:所以,身为主将,你就这么抛下三军,只身来此?萧珩,你置我于何地!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这还是那个克己冷淡的萧珩吗,那个时时刻刻将北境安危,家国大义放在己身喜好之前的萧珩吗?既然你我之间,都已与上一世不同,你凭什么笃定,别的事不会发生变化!萧珩,你的理智呢,你的清醒呢?阿词,我来到这里,便是在最清醒的情形下,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萧珩含笑道,他坐起身,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儿拽入怀里,伸手抚了抚她因怒气而泛着红晕的脸颊,才将自己的下颔轻轻放在她的肩窝上,温软入怀,馨香满鼻,是空缺了一块的心,再次充盈。
我一生从来都是国为重,家为轻,然这一次,我只想想遵循自己内心最忠实的意愿。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阿词,这一次,我们一起陪着沅沅长大,再不留遗憾。
他道。
你先放开我。
熟悉的男子气息里,清词一僵,加之萧珩用力,她只觉透不过气来,而萧珩的异常也让她有些害怕,忍不住挣扎起来,你先放开我。
萧珩的回答是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
清词怒气翻涌,再也忍不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这一推开,便又碰到了萧珩胸口的伤,清词便见着那白色中衣透出一点深色来。
然她这次硬起了心肠,转头给了萧珩一记响亮的耳光,才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萧珩。
两人之间的气氛随之一冷。
清词的脸色如冰,她一字一字道:萧珩,若这是你的弥补你的爱意,孟清词承受不起。
不要再和我提前世,更不要再提沅沅,你不配!那只会让我后悔遇见你。
明日你便回肃州,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一次,她再无一丝犹豫地转头离开。
他听到门外知微轻轻唤了声姑娘,随即听到她带着怒气的声音:让赵剑明天早上立刻过来,就和他说,再不来,他主子就没命了。
萧珩伸手抚上那被她打过的地方,她的力度并不重,可夫妻两载,他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思及此处嘴角不由翘起。
第一次在他面前不再掩饰本性的阿词,还真的很凶很凶。
阿词,你尽可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这是我欠你的,这笔账,我用余生慢慢偿还,可肃州,我是必要带你回去的。
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清晨,阳光洒在窗棂上,萧珩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姿态优雅地用着清粥,他神情温煦,眉目之间尽是柔情。
一大早就被知微唤进来的赵剑见到萧珩如此,吓了一跳。
他再三确认这是如假包换的世子爷后,才小心翼翼道:世子,您这是......他没敢说出口的是:烧傻了不成?却见萧珩摇了摇头,放下羹匙:不及她亲手煮的粥美味。
只眼前是不用想了,先把人哄去肃州,再论其他。
赵珩探头瞧了瞧,不过是一碗白粥而已,这都能喝出花儿来?忽然想起年前在龙泉寺时,夫人曾为世子煮了几日粥,因每次都会有富余,他自然也会分一碗,就是普通白粥的淡而无味。
然世子的表情,却如当日食的是琼浆玉液。
萧珩今日心情甚好,好到尽管自己也没有多少时日呆在苏州,却有闲心关心下属的终身大事,他笑问:你与那小丫头如何了?提到知微,赵剑嘿嘿一笑。
虽未互明心意,可知微对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和软,再者,夫人前些日子不也松了口,待他从北境回来,便要好好清点筹备他的聘礼了。
赵剑如此神情,萧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拍了拍赵剑的肩膀,以示嘉许:好!既如此,索性一起回肃州罢。
于他而言,这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了。
赵剑本应欢欣鼓舞,然他今早亲耳听知微说起昨夜两人相处情形,不免觉得世子乐观得有些早了。
这些日子他随侍夫人身侧,再加上一个知微,对孟清词的脾性也算是有了了解。
若说之前,只是觉得她虽娇弱却秉性坚强,然这半年多的时间相处下来,夫人离了世子后的随性妄为,胆大包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最要紧的是,夫人再未提起世子,似乎已将这个人彻底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于是他忍不住问:您和夫人......萧珩微微一笑,甚是胸有成竹,赵剑没说出口的话被噎在喉里,他便见着萧珩走出门,冲着院门前正在扫地的一个小厮,态度和蔼道:烦请帮忙寻一下沈先生,教书画的那位。
说着便塞了一角银锭到小厮手中:辛苦小哥跑一趟。
小厮便欢欢喜喜去了,不过片刻又转回来,对萧珩道:公子,不巧沈先生一早便出门了。
萧珩挑了挑眉。
小厮未觉,自顾自往下说:听知微姑娘说,沈先生与洛先生一同去参加诗会了。
赵剑便见萧珩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 第一百零八章萧珩脸色阴沉如欲雨的天空。
赵剑暗暗叹息, 劝道:世子,您先休息会罢,夫人忙完了定会过来。
心里感叹知微最是机灵,怎么今日这般不会说话, 便是夫人真是与洛公子出了门, 也可以婉转一些, 殊不知知微便是故意的。
然知微对萧珩的印象不过停留在国公府里的接触,世子为人清冷,但温和有礼, 虽是武将却颇有君子之风,却不知这半年来发生了诸多事情, 萧珩也早不是原来那个萧珩了。
萧珩迟迟未语,这一刻, 他心里转过很多念头,终是下定了决心。
许久,他缓缓道:赵剑, 我没有多少时日留在这里。
备车,我去接夫人。
他淡声道。
世子,早上的药还没喝……赵剑话到一半,被萧珩抬手止住,随即他抬步迈出了院门。
……今日洛长欢相邀, 清词本因记挂萧珩伤势无甚兴致,但转念记起他昨晚说的那番话, 觉得还是冷一冷比较好。
萧珩也有了前世的记忆,她不是不震惊的, 但对她而言, 往事便是往事, 如今论起毫无意义。
她表现出冷淡,以他不肯屈就的性子,至多等上一二日,见她无意也就罢了,毕竟,肃州局势容不得他在外悠游度日,这般想着,她换了身男装与洛长欢出去了。
其实知微所言不甚准确,因一起去诗会的人除了洛长欢,还有书院里另一位教策论的许先生,以及几位青年学子。
诗会自是极为热闹的,便是她再意兴阑珊,听着一众才子高谈阔论,即景联诗,也不由感叹南地果然人才辈出,文采斐然。
在这其中,洛长欢尤为夺目,他只在那懒懒散散站着,随口接上一二,便如缀玉连珠,锵金鸣玉。
这种诗会通常也是变相的相亲会,洛长欢本就长身玉立,俊美绝伦,再有名气和才华的加持,便有美貌女子时不时多情凝睇,清词站在他身旁,都觉自己已被佳人的灼灼目光烧出洞来。
正有人寻洛长欢品评诗文,偏他今日格外耐心,不但看得认真,点评亦是句句精辟入里,一针见血,只听得请教的那位少年书生不住点头,心悦诚服。
清词索性退后几步,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间,如同开屏孔雀般的洛长欢,含笑摇了摇头,信步出了屋子。
屋外空气冷冽清新,不知何时开始,天空落了雪,江南的雪,也是细碎轻俏的,如一粒粒小小的米珠,清词站在回廊的栏杆前,垂睫盯着那被覆了一层晶莹雪珠,却不减半分灼艳的红枫,忽觉心浮气躁。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身后,含着笑意的温润嗓音问道。
清词回头,洛长话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并肩看槛外初雪,感叹了一声:这是今年姑苏的第一场雪罢。
无聊了?清词不想洛长欢看出她的心事,抿唇一笑:哪有。
脸颊虽现出了小小的梨涡,然笑意不达眼底,她掩饰般打趣道:只我又不像你们,一个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何况站在你身旁,我都快成你的陪衬了。
焉知他们不是看你?洛长欢挑了挑眉。
我有自知之明清词捂唇打了个呵欠,歉意道:我知你是带我来消遣,但我今儿实没什么精神,我还是先回罢。
不要因我败了你的兴致。
一起。
洛长欢不假思索,适才出来时我便与许先生说了,咱们先回。
左不过就这样了,统共那么些个形容的词儿,来来回回地用,听得乏了,接下来想也无甚佳句了。
说着,便率先朝外走去。
.....萧珩等在马车里,已是过了半日。
待到正午时候,忽然下了雪,赵剑瞄一眼萧珩,见他倚着车里迎枕,半阖着眼,长睫遮住了墨黑的眼眸,神情淡漠,玄色衣袖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心口上。
风渐渐凛冽,赵剑担心萧珩的身体,关切问:世子,可要进去寻夫人?等。
萧珩简短道。
赵剑只觉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忽然眼前亮了亮:瞧见夫人了。
闻言萧珩睁开眼,从车窗望过去,随即脸色更冷。
银纷玉屑,织成细细密密的罗网,网住天地众生,在那风神俊逸的男子身旁,他一眼看到了孟清词,不知那男子说了什么,她恹恹地摇头,接着那男子伸手,似从她眼睫上取下了一片雪花,放于掌心,她才扬唇轻轻一笑,清丽如一朵楚楚绽放的小花。
两人神情亲密,在这冰天雪地里自成一个世界,虽都是男子装束,可瞧上去异常的和谐。
洛长欢。
钱塘洛家的外室子,天与姿容,惊才绝艳,他的前十六年不为人知,甫一回归家族便名动江南。
然这样的男子,自然是风流多情的,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他人虽不在杭州府,西湖上却流传着才子美人的韵事。
萧珩想,清词心思单纯,若知他是这样的人,定不屑与他同行。
赵剑冒着风雪过去,说了几句后,孟清词朝这边看了过来,随即转头朝洛长欢挥了挥手,便朝着马车徐徐走来,在车前停住了。
从洛长欢的角度,她似在蹙眉踌躇,接着车帘掀起,男子的侧颜半掩在暗影里,却依然轮廓分明,线条优美,他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便顺着他的力道上了车,随即车轮滚动,慢慢驶出他的视线。
雪下得越发大了,洛长欢忽然觉出一阵寒意。
他知道她昨夜回去得极晚,她虽未说,他也未问,然以她这样谨慎的性子,能与男子深夜共处一室,她定是极为信赖此人,而她自然而然流露的牵挂与担忧,也已昭示了这是她在意的人。
然这与他何干呢?漫天风雪里,洛长欢自嘲一笑。
*车厢内的气氛却并不如洛长欢所想那般温情。
清词进了车厢后,刻意坐在车门旁,离萧珩远远的,板着一张小脸并不理会他,但天气严寒,车厢里未燃炭火,坐了会儿,她忍不住将手聚在唇旁,呵气暖了暖冰凉的指尖。
萧珩定定瞧了她半晌,因方才亲眼见她与洛长欢亲密而生的怒火稍稍缓解,他温声道:阿词,过来。
清词将脸转向另一侧,抿唇不语。
这是赵剑随意寻的一架马车,只匆匆布置了番,自不如国公府的制式阔大,车帘放下,车厢里便格外狭小幽暗,所以,也不见萧珩如何动作,他只伸手握住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便将她抱到了膝上。
清词恼怒,下意识地又要挣扎。
萧珩咳了几声,待气息平稳,才缓缓道:阿词别闹,听我把话说完。
他扣住她的腰,眼风往下一扫:若你再动,我保不准......她娇娇软软,只这么抱着便让人心生绮念。
清词眼睫颤了颤,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抛下军国大事来姑苏城的萧珩,已经偏离了她的认知,拥有了前世记忆的萧珩,似格外地固执反常,但她也不敢再动了,只抬眸冷冷看着他。
萧珩的神色称得上和煦,他似是不喜她如男子那样的束发,一手揽着她,一手松了她束发的玉冠,一头乌发顿时倾泻如瀑,他以指作梳,徐徐梳理着她柔顺的发,又将微有些蓬乱的鬓发整理好,才端详着她,满意地笑了声:这才是我的阿词。
清词贝齿咬唇,一动未动,实则心中已惊涛骇浪。
萧珩接下来的动作更令她觉得匪夷所思。
他先将她的手包住,直到那冰冷的指尖有了温度才松开,皱着眉道:你冬日里素来四肢冰凉,想来如今足尖也早没了知觉。
不待她同意,他脱下她的鹿皮靴,手上微微用力,隔着罗袜揉着她的纤足,感觉到透出热意,方停了下来,问:可好些了没?清词畏寒,确是有天一凉便手脚寒凉的毛病,如今足尖一暖,一股子暖流从下而上,脸色便透出了微微的粉,不再是刚上马车的苍白。
她不知该说什么,不自在地把脚往长袍的底下缩了缩,垂目道:好了。
萧珩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才徐徐道:阿词,肃州战事紧急,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去。
清词霍然抬头,忽见路边景色并不是通往书院的路上,惊问:这是去哪里?萧珩扣在她腰上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这是我在姑苏的一座宅子,书院这边你无需担心,稍后我代你去与山长解释。
今晚你先歇在这里。
人在他的身旁,他可以不追问她对洛长欢的心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任她与那洛长欢在一起卿卿我我。
清词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凭什么?她冷声质问:世子,您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要干涉我?我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去肃州!世子自诩为君子,便是这般对待与你毫无干系的女子,枉顾她的意志?面对清词眉宇间的冰冷和疏远,萧珩神色丝毫未变,只眸光甚是纵容地看着她,不赞同道:阿词,我们是夫妻,是有两世情缘的夫妻,怎能说毫无干系?清词讥讽一笑:世子还记得我们已经和离了么?和离么?萧珩淡淡道:彼时我签下和离书,是为京中局势所制,自是要先顾你的安危,也为让你安心南下。
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可将你护在身边,这劳什子和离书,不过一张薄纸,我来此之前,已命人去京兆尹将它销毁。
如若阿词介意,待北戎平靖,我与你重写婚书。
清词脸上失了血色,颤声道:果真?以国公府的权势,以萧珩对锦衣卫的经营,这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阿词,你在京中不开心,也来江南散了半年了,该回去陪我了,也该尽做妻子的责任了。
萧珩握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叹道。
萧珩打定主意,他的小妻子若是认真辩论起来,言辞锋利得很,与她口舌交锋解决不了问题,只徒然陷入被动,且连提起沅沅,都不能令她动半分心思,而他一分钟也无法容忍她与洛长欢的亲密熟稔,所以,他不想等了,先将她带至肃州,她的恼怒在他意料之中,然余生还长,朝夕相处,他迟早会将她的心思慢慢哄过来。
清词气得说不出话,她再一次意识到,她面对强势的萧珩,根本无处可逃,她好不容易走出那段幽暗的心路,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他却将之轻易毁于一旦。
他原本已经放手,却因忆起前世心有不甘,便要勉强她再做他的妻子,而她的反抗,他不看在眼里,她的意愿,也得不到她的尊重。
这般想着想着,她眼圈便红了,明眸一瞬,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
萧珩,你惯会欺负人!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九章她哭起来向来是让人心软的, 贝齿咬着朱唇,晶莹的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如珠子滚落。
萧珩,你能不能放过我?她哽咽着问, 一双粉拳锤着他的胸膛, 还记得避开他的伤处, 虽没多少气力,却让他心口发疼。
然萧珩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心软,若对她退让一步, 遂了她的意,以她此时对他的抗拒害怕, 再想把人挽回几无可能。
抱歉,阿词, 我不能。
萧珩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以防她哭得厉害背过气去,一面压下心里的怜惜不忍, 任她的泪沾湿他的衣襟,漠然道:阿词,我的决定断无更改。
直到清词哭得累了,他纵是被她哭得心碎成片,也未就此事退让一步。
赵剑目不斜视将马车驱进路尽头的一所宅院, 说来心酸,堂堂六品校尉, 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驾车,但谁让他是世子的心腹呢, 许舟不在, 世子的私事, 只能他上。
然这一路他如坐针毡,夫人哭得他都不忍心了,世子只低低地抚慰,也未松口让夫人留在苏州,赵剑便知,世子决心已定,有些事,要早些安排起来了。
如今这种情形下,赵剑索性令大门中开,将马车驶入内院的垂花门前停下,才禀报道:世子,到了。
车内的哭声一滞。
清词泪眼婆娑看向萧珩,眸光里有隐隐的不情愿。
萧珩略带薄茧的手揩去她脸颊的泪珠,亲了亲她的唇角:阿词必是累了,且先去歇着。
说着便抱起她下了车。
赵剑只见如缎青丝在眼前一闪,人已被萧珩抱进了屋子,屋中早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婢女,见两人进来后屈膝行礼。
萧珩吩咐道:备水,夫人要洗漱。
又俯身捏了捏清词脸颊,爱怜道:瞧你,都哭成花猫了。
阿词,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回来与你用饭。
正要转身之际,从进屋之后一直没有反应的清词拽住他的袖子,萧珩惊喜回头,却见她的唇无声地动了动。
萧珩读懂了她的意思:求你,不要去找山长。
他的神色淡了淡,一点一点拽出袖子,对两个婢女道:服侍好夫人。
,便转身出了屋子。
两人低声应是。
清词此时才觉出自己眼睛刺痛,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忽觉有无比的熟悉感,这屋子的摆设布置,分明与安澜院两人日常起居的正屋一模一样。
月门前挂着水晶帘,榻前的屏风上,是一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定窑月白釉胆瓶里应时地插着一支艳艳的红枫。
刹那间清词心中一恸,萧珩想让她重新忆起两人在安澜院的时光,可过往终究是过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婢女进来问:夫人,水已备好,可要沐浴?她身着鸦青色衫裙,相貌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着的那种长相,礼数也不过了了,可目光明亮坚定,神情不卑不亢,清词注意到她走路的声音,轻盈有力,却悄无声息。
她缓缓启唇问:姑娘从前在哪里做事?回夫人,奴婢素心,她是素染,原是国公府的暗卫。
那婢女垂头道。
清词唇角微勾了勾,方才进院子时,她眼角的余光已瞥见影影绰绰的护卫,这姑娘显然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果然如此。
说起来还是她傻。
昨日见萧珩在枫林晕倒便心生恻隐,如今细想,以萧珩这样慎密的性子,如何会孤身南下,也就是拿准了她心思简单,也怪她自己同情心泛滥,对他丝毫无防备,却不曾想,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从前,他是不会这般勉强她的。
思及此处,她幽幽叹了口气。
素心低低提醒了一句:奴婢服侍姑娘沐浴吧?清词摆了摆手,除了知微和知宜,沐浴时她是不惯用旁人的。
屏风后的小屋子里已是热气氤氲,清词褪去衣衫,将自己没入热水中,心中烦乱无比,难不成,真要随着萧珩去肃州?可那样,她会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便是在温暖的水里,她亦是颤栗了一下。
然如何破局,却是一筹莫展。
*晴鹤书院。
谢山长打开手上的拜帖,又览过信物,神情微有讶异,旋即微微一笑:不知萧少将军来此,有何贵干?冒昧打扰。
萧珩深施一礼:晚辈来姑苏城,一为接回内子,二则容后再说嘉嘉?是。
萧珩恭声道。
谢山长记起从前廖老大人的举荐信,似隐约透露出孟清词已与夫家和离的意思,然眼前这身姿挺拔的青年郎君,提起清词神色温柔,仿佛什么事都未有发生。
萧珩又无奈道:实不相瞒,内子与晚辈之间因一事起了误会,她负气南下,有赖山长照拂,如今气也差不多消了,自然是要随晚辈归家的。
谢山长哦了一声,忽然问:共事一场,嘉嘉为何不亲来与我辞行?萧珩坦诚道:内子畏寒,今日染了寒气有些不虞,且她一时半会未能转得过弯,待肃州战事结束,晚辈携内子再来与山长盘桓几日。
谢山长沉吟不语,虽她致力于争取女子读书,甚或未来入仕的权利,可有夫为妻纲这种沿袭了千年的观念在,丈夫若真要让妻子归家,她也阻拦不了,一时想起孟清词的才华,又替她惋惜。
她还是想为孟清词争取一下,遂遗憾道:在下无意打探贵夫妇之事,可嘉嘉于丹青一道,天赋甚高,于教书育人也投入了极大热情,若她从此泯没于后宅,着实可惜。
且既她不愿,既肃州有战,少将军何必勉强?对此,萧珩不过微微一笑,未予作答,谢山长便知此事再无转圜。
她深深叹了口气,神情萧索。
萧珩环视明思院,诚恳道:晚辈虽不才,幼时也曾得夫子教诲,对治学一道心向往之,闲暇之余收藏了一部分前朝典籍,如退思录,五显集等等。
晚辈一介武将,多数时间都在肃州,恐无暇妥善保管,来姑苏前,正闻山长欲修藏书楼,遂想这些典籍放在晚辈手中,不吝明珠蒙尘,若捐至书院,有志学子传承参读,也是功德一件。
谢山长眼神亮了亮,又听萧珩道:至于内子,请山长放心,晚辈不会将她拘于内宅,肃州虽有书堂,却苦无名师久矣,阿词的一身才华不会空掷。
谢山长沉默长久,道:但愿世子践行今日所言。
也请世子转告嘉嘉,晴鹤书院,永远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萧珩长长一揖,告辞而去。
他离去之后,一个白衣男子从屋中徐步走出,面色淡淡不辨情绪,他控诉道:山长,他刚才提到那退思录,你分明心动了。
谢山长不否认:我生平所好,唯书院与书籍尔。
男子哼了一声。
谢山长倏然一笑:阿诩,你素来自负,可知萧临简文才武略兼备,丝毫不逊于你。
萧临简少年成名,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物,也不算辱没了嘉嘉.洛长欢轻哼了一声:他们不是和离了么?他倒大言不惭。
论脸皮之厚,在下的确自愧不如。
谢山长瞥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嘉嘉这次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嘉嘉性子柔软,天长日久,许便会被他磨得回心转意,某人届时可就悔之晚矣。
洛长欢眉宇之间凝起一抹冷意,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片刻之后,他大步走了出去。
谢山长面上浮起欣慰笑意,转瞬又被一丝忧虑取代。
*暮色已深,萧珩踏着残阳匆匆回了宅子,径直进了内院。
院中安静得不似有人声,他不禁皱了皱眉。
素心正端着盆出来,见是萧珩,忙福身行礼。
萧珩问:夫人可用了晚饭?素心觑着萧珩的脸色,摇了摇头:夫人自回来后,只洗漱沐浴了,滴水未进。
清词的性子之倔,萧珩是领教过的。
他不欲责备素心,只抬手让她退下,自己推门进了屋子。
手拂过水晶帘,珠子轻撞在一起,叮咚的声音宛如奏乐,湖水色云纱帐里,可见玲珑凹凸的身影。
萧珩走过去掀起帐子,坐在榻旁。
清词将一张粉霞流彩如意被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背对着他,似已入睡。
萧珩温声道:阿词,该用晚饭了。
清词充耳不闻。
萧珩担心她会闷着,便将被子从她头上拽了下来,果然见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却仍闭着眼朝里,不想理他。
萧珩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故意慢声道:阿词,我知你在装睡,若再不起,我只能采取不得已的法子了。
说着,他手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摁了摁,意有所指。
接着便见她胸口起伏,霍然起身,听到萧珩轻飘飘道了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也是轻车熟路。
一双红得如兔子般的眼气愤地瞪着他,她侧过身,避开他的触碰,怒道:你是不是去寻山长了?萧珩颔首。
清词眼里便蕴了泪,欲坠不坠的,但她并不想在萧珩眼前显得太过软弱,因这于事无补。
她拼命眨回眼里的泪意,半晌,才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世子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京中贵女皆可胜任,其实前生清词做得也未必有多好。
何况,清词善妒,这辈子自己不能生也不想生孩子,却不能容忍夫君有红颜知己,什么妾侍,通房统统不行。
那么,这样的我,世子为何还执意纠缠呢?◉ 第一百一十章萧珩锐利而又深沉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他道:阿词何必贬低自己?他语气郑重, 接着道:没有红颜知己,赵璃月不是,没有妾室,没有通房, 也可以, 他抿了抿唇, 你若不想,也可以没有沅沅,只有你。
我只要有你。
赵璃月三字让她微一恍神, 仿佛这是相隔遥远的事了,萧珩提起她的语气, 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这是萧珩的退让和承诺么?她垂眸试探着道:可经过此遭,我也不愿再如寻常女子那般只呆在内宅, 打理家务主持中馈,我想追随山长,推己及身, 明经理义,让更多的女子有进学的机会。
萧珩却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了。
他起身命人摆饭,素心和素染提着食盒进来,不多时桌子上便满满的。
见清词恹恹的毫无食欲,萧珩有意无意道:秋风一起, 便有鲈鱼之思,今日有一道鲈脍纯羹, 正是时令之物。
清词不为所动。
萧珩又道:这道花雕熟醉蟹却是厨子的拿手菜了,酒香蟹醇, 鲜嫩弹滑, 阿词尝尝?他临来时, 使人问了安澜院里白露这些近身服侍的丫头关于清词的喜好,看她连秋天里最喜食的醉蟹都不看了,便知她是气得狠了。
他舀了一箸鲈羹便要送到她唇边,清词忙拿起银箸,道:我自己来。
被萧珩软硬兼施,清词到底用了小半碗饭,便放下手中银箸,她心里实在堵得难受,闷闷不语。
萧珩也未再勉强她。
两人洗漱后,清词见萧珩也坐在床边,不紧不慢解着衣领的扣子,抿了抿唇道:这里屋子不少,我身旁若是有了人便睡不好,世子爷不妨换个屋子?萧珩挑眉,似笑非笑:才半年未见,阿词如今愈发娇气了。
清词抿唇不语。
萧珩已将外衫挂在衣架上,道:睡吧。
清词抱膝倚着床栏,眼神看了看他,又朝门口看了看。
萧珩好不容易将眼前的人哄得平静下来,哪里愿意孤枕独眠,他轻轻笑了声,揽住她一同躺了下来:睡吧。
气息交缠的刹那,萧珩能感觉到清词的紧张。
他不由苦笑,美人在怀,熟悉的幽香萦绕鼻端,怎能不心猿意马,只如今,还不是时候,他今日已委屈了她,她虽不情不愿,可亦接受了随他去肃州的安排,这对他已然足够,他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逼迫她了。
萧珩在心里默诵着清心咒: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中衣单薄,清词被萧珩浓烈的男子气息环绕,又觉他的手扣在腰间隐隐发热,这样能睡着才怪了,何况她也怕萧珩一时把持不住,对她做些什么,毕竟如今萧珩的心思,她已完全无从揣测。
她一点一点的,悄悄挪离他的怀抱,在将要贴到床内侧的时候,却被萧珩一把拽了回来。
萧珩无奈,明日凌晨便要赶路,他的本意是要她早些休息,然她的小动作就没停下,到底将他心头的火气撩了上来,他索性支肘起身,如墨的眸光落在清词脸上。
清词不敢再动了,只觉心都要跳了出来,忙不迭闭眼,殊不知那颤动不止的长睫出卖了她。
萧珩低低一笑:长夜漫漫,阿词可要做点别的?说着,不待她反应,薄唇已压了下来。
清词只来得及嘤咛一声,余下的声音便被堵在了口中,千辗万磨间,她无措地将手环在他的脖颈上,这是一种亲密和依赖的姿势,萧珩心上霎时弥漫上丝丝缕缕的柔情。
她下意识的反应告诉他,她对他仍有情意。
萧珩按在她腰上的手越发紧,吻得也越发深入,她细长的眼尾染了红晕,如被胭脂氤染,又如碾碎的桃花瓣般靡丽,细碎的水光缀在睫毛上,她轻声呜咽着,萧珩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智早就溃不成军。
清词白日里道他惯会欺负人,其实说的也没错,他确实想这样欺负她,看她为他意乱情迷,为他心动身动,他只对她一人有欲.念。
直到察觉到她气息不匀,萧珩才放过她,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阿词,睁眼看我。
清词被萧珩吻得整个人如飘在云端,脑中晕晕的,又觉颈侧麻痒中带着微微的痛意,不由循着萧珩的话,一双杏眸半睁不睁看向他,水光盈盈,泫然欲泣,而她檀口微张,茫然而又懵懂的样子,更是无声的蛊惑。
萧珩被她看得忍不住又深深吻了下去,先前那些为她着想的考虑,已被眼前的媚色所惑,忘到了九霄云外。
清词只觉自己眼前的空气都稀薄了,渐渐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推了推萧珩,唔了一声:你身上有伤......萧珩会错了意,将之理解为进一步的邀请,且这会子别说那点伤本来他就未当回事,便是重伤缠身,也要先把眼前这美人关过了再论其他。
他眸光幽暗如深海,却放开了她的唇,清词这才从喉中逸出一个字痛,她指着自己微肿的唇,娇娇气气,委委屈屈控诉他。
萧珩喉结滚动,柔声安慰:阿词别紧张,过会就好了。
他的手隔着中衣察觉到有微微的潮意,知她紧张至极,他不动声色,极耐心地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直到感受到怀里的躯体重新柔软放松,才低头,用唇齿一粒粒解开她的衣扣,玉山高处,小缀珊瑚,眼前美景,迷人眼,乱人心。
萧珩凝视了片刻,贴在她耳旁浅浅呢喃了一句,清词起初没听清,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不觉大为羞恼侧过了脸。
因这人说得轻薄:阿词瞧着,却是比从前丰腻了一些。
阿词从前是清瘦佳人,加之有着心事整日郁郁不开颜,虽曲线玲珑,摸上去还是硌骨头的,只让人于情浓之时也备生怜惜,生怕用力过大伤了她。
半年多未见,瞧着虽还是纤细的样子,可衣衫之下,手抚上去的感觉却有了流畅的曲线,该有肉的地方有了肉,只那腰却越发细了,似轻轻一折便能折断。
萧珩是又爱又恨,自己为她在北地思念成魔,备受煎熬,折小没良心的,在江南这日子过得着实舒坦,想到此处,他恨恨地低头啮咬了一口。
屋内温暖如春,可裸露的肌肤仍因微凉的空气起了轻微的颤栗,清词吃痛,从迷乱中略略清醒,对上萧珩炽热的眸光,瞬间意识到自己在与他做什么,也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凭什么,他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她又暗暗唾弃自己,他都这样对她了,她还为因他的挑逗而心神俱失,那她又与从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怪萧珩这样对她!她剧烈挣扎起来,抬臂推他,带着哭腔道:走开,我不想见你。
涔涔泪水与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交织,枕上湿漉漉的一片。
帐内旖旎气氛渐散,萧珩眸中的热切一点一点冷却,见她又羞又气泪淌个不停,失去的理智回来少许,不由有些懊悔: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对着她竟丝毫没有自制力。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阿词,别怕。
翻身躺了下去,搂紧了她,怀里的娇躯仍在微微颤抖,萧珩叹了口气,亦是为了将自己的心神,从那难以纾解的欲.望中转移,他启唇缓缓道:阿词,我与你说说肃州罢。
怀里的人未吭声,只低低地抽泣,萧珩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从未去过肃州,偶尔听母亲或晴姐儿说过,许便觉风沙漫天,粗糙荒凉,其实肃州,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与京中的繁华精致,江南的山明水秀相比,并不逊色。
一年四季,格外分明。
肃州城外几百里,便是甘加草原。
春日的风虽然强劲,可融化了冬天的残雪,便开始柔软,草木萌芽,大地苏醒,当枯黄转成苍绿,草原的颜色便缤纷热闹起来,繁花如织锦毯,而羊群在里面上上下下,便如飘动白云一般,待春风悄然离去,进入盛夏,天空更加明朗,苍穹之上,蓝到透明,而穹顶之下,甘加草原绿草如茵,一碧万顷,翠色流入天际,无边无尽。
而秋冬两季,虽然苦寒,却亦有着不同的风景,我先不说,你去了便知道了。
阿词可信我?这一战,我定将甘加草原纳入大周版图,届时你我策马驰骋过长风劲草,方知天地之浩大,己身之渺小,吾生须臾,于茫茫宇宙间,个人的悲欢不过沧海一粟。
清词的哭声不知不觉停住,她沉默着,心里说:我信你,驱逐北戎,建不世功勋,这是你前世便能做到的事,今生你会更早获得这一荣耀。
边城的月看起来也有京中不同,极大,极圆,极清冷,照过战场,照耀千古,若是人站在城头,只觉一伸手便可摘月.......许是萧珩的声音太过低沉温润,清词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她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微的心动,临睡前,她只迷迷糊糊地想:肃州听上去,也是曾经的她很向往的地方啊。
可惜,是曾经啊。
作者有话说:作者:会有反转哒!放心!近日评论区随机掉落红包,◉ 第一百一十一章天蒙蒙亮, 清词便被萧珩唤醒。
萧珩已穿戴齐整,正在束着腰带,见她脸上尚且带着一分刚刚起床的迷茫,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头乌发散乱地堆在肩头上, 捂着唇打了个呵欠, 于不经意的妩媚风情之外,又透着一丝少女的娇憨,这是一道独属于他, 在闺房之内方能看到的美好景致,萧珩心中顿时柔软如春水。
他接过素心奉上来的温热帕子, 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边为她擦脸边笑问:还这么迷糊?我们要赶路了。
素心素染垂头, 眼观鼻鼻观心,世子素日里冷若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想私下里与夫人相处是这般情形。
清词喃喃重复了一句:赶路?温热的帕子拂在脸上,湿意让她的眸光逐渐清醒,她的心骤然一缩,果真要随萧珩去肃州么?她真的很想留在姑苏城,留在晴鹤书院, 可她无法说服萧珩改变他的决定。
她全无兴致,任素心素染为她梳了个勉强过得去的发髻, 手艺自然是与知微相距颇远,萧珩还有闲暇在旁边看着, 含笑道:赵剑带着知微直接出城, 届时我们会合。
冬日凌晨, 雪清霜洁,呵气成冰。
清词裹着厚厚的斗篷,低头进了马车,她唇线紧抿,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萧珩。
萧珩相信铁杵磨成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沿街的人家的还未起,周遭一片安静,只车马粼粼驶过的声音,分外清晰。
萧珩骑着马,想从车窗看一眼清词,却发现清词早将车窗的帘子放下,不禁无奈一笑。
车内铺着厚厚的毡子,清词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忽然想起顾纭曾经在公主府说过的一句话:将一切交由命运,彼时她自信可以改变顾纭的命运,长望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到头来,所有的努力皆化为虚无。
和萧珩也是这般,聚,散,离,合,只到了如今,爱与恨都不是最初滋味,便如幼时,曾经很想很想吃却吃不到的糖糕,有一天终于吃到了,竟觉不过如此,也不知萧珩几时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沉重的城门被打开,马车出了城,驶向与晴鹤书院相反的方向,清词脸上掠过一丝怅惘之色,她在书院的每一天都很忙碌,忙着备课,忙着教课,忙着与谢山长聊天,忙着和洛长欢斗嘴,很久没有这种茫然不知前路的感觉了。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前方的马吁地一声。
清词顺着惯性往前一倾,差点碰到了车壁上,素心忙道:夫人,奴婢先下去看看。
说着灵活跳下了车辕。
然她这一去久久未回。
车厢外更加安静,虽然马车四周都是护卫,可此时竟不闻一声,清词不知为何,心跳怦然,她手按在车帘上,不顾素染的劝阻,正要下车,忽然于这极致的安静中,一道优雅而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清亮亮传入她的耳中。
军国大事,洛某不敢置喙,但请将军临去之前,留下她。
清词的眼神亮了,她从未将希望寄于旁人身上,可亦从未有一刻觉得洛长欢如此给力。
她不再犹豫,唰地掀开车帘,跳下了车,果然一眼便看到了洛长欢。
晨曦初上,他一人一剑拦于车马之前,白衣胜雪,被渡上一层淡淡的金光,风吹拂他宽大的衣袖,飘飘若仙,这一瞬,他如神祇,拯救她于人生的至暗时光。
两人目光相汇,清词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
她?萧珩淡淡问。
他玄衣箭袖踞于马上,本身就气势迫人,身旁护卫虽布衣简装,可都跟着他上过战场,无形中有一股肃杀之气。
然洛长欢视若无物,他唇角勾起:我与将军心照不宣。
她是将军前妻,也是我的心上人。
他看向孟清词,柔声道:卿卿,过来。
洛长欢在前妻两个字上顿了顿,似别有意味,然当他含笑说心上人时,清词忍不住一哆嗦,洛长欢还能想个更蹩脚的理由吗?她内心深处实不情愿随萧珩去肃州,听到洛长欢这样说,犹豫片刻,下意识地便要过去。
萧珩目光居高临下,将孟清词的神色变化清晰看到眼中,他看到她跳下马车,在看到洛长欢的一刹那点亮了眸光,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却是朝着另一个男子,他察觉到她毫不犹豫便要离去的脚步,似踩于他的心上。
萧珩冷声道:阿词,回车上去。
清词满腔希翼登时被泼了冷水,意识到洛长欢武功高强,但萧珩也不弱,且萧珩这边人多势壮,他却只孑然一身。
可他为她而来。
或许是出于共事之情,或许是出于侠义之心,无论如何,她不能辜负他这番心意。
想到这里,清词转身看向萧珩,浅浅笑着,却坚决摇了摇头,轻声道:萧珩,你该知道,我不愿的。
如若她能想出别的法子,她绝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萧珩难堪,只昨日自被萧珩带到宅子后,护卫森严,又与他说不通,她苦思冥想未有脱身之法。
洛长欢是她此时唯一的希望,纵然不成,也要一试。
说完,她提起裙裾,朝着洛长欢小跑了过去。
心若沉渊。
他不愿意正视的真相,残忍揭开了面纱,昨夜荒唐竟如一场春.梦,梦醒便风流云散。
赵剑听到周围抽气的声音,只觉头皮发麻,说来,世子强行带夫人回肃州的做法固然不对,可夫人这样明晃晃的打脸,不吝于彻底的决裂。
鉴于萧珩未曾下令,一众护卫也未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孟清词飞奔到洛长欢身旁,才停了下来。
这些都是萧珩的心腹兵士,亦是百战沙场的血性男儿,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今日眼见这种场面,是可忍孰不可忍,皆都看向萧珩,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把这敢与世子抢夫人的小子斩于马下。
清词嘴唇微动,说了多谢二字,洛长欢不禁挑眉一笑,他本就容貌昳丽,这一笑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便是再看他怎么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实在好。
他道:你答应了给我做点心。
清词道:回去便做。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自有随意不拘的熟稔。
赵剑心中升起对世子的深深同情之意,寻思了片刻,忽然想起知微。
昨儿她吵着要去找孟清词,然而世子与夫人久别重逢,岂能容他人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哄着这小姑奶奶同意去肃州,赌咒发誓今天早上她在城外便可以看到全须全尾的孟清词,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收拾了东西,随着他出了城。
他朝身后看去,却早不见了知微,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一眼看过去不由气结,这小丫头正在清词和洛长欢身后,一脸欣慰的姨母笑。
这一霎,赵剑忽觉自己与萧珩一样情路坎坷难见光明。
人总是有得陇望蜀之心的,先前他不过是寄希望于以军功博晋升,便回来下聘,抱得佳人归。
不料世子一番操作,眼见有希望一路同行,他心中窃喜不已,如今又被洛长欢破坏,希望越大,失望愈大,他简直不忍看萧珩此时的脸色。
萧珩长久沉默,久到洛长欢都觉得今日此行有些太过顺利了,然他懒得细想,当下也不废话,朗声道:好。
又朝萧珩拱手:多谢世子成全,在下告辞。
说完拉起清词的手,便要转身离去。
清词下意识地要甩脱,然一瞥之间,洛长欢眸光中有威胁暗示之意:演戏!你想不想走!清词瞬时安静,任洛长欢牵着她的手,朝外走。
慢!随着萧珩这不辨情绪的一声令下,铿锵刀剑出鞘,封住了两人前路。
洛长欢神色未变,懒懒散散转过身来。
清词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荒谬的感觉,如今的情形,仿佛是她与情郎私奔,却被正头夫君逮住,下一步就要被捉回去家法处置。
但她分明如今已是自由身,理不直气不壮的,应该是萧珩吧?萧珩并未理会洛长欢,而是朝着清词伸手:阿词,过来。
清词退后一步,她知此时是关键时刻,若是有一丝犹豫动摇,她将再也不能离开萧珩,一生只能遵循他的意志,直到他厌倦主动放手的那一天。
她想赌,赌以萧珩的高傲和自尊,若她亲口承认对他人有情,必不会再纠缠不休。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若有若无的歉疚,裣衽行礼,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既与世子和离,我已是自由身,我与洛......她温柔看向洛长欢,我与他两情相悦,实不愿随您去肃州。
萧珩一怔之后,连连冷笑了几声:好!好!好!他倏地抬手。
孟清词的确没有见识过萧珩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另一面。
她眼中的萧珩,便是强势中也不失温柔,愤怒时也未伤她分毫,是以两载夫妻,纵然分离,抛开情感纠葛,他在她心中亦是具有君子之德的人。
也因此,当漫天刀光剑影,转瞬将洛长欢的身形团团围住,将她与他隔开,清词惊愕得睁大了眼。
待反应过来,她怒道:萧珩,你快让他们住手!今日的萧珩似乎是用坚冰雕成,维持着沉冷无波的神色,闻言,他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阿词在担心他么?若是素日,清词是能察觉出萧珩森然话语下流淌过的哀伤,以她的性情,许会斟酌更柔和的言辞,不让矛盾激化,然此时她关注点在被围攻的洛长欢身上,对萧珩的做法甚是不满,闻言道:自然!世子何必迁怒于无辜之人!无辜之人?萧珩口中咀嚼这四个字,又是一声冷笑。
无辜之人,岂配得到她如此情深意挚的关切?况那洛长欢,当着他的面,连心上人三字都敢出口,萧珩咬牙,缓缓启唇道:我想杀了他。
这句话一出,他便对上清词惊骇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知她感受到他此刻不加掩饰,汹涌而澎湃的杀意。
◉ 第一百一十二章虽知道萧珩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但清词仍心中一寒,只觉自己越发不认识萧珩了。
一阵怒气涌上头顶,她道: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活了!洛长欢武功之精妙, 其实远在清词想象之上, 他对付这些人轻而易举, 他迟迟未回击,只是因摸不出萧珩的深浅。
据他所知,萧珩熟读兵书, 谙善布兵作战,自身也是武艺卓拔, 但他的武艺,是战场上的杀敌之术, 并不是江湖中人所推崇的武功。
然此时萧珩未动,他却觉得传闻不可信,并不是这么回事。
洛长欢手中剑轻点, 护卫的武器纷纷脱手,清词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心思陡然一转,变攻为守,于腾挪躲闪之间, 不忘感动道:阿词,能与你同生共死, 此生别无他求。
清词以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萧珩早已瞧出自己的护卫奈何不了洛长欢,从理智上, 他也知清词只是话赶话, 冲口而出, 可即便如此,胸口未愈合的伤,依然因她这句话而隐隐作痛。
他清冷的声音道了一句:退。
原本进攻的护卫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洛长欢暗暗心惊,萧珩武功如何且不论,单单这治军令行如臂指,便不可小觑。
一剑呼啸而来,如雷霆震怒,江海凝光,萧珩人本来在马上,倏忽之间却到了洛长欢面前,剑锋直指咽喉,洛长欢本可以躲避的,却选择了不闪不避。
清词曾经见过萧珩舞剑。
桃花影落,落英缤纷,剑气纵横,是初见,后来,新婚燕尔,练武场上,竹林之间,她怀着一腔爱意,凝望他潇洒飘逸的身影。
再后来,萧珩入了锦衣卫,更多用的是刀,清词从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但不妨碍她觉得私心里认为萧珩十八般武艺皆通,剑术高超。
其实她只是看了热闹,于此道完全不通,她看不出萧珩此时的剑势虽凌厉,试探之意却多过杀意,只是觉得本能的危险,情急之下,她不假思索,冲到洛长欢面前,为他挡住了萧珩的剑。
萧珩一惊之下,生怕伤了她,剑气回撤,便是这样,清词也觉脸颊处似有风声掠过,不由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剑气停,杀意尽,风声已静止。
她在他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里看见萧索岁月,震惊,愤怒以及无尽的伤痛,恍惚之间,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又似是她的错觉。
他轻声问:这是你的选择?他知道她脱口而出的许是气话,可于生死时刻的抉择和保护,他再难欺骗自己不是出自本心。
她曾深深爱慕于他,可这份爱温柔而理性,冷静而克制,于对他失望时就绝情离去。
他曾以为,她便是这样的人,不会有太过激烈的情感,但如两心相照,静水流深,亦可得岁月长远。
她抿紧了唇:是。
这辈子她誓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活,但不知为何,仍于这一刻心如刀绞。
萧珩又问:两心相悦,同生共死?她答:是。
她的眼波清澈,印她内心所想。
一口腥甜涌到喉间又被强行压下,萧珩只觉讽刺,他曾以为,记起前世是为弥补,是为再续情缘,却原来,是惩罚,是让他再一次明了心事寂灭,你我缘尽。
这一放手,塞北江南,永无相见之期。
但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好。
他涩声道,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赵剑欲去追萧珩,临别看向知微,知微却蹬蹬跑到了孟清词身旁。
赵剑便感受到了萧珩的心灰意冷,他想,无论他待她怎样好,在她心里,都是比不上夫人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于这一遭,世子和夫人再无可能,他和这个小丫头,也没戏了吧?他蔫蔫上了马,没精打采,忽然听到身后知微大声喊:我等你!一刹那,心中乌云散,霁月明,他猛然回眸,见她冲他拼命挥手,笑容灿烂。
他陡然而生无穷力量,眼里发着光,再不迟疑,打马去追萧珩。
*萧珩带着他的人马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
初冬的姑苏城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赌赢了。
清词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汗透重衣,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洛长欢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靠在了知微身上,闭上眼,虚弱道:能这样......再好不过。
他有他的荣耀人生,她有她的平静生活,相忘于江湖,再好不过。
只是,心里这种像是被块垒堵住的感觉,着实难受。
洛长欢斜睨了她一眼:这就过河拆桥了?清词这才记起洛长欢,不由歉疚,毕竟没有洛长欢,萧珩不会这么容易死心。
她展眉朝他笑道:多谢你。
算起来,洛长欢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应是我第三回拯救你于水火之中了?算......是吧。
感激之情尚未褪去,她已经戒备地看向洛长欢,他不会再提出向上次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罢?于是她赶忙道:刚才形势危急,我怕他真对你不利,那些两心相悦,同生共死的话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哦?洛长欢似笑非笑。
萧珩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好不好?他的故意示弱,萧珩瞧出来了,她却没瞧出来,真够笨的,就这样山长还总夸她灵秀,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
只,心中仍漾起些微感动,便是为她而来,其实是出于自己的心意,与她无关。
她待他虽无男女之情,却仍能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这是一种甚为温暖的感觉,那一霎连这潮冷的冬天,都没有那么冷了。
咱们就是共事之情。
她知洛长欢生平最怕女子纠缠,当场表明心迹,想了想又道:阁下大恩,我自然是要报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只阁下慢慢想,咱们先回去。
厚厚的大氅也挡不住外头的寒冷,她想,原来南国的冬日,也是这般冷啊。
回头就见知微亮晶晶的眸子,仍望着赵剑离去的方向,清词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丫头,瞧什么呢?知微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性子开朗,倒是没觉得羞涩,坦率道:原整日在眼前晃着,觉得他烦,这一走,又觉得有些无聊。
这才是爱情起初最美好的模样罢?清词此时满腹心事,也不由微微一笑:回罢。
三人正要转身回城,忽听得得马蹄声响,清词回头便见赵剑竟去而复返,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在赵剑身后并无旁人。
赵剑下马走到她跟前,行礼后从怀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笺:夫人,世子嘱我交给你。
清词不想接,赵剑却很坚持,大有她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他道:世子说,夫人收下,此后便是一别两宽。
清词眼睛一热,她接过信笺,轻声道:好,以后不要唤我夫人了。
虽然是这么回事,可赵剑也不知如果不唤夫人该怎么称呼孟清词,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他挠了挠头,又看向知微:那个......我走了。
知微本来只是有些不舍,但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氛围有些伤感,也红了眼圈,却口是心非道:不是已经道别了么?那......我真走了。
赵剑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道,说完他转身上马,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孟清词:孟......夫人,可还有什么对世子说的?清词摇头,也不想计较所谓的称谓了,但看赵剑仍目光灼灼看着她,便缓缓道:世子身上有伤,提醒他按时用药。
......就不要再提起我了。
赵剑颔首:是,夫人多保重。
他又看了眼知微,才掉转马头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人影就消失在路尽头。
知微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娘,咱们也走罢。
洛长欢哎了一声: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便看到清词眨了眨眼,似眨落了一滴水珠,旋即她唇角翘起,语气轻松道:抱歉,真的差点把你忘了哦。
她有些急迫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的?洛长欢不喜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懒懒回道:是山长。
他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你那......他本想说你那夫婿,但不知为何不想从自己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捐了数百卷前朝典籍给书院,山长便心动了,连你不辞而别都无可无不可。
要不是我,呵呵。
话刚落下,清词停下脚步,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你。
洛长欢被她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倒也不必如此。
清词认真道:洛兄高义,清词铭感于心,若洛兄他日有事,清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暗下决心,回去就让知微去买这市面上最好的佐料,用最好的面粉,来兑现自己未兑现的承诺,因此又道:洛兄,往后你想吃什么糕点,尽管与我说,我一定想着法子为你做出来。
洛长欢欢问:怎的你开了个点心铺子?清词摇头,认认真真对他道:那倒不是,太辛苦了做不来,但往后,只要在书院共事一日,你的点心,便被我承包了。
◉ 第一百一十三章晴鹤书院。
夜色静谧, 烛光明亮。
知微注意到清词拆开信笺后,便沉默了一晚上。
世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以世子的风格,若不是表诉衷情,写什么能写这么厚厚的一沓呢?待临睡时,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清词瞥了她一眼, 默不作声地将信笺递给她。
知微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有厚有薄的纸张, 只看第一份,她便瞪大了眼睛,再看第二份, 第三份,她不禁惊呼出声:姑娘, 世子是将南方的产业......许是吧。
知微又惊讶道:原来濯素园早就被世子买下来了。
不但有濯素园,也有她昨日呆的那所宅子, 还有一些田产地契,萧珩都过户到了她名下,看上面落的日子, 很多都是和离之前就办好的,也有一些是她们到了杭州府才置办的。
如今想来,赵剑时不时会离开几日,便是为了去处理这些事罢。
萧珩,很早就打算着将她送至江南, 也许蒋大人一家的尽心照拂,也是因为他的托付。
她能在江南过得这般随心惬意, 几乎就没遇到什么坎坷,都是因他已在她身后, 将诸般事宜都打点妥当。
清词一时不知心中是何种滋味。
然而她仍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走出宅门, 见识过与从前不同的风景,唤醒那个少女时期的自己,她不愿再仅仅以萧珩妻子的身份,在国公府,在他的身后度过这一生,她想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目光落在这一摞田产地契上,她想了想道:这些贵重之物,若以信件寄回京中未免有失。
待问问蒋夫人,年下若是往京中送礼,便请她寻妥当的人,帮忙带给顾公子吧。
顾子琛是萧珩的至交好友,届时她去信解释清楚,顾子琛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说起顾子琛,清词心情略略轻快:听说晋康的宝宝出生了,是个儿子,她还很遗憾呢,她原本期待是个女孩儿来着,阿珍也是个儿子,这真是巧合了。
你记得提醒我,这几日画好图样,打两个金锁,届时随着年礼一起送回去。
烛光下,她眉眼弯弯,真心实意为她们二人欢喜,又遐想道:纭儿来信,说她也有了身孕,真好。
上辈子,纭儿伤了身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恍惚记得,睿王入主东宫后,似乎将次子记到了她名下,这辈子,她与顾纭仍有许多事不能够如意,但这个孩子,已是命运丰厚的馈赠。
知微忽然替她难过,忍不住道:姑娘您总是替别人操心,也该为自己打算一番,既已与世子说清楚,我瞧着洛公子对姑娘颇有情意,日常相处多有体贴,姑娘您对洛公子呢?清词一愣,呵了声:他?洛长欢看谁都是一副眉目含情的样子吧!他对她是有一些不同,不过是因他虽拈花惹草,却又不喜女子对他生情与他纠缠,而她,恰好明晃晃地表明对他无意,日常相处,便少了顾忌多了随意。
知微又道:不过听说洛公子身世甚是曲折,钱塘洛家也是大家族,姑娘若是嫁过去免不了辛苦。
想到姑娘届时是二嫁,更加不会那么顺利,长长叹了口气。
清词讶异地看着知微,一晚上的伤感不由去了大半,她用力戳了戳知微的额头:整日瞎想什么!知微不服气道:我这不是为您着想吗?知宜如今已是大掌柜了,若我将来不在您身边,谁来照顾您哪?嗯.....你家姑娘我也没有那么差吧?清词顿时郁闷,又佯怒道:知道你恨嫁,少不了你的嫁妆。
你且放心,我在书院呆得好着呢。
谁恨嫁!明明人家是好心......知微羞恼,便要过来咯吱她。
清词笑着躲开,两人闹了一会,清词理着鬓发道:傻丫头,女子的归宿,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呀。
知微有些不解:洛公子,也是极出色的。
清词微微一笑,却并不打算再做解释,她起身,推开窗,呼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将一切交给时间,或许,时光荏苒,她终是会忘记他,再遇上让她心动的人,也或许,她便在书院教书育人终老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杭州府。
蒋宅内,虽时值隆冬,可从上到下,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洋溢不住的喜气,无他,大小姐要成亲了。
蒋梦笙是她为数不多能谈得来的朋友,蒋家又在她来到江南后多加照顾,虽说是有萧珩的嘱托,可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她是能分得清的,也因此,清词精心准备了贺礼,提前几日就向谢山长告了假,本打算送了礼便回书院,未成想被蒋梦笙苦苦挽留。
蒋梦笙清瘦了不少,兴致寥寥,她道:清词姐姐,你陪着我好不好?我这几日也不知为何,睡不好吃不香的,我都不想嫁人了。
蒋梦笙的院子和闺房俱妆点着红色的锦缎,绣着龙凤的大红嫁衣挂在衣架上,金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本该欢欢喜喜的新嫁娘,却有些面带不安。
清词明了她这种越临近成亲越害怕的心情,温言道:阿笙,莫怕,伯母许是和你说过,女子出嫁前许都会觉得紧张,这是人之常情。
陈小公子甚是温和俊雅,你们都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了,彼此的脾性也熟悉,陈家二老也都是性子慈和的老人家,这么细想,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蒋梦笙一寻思,的确是这么回事,转念她又怏怏不乐:可我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她眼中掠过一抹惆怅之色,舍不得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她忍不住嘟囔道:我觉得自己还小呢,也不知父亲母亲为甚这么着急将我嫁出去!清词笑她:都是在杭州府,你们两家也相聚不远,往来极方便的,我当时......她戛然而止,起身道:书院还有一些事儿,我去前面与伯父伯母告辞,便回苏州,待你成亲后,我再来看你。
蒋梦笙不舍,但清词去意坚决,只得随着起身送她,便见蒋夫人正走进来。
母亲,蒋梦笙娇声道:清词姐姐要走呢。
清词给蒋夫人行礼,笑道:先前来的时候,伯母正在忙着,我便没去打扰,恭喜伯母,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蒋夫人心中疑惑,她记得萧珩夜访蒋府那日,曾提过要接孟清词至肃州,只如今人竟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也不知两人到底是何情形。
但人家的私事,她无意打探,只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亲热道:这几日正要打发人去接你,阿词来得正好,这次回来,定要过了年才许回书院。
清词微笑道:伯母厚爱,原不应辞,只年下书院事务亦是繁多,山长年龄大了,难免力有不逮,我在,多少能尽一份心力。
谢山长一生未嫁,据说她亦是出身江南一带的大家,但清词听书院的先生说,谢山长的父母早已不在世,她与本家极少来往,往年学院放假后,谢山长也从未回过本家。
蒋夫人嗔道:阿词去了才多少时日,话里话外便都是山长,与伯母生分了。
这样罢,你的一番心意我不阻拦,但梦笙成亲在即,你总该陪她几日罢。
她常说,素日里与她最好的便是你和阿彤,阿彤远在京城,又刚有了孩子,显然是过不来了,如今只你在了,也就三四日的功夫,耽误不了你多少事。
清词为难:伯母,我如今......她有些疑惑,蒋夫人应是清楚她与萧珩和离一事的,她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人家的婚礼上,并不合适。
我知道,可南方并不在意这些,蒋夫人满不在乎,梦笙更不介意。
她心疼地看了眼蒋梦笙,这孩子心思细,你陪着她,也能多开解开解,伯母拜托你了。
清词有些犹豫,又见蒋梦笙眼巴巴看着她,心中不忍,道:那我且多住几日,只先与伯母说明,梦笙成亲那日,我便呆在自己院子里,成不成?蒋家人口少,她来之后蒋家为她安排的院子,至今还保留着。
随你,在这里你莫拘束,只当成自己的家。
蒋夫人一口应了。
蒋梦笙高兴起来,抱着蒋夫人道:还是母亲厉害,帮我把清词姐姐留下了。
蒋夫人细心地她整理衣服上的褶皱,又嘱托了丫鬟,才道:前头还有事,我知道你们小姐妹有体己话要说,就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了。
说着便款款起身离去。
蒋梦笙因为清词同意留下,很是欢喜,两人送蒋夫人出了院子,便回了屋子,蒋梦笙兴致勃勃道:我瞧瞧阿词姐姐送了我什么?除了簪环首饰之外,清词还给蒋梦笙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副是她的小像,画上少女拈花微笑,用了向洛长欢学的西洋油画的技法,画的人物极为立体,远远看着便如真人一样,连蒋梦笙的丫鬟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蒋梦笙爱不释手,笑道:原来清词姐姐也会画这种西洋小像啊,原来我只知道我小舅舅会画,本想着让他帮我画一幅,他倒好,总是推脱,早知道就不求着他了。
清词心中一动,西洋画从泉州传过来之后,因画风与侧重与大周传统技法全然不同,并未得到广泛的流传和认可,她所认识的人中,也只洛长欢甚为精通这一技法。
难道,梦笙的小舅舅也会吗?不会这么巧吧。
◉ 第一百一十四章孟清词正要开口询问, 蒋梦笙的丫鬟沛菡带着厨房里的管事进了院子,原来她近些日子在密集培训中馈之道,虽有临时抱佛脚之嫌,但学总比不学好, 清词只得先将疑惑放下, 笑道:你忙吧, 我今日为了赶来瞧你,起得极早,先去歇息会儿, 晚饭再过来陪你。
遂带着知微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屋子洒扫得一尘不染,被褥都焕然一新, 熏着清雅宜人的香,服侍的亦还是她刚来时的两个婢女, 见到两人进了院子,亲亲热热地行礼道好,拉着知微的手问一路的心路, 清词笑了笑,蒋夫人,实在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也是一个极周到妥帖的人。
待屋子里只有两人的时候,知微觑着她的脸色, 欲言又止。
清词捧着热茶,优哉游哉看窗外, 喜鹊落在一树绽放的红梅上,笑吟吟道:喜上眉梢, 还真是应景呢。
知微终于忍不住了, 轻声抱怨道:蒋夫人素日周全, 怎么这么不体谅人呢?她担心清词触景伤情。
都是一片爱女之心罢。
清词悠悠道。
何况阿笙是这么单纯的姑娘。
看到蒋梦笙,便如看到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天真浪漫,但愿她一生不经世事磋磨,也无风雨也无惊。
知微愣神,旋又叹了口气:也是,蒋姑娘着实招人喜欢。
日子如流水,倏忽滑到了成亲前夜。
这一晚,按照风俗,应是母亲陪着女儿入睡,说说母女间的私房话,然不巧再前一晚,蒋夫人许是劳累过甚,染了风寒,一日里头重脚轻,到了晚上更是微微发起热来。
蒋梦笙便要侍疾。
蒋夫人喝了药,额上盖了帕子倚在床头:你明日成婚,哪能今晚熬夜,她犹豫着道:让杨妈妈陪着你吧,有些事也该与你讲讲。
杨妈妈曾经是蒋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如今是蒋府的管事妈妈。
不要,我陪着母亲。
蒋梦笙依恋在母亲榻旁。
蒋夫人心中又是伤感又是不舍,但风寒的药有安神的成分,她阖目半晌,才温声道:阿笙今日让母亲歇歇好不好,明日的大礼才能养足精神,好好送你出嫁。
杨妈妈若过去照顾我,母亲这边可就没有贴心的人了。
蒋夫人心中熨帖,笑道:若不然让你姨母陪你好不好?蒋梦笙见母亲精神不济,也不敢再坚持了,但她的几个姨母都只是蒋夫人的庶妹,她与她们着实不甚亲密,想了想,眼睛一亮:我去找清词姐姐。
蒋夫人皱了皱眉,蒋梦笙已经起身朝外走了:母亲您好好休息,我明早便来看望您。
她提着裙裾翩然而去,杨妈妈看着她的背影,皱眉对蒋夫人道:孟家夫人如今这个情形,合适吗?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乖乖女,她不想这孩子触一点点不好的霉头。
蒋夫人想起那夜眼神锐利声音清朗的男子,提到孟清词时眼中流过的绵绵情意,摇了摇头:随她去吧,阿词是个好姑娘,她什么都明白的,体谅我的这片心,也包容阿笙的单纯。
她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月老的红线,可没那么轻易断的,再者,从私心里,我乐见阿笙与阿词交好。
她心中另有一层隐忧,京中祈王一党势力渐盛,若不是祈王没有子嗣,许早就会入主东宫了。
而近些日子,蒋大人回府一日比一日晚,回府时亦是满面疲色,却顾虑着女儿即将出嫁,并不在她们面前流露,每每说起都是佯装无事。
想到这里,蒋夫人叹了口气。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杨妈妈道:差点忘了,你把那压箱底的册子给阿笙送过去,小姐妹们之间悄悄说一说,她便明白了。
杨妈妈道:也只得如此了。
*清词已换了寝衣准备入睡,便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声,随后蒋梦笙进了屋子。
清词讶然:新娘子怎么过来了?沛菡面带歉意,解释蒋夫人发了热,蒋梦笙执意过来。
清词抚额,蒋夫人说一声不忌讳便不忌讳到了十分,但看着蒋梦笙,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着道:我陪你回你的院子罢,不然明早,全福夫人来了,找不见新娘子了,岂不大吃一惊?蒋梦笙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成,如今那屋子装饰得太喜庆了,我瞧着心里头便发慌,我在清词姐姐这里凑合一晚,明儿凌晨早点回去不就成了。
说着便倒在了床上。
清词无奈,只得吩咐准备一应洗漱之物。
蒋梦笙方洗漱完,清词便见杨妈妈来了,进门便朝她行了一礼,她还来不及诧异,杨妈妈起身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感激道:姑娘性子娇惯,拜托夫人了。
清词万万想不到自己还能接此重任,只觉尴尬至极,连连摆手:还是妈妈来罢,我不成的。
杨妈妈瞧了坐在妆台前通发的蒋梦笙一眼,苦笑道:我讲的,姑娘不听啊。
清词想了想:这样罢,妈妈先大致给阿笙讲解一番,若她再不明白,我私下里再与她分说。
也只好如此了。
杨妈妈道。
待蒋梦笙换了寝衣,清词屏退左右服侍的婢女,杨妈妈关上了房门,两个人如此郑重其事,蒋梦笙不由好奇:有什么事吗?杨妈妈豁出一张老脸,打开册子讲起上面的图片,她说了一盏茶功夫,但看蒋梦笙显然没听进去,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看她,又看看图片,嫌弃道:这上面的人怎么都不穿衣裳啊,画得也不怎么好看,差清词姐姐的丹青远了。
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清词微笑。
杨妈妈败下阵来,草草几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将册子塞到蒋梦笙手里:好了,你再细细看看,明儿洞房用得上的。
便落荒而逃。
清词愕然,没想到杨妈妈的战斗力如此之弱。
她又瞥眼蒋梦笙,见她兀自皱眉研究,心里暗暗好笑。
他们的姿势好奇怪啊......她嘟哝道,忽然呀的一声,清词便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如避瘟般将那册子扔到了地上,捂着脸道:我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她逃不开。
清词认命,当年沈氏讲得就潦草,以至于她新婚之夜一知半解,见蒋梦笙又是害羞又是惶恐,只得扮演知心姐姐角色,揽过她的肩,细细告诉她:其实这没什么,只是程朱理学提到存天理,灭人欲被断章取义了,才让这事儿显得难以出口,实则这周公之礼,夫妻敦伦是再寻常不过的人生大事。
蒋梦笙问:可这事很难受是吧,不然画上的人儿表情怎么这般痛苦?实则这个时候,稍有点风骨的画师是不屑画这秘戏图的,平心而论,蒋夫人送来的这本册子已算得线条流动,刻画精细了。
第一回许会有些难受。
清词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低声道:每个人感受不同,但只想着这是你想共度此生,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欢愉便多过痛苦。
她忽觉怅惘,点了点蒋梦笙鼻尖,笑道:话本子上不也写了么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余下的便得你自己去体会了。
两人头并头地躺下,清词冲蒋梦笙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
知微在外屋听见两人嘟嘟哝哝,忍不住出言提醒:早些睡罢,明早蒋姑娘还有许多事呢。
蒋梦笙便偷偷吐了吐舌头,忙吹了灯,清词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许是因歇了午晌,她一时半会尚无睡意,眼前便似忽然浮现萧珩的脸,蕴着无尽伤痛的眼神,以及一闪而过的水光。
曾经,她也是如阿笙这般,紧张而忐忑,羞涩又有些期待,如今忆起,竟仿佛是非常遥远的事儿了。
这些日子她已忘记了他,忘记了国公府的那段日子,可就在今夜,他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
就在那种久违的,酸酸楚楚的难受又将心塞得满满时,蒋梦笙忽然戳了戳她:清词姐姐,你睡了吗?清词侧过脸,朦胧月色里,蒋梦笙的眼睛亮闪闪地,她似乎有些忐忑,小心地问:清词姐姐,我是不是有些自私,方才说些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世子他......清词从她的眼里忽然便看到了少女顾纭,看到了那个如水的月夜。
她眼眶一热,伸手抱了抱蒋梦笙:怎么会呢,能陪着你,我很欢喜,阿笙,你和陈小公子一定要好好的,我是将你当妹妹待的,只愿见你幸福。
......又过了会子,清词听着蒋梦笙绵长的呼吸声:......这便是年龄小的好处了,天大的心事,也能睡得着,其实她也比蒋梦笙大不了几岁,但总觉自己已满心沧桑。
越躺越是心乱,便越发睡不着,清词索性披衣起床,想着不若出去走一走,经过外屋,她取了厚厚的斗篷,又听到外屋榻上知微轻微的鼾声,不禁更加羡慕,又是一个没心事的。
许是因时候太晚,守夜的丫鬟婆子也都入了梦乡,清词足音极轻地推开院门,竟无人察觉。
蒋家如今住的是知府官署后头的宅子,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后花园,亦是沿袭了江南一带园林的风格,颇具小桥流水的景致。
此时虽是隆冬,百花衰败,但月色银辉倾泻在明廊暗径,亭台楼阁的残雪之上,折射出流动的光影,与山水奇石交映,较白日更多了几分意境之美。
这一番美景可入画,园林可用传统技法中的写意笔法,只这月色光影,却是要用到西洋画体系中透视、色彩、光影等方面的技法,方能描摹得出。
她忽然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两种画法非要对立而不能取长补短呢?因想到这里,索性信步前行,忽有琴音泠泠,被夜风吹入她的耳中。
◉ 第一百一十五章清词于抚琴一道并不擅长, 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
琴声悠然响起,潺潺如山谷溪流,清涧鸣玉,又似风吹过林梢, 拂雀鸟啾鸣, 轻盈而活泼, 是小儿女初见的懵懂心动和欣喜。
须臾,曲调转为平稳,温馨而甜蜜, 如春风拂过湖面,拂过心田, 再然后,琴音一变, 却是百转千回,沧海潮生,千帆过尽, 两颗心终于相印,在尾章,琴声又转为舒缓,从青丝到白发,是岁月无声的流淌, 一生的光阴,仿佛都在这一曲之中缓慢而悠长地流过。
她想起漫长而又如梦如幻般的两世,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与别离,爱人, 故友, 求而不得, 爱恨交织,无可奈何,最终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而后释然。
琴音落,尽管清词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可仍沉浸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待醒转,方觉冷露已浸透衣衫,夜色寒凝。
她循着琴声走到湖边,见湖心亭上,一个白衣身影正在对月抚琴,冬夜的水面泛着乌沉沉的光,月影碎在其中,而月色却如华裳,披在他身上。
她曾见过很多男子着白衣,比如嘉阳公主府的慕玖,秀雅温柔,惹人怜惜,又比如龙泉寺的空尘法师,淡如轻云,皑皑如高山雪,萧珩极少的情形下也着白衣,却仍是锋利如剑,如雪砌冰雕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比如洛长欢,白衣如画,一颦一笑占尽风流。
她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感,抬眸望向湖心亭的男子,正对上那男子含笑凝睇的目光。
他在亭中,她在水边,而月在天上,琴在手中。
她有些讶然,又觉在情理之中。
他的声音度水而来,染了半湖水意,低润而动听:来了?清词沿着曲折竹桥走到湖心亭里,微微一笑: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如今她才依稀想起,蒋夫人似乎便是出自钱塘洛氏。
而蒋梦笙常提起的小舅舅,无所不会,也擅西洋画,与他是对得上的。
离得近了,清词才发现石桌上有酒壶,有未饮尽的残酒,而洛长欢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他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浅笑,却半分不损那谪仙般的风姿:阿笙是我的外甥女。
若是她有心,不难发现蒋夫人与他的关系,而她偏偏在有关他的事情上从不留心。
清词后知后觉地发现,若这么论,洛长欢似长了她一辈。
她轻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半夜在这里抚琴,就不怕扰人安眠,被人追打?抑或,她打量了一下他,惊醒了院子里的花神精灵,被惑了心神?洛长欢侧首看她,一双桃花眼眸光深邃,波光荡漾:此处离正院甚远,倒是离某处颇近,他意有所指,修长精致的手拂过琴弦,铮铮两声,不紧不慢道:后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深夜抚琴,自是静待佳人。
他似笑非笑:至于花神精灵,你瞧,这不就来了?深夜寂静无声,清词被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忙看向身后,却什么都没有,她惊魂未定地瞪向洛长欢,却撞进他幽深如酒,却又朦胧如月色的眸子里,心跳蓦地快了一拍。
她住的汀芷苑,离正院最远,离湖最近。
我心甘情愿被你迷惑。
他一字字说:阿词,我为你而来。
她亲近的人都唤她阿词,可洛长欢,似乎是为了有所区别,也可能是随口为之,起初唤她嘉嘉,后来改成了清清,可这两个字听着很像卿卿,相爱之人的亲昵之语,而她与他只是朋友,因此,在她的强烈抗议下,他又改回了嘉嘉。
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明白,慌乱之下,她胡乱找了个话题,问道:你既也要来,为何不与我同行?还信誓旦旦要为我代课。
她没敢问出口的是:你怎知今夜抚琴,我定会听到。
因为她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心有灵犀。
洛长欢苦笑,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阿笙成婚,以他的性子,自是不耐这些应酬交往的,是以早早就把添妆礼送了过来。
那日,她笑对他道要回杭州府,给好友送上新婚的贺礼,请他帮忙教授几日的课业时,他便是这么想的,也因此痛快答应了她。
但她走了后,不过一日,他便觉出不同来。
少了她的娇言浅笑,书院的清幽静谧便成了寂寥无趣,少了她的袅娜身影,灵岩山的漫山秋光也黯然失色。
他不答,反问她:阿词,还想听什么?清词不敢再看洛长欢,将眼神落在栏杆外黑沉沉的湖水上,仿佛那湖水上于暗夜里可以开出一朵白莲,道:我是不懂的,你想弹便弹吧。
洛长欢微笑,看她一向的从容被惶然无措取代,心里怜惜,也不忍再追问她,信手拨动琴弦,却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许是到了下半夜,越发寒冷,清词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此时回忆起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洛长欢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却不觉欣喜。
不管是基于世俗或者其他,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那般勇敢,她本能地抗拒他人的爱慕,亦本能地惧怕再开始一段感情。
思绪凌乱间,一曲已终,洛长欢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直视着她的眼睛,酒气浓醇了一分,熏得她也有些醉了,他一双往日里总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今日却是极少有的郑重,他就这么郑重地看进她的眼睛,带着少有的严肃:阿词,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发丝轻柔拂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丝丝缕缕的怅然,轻轻的,淡淡的,又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甜蜜。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清词想,原来她并不习惯一个人的告白,这会让她紧张,让她狼狈,让她不知所措。
在这样的情绪里,她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传统的写意笔法,与西洋的写实画法结合起来,会呈现出什么效果?洛长欢便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包容与鼓励:阿词,你可以试试。
清词便忙抽出自己的手,语无伦次道:那好,我现下便回去试试。
她慌不择路地离开,他没有拦她,望向她的背影的眸中,有些许迷惘,而神光迷离的桃花眼里却是深深浅浅愉悦的笑意。
其实,今日前来,他并没有想好要对她说什么,然而,见了她,这番话自然而然就说了,而说了后,他反而整个人松了口气,只觉再好不过,一双桃花眼神光迷离,漾出深深浅浅的笑意。
今夜,定会做个好梦。
*翌日,是蒋梦笙出嫁的正日子。
蒋梦笙一早便回了自己房中梳妆打扮,清词觉得自己毕竟是和离之身,遂只呆在汀芷苑里,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府里的小丫头一窝蜂地往正院里挤,蒋夫人遣来的两个婢女面上都生出向往之意。
清词便笑:左右我这里也无事,你们想去前头便去前头吧。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因知她宽和,其中一个叫莲蓉的素来活泼,便回道:瞧瞧咱们大小姐,沾沾喜气儿是其一,毕竟也是府上这么多年才有的喜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姐妹们这么热情,多半是为了夫人娘家的那位公子。
说起这位公子,她面色微红,眼神娇羞:洛公子在杭州府极出名的,但性子懒散,虽与咱们家是亲眷,却等闲不登门一次,今儿是大小姐的好日子,他必会来的。
是以府里的小丫鬟们才如此趋之若鹜吧。
清词想起洛长欢那张脸,不由摇头,朝知微道:你也随着她们一起去前面玩罢。
知微有些好奇,又有些犹豫,莲蓉就拉着知微道:姐姐,走罢。
知微就看她,清词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道:去罢,我昨儿晚上择床,没怎么睡,正好补一补觉。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这般热闹还是想瞧的,清词便听着三人嘻嘻哈哈地出去了,院子里又重归于清静。
日光透过半敞的菱花窗洒在书案上,也映入窗外红梅的影子,轻轻的,淡淡的,让她想起昨晚的月色,以及月色下表诉衷情的男子。
昨晚被花神精灵迷惑的,分明是她罢?瞧洛长欢的样子,分明是有了泰半酒意,这种情形下,一个情场浪子说出的话,竟让她一时失措。
清词落寞一笑,良辰佳期,又怎么可能不触景生情呢?只不过,她将心事掩藏得极好,好到连最亲近的知微都没有看得出来。
但昨晚,月色下的园林,着实是美的。
因昨夜的想法,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浪纸,提笔蘸墨,却又皱了眉,汀芷院里,并没有她在洛长欢处常见的西洋画颜料,便是她曾经用过的几支旧的作画颜料,因着她长久未来,都干涸了。
灵感突如其来,巧妇却苦于无米之炊,清词不禁皱眉,细思片刻,只得先用墨色勾勒大致的形状,待回了书院再往下画罢。
日影轻移,她画得专注,都忘了时辰,直到惊觉手腕酸痛,自己端详又端详,自觉已有了三分意境,才放下笔来,又不禁好笑,这样的尺寸,本来就要画好几日的,自己今日怎么贪心起来了。
只这么放下笔,又忽然无事可做。
与外头的喧哗相比,屋里头有些过分安静了,而她如今,并不喜欢一个人的安静,因那只会令她胡思乱想。
便是在这时,随着一声轻笑,一枝红梅从窗外递了进来。
◉ 第一百一十六章这一枝梅花择得极好, 疏密有致,红香沁人,可再怎样美的花,都不如那执花的手, 撷花的人。
濯濯春柳, 皎皎玉树。
孟清词抬眼看洛长欢。
果然是月色惑人, 心绪浮动,如今再见洛长欢,她已比昨夜冷静许多, 她想,他也不过是半醉之语, 醒了就忘了。
于是她笑问:前面的宴席应是早开了,你怎么竟过来了?如他这样名满江南的少年才子, 出现在席上,是最令这一场欢宴增色,为主人家添彩的存在。
他不回她, 皱眉反问道:那你呢?她是蒋府的客人,而他的姐姐,蒋夫人并不是会如此怠慢客人的人。
孟清词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关伯母的事, 伯母并不在意这些,是我自己, 阿笙的喜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圆满。
洛长欢目光沉沉, 她说得云淡风轻, 且从相识以来, 她也从未以自己的和离之身而自轻,但显然,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介怀的,只不知她介怀的是自己的身份,还是那个她决然离开,却仍念念不忘的男子。
想到这里,洛长欢只觉胸中一堵,随之想起一事,沉声道:这院子里的丫头呢?如今早已过了午时,你是不是还没用饭?清词倒觉得无所谓,莲蓉几个是她放了出去瞧热闹的,许是一时忘了时辰,且今儿大厨房必是极忙的,她也不想去添乱,再者,她并没有食欲。
我今儿早上多用了半碗粥,不想吃。
她摇了摇头,指着书案上的画,笑道:请洛大才子品鉴品鉴,如何?她画的是月下的园林,受材料限制,只是用淡墨描线,大致勾勒了轮廓,却已初具神韵。
她看向他的目光清正平和,无半分旖旎之情,她记住了月下的景色,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很好。
洛长欢忽然道:孤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想不想去看看?清词一愣,不由心动,随即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犹豫道:可你......洛长欢抬手止住她的话:想去就换衣服,不然我就这么带你走。
他的语气不容她反驳,见她又要开口 ,他抚额道:大小姐,我自有出去的法子,你只别啰嗦了。
清词低头瞧了瞧自己,虽没去前面坐席,可这是喜庆日子,她也刻意地系了条樱桃红色曳地长裙,确是不适宜出门,便道:我去换身男装。
阿词,这称呼令孟清词心里一颤,一下子想到昨晚洛长欢说的那些话,便有些无措,又听洛长欢低声道:我喜欢你着女装的样子。
他蓦然间想起那日,她扮演他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小娘子一身蜜合色衫裙,温柔可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线惋惜,若是真的可多好?女为悦己者容,她可愿为他装扮?洛长欢双睫一瞬不瞬盯着孟清词。
被他这么看着,昨晚那种紧张而又惶恐不安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错开他的目光,胡乱应了声,转身进了内室。
理智上说,她扮作男子最好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自是可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可不知为何,她换上了男装,却又想起洛长欢方才隐含期待的眼神,踌躇了一番后,又打开衣柜,换了身杏黄色云锦窄袖小袄,渐变色十二幅湘裙,走动之间,那深深浅浅的蓝色便氤氲开来,如一汪潋滟的湖水。
既然已决心不再回头,她不能放任自己时不时沉溺于往事之中,总要试着走出去。
而洛长欢今日,亦是穿了一身晴山蓝长袍。
她对着镜子,画了弯弯的新月眉,点了口脂,这样出来的时候,洛长欢的眼睛便亮了,带着点赞美的意思,取过银白绣绿萼梅披风,亲手给她系上,见她垂着长睫却并未躲避,他笑意更深:走罢。
*看着眼前人烟鼎盛,热气腾腾的河坊街,清词有些疑惑:不是要去孤山么?洛长欢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一会儿怎么有力气爬山?清词本想说自己不饿,但想想洛长欢那个时辰去找她,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而洛长欢却放着那些生意极好的大食肆不进,带着她左转右拐,寻了间连门匾都没有的,很不起眼的小铺子走了进去,他似是与店主甚是熟稔,进了门便喊道:老常,来两碗猫耳朵。
半晌,才听到后厨有人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
清词打量着小铺子,虽很是简陋,地方也不大,也就四五桌,但桌椅擦得锃亮,便先松了一口气,她是资深洁癖患者,但洛长欢显然是了解她的。
这个时候,店里却没什么人,与河坊街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待得两碗猫耳朵上了桌,热腾腾的香气钻入鼻端,清词也不禁拿起了筷子,这家猫耳朵做得不比河坊街那些有名的大食肆差,从味道和佐料上说,甚至更胜一筹,虾仁新鲜得像是现剥的,猫耳朵小巧玲珑,筋道爽滑,清词不禁问:既做得美食,这家店怎么还如此冷清?洛长欢看她白玉般的鼻尖上,因为用了热食,而沁出几粒细密的汗珠,杏眸圆溜溜的满是好奇,不禁一笑,悠然道:他呀,太懒散了,开几日关几日,随心所欲的。
刚说到这里,便听方才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不悦道:你这家伙,又说我坏话了!清词便见一个系着围裙,面目甚是粗豪的男子从后头走了出了,对上清词眼神,那男子一愣,又见她气质温雅不俗,惊道:我先前没留意,你竟带着女子来我这里吃饭?!洛长欢斜睨了他一眼:不行吗?那男子擦了擦手,走到他们旁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道:行倒是行,只不过......只不过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些。
这么些年来,洛长欢身边不乏美貌女子,可带到他这里来的,还是第一个。
洛长欢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她正问呢,这家店为何如此冷清?说起来我也想问,你拿了我的银子,就经营成了这样?看起来随时可能关门打烊的样子。
那被唤老常的男子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前几日染了风寒,怕做了吃食不干净吗?只得歇了几日。
洛长欢切了一声,那老常脸上多了赧色,期期艾艾换了套说辞,大致是南方极少落雪,景致甚美,他便四处走了走。
清词讶然,这人看着粗犷,骨子里还甚是风雅呢,不过想一想洛长欢,也就不足为奇了。
洛长欢凝目看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为自己投入的银子痛心,清词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吃好了。
洛长欢拉着她的手起身,临走前却在碗下压了张银票。
清词不知两人的关系,也无心探问,但许是这一碗猫耳朵的功劳,待出了小店上了马车,她忽然觉得,杭州府这潮湿阴冷的冬日似乎也有了暖意。
孤山在里西湖和外西湖之间,形如黛簇,此时残雪未消,日光映雪,西湖烟波渺渺,湖山淡冶相得,遗憾的是,并不如洛长欢所言梅花正好,大部分都在枝头含苞未放,也只宫粉梅稀稀疏疏先开了,花瓣淡红,香气浓郁。
清词忍不住回头瞪了洛长欢一眼:骗人。
洛长欢嘴角微微翘起,笑而不语,他在此地居住多年,自是知道孤山赏梅最好是初春,但他就是见不到她装着若无其事,却黯然神伤的样子,索性将她拉了出来散心。
既来之则安之,清词不过小小抱怨了一句,但这几日窝在蒋府,被满目喜庆环绕,见到这般景色仍是胸襟为之一清,两人随着台阶往上走,却见前面是一座寺庙,写着永福寺三个大字。
如今杭州最有名的寺庙是云林寺,据说那里求姻缘最灵,这永福寺清词倒未听说过,但地处西湖这样的繁华地带,香火也甚是鼎盛。
孤山不高,可也是山势起伏,几十层台阶下来,清词素日动得少,洛长欢见她气息不稳,道:进去歇歇吧。
知事僧人引着两人进了一间雅室,奉上茶后介绍了一下永福寺,又道:敝寺求平安符最是灵验,公子与夫人要不要求一个?清词闻言不禁尴尬,随之又想到自己梳着妇人发髻,这知事僧人想必是误会了,却又不好开口辩解,随口转移话题问:是吗?如何求?那知事僧人便说了流程,与京中寺庙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一次只能求一个,说是这样才能灵验,清词便起身道:我们也去求一个?洛长欢不信神鬼之事,但看她颇为意动,想着女子素来笃信这些,清词也不能免俗,笑了声:我陪你。
两人随着知事僧人进了大雄宝殿,僧人照例问了姓名,生辰等,洛长欢原本正在浏览着殿内陈设,耳边听孟清词轻声道:姓萧,名临简。
洛长欢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去,负在背后的手渐渐收紧。
于清词来说,萧珩是武将,常见血光,战场上生死无偿,在京城,她亦常入寺庙礼佛,为他祈求平安,如今僧人一问,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便知不妥,但那知事僧人已执笔写下,问她:可是这几个字?清词忍不住抬眼看洛长欢,但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似是在认真看四壁的图画,并没有去听她说的什么。
清词嗯了一声,见知事僧人拿着符去寻后头的住持开光,不禁苦笑:自己这习惯真是难改,其实这符求了,也不会再有送他的机会了。
◉ 第一百一十七章出了永福寺, 两人之间的气氛显而易见沉默下来。
清词嘴唇微动,待要向洛长欢解释,可与他之间的关系如今算什么呢,这样想来,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洛长欢神色依然浅淡悠然, 一双素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桃花眼, 却因着身旁女子的长久缄默,而渐渐乌云翻涌,他知她并未完全将萧珩放下, 却不知她待他如此情深义重!只能求一个的平安符,他没奢望她为他求, 她为父母亲人,为自身, 他都能接受,可她便是和离之后,也只是为他而求。
他这般想着, 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却听到后面清词哎哟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回头,见她坐在台阶上,捂着左侧脚踝, 神情痛苦。
这一侧脚踝是那次在宫中,她中了什么香梦迟, 从窗上跳下去错了一下,当时便青肿了一大片, 后来虽是好了, 但偶尔会隐隐作痛, 方才她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想着事儿,踩空了一阶,自己都听到咔嚓一声,这次必是妥妥地崴了脚了。
便听洛长欢返回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清词本来就是怕疼的那一类人,洛长欢不安慰反而责备,加之脚踝处钻心的痛,清词的眼圈立时红了,气道:不要你管!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洛长欢长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一言不发朝着山下走去。
清词轻呼了一声,见路边行人都朝这里看过来,急道:你快把我放下来!洛长欢笑了笑:你觉得你能自己走?清词哑口无言,但又实在受不了路上各色人打趣的目光,双颊越来越红,索性将头埋在洛长欢怀里装死,听着他一下一下安稳有规律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洛长欢垂头看她,她与他相处,更多的时候是把他当成共事的同寅,谈得来的朋友,轻松随意,只除了昨晚,她在他面前都是言谈自如的,但从他的角度,看见那玫瑰色的耳垂,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清甜的香气,适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唇边不可抑制地勾出一抹极耀眼的笑容。
直到进了马车,洛长欢才将她放了下来。
清词方才只顾着羞涩,坐下后又觉出脚踝处的疼痛难忍,忍不住闷闷哼了一声。
洛长欢本来有所顾虑,吩咐车夫加快速度送她去医馆,但见她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唇,疼得眼中泪光闪烁,扬声吩咐车夫慢下来,靠近她低头道:得罪了。
不用......清词微弱道,肿痛的脚踝往裙角缩了缩,便是她已有心和洛长欢去接触,也没接受骤然变得这么亲密。
洛长欢轻嗤道:孟清词,你什么时候也这般迂腐了? 说着他把她的左脚抬到膝上,褪下了她的鞋子和罗袜,又将她的裙子往上堆了堆,露出半截纤细精致又白到发光的小腿,高高肿起的青紫脚踝便格外触目惊心。
原本还要与他反驳的清词忽然失了声,洛长欢垂着头,比她还浓密许多的睫毛闪了闪,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
堪堪退去的晕红又染上了双颊。
不能耽搁了,要正骨。
洛长欢道。
清词一愣,洛长欢的手已落在她的小腿上,打着圈徐徐往脚踝按揉,他的手掌温热,虽是文人,手上亦有着薄薄的茧子,这样按在她腿上,便是十分疼痛里,也有酥酥痒痒的感觉,清词又是羞恼又是尴尬,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却被洛长欢攥紧道:别动,忍着。
旋即他的手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猛地一推,又听到咔嚓一声,清词啊地大叫,泪刷地落了下来,整个人倚在车壁上,瞬间冷汗湿透了衣衫,洛长欢抬头道:好了,你动一下试试?可是,真的很痛......清词咬着唇,泪还挂在颊上,哽咽着道。
她想,像自己这样怕痛的人,若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抓到,定是受不了严刑拷打的。
含着泪光的心上人看起来可爱又可怜,洛长欢心生怜惜,却板着张脸,故意吓唬她:必得动的,若不然,这条腿可就废了。
若是平时,清词自是能分辨,但她此刻痛得失了神智,老老实实按着洛长欢所说,咬着牙挪了下脚踝,虽还肿着,却果然活动自如,也没有方才那种痛到钻心的柑橘了。
她长长吁了口气,诧异道:这便好了?怎么可能?洛长欢拿帕子给她擦泪,语气嫌弃:总得涂上药油,好好养上几天。
清词立刻想到现实的问题,从孤山下来是洛长欢将她抱进了马车,难不成洛长欢再把她抱进蒋府?想到那情形,清词头大如斗。
她犹豫着开口道:你把我送......送到绣坊,好吗?洛长欢眸色淡了淡,收起笑意,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清词忽然心虚,侧头看向车窗外摇晃的景色,听洛长欢声音已有了些冷意:阿词,在你心里,你如何想我?她如何想他?她也不知,他在旁人眼里,只除了身世上的瑕疵,近乎完美,而男子的出身说重要又没有那么重要,他的才华足以掩盖这一切,而才子风流,也并不值得诟病,反而还传成了佳话韵事。
可他又是如此复杂,如此神秘。
他风流却不浪荡,他看似多情实则冷淡,他师承何人,又从哪里学到了这么高妙的武功,她统统不知。
见清词说不出话来,洛长欢并不如以往那边轻松放过,反而沉声道:我昨晚所言,皆是出于肺腑,并非醉酒之语。
阿词,他不容她躲避,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他伸手,轻柔地转过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心悦你,你可愿与我在一起?他的手在她的脸颊边,肌肤相处是奇异又令她害怕的感受,无关情爱无关暧昧,她凌乱摇头,艰难出声道:我不知......她试着接受他,但从未想过长远。
她曾想,洛长欢这样的男子,他的心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但在他认真执着的目光下,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与卑劣,她反问自己,是否在借着他,走出上一段婚姻所予她的痛苦与不甘,是否在借着他,去忘记萧珩?这样的心思,于他而言,并不公平。
抱歉。
她讷讷出声,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下,车夫在外面道:公子,到医馆了。
洛长欢定定看着她,忽然从车厢的抽屉里取出一道帷帽,扣在了她头上。
清词只觉眼前一暗,又被洛长欢抱了下去。
医馆的老大夫看了看,道虽然肿得厉害,但正骨及时,如今已无大碍,回去躺上十几日,先别用力,又开了几瓶消肿的药油让她记得涂抹,还说了使用的方法。
这下子,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书院了,清词哀怨地想。
两人回了马车上,清词如今脚上不痛了,头开始痛,她实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回蒋家,给人家添乱,便小心翼翼与洛长欢商量道:劳烦您将我送到绣坊,好不好?见洛长欢一张俊脸难辨情绪,她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去濯素园也可以。
洛长欢冷声道:绣坊地方不大,你那丫头如今住在那里,莫非你与她挤在一处?且绣坊人来人往,如何安心养伤?濯素园夏日住着尚可,冬日里近水寒凉,你的身子怎受得住?且你长期未住,怎么着也得打扫几日,难不成现住现打扫?还有一则未出口的原因,前次回杭州府,他才听自己的姐姐说,濯素园被萧珩买了下来,她既与那人和离,便不应再因这些身外之物扯上关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清词气恼道:那你说怎么办!说起来还是去蒋府最为稳妥,可怎么解释自己好端端地在院子里,便崴了脚一事?她脑中又冒出一个想法,眼含希翼看向萧珩:那个......那个,你轻功不是极好吗?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送回府里?洛长欢被她气笑:怎么可能!青天化日,这是轻功不是隐身术。
不然晚上?或者还从方才出去的那个角门进去?她想着也觉不大可能,后院的角门素日里,从外头是叫不开的,蒋夫人治家颇严,她们今日从那走,还是洛长欢先把看门的婆子引开的。
洛长欢阖上眼,拒绝与她沟通。
清词绞着细长的手指,心中忐忑,直到马车停来,洛长欢将她又抱了出来,清词看了看四周,这是一条安静不闻人声的巷子,黛瓦白墙是江南常见的富贵人家建筑,却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这是哪里?洛长欢抱着她往里走,随口回道:我的宅子。
这还不如回蒋府呢。
清词欲哭无泪,挣扎着道:我不能住在这里。
她根本就没想过如何与洛长欢相处,再住在一处,更是一团乱麻不清不楚。
洛长欢不与她论口舌,径直进了一处风景清雅的院子,婢女迎上来问安,洛长欢淡声吩咐准备膳食,才进了屋子,将她放在外间的坐榻上。
清词软声道:洛兄,洛公子,你还是送我回蒋府好不好?知微找不见我,定会急哭的。
洛长欢忽然俯身,一张令无数女子心动的脸贴近了她,好看的眸子幽深到能把她吸进去,他呼出的气息落在了她脸上,有些灼热有些暧昧,清词下意识地低头,额前的发却擦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她忙往后仰,却砰地撞到了墙上,后脑勺又是一阵痛。
清词呀了一声,杏眼因这一撞又汪出泪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洛长欢。
自己今日是什么运气,她后悔脑子一热随洛长欢偷偷溜出来了,弄成眼下这个局面——逐渐失控的局面。
帘子外,婢女恭声道:公子,都准备好了,可要送进去?洛长欢慢条斯理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似笑非笑,低低道:怕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又徐徐直起身来,扬声道:进。
◉ 第一百一十八章两个婢女掀起帘子, 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洛长欢嘱咐了几句,不外是好好服侍姑娘之类的话,又拿出老大夫开的药,先打开闻了闻, 便远远扔开:这般刺鼻, 如何能用?又道:去我屋子里拿配的玉遥膏来。
清词:您还懂得医理吗?她赶紧道:我用这个就很好。
不好闻就不好闻吧, 味道是其次,如今且讲究不了那么多了,能快快好起来, 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才是当务之急。
一个婢女应声而去,少顷, 拿着一个精致秀长的白玉瓶子回来。
洛长欢缓声交代用法:一日三次,按时给姑娘敷上。
见婢女听明白了, 又道:服侍姑娘用饭罢,袍袖一挥,转身朝门口走去。
清词唤了他一声,洛长欢回眸,扬眉一笑,风流蕴藉:阿词想我留下来,陪你?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莫名地多了别的意味。
清词讪讪笑了笑:你能把知微送过来吗, 再替我向蒋夫人解释一番?她越说声音越低,但又觉今日一事全是因他而起, 又有些理直气壮起来。
洛长欢笑意微敛,无可无不可地道了句:好。
便转身离开了。
清词这才放下心来, 又有些讶然:就这么走了?两个婢女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了出来, 清词各色尝了尝, 虽然清淡,却不失美味,甚合她的胃口,但这一番折腾,加上心头满满的事,她无心饮食,随便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那两个婢女忧虑地对视了一眼,上来服侍她净手漱口。
两人礼数甚是周全,且虽对她难掩好奇,却不多说一句,清词忍不住问:他真的走了?婢女知道她问的是洛长欢,回道:是,公子已然出门了。
想了想,又多说了句:公子不常住在这里。
她觑着眼前这面容清丽书卷气颇浓的年轻女子,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公子此前从未带女子进过自己的宅子,这还是头一次。
但这女子又梳着妇人发髻,难不成与公子已私定终身?想到从老姑太太那里隐约听来的传闻,公子似有意于一平民女子,莫不成便是这个?但看这女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风姿气度又觉不是那般出身。
清词的思路却顺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比如她第一次见洛长欢,是在西湖上豪华精致的画舫上,哦,美人枕温柔乡,哪还顾得上回家呢?清词自以为明白了。
她今日出了一身一头的汗,用了饭后便要沐浴,只行动不便,只得忍着不惯,请陌生的婢女帮忙。
热气氤氲中,女子一身肌肤如无瑕美玉,泛着莹润的光泽,抚触的质感更是柔腻滑嫩,婢女忍不住道:姑娘真是一身好肌肤。
连她看了都心动,何况男子?清词其实并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旁服侍,素日里知微和知宜也至多只是递个帕子衣裳,这两人与她打小一起长大,自是不会刻意去夸她,听这婢女赞她,她不由窘迫,含糊应了几句,便起身出了浴桶。
直到躺到床上,她仍有些疑惑,今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早上,洛长欢人没出现,倒是遣人将知微送了过来。
知微见了她又哭又笑,道:奴婢回院没见着姑娘,慌得都不知该怎么办,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
还是洛夫人身旁的大丫鬟过来安抚她,道今日将她送过来服侍孟清词,见到孟清词,知微这颗悬着的心才完完全全放了下来,又见她脚踝肿着,关切问:这是在哪儿摔的?清词心虚,咳了声无事,都快好了。
她有些歉疚:都是我昨儿考虑得不妥当,出来也未和你说。
知微心思率直,见到她便安了心,她四周瞧了瞧,见那两个陌生的婢女不在身旁,凑到孟清词面前,低低笑道:这是洛公子的宅子吗?清词见她目光闪烁,一脑门子的八卦,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下:姑娘家,成日里想些什么呢?知微嘟哝着揉额头:我这不是替你操心么?听我说,谢谢你。
*蒋府。
蒋夫人打发了女儿出嫁,已是人困马乏,娇养到这么大的女儿嫁到了别人家,她自是不舍,可大事完成还是松了口气。
夜深人静,刚回到内室,身旁得用的大丫鬟进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什么?!如耳边响起惊雷,蒋夫人难以置信,通着发的玉梳砰地掉到了地上。
丫鬟肯定地点了点头。
蒋夫人怒道:阿诩多大的人了,怎么这般胡闹!前些日子不是说他瞧上了一个姓夏的女子么?还带着去见了姑祖母。
蒋夫人虽觉得这女子出身过于微寒劝了几句,但洛长欢一脸不置可否的神情,又让她觉得不过男子的一时兴起。
如今看来,她头痛地想,还不如是那夏姓女子呢。
阿诩又怎么了?蒋大人刚送了同僚回来,闻言问道。
蒋夫人不想将这烦心事告诉蒋大人,柔声道:说阿诩今儿宴席上逃了的事,如今也大了,还是这样任性。
蒋大人不以为意:他自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今日露面已是难得,也不过是因素日与阿笙交好。
提起蒋梦笙,夫妻两人都不约而同默了默。
良久,蒋大人捋须叹气,他面上严肃板正,但独女出嫁亦是百般担心万般不舍,且这与蒋梦笙在安国公府老太君膝下不同,是真真切切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蒋夫人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忍不住轻声抱怨:说起来阿笙还小呢,陈家这日子订得本就急,您倒好,还一口应了。
虽说陈家二老都是宽和的人,可是女儿和儿媳还是不一样的。
妇人之见!蒋大人轻斥了一句:你可知今儿京中来了消息,圣上病重,祈王监国。
这是立了东宫?蒋夫人失声道,太子册立,名正言顺,睿王爷便就再没机会了。
蒋大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叹道:虽不是亦不远矣,若不是祈王无子......蒋夫人清楚他没说出口的话,若不是祈王无子嗣,以圣上对林贵妃母子的偏爱,这太子册立一事怎会从春日里拖到了现今,才犹豫不决。
储君无子,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他摇了摇头,面色疲惫道:祈王想也是急了,听了那长春道长之言,说江南人杰地灵,女子灵秀,哄着皇上下了旨,要在江南采选百名美人。
这不是胡闹么?蒋夫人惊道。
按惯例,进宫的女子都是从五品官以上的朝臣家眷里甄选,除五年一进宫女外,大周朝还未有过从平民中濯选皇子妃妾的先例呢。
她道:□□不是曾言,前朝民间纳美劳民伤财,百姓惶惶不安,此风不可助长么?祈王又怎敢违逆先祖意愿行事?蒋大人满面愁容:毕竟先祖没有明确的旨意不许,且近百年都过去了,再说此次下的是秘旨,务必不能惊动百姓,老许也头痛得紧。
说是江南,可苏杭富庶,所谓采选还是择自苏杭一带,蒋大人口中的老许是现任苏州同知,暂代知府一职,此事也是避无可避。
明儿还得应付宫中下来的内监呢。
他长吁短叹。
这一宿夫妻俩因为女儿,因为朝事,俱都辗转难眠,次日一早,蒋大人顶着黑眼圈去了衙门,蒋夫人强撑着料理家事。
夫人,洛公子来了。
丫鬟进来禀报。
蒋夫人挑眉道:让他等着。
晾了足有半个时辰,蒋夫人才进了花厅,便见洛长欢气定神闲,捧着茶杯,与侍立在一旁的婢女说笑,那婢女脸色娇红,看着他的眼神如含着秋水。
蒋夫人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洛长欢一眼,对那婢女道:下去罢。
洛长欢起身与蒋夫人见礼,蒋夫人神色淡淡:今儿什么风把我们洛大才子刮来了?洛长欢笑得温柔:阿笙出嫁,不放心阿姐,特儿早上赶过来瞧瞧。
还好。
蒋夫人抿了口茶,不看他,你既看了,若无他事,便自去忙吧,我这还有许多事儿等着呢。
说着便要走。
长姐,洛长欢忙起身拦她,陪笑着道:昨儿晚了,你又忙得团团转,有一事我没来得及与你说。
蒋夫人掀起眼皮瞧了瞧他。
我昨儿带阿词出去......洛长欢斟酌着言辞,阿词崴了脚,我把她安置在我宅子里。
阿词阿词,唤得这么亲热,蒋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你什么人?你称呼陌生女子闺名合适么?洛长欢苦笑,若他早说了与蒋府的关系,阿词许会避之唯恐不及罢。
他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先前就认识,她并不知我......话未说完,被蒋夫人打断,蒋夫人不想听他解释,重重道:阿诩,她是有夫之妇!可他早已与那人和离。
洛长欢敛了笑意,平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她未嫁,我未娶,她是弟弟心仪之人。
可定国公府不这么认为,萧世子不这么认为,夫妻置气之词,你也信?蒋夫人斥道,再者,前些日子你不还倾慕一个什么姓夏的女子。
洛长欢道:那不过是应付姑祖母家的表妹罢了。
呵呵。
蒋夫人冷哼,你快把人送回来,罢了,还是我遣人去接,若是被人知道她在你的宅子里还了得?她与那人再无干系,上次那人南下,已分说清楚。
洛长欢道。
蒋夫人大吃一惊,洛长欢怎么知道萧珩曾来过杭州,她脑中转过一个念头,颤声问:你见过他?洛长欢道:我留下了阿词。
彼时不管孟清词是什么心意,人确是留在了苏州。
蒋夫人却误会洛长欢蛊惑了清词,怒道:不可,你们不合适,阿诩,别说家里,便是我,也万万不会同意。
洛长欢不置可否笑了笑。
蒋夫人想到他素日性子张狂,压了压脾气,温言劝道:阿诩,你我虽非同母,可你在我心里,与嫡亲弟弟也不差什么。
你的终身大事,我可以劝说父亲,尽量按着你的心意来,可别人都可,她不行。
洛长欢抬眼看她:从前听说长姐在闺中时,亦是洒脱率性,如今竟也拘束于世俗之见!是因阿词的和离之身吗?若单是这个也就罢了。
蒋夫人苦口婆心:她与那萧珩情缘未断,日后有的纠缠,你应寻一清白女子为妻。
洛长欢懒懒道:不过是因蒋家与定国公府暗里结盟罢了,萧家有兵权,如今蒋家这个形势,万万不能得罪。
蒋夫人没想到洛长欢亦猜出了这一点,愣了愣,索性承认道:确有这个因素。
洛长欢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怜悯:如萧临简这样大权在握的人,做事自有他的目的,岂会因一女子轻易毁掉盟约?他上次瞧得分明,萧珩明明心中不舍,可北境形势严峻,容不得他不走,一己情怀与家国天下相比,萧珩从来择的都是后者。
可他与萧珩不同。
◉ 第一百一十九章洛长欢是在第五日才出现在宅子里。
那日是年节下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明亮温暖,却并不灼热刺眼,风也是难得的柔和,清词因为行动不便, 在屋子里已是闷了好几日, 肉眼可见又清瘦了一些。
好在洛长欢的药膏味道清香, 效果也极好,虽仍不能起身行走,但那骇人的青肿却完全消了。
知微见清词无聊, 便与洛长欢留下的两位婢女合力,将轻巧坐榻搬到了院子里, 劝着她在外头坐一会儿透透气。
一盏茶功夫后,清词盖着条薄毯, 舒舒服服地倚在软软的迎枕上,眯着眼看知微如一个小蜜蜂般忙来忙去,沏好了茶, 端上了细点,忍不住叹:好妹妹,你这么勤快,生生将我衬成了废物,我都舍不得你出嫁了。
那我就不出嫁了, 陪着姑娘。
知微回头冲她一笑。
别。
清词忙摆手,她可不想被赵剑追到天涯海角。
想到赵剑, 她便想起那日求的平安符,仍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香囊里, 不由怅然地一笑, 低头翻开手中的书卷。
随手拿的书, 竟是《四时游记》里的一本《春之序》,洛长欢也读过这本书么?心间浮起这个念头,她唇角微微翘起,待读到潇潇细雨中于龙坞品茶那一段,她想,今年来江南是错过了,明岁暮春,定要于落雨的时候,去龙坞感受那漫山染翠的春意。
可许是风太轻柔,日光太煦暖,院子里的杜鹃和素心腊梅也开得太好,她的困意涌上来,捂唇打了个呵欠,渐渐闭上了眼。
待醒来的时候,清词睁眼,便看见坐在墙头的洛长欢,如一朵流云,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静静凝视她的目光温柔如水。
清词蓦然想起在濯素园见到他时,也是这般情形,只不过,那时,满院浮着花香,以及若有若无淡淡的酒香。
满庭芳。
清词的眼神从迷茫到清醒,打趣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洛长欢慢慢地笑了,开口道:昨晚没有喝酒,前几日回了钱塘。
他一句一句不疾不徐,将自己这几日的去处说得清楚。
倒也不必如此。
清词有些不自在,这感觉,怎么说呢?便如晚归的夫君被妻子质问,忙不迭地交代自己的行踪,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去喝花酒。
她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问:你自己的宅子,为何不好好地从大门进来?洛长欢将她一瞬间的不自然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好笑,悠悠道:我也不知,许是佳人在此,不敢唐突。
清词笑瞥了他一眼,我算什么佳人?一曲清歌酒满樽,愿做鸳鸯不羡仙。
公子的佳人,在西湖之上呢。
她拿书遮住一半脸,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美人灵动,宜喜宜嗔。
洛长欢蓦地感到纯然的欢喜,他青涩的少年时期,并未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女孩儿,可在此时,在这个已沉稳许多的年岁,忽然便感到年少的心动。
他想,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女子,都不会也不舍放她离去。
洛长欢从墙头潇洒地跳下来,走到榻旁,忽然伸手捏了捏她脸颊,低声问:醋了?怎么会?清词顿时羞恼,我管你做什么?可再回想自己方才的话,可不是生了歧义?她往后躲了躲,手里的书被洛长欢抽走:看的什么书?从你书架上取的。
哦,还以为你瞧的是话本子呢.偶尔为之罢了,我岂是那般浅薄之人?清词大窘,在书院有一次听学生讨论新出的话本子,她心里痒痒,遣知微偷偷出去买,不想被洛长欢抓了包。
洛长欢呵呵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见她双颊绯红,他适可而止,一撩衣摆,在榻边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靠近,天风木叶般清淡而又悠远的香气萦绕鼻端,是洛长欢在书院里惯用的香,很熟悉,很好闻。
洛长欢便见清词神情放松了许多,旋即皱眉:你坐得这么近做什么,丫头们都在呢。
哪还有什么人?洛长欢浅浅一笑,又道:我瞧瞧你的伤好了没?清词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就只她和洛长欢两人,别说那两个婢女了,就连知微都不知躲哪儿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轻薄的软底绣鞋,上面绣的蝴蝶振翅欲飞,一颗圆润的明珠若隐若现。
洛长欢捉住了她的左脚。
清词一急,手按在了洛长欢手上,道:已经好了,不用再瞧了。
那日事急从权也就罢了,今日,在他的宅子里,她不想他这般轻薄待她。
她的手形如兰花,纤薄秀气,许是在院子里坐了一段时间的缘故,泛着微微的凉意,垂睫不看他,语气却冷淡了许多:洛长欢,我不是你素日里常来常往的那种女子。
洛长欢心思一动,自从与她相熟之后,他几乎再未去过那些个地方,他问:你从前见过我?清词抿唇不语,她亲眼见过他左拥右抱,再有萧珩的助攻赵剑,在她认识洛长欢之后,更是将洛长欢流传在外的事体打探得清清楚楚。
洛长欢有些尴尬,原来世间有些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彼时年少轻狂,我不知会遇上你。
他反握住她的手,阿词,我想你能感觉到我的心意,我待你并非一时兴致,逢场作戏。
他语气真诚,轮到清词尴尬了,她试图抽出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词,我知你有顾虑,对我亦有疑惑。
洛长欢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我的过去我不能抹掉,我亦不奢望现时便与你许下白首之约。
可阿词,是否愿意试着接受我,共赏这四时风景?他道,阿词,你总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俊美的男子柔声软语地恳求,这世上很难有女子不会心软,孟清词也不例外,况且她还是个颜控。
清词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单单是你,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怕我将你当成溺水之人遇到的浮木,贫寒之家于天寒时收到的炭火,这对你不公平。
洛长欢轻轻一下,他握着她的手稍微用力,将她拥到自己怀里,若是这样,我求之不得。
有情风也暖。
那一日两人开诚布公聊了许多,从清风朗日聊到明月在天,洛长欢说起他的身世,他那原本是官家小姐,后来却落入青楼,又抑郁早逝的母亲,他抛妻弃子却忽然有一日找上门的父亲,他清苦的童年,偶然的机缘,她说起她幼时那些潜藏于心底,胆大包天的想法,那遨游山水,四海为家的愿望,说起她想将西洋技法融入所学技法的一线灵感......她和萧珩在一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很多年后,亦有一个明媚的冬日,她忽然记起那风采灼灼的男子,记起他深情又包容的眼神,记起那一瞬间心灵相通的惊喜。
知微不会那么多文绉绉的,但她站在院门边看着轻轻相拥的两人,看两人浑然不觉得饿,她想:有情,喝风也饱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暮春的姑苏,如一卷水墨氤染的画卷,恬淡而诗意。
清词这几日有些烦恼,一个于丹青上颇有天赋的女学生小荷,从上次休沐至今未来书院,也未告假,已有七八日了。
晴鹤书院对贫寒学子,根据学业水平有减免束脩,以工代银等各种鼓励入学的措施,如考试得了甲等,还可获得奖金。
清词记得小荷家境贫寒,于学业上却一向刻苦,书院便给她免了束脩,如今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她问旁的学生,可小荷性子安静少语,与旁的学子来往不多,问了半日,只有一个学生告诉她,小荷住在城北柳枝巷,与书院相距颇远。
她说,小荷曾与她说过,家中父母觉得女子读书没什么用,不若做工或者嫁人,换些银钱彩礼还能帮衬家里。
偏洛长欢这几日外出访友了,清词等不及,便带着知微打算去小荷家中看一看。
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柳枝巷,车夫在巷口停下,皱眉道巷子太窄,车进不去。
两人只得下了车,知微给车夫茶水钱,请他在路边的茶铺歇下脚,她们进去过会就出来。
这车夫出自书院相熟的车马行,笑道:先生尽管去,莫急。
清词打量着小巷里低矮破旧的房屋,她想不到富庶的姑苏还有这等地方。
知微也叹了口气。
两人往里走了一段,便看见一棵槐树,按照那个学生所说,槐树下就是小荷的家了,知微上前敲了敲树下紧闭的木门。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谁呀?随着一个苍老的女声,木门被吱呀打开,出来一个五旬左右,满面皱纹的妇人。
看年龄,应是小荷的母亲。
清词道:大娘,我来找小荷。
小荷?那妇人喃喃反问。
清词忽然想起那个学生说过,小荷是那个女孩子自己起的名字,她在家中似乎排三,于是她改口道:是三娘,我是三娘的先生。
时人多崇尚读书人,那妇人听到先生二字后,原本有些不耐的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讷讷道了句:三娘不在家。
要关门。
清词一急,上前一步抵住了门:大娘,她在书院的功课极好,一直很努力,先生们都很喜欢她,她这几日没来,我们都很担心。
您能让我见一下她吗?这学她以后不上了。
妇人没看她,垂头嘟哝了一句,大力关上了门。
◉ 第一百二十章清词和知微两人面面相觑, 这时对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个束着双丫髻的女孩,约七八岁的年纪,她转了转眼珠, 问:你们找谁呀?知微俯身问:小妹妹, 你认识刘家三娘么?小女孩点了点头, 知微又问:那你知道她在家吗?女孩明显有些犹豫,知微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一朵珠花, 放在女孩掌心。
女孩眼睛亮了,抿嘴道:三娘嫁到了唐家享福去了, 昨儿出的门子,你们来晚了一步。
晴天霹雳, 清词大吃一惊,忙问:哪个唐家?就是城北唐家啊。
女孩笑得天真,他家是开印染坊的, 听我娘说,她语气很是羡慕:人家就想寻一个读书认字,长得好的姑娘,三娘在书院念书,人家便看中了她。
两人无功而返, 回程的路上都有些沮丧。
车到一个僻静的路口,被拦下了。
清词听到车夫嚷了句你们是什么人?后便扑通一声, 似被踹下了车,她还来不及反应, 车帘已被刷地掀了起来。
一个面相猥琐, 弯腰驼背的男子打量了车内两人片刻, 嘿嘿笑了一声,转头朝后头的人道:大人,就是这个美人。
后头十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个身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来到车前,那人亦是眼前一亮,语气尚算得客气:小娘子,某奉旨采选,还请随某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知微满面惊怒,道:什么采选?清词心中亦是惊疑不定,她从车窗朝外看了看,发觉这路口极是偏僻,并未有行人经过,她心中暗暗焦急,面上却神色如常,按了按知微的手,在车内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大人既奉旨采选,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或者喻旨?若大人没有信物,请恕妾身不能随大人前去。
再者,便是采选,妾身已为人妇,并不符合宫中要求。
那内监见清词言辞之间不卑不亢,虽衣衫朴素却气度沉静,一时有些犹豫,然此前采选的百名美人,虽以众人的眼光看,其中不乏绝色,殿下却甚是不满,至今未择一人予以恩宠,黄公公是娘娘的心腹之人,贵妃娘娘忧急殿下子嗣,命黄公公再下江南秘密寻美,但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因半点头绪也无,他大着胆子问黄公公好歹给个方向,黄公公高深莫测道:除了是美人之外,还得是读过书的,一身书卷气的那种才女。
按着这要求并不难寻,但寻了半月之久,黄公公那关就是过不了,清词主仆二人是在柳枝巷前下车被盯上的,彼时人多,他们一直跟到这里,才寻了机会。
成与不成,先带给黄公公看看再说罢。
这般想着,他不欲多费口舌,哼了声:带走。
便有侍卫要上来拽两人下车,知微慌了神,只拼命挡在清词前头,却被那侍卫攥住手腕,正要扔下车,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随着这道声音,那原本要把知微扔下马车的侍卫手腕一酸,放开了她。
一行人策马而来,打头的是一个黑衣男子,他抬手间指尖光芒闪烁,内监身旁的一众侍卫纷纷倒地,见对方武艺高强,那内监脸色一变,他似乎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挥了挥手,带着剩下的人慌不择路逃了。
那男子朝着内监逃走的方向凝神片刻,转头看向地上的侍卫,问: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平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压。
那人颤颤道:侠士,小的是苏州府的衙役,这是小的的腰牌,这真是奉旨采选。
说着摘下自己的腰牌奉了上去。
那男子接过腰牌瞥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冷冷道:奉旨采选便是当街抢人?那侍卫嗫嗫说不出话来。
男子淡声道:回去和你们许大人说,人是逍遥山庄救下的,滚吧。
那侍卫似对逍遥山庄颇为畏惧,闻言忙不迭连连应声,起身招呼同伴踉踉跄跄去了。
清词没有听得上述对话,她见知微也无事,正要下车道谢,耳边却听到逍遥山庄四个字,只觉莫名熟悉,那男子却于此时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忽然出声道:孟夫人?久违的称呼让她讶然抬头,望进那双深邃的眸子,与记忆中的一张脸孔相撞,她思忖半晌,诧异道:沈大哥?这男子正是赵璃月的夫婿沈拓。
故人相逢,沈拓跳下马,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笑意:沈某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想真的是孟夫人。
清词琢磨片刻,坦然道:沈大哥,因为一些缘故我和世子已分开了,早已不是孟夫人了,如今我在晴鹤书院教书。
难怪......沈拓若有所思,他分明有话要说,却转移话题道:那拨人里有苏州府的衙役,许真是奉旨采选,孟姑娘近些日子还是不要出门了。
清词苦笑:其实我并不符合采选条件,只这些人见着女子便要带走,根本说不通。
说到此处她有些担忧:沈大哥,今日你救我,不会给你惹来麻烦吧。
沈拓并不在意:逍遥山庄的名头在江南还是可以唬一唬人的。
清词见他神色淡定,似并未觉得是什么大事,只得道了谢,想到赵璃月在肃州,又忍不住问他为何在此地。
沈拓的神情有些微妙,但许是因清词之前的坦诚,他轻轻笑了笑:与孟姑娘的缘由恰巧相同。
闻言清词惊诧不已,却又于心底有一丝释然。
所以,兜兜转转,萧珩注定仍会与赵璃月在一起,不是吗?沈拓无意多说,目光落在清词脸上,沉吟道:我正要进京,也罢,既是遇上,我便送姑娘回书院,再上官路。
清词恐耽误了沈拓的正事,推辞了一番,见沈拓坚持,便道:那就多谢沈大哥了。
待将清词送到书院门前,清词请他入内盘桓片刻,沈拓谢绝,正要告辞,恰洛长欢匆匆出来,一见清词松了口气:阿词,我正要去找你。
他性子随意不羁,实则对自己在意的人,心思极是细腻,第二眼打量,便问:你今晨插在鬓上那支玉兰花簪子怎么不见了?清词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果然不见了玉兰花簪,想是方才一团凌乱时不知掉在了哪里,她顿时心虚,盖因此前她与洛长欢提过小荷之事,洛长欢道要与她同去,今日得知小荷的住处,洛长欢却恰巧不在,她一着急便带着知微自去了,哪知险些出了事,不由错开他的目光,咬唇道:今日幸亏遇到沈大哥,回去再说。
洛长欢的目光便落在沈拓身上,四目相对,洛长欢拱手致意道:沈家主?洛公子。
在此处看见洛长欢,沈拓显然也有些意外。
你们认识?清词忍不住问。
洛长欢温声解释:确是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之间虽谨慎守礼,可一问一答之间,自有一份不言自明的熟稔与默契。
沈拓冷眼旁观,似明白了什么,与洛长欢寒暄几句后,他转身离去,又回头看向清词,却欲言又止,旋而喟叹道:江南风景秀丽,岁月安稳,很适合孟姑娘。
他言辞之间似有深意,清词面上掠过一丝茫然,待要再问,林荫深处早已已不见沈拓踪影。
*洛长欢甚是了解孟清词,每每她想逃避或做错了事,便是这副神情。
说说罢?洛长欢问。
清词的院中,一树梨花正过了花期,暖风拂过,洁白的花瓣飘飞如雪,两人此时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洛长欢无瑕欣赏美景,径直问道。
清词知道瞒不过,只得斟酌着说了,她已经极注意遣词用句了,可分明,洛长欢的脸色却越来越沉,清词有些忐忑,忍不住问:你生气了?洛长欢只觉后怕,他回来后听说清词离开书院,便下山寻她,不想就出了这事,若当时沈拓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洛长欢叹道:阿词,我只觉庆幸。
他深觉方才的致谢过于客套浅显,想了想,命知微取出笔墨,写了一封信,嘱她交给自己的小厮。
见清词有些好奇,洛长欢解释道:洛家与逍遥山庄亦有生意往来,今年漕运方面的订单,洛家于素日规矩之外,再让三分利。
清词揶揄道:洛公子大气,三分利,说让就让。
她明媚流转,笑意盈盈,说不出的俏皮可人,洛长欢忍不住将人拉到自己膝上,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捏了捏她细嫩的脸颊,道:莫说三分利,便是为你放弃整个洛家,都值得。
他清楚地感觉到怀中柔软的身体一僵,却神色不动,只揽着她的手臂稍微用力,语气也更加温柔:阿词不要担心,旁的事都交给我,好吗?清词垂眸,她其实清楚,既已试着去接受洛长欢,那么日后,两人之间的亲密不可避免,这一瞬间的抗拒似出自本能,而并非对于洛长欢不能说服家族,娶她为妻的担忧。
她只是不能适应另一个男子亲密的触碰。
她想,自己心里虽觉那些什么从一而终、烈女不事二夫之类的思想迂腐可笑,但许是幼时读过诸如《女四书》、《列女传》之类的书,还是受了影响。
也或许,只是习惯,习惯都是可以慢慢改的。
也幸而,洛长欢会错了意。
清词试着让自己放松,她刻意忽略身体的不适,故作轻快问:逍遥山庄不是江湖门派吗?也要做生意?洛长欢忍不住笑:江湖中人也是人啊,不做生意,不事生产,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餐风饮露吗?又不是神仙。
很多江湖门派背后的生意做得极大,涉及好几个领域的也不是没有。
清词红唇微张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但见洛长欢眼底隐隐的浅笑,又不服气道:人家只是没想到而已。
话音未落,洛长欢噙住了她的唇。
◉ 第一百二十一章清词睁大了眼。
一片花瓣飘落, 落在了她的鼻尖,却停住不动,她借着把那花瓣吹走之机,侧头躲开洛长欢的唇。
洛长欢抬眸看她, 一双桃花眼闪过恶作剧般的笑意, 唇却追逐着她的唇, 加深了这个吻。
他今日很有些执着,以往若她侧头避开,他便会顺着她的心意停下, 然而今天......原本该柔情蜜意的时刻,她却只觉窒息和透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去推洛长欢,然而男人这个时候, 似把这种不情愿当成了小情趣,按在她腰窝的手如铁,不允许她逃避, 她不能撼动分毫,而唇齿之间,她能感觉到他的肆意和疯狂。
情急之下,清词咬了洛长欢一口,才使他停了下来。
洛长欢眸光一深, 与她稍稍分开,他美妙的嗓音带了一丝委屈:阿词。
清词已趁机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 她垂着目光平复自己凌乱的心绪,闻声抬头, 却见洛长欢如花瓣般嫣红的唇上多了一圈深深的齿痕, 庆幸的是她的气力不大, 并未出血。
对不住,我.......清词大感歉意,可又不知该怎样解释,她伸手想抚上洛长欢的唇,可又觉过于暧昧,伸出的手便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洛长欢忽然想起那夜,萧珩躺在客院的床榻上,她的手落在他额头上,两人之间一个沉睡一个清醒,却自然而然流淌着的脉脉情意。
没关系,余生还长,她的眼里心里,终有一日会只有他。
洛长欢握住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唇上,有点痛。
他逗她,见她红了脸更加窘迫,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他能察觉得出,只除了那些意外的身体触碰,清词于内心里十分抗拒与他的亲热,她试图在压抑着自己的这份抗拒,努力去配合他,可这一过程令她更加紧张不安。
清词眸光更加歉疚,也便任由洛长欢握着自己的手,她刻意忽视指尖下的柔软,慌乱地寻了个话题:方才还没有说,小荷的事,怎么办?洛长欢无奈地笑了,他将她纤细的手掌包在手中,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唇靠近她的耳边,用气音道:阿词,你知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找话题?他的气息拂动她的发丝,痒痒地划过她脖颈的肌肤,煦暖的天气,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不由起了一层颤栗。
清词脸颊如火,她抿唇不语,心中纷纷乱乱如梨花落雪,正在尴尬的时候,知微从外头一头撞了进来,欢欢喜喜道:姑娘,你瞧瞧是谁来了?这样暧昧的时刻被打断,洛长欢自然不悦,他松开手,叹道:你这丫头还是这般莽撞。
清词如蒙大赦地从他怀里起身,顺势抽出手理了离凌乱的鬓发,掩饰般地问:什么事?知微这才瞧清楚院中的情形,讪讪笑道:不急,你们继续......清词狠狠瞪了她一眼,知微才道:知宜姐姐来了。
说着便拽着知宜现出身形,道:我蒸的点心还在笼里呢,得去看看火候,你们先聊。
说着风风火火走了。
知宜此前并不知道清词与洛长欢的事,而今亲眼目睹,心中自是震惊不已,只她向来沉稳,神色未动,进了院中先给洛长欢行了一礼,才含笑看向清词。
洛长欢潇洒还了一礼,道:阿词,我先去上课了。
清词腹诽:这人有正事还在这里与她纠缠,忽然想起洛长欢唇上的痕迹,上前一步唤住他,口中问的是:小荷......手却点了点自己的唇。
洛长欢佯作未见,思索道:小荷的事,待你忙完再说。
他顶着清词郁闷的目光,打开折扇摇了摇,遮住了半边脸,唇型微动:记得找我。
说着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离开了。
这人!清词跺脚。
知宜安静地看两人的眉眼官司,直到洛长欢衣带飘飘转过墙角,半晌,才轻声问:姑娘,您和洛公子......清词并没想过瞒着知宜,转身落落大方承认:就是你想的那样。
见知宜神色复杂,她不想说起萧珩曾经南下一事,只解释了一句:洛公子......阿诩他并不像传闻那般。
便匆匆岔开,问:你今日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底什么事?书肆和绣坊的生意如今都是稳步上升,是以知宜愈发忙碌,还是年节下两人见了一面,不想知宜今日竟来了。
闻言知宜面上现出焦灼之色,她靠近清词,低声道:姑娘,京中玲珑坊可能出了事。
清词吃惊:为何?自春节之后,我寄往京中的丝线和信件便再无音讯,这一季的花红也未送来,怀绣姐姐竟是音信全无,这种情形以往从未出现过。
知宜肯定道,姐姐素来做事周全,定是出了她无法顾及的事。
清词皱眉,忽然想起此前怀绣曾提过,祈王府从绣坊下单一事,想到那个阴鸷的男子,不知绣坊的异常与祈王府究竟有没有关系。
我很担心,便借着给蒋夫人请安,想打听一下京中的局势,然而,知宜抿唇,蒋夫人并未见我。
我去了三次,蒋夫人身旁的丫鬟待我很热情,可问起蒋夫人,就说不巧出门去了,可有一次,我分明听到廊下的丫鬟说,蒋夫人正在会客。
既是会客,我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可何必托辞不在府中呢?知宜苦笑,我原只以为不知哪里得罪了蒋夫人,但以蒋夫人的脾性,我一个丫头在她眼中自然无足轻重,那是为何呢?她看向清词。
知宜一向是细察入微的性子。
清词心下一沉,与洛长欢挑明关系后,她其实担忧地问过蒋夫人的看法,因洛长欢提过,他归家后,蒋夫人这个长姐一直对他颇有照拂,彼时洛长欢避而不答,他只道:阿词,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
然而临走,他却径直带她回了书院,说是已代她与蒋夫人道别。
可于孟清词而言,曾经沧海,她早已过了感情至上,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年龄,只是,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下意识地去逃避这些繁杂琐事,可终究避无可避。
如今想来,蒋夫人的态度,是明确的不赞同啊。
所以,洛长欢并不想让她们碰面。
她许是因我与阿诩之事,迁怒于你......清词垂睫,缓缓道。
知宜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中的落寞,忽觉心酸,安慰道:许蒋夫人真的有事,姑娘,不知宋公子来信可曾提过绣坊?清词摇头,道:师兄近些日子也未来信。
知宜面上的忧虑之色愈浓。
清楚蹙蹙眉,其实,自今日险些被内监带走,她便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而沈拓临走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似乎也是一种暗示,想到这里,她沉吟片刻,道:今日太晚,你先在此歇下,明日我与你一起回杭州,见蒋夫人。
*清词上完了课,已是日入时分,她去寻洛长欢。
去杭州府见蒋夫人一事,她并不打算与洛长欢实话实说。
因这段时日的相处,她能察觉到洛长欢于温柔之下的隐隐强势,而她并不想如此前在国公府一般,彼时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珩,也习惯了什么事都依赖萧珩,以他的意志为先。
而结果呢,一朝变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珩去边关救他的心上人,却无法阻拦,便是这次,萧珩要带她回肃州,她亦无法反抗。
这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从心头掠过,遂清词只道杭州的绣坊出了点事,她想回去看一看。
果然洛长欢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清词摇头:阿诩,不是什么大事,我想,我自己能解决的。
她话一出口,洛长欢便沉默了,良久,他忽然冒出一句:阿词这般自立,总让我觉得在你身边,无用武之地。
你怎会这般想?清词不解洛长欢话中之意,温声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实在困难,我自然会向你求助,可,我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你罢?她很享受如今与洛长欢的关系,彼此慢慢去了解对方,试着去亲近对方,但彼此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才是一段感情,最正常的开端。
洛长欢一言不发,只眸色深深看着她。
一时,气氛有些僵持。
清词想了想,拽着洛长欢的袖子摇了摇,声音温软,道:其实,说起来,我现下便有事要麻烦你呢。
洛长欢面色莫测。
清词接着道:小荷的事还没说完,你在姑苏城认识的人多,可知道城北唐家?认识唐家主。
这人突然惜字如金。
清词柔声道:听小荷的邻居说,她嫁到了唐家,可她尚未及笄呢,听从前她的意思,也不想那么早出嫁,我想请你设法寻她问问,,她还要不要继续来书院读书。
唐家近日并无嫁娶之事,若是有,也只是纳妾了。
洛长欢淡淡道。
清词一噎,转念想那小姑娘许说得不准确,便道:所以拜托你打听一下嘛,说起来,她也是你的学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火坑罢。
什么火坑?洛长欢嗤了一声,唐家怎么着也比她自家好上百倍罢,我只问你,若她真是已做了人家妾室,你打算怎么办?莫不成让唐家出一份放妾书,让她再回书院上学?便是上到结业,届时该如何呢?他的质问有几分尖锐,似在嘲笑她的天真。
清词顿了顿:那,也总得问过她的想法罢?洛长欢淡声道:阿词,这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凡事循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你的底气,来自于你自身的才华足可以谋生,来自于你虽不算富贵却尚优渥的家境。
,但刘小荷,她这些,都没有。
清词霍然抬头。
◉ 第一百二十二章她承认, 她想得有些简单,但洛长欢,这个一向随意散漫看不出喜怒情绪的人,今日似较往日尖锐许多。
临别之际, 她不想与他争吵, 深吸了口气, 平静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去与山长商量下。
这样说着,便转身要走, 却被洛长欢猛地拉到怀里,他叹了口气, 低低道:一言不合就使小性子,脾性这般大, 我又没说不去。
明儿我便去。
咱们今晚便要这样闹着别扭分开么?夜幕降临,风较白日清凉许多,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清词心中蓦地涌上几分委屈:明明是你先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对。
他哄她。
你心情不好?不舍离别,他垂头蹭了蹭她的鬓发,声音添了惆怅:至少有一月不见,我会想阿词的。
一月?清词从他怀里抬头,讶然看向他:怎至于?从姑苏到杭州, 至多只需一二日。
今日尚没来得及与你说。
洛长欢的目光里很有几分缠绵,还记得我与你提过我的师门么?清词点点头, 洛长欢说起过他一身武功的由来,这是他幼年的一段机缘, 他师傅出自世外高门, 千里之外的雪山之上。
他被师傅偶然救起, 十四岁时下山,这些年也只回去过一次。
我接到师门信物,这是最高级别的召令,命我尽快赶回。
他道。
清词这才发现他眉宇间的深深忧虑,可说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心。
洛长欢怔然半晌,勾唇一笑,懒懒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舍得与阿词分开这么久。
清词骤然也有些不舍,却嗔了他一眼: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才一个月?洛长欢微笑着缓缓重复了一遍。
她很温柔,却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女子都要冷淡许多,独立许多,可他,却因她偶尔流露的一点点亲密和顺从而沉溺。
我在书院等你。
察觉到他的不悦,她主动握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颊边,想了想,又补充道:从杭州回来,我便只呆在书院,哪儿也不去,等你归来。
等你这两个字显然取悦了洛长欢。
他一日里有些沉凝的眉眼瞬间如被清凉的夜风拂过,于一瞬间舒展,丽色惊心动魄,他落在她脸颊的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声音低沉而魅惑地唤她:阿词。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的光晃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她的眸光在夜色里愈发清澈,如春日的溪水。
他的心也如浸在温软的春水里,暖洋洋的,他有很多话想与她说,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了许久,直到清词眼尖地看见那隐隐约约的齿痕,她嗯了一声,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角吻了下,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甜美而芬芳,充斥着她的气息,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俏皮地眨了眨眼:临别赠礼。
这怎么够呢?他的阿词鲜少这么主动,洛长欢眸中情意更浓,声音却低沉微哑,令她的耳朵酥酥麻麻地直发痒,他伸臂一揽,把离他远远的人儿揉进自己怀里,闭了闭眼,柔声问:阿词,待我回来,便去青州提亲好不好?谈何容易?她知道,他并没有说服蒋夫人,说服他的家族,而她,也还未克服自己的心魔,还有那份如今也不知有没有被销毁的和离书.....如今说起谈婚论嫁显然为时过早,可纵然前程坎坷,真心却难得,且她也不想破坏这一刻柔情蜜意的氛围,于是她轻轻地笑了,语气轻快:好啊。
......然而,这样温馨而又带点惆怅的离别之夜,清词却频频梦到了萧珩。
其实,自离开国公府,她的梦魇便不治而愈,便连梦都极少做,有时候她偶然想起前世,甚至会觉得那才是一场久远的梦,那些人和事,都不过是她梦里的臆想,眼下的生活才是真真切切的。
可她这次梦到了战场上的萧珩,梦到他四面都是北戎人,梦到他怎样也突破不了重重围困,梦到他筋疲力尽之际,有一箭凌空射向他的后背,他倒在地上,无数刀枪戳向他.....她猛然坐起,片刻之后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梦都是反着来的,可再次入睡后,萧珩又入了梦,这一次,她梦见他连人带马摔下了悬崖......再次醒来,她冷汗涔涔,没了半分睡意,虽说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萧珩可是大周青年一代最出色的将领了,再说,他也记起了前世,怎么还会陷自己于这么危险的境地?虽然如此安慰着自己,清词还是下意识地取出那枚平安符握在掌心,一遍一遍在心间默诵着佛经。
纵然再不相见,仍愿他平安。
*翌日,一进杭州府,稍作休整,清词就给蒋府递了拜帖。
蒋夫人的回帖来得很快,清秀的簪花小楷,邀她下午过府一叙。
然时隔数月再次相对而坐,便是蒋夫人依然如从前那般亲近熟稔,两人之间依然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夫人。
她犹豫了一瞬,主动出声。
蒋夫人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声问:阿词近来可好?挺好的。
说起书院,清词眸间盈起浅浅笑意,学子们意气风发,如初升朝阳,和他们在一起,很容易被那种蓬勃的气息感染,总觉得自己都小了几岁。
你本来也比他们大不了许多。
蒋夫人眸光慈和,我素日看你,和阿笙是一样的。
阿笙近来可好?提起阿笙,清词很是惦念,她笑道:之前还说要去陈家看她,却食言了。
小夫妻你谦我让,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蒋夫人说起来眉目间满是欢喜。
那便好。
清词庆幸地拍了拍心口,又故作不悦:好啊,从前还整日清词姐姐清词姐姐,如今定是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蒋夫人眉眼弯弯:瞧你们俩,都这般大了,还和孩子一样。
方才尴尬的气氛破冰,蒋夫人问:阿词今日来,除了请安,可还有旁的事?清词先说了京城绣坊的异常,才道:夫人,我这心里头总有些不安稳,夫人与安国公府常有往来,可知京中有什么消息?蒋夫人皱眉细细思索,半晌后才踌躇着开口:照理说,背靠定国公府,安安分分经营,一家绣坊而已,能出什么事呢?若你的陪房人比较可靠......蒋夫人沉吟道,罢了,阿词且安心,我会去信与京中,着人打听一番。
只京中如今是祈王监国,你也知,我们府上总是要避讳些的。
我明白,多谢夫人。
清词感激道,想起昨晚下半夜的梦,她犹豫片刻,启唇问:夫人可知肃州战事如何?年初一场大捷之后,肃州尚算得安稳,如今又是春日,北戎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朝中议和之声占了上风,蒋夫人的目光徐徐投注在清词身上,隔着氤氲的热气,有些遥远。
萧珩若想实现他驱逐北戎的志向,不会有那么顺利,这也在情理之中,只人无事便好,清词心下松了口气。
你和阿诩......蒋夫人斟酌着言辞,阿诩他近期日子很忙吗?两人起了争执后,洛长欢没过几日就回了苏州,气归气,对这个弟弟她还是惦记的。
清词知道,她和蒋夫人绕不开这个话题,她今日既然过来,也是想与蒋夫人说开。
您的意思我明白。
她轻声道:我也知道,我大约是配不上阿诩的。
不瞒您说,我是犹豫过的,可他......想到那个人,心里便如洒落蜜糖般的甜,她情不自禁地绽开笑容,阿诩的一片心意,我不忍也不愿辜负。
所以,蒋夫人,真的很抱歉,从我来杭州,便多得贵府照拂,尤其是您和阿笙,待我如家人般亲厚,若是旁的事,我自然无有不从,之前我便想这么安安静静在书院里过一生,可遇到了阿诩......蒋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道:阿词,我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因你曾和离,而是,我不想阿诩受伤害。
清词抬头,眸光有些茫然,轻声启唇:夫人,我亦是真心待阿诩,怎会去伤害他呢?蒋夫人默了默,轻声道:那日世子是先到的杭州,知晓你不在,又夙夜赶往苏州寻你。
阿词,我是过来人,世子眼中的情意我能瞧得出。
她道,我不知你们为何分开,作为外人更无法置喙,可我是阿诩的姐姐,他虽然被我父亲认回了家族,可因着前事,始终有一些隔膜在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阿诩其实,并没有将洛家看成他的家,我这个姐姐,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也没有多重,但这是洛家亏欠他的。
可他待你不同。
她道:我并非阻拦,只是,阿词,我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心之所向究竟是何处,若不是阿诩,请你一定不要伤害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的请求。
*从蒋府出来,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洛长欢,但暮色深沉,知宜担心夜路不安全,苦苦挽留,她在绣坊呆了一晚,第二日清晨,便沐着晨曦微光,踏上回苏州的路。
可当她赶回书院,洛长欢却已离开,她看着压在镇尺下,精致的桃花笺上,潇洒肆意的四个字:勿念,等我。
心中的些许遗憾便被悄然而生的思念所取代。
才一天呢,她才不会想他。
她佯作未看见知微促狭的眼神,问:这两日可有什么事?知微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一个就是小荷的事,洛公子已办妥,她说服了唐家,将小荷带回了书院,山长亲自问了小荷,小荷说她还想读书,唐家也同意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清词点头:过会儿我去看看她。
......洛长欢不在,书院的日子按部就班,清词等着蒋夫人处的消息,然而,尚未入夏,京中便发生了变故,这惊天之变,也随着邸报,快马加鞭传进杏花烟雨的江南。
◉ 第一百二十三章四月廿七子时, 淳熙帝薨。
虽自去岁元月起淳熙帝身子便有些不好,后来有一长春道长侍奉在侧,淳熙帝勉强可起身理事,或因此, 于政务上已懈怠许多, 才于入冬下旨命祈王监国, 然虽如此,东宫人选却迟迟未定。
今春淳熙帝气色明显好转,虽仍是祈王监国, 但奏折上不时出现的御批,以及对朝臣的频频召见, 令朝野上下均以为淳熙帝将重新理政,毕竟, 淳熙帝尚不足五旬,仍算得年富力强的时候。
也正因此,这一消息令人倍感突兀, 且事发突然,淳熙帝并没有留下关于册立太子的遗诏,仅以口谕命祈王柩前即皇帝位,当时在场有内阁徐首辅,锦衣卫指挥使许绍, 以及林贵妃和祈王、嘉阳、沁阳公主。
对这道口谕,朝中并非全无异议, 然徐首辅和许指挥使予以确认,两位公主哀痛致病, 均未能露面, 且口谕一出, 金吾卫指挥使提出质疑,却被副指挥使裴瑾当场斩杀,此一举杀鸡儆猴,祈王迅速控制金吾卫、锦衣卫两大天子近卫,将宫中防务尽握于手中,廿九,祈王即位,以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于六月初举行登基大典。
于清词而言,重生之后,许多事情的走向已全然不同,在得知祈王即位后,她最担忧的便是顾纭,上一世,睿王是太子,顾纭早逝,这一世,睿王与顾纭兜兜转转仍在一起,却失了太子之位。
宁夏王府风雨飘摇,纭儿她此生能得安稳吗?她心急如焚,但这样的敏感时刻,她不能与顾纭通信,而洛长欢,亦不知被何事耽搁,至五月末也未归来,且一应音信全无。
这两件事积于心头,她忧思难安,却并不知,于她自己而言,一生最大的危机已悄然来临。
这日如寻常的每一日一般,她掩下满怀忧思,袖着书去寻谢山长解惑,待到了明思堂,却得知山长被知府召去赴宴,至晚方回。
谢山长回来后便称不慎染了风寒,恐感染了他人,谢绝探视,然而,次日晚,清词与知微二人刚刚歇下,便被轻轻的叩门声惊醒。
清词披衣坐起,知微咕哝了一句起身开门,清词听到她在门口与人对答,须臾之后,却带着人进了屋子,又忙不迭关上了门。
灯光下,知微看似镇定实则诧异,结结巴巴道:玉姑姑说山长咳......咳得厉害,想问问姑娘上次咳嗽用的人参消毒散还有没?我去寻寻。
清词盯着那进屋之后仍戴着风帽且未发一言的女子,她身形与谢山长身旁的玉姑姑相仿,发髻举止也是一模一样,清词心下一动,唤了声山长。
谢山长摘下风帽,抬眸道:知微出去。
她面色沉沉,但步履沉稳,声音清润,并不像染了风寒。
她问:嘉嘉,我有一事问你,此事关系重大,你需得直言相告。
你在京中,可与当今天子有过来往?清词下意识地想到淳熙帝,然她见淳熙帝只在宫宴上,随着众人请安,严格来说,连一句话都未说过,因此,第一反应是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皇上于潜邸之中可见过你?谢山长看着她的目光难掩焦灼。
是祈王殿下?清词蓦然意识到淳熙帝已薨逝,她想起出事的绣坊,那日莫名遇到的采选,想起许久之前,在祈王府,那个男子看她的眼神,如窥伺猎物,势在必得,红唇渐渐失了血色。
我曾应祈王妃之邀过府听戏,偶遇祈王。
她皱眉回忆,心中不好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谢山长握住了她的手:嘉嘉,你听我说。
昨日许知府寻我,是为一事,便是那秘旨采选。
她语速极快,却冷静镇定:\\我这才知,采选之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苏州城盘桓许久,是在静待时机。
天子要让你入宫。
她迎着清词难以置信的眼神,告诉她,语气里不掩讽刺:\\亦要掩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察觉到清词的手已冰凉,心下怜悯,却仍一字一句将他们的筹谋细细告诉她:老许顶不住压力,答应配合他们为你伪造户籍,亦要我这边设法让你......\\病亡。
他们要抹去你曾经孟家女儿,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痕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入宫,侍奉天子。
嘉嘉,若阿诩在,以他的身手,能带你远走高飞。
可如今他不知被何事绊住,迟迟未归,我原想托病拖延,待到阿诩回来,可那边等不及要动手了。
嘉嘉,你走吧,去肃州,这天下,只有萧临简能护住你,你虽与他决离,他对你仍有情意。
谢山长说得每句话她都能听得明白,可却是再匪夷所思不过,她不明白,一个已富有天下的人,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平凡女子,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这把龙椅还未坐稳,便这般迫不及待了么?她怔怔然道:山长,我若走了,她们定知道是您放走的,届时您怎么办?还有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正在京中为官的师兄,怀绣和大成,还有萧珩......萧家执西北兵权多年,是先帝重臣,却难保不为新帝忌惮,萧家愿意为她对抗皇权么?她从未怀疑过萧珩的品行,可她亦不想陷他于两难之地,况且,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这么多牵挂的人。
不会拿我怎么样。
谢山长平静道:至多,将我从书院赶了出去,我便回谢家,也没什么。
可你,你若是进了宫,侍奉这样的君主,这辈子也便毁了,便是看在阿诩面上,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到如此境地。
孟清词眼圈红了,她与谢山长相识不长,可在她心中,她睿智而洒脱,亦师亦友,她亦不想山长和书院因她而卷入纠纷。
若命该如此,我避无可避。
清词闭上眼,轻声道。
命运待她,如此残酷,若她当日随萧珩去肃州,一切会否有不同,她不愿去想,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的人生,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山长一生专于治学,于人情世故一道,还是天真了。
既筹谋已久,书院周围必已布下天罗地网,若她有洛长欢的身手,许还有逃离的可能,可她没有。
山长,帮我设法将知微送到肃州,那里有人等她。
清词道。
至于知宜,她知道该怎么做,杭州的绣坊和书肆只能照常开,明面上不能有什么异常。
便按照那些人的安排来罢。
她想,若世上没有孟清词,不过是如同前一世一样,爱她的人固然伤心,却依然能够好好地活着,这便足够了。
至于阿诩,若为他好,便不要告诉他真相。
*知微,你瞧这渔舟数点,若入了画,可不是一幅归舟唱晚图?清词伏在窗边,看暮色下,点点白帆似要驶入水面的残阳里,不由起了作画的兴致。
姑娘说的是。
身后的婢女恭声回道。
清词回眸,看小姑娘低眉顺眼,又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如今,是在苏州至京城的运河上,世上已无孟清词,便是连知微知宜,此后都不能再陪在她身边了,她现在的身份,是许知府的远亲,这一条未知前途却凶险万分的路,只能她一个人来走。
这妙笔丹青,于她而言,也再无用了。
许姑娘,您仔细着了凉。
名唤怜雪的婢女是许知府为她安排的,她并不清楚孟清词的来处,可受了许知府的嘱托,知道她和遴选的那九位美人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服侍得很是尽心。
孟清词,沈清嘉,许清妍,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清词唇角微勾,满腔的兴致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她转过头,又看向窗外的景色,夕阳猛地一跳,沉入水下,夜色降临,水面泛着幽幽的银光。
她想,若是这样纵身一跃,是否也算是得了解脱……甲板上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和清脆如玲的笑声。
怜雪服侍这位姑娘已经半个多个月了,也揣摩不出她的脾性。
这姑娘生得娇柔纤瘦,让人一瞧便心生怜惜,可眉目间,看向人的时候,是极冷淡的,仿佛挟着冰雪,她从不说笑,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一坐便是半日,若不然,便是执笔抄写佛经,可她又很好伺候,甚少吩咐她做事。
但许知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仔细服侍,不可怠慢,是以她这一路小心翼翼,待发现这姑娘确实不是难为人的性子,才渐渐放下心来。
姑娘,船到徐州了,她们在商量着请求大人上岸逛逛,您要不要也下去透透风?怜雪建议道。
便见这位许姑娘依然呆呆地看着窗外,对她的话恍如未闻。
她叹了口气,不免为这位主子的前途忧虑,都知道是为曾是祈王的当今天子采选的美人,韶龄少女自是怀着不少憧憬,可这位主子,竟如身在青灯古佛旁一般,半点上进的心思也无。
再一日,船终于到了通州,上岸后,便有车马接着她们,送往曾经的祈王府。
天子虽已登基,可她们如今还得学好规矩才能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怜雪提着食盒穿回廊, 绕假山,经过重重热闹的院落,走进王府西北角灯火寥落的静安院里。
刚走到正房门前,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
怜雪暗暗叹了口气, 心下不免替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子惋惜。
登基大典定在了六月初, 如今新帝和发妻崔王妃居于宫中, 处理政务并主持先帝治丧事宜,而新帝的姬妾,未来的妃嫔尚住在祈王府, 只待登基大典后定下名分,入主六宫。
崔王妃为人贤惠, 处事一向周全,虽忙于先帝丧仪一应事宜, 可并未怠慢从江南而来的美人们,在孟清词一行人进京次日,便遣了身边服侍的杨嬷嬷来教导规矩。
杨嬷嬷的头一句便是学好了规矩方能进宫, 眼见着如今名分未定,大有可为,且新帝如今尚无子嗣,一众美人不由心热,铆足了劲, 在杨嬷嬷面前刷印象分,而这位娇弱的许姑娘却在回京前夕吹了凉风, 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 直接告了病。
果然, 杨嬷嬷听说过, 轻轻巧巧一句别传染了诸位姑娘,便将人从雅致宽敞的褚玉苑打发到西北角最偏僻的静安院,如今,就连去大厨房取饭,都要比之前多走上一刻钟,这一来一回,取回的饭已是半凉不热。
然而这位许姑娘对此并不介意,因她仿佛餐风饮露一般,极少吃东西,只被她苦苦劝过,才勉强用上几口,便放下筷子。
怜雪推门进了屋子,见清词正倚在床头看书,满面担忧便换成了盈盈笑意:姑娘,今儿厨房炖了金橙雪梨汤,我取了一盏,您尝尝?说是对久咳不愈最有好处。
熟悉的名字令孟清词手一顿,她微微颔首:放着罢。
说着便捂唇又咳了一声,眉心微蹙,目光却落回手中的书上,对那盏热气中氤氲着清甜气息的金橙雪梨汤看都不看一眼。
怜雪欲待再劝,可这位主子唇线紧抿,一副不想被人打扰的冷淡模样,她服侍了这位姑娘一路,也知她一旦拿起书本,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便行了一礼退出屋子。
关门的一瞬间,怜雪瞥见清词嘴角竟微微翘起,笑意讥诮,心头忽生一念,这场病莫不是许姑娘刻意为之?但又觉这念头大逆不道,忙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已是人定时分,夜阑人静,明月高悬。
僻静的静安院此时却人影幢幢,身形高大的男子微微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径直推门入了正屋,绣着蟠龙纹样的袍袖在月光下一闪。
他掀起月门的珠帘,便看到坐在妆台前,纤腰一袅的素衫女子,明如秋水却一片漠然的眸子与他的目光在镜中交汇,她并未起身行礼,只沉默地拿着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及腰长发。
她看到了他,又仿佛没有看他,如之前的每一晚一般,只做着自己的事情,当他全然不存在。
窗开了条缝隙,夜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吹拂她薄薄的罗衫,她似连蒲月的熏风都受不住,手按在心口上,低低地咳了几声。
赵麒瞥了一眼桌上早没了热气的金橙雪梨汤,皱了皱眉。
他大步迈到女子身后,高大的身形完全将女子笼罩在阴影中,衬得她愈发柔弱堪怜,半晌,他出声道:你咳得厉害,这汤是命厨房特意为你熬的,用的从国公府要来的方子。
他说到这里,清词倏然起身,手里的簪子还未放下,便急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盏金橙雪梨汤,眼睛眨都不眨地将它倒入黑漆花几上的兰花里头,因着这剧烈的动作,她猛然咳嗽起来,靠着花几的纤细身躯都咳得微微颤抖。
赵麒眉间闪过一丝愠怒,但看她咳得泪光莹莹,忍不住有些心软,终是过去扶她,一面伸手拍她的后背,一面口中叹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朕?但他离得稍近,孟清词便如避蛇蝎般后退了几步,素腕一翻,手中簪子的尖头抵在了颈上,神情冰冷带着防备。
赵麒身为皇子,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从来都是别人奉承着他,只除了在淳熙帝和林贵妃面前,甚少有做小伏低的时候,自认对孟清词已是罕见的温柔,自她入京之后,他克制不住心中想念,处理完政务,便快马加鞭迫不及待来看她,又要避着人耳目,她却丝毫也不领情,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不睬,整个人如一尊玉做的雕像,无半分鲜活生机。
想到这里,赵麒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一步,斥道:放下!孟清词又往后退了一步,便到了窗前,她退无可退,捏紧了手中的簪子。
见她目中终现出一丝惶恐,赵麒嘴角噙着冷笑,又迈步迫近她,他倒要看看,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还是想得她一个心甘情愿,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用强,毕竟,从小到大,他一眼看得上的物件儿或人极少,她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孟清词手中的簪子往里一扎,雪色肌肤上便渗出了一粒血珠。
赵麒的身体先于意识退了一步,他不想承认,这种带着锋芒的柔弱像极了一个人,也让他不由有些畏惧,待反应过来时,心中火气愈盛,他耐心告罄,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你如今想什么都无用,待过些日子,前头忙完了,朕便接你进宫。
他不信,一场泼天的荣华富贵,她竟半点都不动心。
他怜惜她心高气傲,却被自己生生抹了身份,无依无靠,所以自她进京以来,多顺着她的心意行事,但这不是她恃宠生娇的理由。
如今是先帝孝期,朕不碰你。
但朕的容忍有限度,你若是一心求死,不妨想想你的父母,师兄,还有,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手徐徐拨开她的簪子,果然见她强作镇定的面容,渐渐连半分血色都无,心里头忽然愉悦起来,这些日子的憋闷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凑近她的耳旁,笑得肆意:萧临简。
这样说着,赵麒低下头,触目是玉颈上的血珠,如皑皑白雪之间绽放的红梅,有一种凄艳的美,他心头一动,压抑在深处的恶念迸发,忽然伸手,重重摁在了那血珠上,在她惊惶且带着痛意的目光里,将带血的指尖印在唇上,徐徐吸进口中,才慢条斯理问:你喜欢朕称你什么?孟夫人?词儿?阿词?见清词不答,他轻笑一声,把她脸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了别,语气温柔至极:朕再给你一晚时间,好好想想,作为朕的女人,究竟该做些什么。
抑或朕先将你陪房一家杀了?你才能想明白!......赵麒拂袖而去,许久之后,清词才倚着墙慢慢滑到了地上,风是暖的,可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粘粘地贴在身上。
这几日,她固然因着这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涌出此生无趣的愤懑,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仍抱着一线生的希望,默默观察着赵麒。
果然,前几晚的温文尔雅只是幌子,方才那一刹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的爱欲与毁灭,她忽然明白,虽不知起自何处,但赵麒于她,确有执念,她是逃不了的。
一瞬间清词悲从中来,她双睫一瞬,从苏州到京中这一路,勉强抑住的泪水,终是潸然落下。
*宁夏王府。
国有大丧,这消息伴随祈王枢前即位的消息,一道传入了王府。
赵恂在靖远堂独自一人坐到日暮,待归鸦点染了夜色,才起身回了正房。
正房灯火通明,此时竟一片忙碌,顾纭扶着腰倚在桌旁,正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她如今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了,一身缟素,鬓边亦是一朵白花,整个人愈发楚楚,便衬得肚子格外硕大明显,赵恂忍不住心惊肉跳:纭儿,你这是在做什么?顾纭回眸一笑,伸手锤了锤腰:王爷要回京了,妾身趁着现在身子还灵活,总要将一应之物备好。
赵恂目中掠过一丝讶异:你怎知我要回京?顾纭垂眸,过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待他坐下,她才轻声道:王爷虽然不说,妾身也知王爷定是难受的。
无论陛下待王爷此前如何,这父子亲缘却无法抹灭,陛下走得突然,王爷回京服丧正是人伦之理,妾身只望王爷勿只顾悲痛,还应珍惜自身。
赵恂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被愧疚取代,淳熙帝素来待他冷淡,他一腔孺慕之情在父皇漠视的眼光里渐渐冷却,后来又因顾纭而父子反目,他被远谪西北,想到淳熙帝总觉亲情淡薄,心灰意冷,然甫一听闻他薨逝,仍止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这份复杂的情感难以言说,而对着温声软语的顾纭,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有了决断。
知我者莫如纭儿,我却有回京之意,一则为父皇,二则我担心阿姐,他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喟叹道:只是这样委屈了你,临盆之际,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
王爷这说的什么话?顾纭嗔道:大夫和稳婆都早就备好,服侍的人,您也都亲自筛过好几遍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赵恂犹豫不已,他有心带顾纭一起回去,但此番回京,便连自身都是祸福难料,思之再三,竟还是留她在宁夏王府最为稳妥。
王爷不必担心,我亦会好好照顾自己。
赵恂的担忧顾纭瞧得出,她柔声保证。
若……赵恂沉吟片刻,取出一块令牌放在顾纭掌心:纭儿,若有事,便着暗卫持令牌去肃州,寻萧临简。
、◉ 第一百二十五章赵恂离开后的第五日晚间, 顾纭用完饭,扶着婢女的手,如往常一样,在院中散步。
许是临近分娩, 这几日府中虽风平浪静, 她却不知为何焦灼不安, 自嘲许是生产之前太过紧张的缘故,却又惦记起赵恂来,心里算着他如今到了哪里。
赵恂是为淳熙帝奔丧, 这么多眼睛看着,新帝登基之初怎么也要博一个宽宏大度的名声, 所以这一路应无危险,真正的危险在京城之内。
身旁的婢女流苏忽然出声:东面天空怎么那般亮?顾纭循声望去,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风中隐隐传来喧嚣喊杀的声音。
她心下一沉,正要开口, 忽觉腹部坠坠的痛,身下有热意涌出,浸湿了裙子,她攥紧了婢女的手:流苏,先回去, 我可能要生了。
流苏一惊,很快镇定下来, 她是赵恂放在留在顾纭身边的暗卫,有一身武艺, 于照顾人却并不擅长, 当下抱起顾纭, 轻轻巧巧闪到了屋内。
产房都是早就整理好的,赵恂的乳娘葛嬷嬷接过顾纭,扶着她到床上躺下,指挥丫鬟去叫稳婆和大夫,烧热水,准备一应分娩用的物什,虽然忙乱一切却井然有序。
顾纭从刚才的剧痛里缓过脸色,定了定心神,道:嬷嬷,命人去寻王统领,尽快。
话音未落,又一波宫缩袭来,她咬着唇,脸色一白。
葛嬷嬷见她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上,唇上齿痕深深,不由心里一痛,她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厮杀声,但此刻再慌张,也得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因赵恂临走前郑重将顾纭托付给了她,她早已有了打算,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今夜也要护住夫人和小主子。
她应了声好便吩咐下去,安慰顾纭:夫人别怕,稳婆马上就来了,旁的您都交给老奴,您只按着稳婆说的,一步一步来,保准没事。
这么说着,她看了看顾纭身下已经湿透的褥子,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两个稳婆这个时候也进了屋,都先净了手,过来摸了摸顾纭的肚子,也皱了眉,将葛嬷嬷叫到外面,小声道:情形不是很好,孩子还未入盆,夫人的羊水却流得这样多,若小公子在夫人肚里耽搁过久,恐有危险。
葛嬷嬷回头瞧了眼正抿唇忍痛的顾纭,面上浮过一丝担忧,深深行了个礼:两位老姐姐,若是有什么法子尽管说,务必要保母子平安。
稳婆是半年前便入的府,也知里头这位夫人在宁夏王心里的分量,闻言其中一个沉吟道:先看看情况,若羊水流尽孩子还未入盆,使不得,得让大夫开一剂催产药了。
好。
葛妈妈点头。
王统领来了。
门口的小丫鬟通禀道。
顾纭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唤了一声葛嬷嬷:烦妈妈和王统领说,今日最要紧守好咱们的院子,不要分散力量,还有,问一下肃州可有消息传来。
她这几日心神不宁,总觉要有大事发生,是以前日在与府中侍卫统领王茂商议后,遣暗卫去肃州寻萧珩。
又是一阵宫缩袭来,顾纭忍不住痛哼了声。
葛妈妈应了,出来将顾纭的吩咐说了。
王茂拱手行礼:烦妈妈转告夫人,几波贼子而已,请夫人勿要担心,今日已收到肃州飞鸽传书,萧少将军已在赶来的路上。
葛妈妈万料不到顾纭生产,萧珩竟如此重视,心下吃了一惊,刚要开口,流苏气喘吁吁进来,脸色难看:贼人里有几个人功夫甚是高强,似乎是江湖中人,府里侍卫恐难抵挡。
这时院外传来刀剑碰撞铿锵的声音,喊杀声也越来越近,王茂脸色一变,自去安排指挥对敌,流苏和另一个暗卫守在了门口。
葛妈妈进了屋,见顾纭半阖着眼,口里含着参片,心中忐忑,温声道:夫人安心,府里的精锐都在,咱们这院子守得严严的,针扎不进水泼不进,您现在且别管其他,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顾纭闭着眼点了点头,忽然道:妈妈,我好像没力气了,她耳边听到院里的响声,知道此时不太平,但疼痛如浪潮一般袭来,而自己全身的气力如流沙一般逝去,明明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眼前不由恍惚起来,意识渐渐昏沉。
不好。
稳婆道,她掐了一把顾纭的人中,对葛妈妈说:妈妈,开催产药吧,这么等下去不行。
葛妈妈心跳得厉害,强作镇定道:好。
外屋的大夫开了药,又很快煎好,顾纭已意识不清,稳婆把药灌了进去,忽然听到回廊上流苏一声怒斥,已与闯进院子的贼人打斗了起来。
葛嬷嬷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许是催产药的作用上来,顾纭悠悠醒转,睁开了眼,便听到稳婆道:夫人,用力,用力。
她也想用力,可一丝力气也无,催产药似乎病不起作用。
顾纭心中悲凉,一瞬间,这一生,许多人,许多事从眼前掠过,想到赵恂,她勉强弯了弯唇角,若是这样,也算报答了他的一番深情罢,只是,阿词,真后悔和你相聚的时间太短暂啊,还有她一直试图忘记却镂刻于心底的那个名字......泪光闪烁,她咬唇道:妈妈,若是我不好,定要保住孩子。
葛嬷嬷眼里亦涌出了泪,握紧顾纭的手道:夫人再坚持坚持,小主子马上就出来了。
漫无边际的痛,一丝一丝从骨缝里钻出来,身上却是发冷的,冷得入骨,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顾纭听到稳婆在不停地要她用力,神智却逐渐远离,只觉自己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想沉睡过去。
稳婆冲葛妈妈摇头,小声道:\\若是......保大保小?葛妈妈擦了擦泪,毫不犹豫道:王爷有吩咐,若有危险,先保夫人。
流苏捂着胳膊进来,道:妈妈,先带着夫人走......却在见到屋里这个情形时,猛然住了声。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淡定许多,王爷既已吩咐誓死保护夫人,至多不过也是一死罢了,想到此处,她掀起帘子出了屋子,却听远远有马蹄声传来,地面仿佛都因此而震动,她脸色一变,随即眸中涌出希翼。
随着萧珩带人赶到,院中情形发生逆转,一刻钟的功夫,闯进院中的贼人已死的死,伤的伤。
萧珩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清楚楚传进屋中:贼人已被诛杀,请顾夫人安心。
葛妈妈欢喜得又忍不住流眼泪,她伏在顾纭耳边说:\\夫人,您醒醒,萧将军来了,外头没事了。
阿词......顾纭轻轻唤了声,眼里迸发出神采,她颤了颤手指,道:再给我用一剂药。
又一剂药下去,她似是有了些力气,抿着唇,跟着稳婆的指令发力,整个人如被水捞出来一般,眼里却是发着光。
出来了,看到小主子的头了,娘娘再加把劲!对,就是这样用力......不知过了多久,月影西沉,远远的天边,墨色转为蟹青,接着渐渐亮起来,霞光驱散黑暗,一轮圆日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光辉灿烂。
哇地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昭示着新生命的诞生。
夫人,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呢。
稳婆欢喜道,一面说着一面利落剪掉脐带,将宝宝稍作清洗包入襁褓中。
顾纭勉强睁开眼,看了看犹自哇哇大哭的小家伙一眼,唇边泛起淡淡笑容。
声音传到屋外,萧珩负手立在院中,眸光现出一丝暖意。
*一晚上胡思乱想,早上起来的时候,孟清词只觉头痛欲裂,怜雪小心翼翼端了药进来,本没报多大希望,却见清词抬了抬眼,伸手接过碗,一口气将药喝了下去。
这位主子今天意外的配合,怜雪很是欢喜,笑道:姑娘总算想明白了,这还是喝了药,病才能好得快些,也能早些进宫......刚说到这里,却听清词冷笑了一声,倦倦道:头疼,别说了,下去罢。
她不敢再劝,收拾了碗便出了屋子,却听院中有人道:黄公公,您今儿怎么过来了?她皱皱眉,迎了出去,见院中进来几人,当先一人面白无须,看穿戴,应是宫里的内监,忙行礼道:公公。
黄公公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许姑娘可是在这里?怜雪应了声,便见黄公公甩了甩拂尘,道:奉太后娘娘懿旨,宣许姑娘至启祥宫觐见。
可姑娘还病着呢。
怜雪忍不住道。
黄公公睨了她一眼:无妨,咱家带了轿子来。
说着挥了挥手,道:去请吧。
清词咽下苦涩药汁,正倚着迎枕闭目养神,便听到院中的一番对话,不由想,尚未册封呢,林贵妃便以太后娘娘自居呢。
耳边听到怜雪犹在为她争辩,黄公公的态度却极是强硬,她坐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怜雪,别说了,过来为我梳洗。
还请公公稍等片刻。
......清词不知林贵妃因何事突然命她进宫,但进了启祥宫,她在院中立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并未被召见。
太阳升到了正中,五月的阳光竟有些刺眼,清词本就在病中,站得时间长了,愈发头重脚轻,堪堪撑不住的时候,正殿里头出来了个宫人,神情极为冷淡,道:娘娘的偏头痛犯了,现下没时间见姑娘。
听说姑娘写得一笔好字,还请姑娘去偏殿抄几篇佛经,为娘娘祈福罢。
说完,也不待她答话,便腰肢一扭,当先引路。
偏殿里,案上笔墨纸砚齐全,显见得是早就准备齐全的,那宫人硬梆梆道:皇上待娘娘一片纯孝之心,还请姑娘务必虔心抄写,过会子我来取。
清词垂眸,恭声应道:是。
便走到案前,跪坐下来,执笔抄起佛经来。
她眉目柔和,一手簪花小楷娴雅婉丽,宫人盯了半晌,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这才走出屋子,喝上了门。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孟清词的态度无疑是极为虔诚的, 因她每抄一句,心里头便随着默诵一遍,为千里之外的顾纭默默祈福。
纭儿的身孕已是九个月了罢,上一次通信的时候, 还是年节后, 她说起第一次感受到胎动的惊奇, 那样内敛的性子,字里行间都溢出了喜悦,让她也不由对这个小小的生命, 起了期盼的心情。
曾几何时,遥远的时光里, 她也曾有过这样殷殷盼望的时候呢。
彼时生沅沅时的情形,在记忆里早已模糊, 但痛苦而难捱的感受残存,是以她自上船之后,闲来无事便抄写佛经, 祈祷顾纭和腹中孩子平安。
心里忽然痛了痛,手下的笔尖一颤,在纸上落下一个墨点。
清词收回心神,又有些忐忑,赵麒即位, 以他阴晴不定的性情,不知会如何对待同胞手足?赵恂于她, 是无关之人,可于顾纭, 却是荣辱系于一身。
因了赵恂, 她忽然想到嘉阳公主, 自她去了江南,与公主只在年节之时偶有来往。
进京之后,她听说嘉阳公主因淳熙帝病逝而哀毁销骨,无法起身,但她自己都身不由己,也无法与公主取得联系。
但她内心隐约有一种感觉,公主并不是会允许自己放纵于悲痛的人。
她抄了半日,手腕已是酸痛至极,不知不觉已过了正午,这个偏殿似被人遗忘了,连杯水都无人送进来。
此时有些明白了林贵妃的意思,人家唤她进宫,不为召见,而是为了敲打她的。
清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这时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开了,方才的那个宫人进来就问:姑娘抄了几页了?清词指了指案上放着的一沓熟宣。
宫人拿手翻了翻,不甚满意地皱眉:大半日才写了这么几张,娘娘是要供在佛祖前,怎么能够呢?既如此,这些我先拿走,麻烦许姑娘再抄几页罢。
门又被阖上,清词支着额头,想着这就是宫里的手段,上头罩着冠冕堂皇的大义,内里见不得光却能磋磨人,而她,今后,许便要在这样深深的宫闱里消磨掉余生,琢磨女人的心思,争夺一人的宠爱,提防人心的暗箭。
她并不敢往下深想,因如今的日子,对她而言,是走一步算一步,漫无目的,多想一分便觉了无生趣可言,于是她叹了口气,又提起笔,一字一划抄写起来。
但她原先病就未愈,前些日子连药都故意不用,今晨不过用了半碗粥便喝上了药,在启祥宫的院子里又站了有小半个时辰,滴水未进强撑到现在,胃里早就隐隐作痛,只觉头晕目眩。
在又抄了一页后,清词放下笔,手放在额头上,便摸到一层薄汗。
恍恍惚惚中,她听到有人步履匆匆进了院子,听到众人跪拜请安,是赵麒来了么?她摇了摇头,与和他在一起相比,她宁愿呆在林贵妃这里抄佛经。
*启祥宫正殿宫门紧闭,母子之间爆发了自赵麒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赵麒下朝便听身边的内监禀报,林贵妃将孟清词召进了启祥宫,但人进了宫却一直未出来,当下眉眼便冷了几分。
自己的母妃他最了解不过,她原就不喜他对孟氏的执念,为此母子之间冷战数月,后来是母妃让了步。
自己身边定有母妃的人,是以母妃才得知近些日子他频频出宫,便借着难为孟氏,来发泄对他的不满。
可如今已非昔日,君王岂能受制于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他环视了一下周遭跟着的人,想着也是时候清理一番了。
说来有些可笑,赵麒唇边泛起一线嘲意。
身为淳熙帝的妃妾,母妃只盼集父皇专宠于一身,可换了儿子,又希望他雨露均沾,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情思。
而他如今,对孟氏兴致未消,倒隐隐约约有些明白父皇年轻时的心情了。
滢娘不是不好,只是作为妻子,端庄有余,灵气不足,未免无趣了些。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他不欲与母妃起争执,母妃出了胸中郁气,也便将人放了,但孟氏身子弱,性子清高傲气,一旦顶撞了母妃,今日定会吃些苦头,是以当内监问他是否去御书房时,他毫不犹豫道:启祥宫。
......果然,一进启祥宫,得知孟清词已抄了大半日佛经,赵麒心下不虞,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昨晚软硬兼施,连哄带威胁,才令这看似温婉实则倔强的小女子柔顺了些,方才府里禀报上来,孟氏今晨似是有些转圜,用了药也进了食,但母妃这么一折腾,这一番功夫又付诸流水。
虽心思急切,赵麒一进殿,行礼之后,先开口关切问道:听说母妃的偏头痛又犯了?林贵妃摁了摁额角:每年都得犯的毛病,那些太平药吃着絮烦,也没什么用处。
赵麒劝道:还是唤太医来瞧瞧罢,再者,朕如今已登基,母妃既安心了,素日里多歇息保养,这头痛也能好一些。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道:母妃召见了孟......许氏?林贵妃似笑非笑嗯了一声。
赵麒陪笑:许氏规矩尚未学好,这会儿进宫并不妥当,母妃若是寂寞,不妨唤滢娘前来陪伴。
滢娘宫务都忙不过来,本宫岂能没眼色打扰她?林贵妃意味深长地瞥了赵麒一眼,漫不惊心地了话题:近些日子朝事可顺?因父皇薨逝,朝政确有些动荡,如今已渐入正轨。
赵麒简短道,自来后宫不涉政,是以他不想与母妃谈论朝中之事,兼之记挂孟清词,只恳切道:滢娘事多,府中侧妃整日闲着也是无事,朕这就命她们入宫来侍奉母妃。
本宫瞧着许氏很是可心,又何必折腾她们呢?赵麒讪讪:许氏身子弱,近些日子又染了病,朕恐她非但照顾不了母妃,反而添乱。
林贵妃奇道,许氏就这般娇贵?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了,听说皇上近来忙得很,白天里上朝,晚上回府安慰佳人,可还记得如今是什么时候?先皇尸骨未寒,你便这般耽于美色!可堪为人子,为人君?她厉声质问。
那个许氏,哦,孟氏吧,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本宫同意你将她从江南带回来,不是为了让你荒废政事,冷落妻妾的,若是这样,本宫索性做个恶人,赐她三尺白绫,也省得你以后为了她,不知做出什么事体来。
赵麒冷哼了声:母妃将朕当成什么人了?他压下心中烦躁,勉强温声道:母妃放心,朕不是那些个昏君,孟氏亦是知书达礼,日后相处长了,母妃定会喜欢她。
母妃且先歇下,儿子这便将孟氏先带回府,免得母妃烦心。
说着,他迈步朝外走去。
站住!林贵妃喝道。
母妃还有何事?林贵妃声音发颤: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皇上就要忤逆本宫么?何至于此?赵麒皱眉,母妃想得也太多了些,孟氏一个弱女子,母妃何苦为难呢?\\己所不欲 。
太后当年,想必也常这么说父皇罢?不知母妃听到,是何心情?望着赵麒离去的背影,林贵妃闭了闭眼,终是忍不住,将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皇帝眉间阴郁,大步朝偏殿走了过去,门口的宫人隐约听到正殿里母子的争吵,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阻拦,行了礼便打开殿门退到一旁。
赵麒在门口一停了尖刻,勾了勾唇角,踏入殿中,却在见到殿中情形后脸色一变。
笔滚落到地砖上,玉色衣衫的女子无力地伏在案上,面色于苍白里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眉头紧蹙,秀发散乱,仿佛一朵从枝头凋零的落花。
命太医去含章殿。
赵麒急步过去,抱起孟清词便出了偏殿,径直朝外走去。
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含章殿是天子寝宫,可谁也不敢拦此刻怒火灼灼的皇帝,沉默了半晌,一人小声道:皇帝怎能将沈姑娘带到含章殿呢?这于理不合。
他犹豫着道:咱们去向娘娘禀报一声罢。
另一人自无异议,然林贵妃却似被这一场争吵抽走了精气神,她倦倦地倚在榻上,淡淡道:皇帝如今主意大了,随他去罢。
这个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越发陌生了?仿佛换了个人。
......孟清词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明黄帐顶回旋盘绕的五爪金龙,她怔怔半晌,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正要坐起身来,眼前却猛地一黑,不由自主又倚到床头。
一个圆脸宫女听到动静进来,道:姑娘醒了,奴婢这就去禀报皇上。
等等。
清词心下惶恐不已,殿中弥漫着沉郁的香气,与赵麒身上的香气很是相近,她抿了抿唇,出声问:请问这是哪里?那宫人微微一笑,恭声道:含章殿。
闻言清词脸色刷地一白,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 第一百二十七章醒了?绣着蟠龙的明黄衣角刺得清词眼睛生疼, 她失魂落魄坐在龙床边上,木木地看着宫女俯身行礼,自己却一动不动。
赵麒习惯了她这些日子的状态,不以为忤, 他挥了挥手, 命宫女退下, 才笑叹了一声:这天底下,见到朕睬也不睬,既不请安也不问礼的, 便只有你了。
偏朕不知为何,愿意纵着你。
朕方才命太医看了, 无甚大碍,只遵医嘱服药, 静养少见风,不日便可痊愈。
朕本想将你送回府中,可你总是由着性子不吃药, 朕不放心,这段日子你便住在含章殿罢。
朕,盯着你吃药。
他站在女子身前,居高临下,目光落在那秀眉白皙的脖颈上, 心里一热,忍不住伸手, 抬起那尖尖的下巴,露出女子一张我见犹怜的俏脸, 低笑了一声:如此, 方能早些侍寝。
清词脸色一白, 逃一样避开赵麒的手指,站起身,她平复了一下心绪,镇定道:民女居于含章殿,于礼不合。
还请陛下允民女回府。
总算开口了。
赵麒龙心大悦,不以为意道:规矩本就是人定的,朕说可以便可以。
孟清词垂头不语。
她今日既态度软化,他不介意退让一步,沉吟道你既不愿,便住在后殿罢,待养好了身子,再挪回去。
这却是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自这日起,清词便挪到了含章殿的后殿,服侍她的,便是醒后见到的圆脸宫女丹雅。
丹雅做事周全,且话极少,但哪怕孟清词每日沉默,神色一成不变,她亦能揣摩她的心情,会在她独自发呆的时候体贴地退下,亦会在她读书写字之前默默地准备好一应之物,这是深宫多年修炼的察言观色的本领。
这样妥帖的人,她身旁曾经是有过的,也因为会对着她想起知宜,她对丹雅的态度于不知不觉中缓和了不少。
然而这日,清词照例抄着佛经,待提笔蘸墨,却发现丹雅心不在焉,手下在一圈一圈研墨,眼神却是空洞地落在墙上,是以连砚台里的墨溢出来了都不知道。
清词静静看了她半晌,忽然出声道:你怎么了?丹雅的手一抖,墨汁溅在了纸上,洇染了清词刚抄好的一页佛经,她跪下道:奴婢知错。
清词将泼了墨的纸扔在纸篓里,道:无碍,起来吧丹雅服侍她这几日,已知她性子宽和,若说无事便是真的不在意,闻言道了谢便起身侍立在一旁。
清词又问:你有心事?丹雅抿紧了唇。
清词等了片刻,见她依然沉默,便摇了摇头,又展开一张宣纸,执笔抄写,她如今自顾不暇,无心去关照旁人的心事。
丹雅却朝窗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她掩上门,忽然跪在清词面前,小声道:姑娘,公主她病得很重。
清词执笔的手一顿,下意识地抬眸,她以为丹雅是赵麒的人,难道并非如此?只是宫闱深深,她并不敢轻易相信她人,焉知她不是赵麒派来试探她的,所以笔尖停滞了一瞬,清词抬起手腕,又落下了一行字。
丹雅见她不为所动,神情不由惶急,她膝行几步,抱住清词的腿,哀求道:孟夫人,求您救救公主吧。
清词垂眸看她,见她眼圈通红不似作伪,缓缓问:你认识我?丹雅点头:您进了含章殿,奴婢就认出来了。
奴婢在公主府里见过您,前年冬至,陛下的赏赐是奴婢送的,奴婢去的时候,您正在和公主作画,公主亲口赞您的画与她相比更胜一筹。
还有,华蕊是奴婢的远房姐姐,奴婢从前,也是先皇后宫中的,只是奴婢不过服侍了先皇后半年,就被调到含章殿了。
她似是怕清词不信,语气又急又快地说了许多。
似乎有这么回事,那时,岁月尚好,还有纭儿。
清词细细瞧了瞧丹雅,眉目之间寻到了那么一点华蕊的影子,俄而,她睫毛轻颤:陛下要的是天下,怎会为难公主?赵麒如今皇位并未做稳,是要维持宽仁大度好兄长形象的时候,对宁夏王赵恂许会忌惮,但嘉阳公主对他没有威胁,清词想不出他苛待公主的理由。
奴婢也不知。
丹雅抽泣道,但公主真的很不好,还请夫人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救救公主。
公主如今在哪里?清词问。
公主被软禁在飞鸾殿。
丹雅应得飞快,是公主未嫁时住的宫殿。
可她怎样才能出去呢?宫里头都是赵麒的耳目,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赵麒的注视之下,清词微微蹙眉,沉吟良久,她低声说:咱们想想法子,光明正大地去瞧公主。
*掌灯时分,赵麒步入后殿,得知清词并未午膳和晚膳都未用便已歇下,愠怒道:朕命你们好好服侍姑娘,便是这般服侍的?一殿的宫人跪下请罪,丹雅瞥了眼清词,大着胆子道:皇上恕罪,奴婢劝着姑娘中午用了一点,姑娘便吐了,许是身子不虞。
赵麒便宣了太医。
太医把脉后,丹雅放下帐子,于无人察觉处朝清词轻轻颔首。
清词便放下了心,来的太医正是丹雅提过的郑太医,曾受过先皇后的恩惠,才会慨然相助。
太医的声音从外屋隐隐约约传了进来:皇上,贵人风寒已无大碍,只郁结于心,却发泄不出,久而久之,恐生痼疾。
而后赵麒命太医开了药。
过了片刻,清词听到赵麒的脚步进了屋子,掀开帐子,见她靠在床头出神,便在床边坐下,问:闷了?他的语气辨不出情绪,清词也抿唇不语。
赵麒手摩挲着下巴:明日我送你去坤宁宫,与滢娘说说话儿,你和她一向谈得来。
清词忍不住要冷笑,妻妾和睦,是天下男子的梦想罢。
她霍然抬头,含泪看着赵麒:我不见!那是从前,如今她是皇后娘娘,我却是什么身份呢?美人杏眸含泪,楚楚动人,何况于身份上,赵麒是觉得有些亏欠她的,外命妇她现下不能见,他温声道:这宫中你可还有相熟之人?听说嘉阳公主病了,我想去看看她。
清词看着赵麒的眼睛道,话音落下,便见赵麒方才还称得上温和的目光有些阴沉,唇角却是勾了勾:你想见嘉阳?这一瞬间,倒是清词熟悉的那个阴鸷多疑的赵麒了。
她坦然道:我曾与公主相交莫逆,她病了,我很担心。
嘉阳在为父皇斋戒守孝,不见外人。
赵麒淡淡道 。
陛下不也在孝期吗?清词毫不示弱地反驳,目光里便带了一丝讥诮,她轻飘飘道:陛下不允就算了。
说着便转身朝里躺下,再不理会赵麒。
忽然她身子一僵,因赵麒的手便落在她的肩上,隔着轻薄的衣衫轻轻抚着她,那种黏腻而又厌恶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却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赵麒发觉端倪。
也或因此,便听赵麒低低笑了一声:罢了,难得你今日.....你去瞧瞧她罢。
他对嘉阳有怀疑,因大周历代帝王临去前都会留遗诏,而翻遍了寝宫却未寻到,他曾笃定自己是淳熙帝择定的太子人选,而淳熙帝去时却并未留只言片语,这让他有些许不安,他怀疑若有遗诏,便是在嘉阳公主手中,是以借着父丧之名,将之软禁于宫中,但这么些日子以来,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若是孟清词去,她能说出点什么,可真是顺水推舟,再好不过。
*赵麒许觉得清词如今已认了命,毕竟,这样进了宫,就算他并未临幸她,于一个女子而言,清白之名已然不存,再无可能脱离他的掌控,因此,于翌日一早命人将她送往飞鸾殿。
清词一见嘉阳公主便涌出泪来,躺在榻上,神情憔悴的女子与那曾经红衣潋滟,如盛放牡丹般娇艳而又华贵的公主,是一个人吗?她扑到床前,轻声唤道:公主......公主......嘉阳公主缓缓睁开眼睛,漠然转向她,似有些不可置信,稍顷,暗淡的眸光微微有了神采。
一个陌生的宫人进来道:公主,该用药了。
清词自然而然接过药碗,擦了擦泪:下去罢,我来服侍公主喝药。
那宫人却一动未动,平平板板道:陛下有令,公主离不得人。
我不是人?清词娇叱了一声,冷笑着慢慢道:你这就去告诉陛下,我要与公主说说私房话儿,一个人都不许在旁。
她指着丹雅:你也出去!丹雅知意,拽着那宫人往外走,出了门口才低低道:姐姐不知,这姑娘脾气极大的,偏陛下宠着纵着,且她身子不好,若惹她动了气,咱们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那宫人也隐约听说含章殿后殿住了个神秘女子,陛下极为宠爱,舍不得让她离开片刻,但清词从未出含章殿,是以那宫人闻言,讶然道:难不成她就是.....丹雅点了点头,道:咱们就在这里守着,横竖两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事呢?再者,我瞧得出姐姐有些武艺在身的,屋里说些什么,必是能听得到的,届时如实禀报皇上也就是了。
殿里,清词的眼泪落下,哽咽问道:公主,您怎么成了这般样子?嘉阳公主苦笑,指了指她手中的汤药。
两人目光交流之间,清词口唇微动:有毒?嘉阳公主摇头,这药倒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会令人慢慢的虚弱,渐渐地便和身患重疾一样,但却并不至死。
清词将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扶着公主起身,往她身后垫了个迎枕:您这样坐着,会好一些。
窗外有人影一闪,嘉阳公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出声问:阿词,你怎么在宫里?指尖却在她的手上划过,写了几个字。
电光火石之间,清词隐隐约约辨认出:宫变.....遗诏......作者有话说:明天看能否恢复原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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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
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立意:爱与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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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一彤管流芳,唯吾最盛。
莲溪温氏,百年书香,人才辈出,且闺阁中亦不乏咏絮之才,譬如温令如的两个姐姐,美而慧,才名满京都。
温令如是温家幼女,自幼长于乡野,豆蔻之年才回到京中,世人只知两个姐姐却不知她,然她并不在意,因她生性疏散,胸无大志,只想一生悠游自在。
她早已看好了同乡邻家陈侍郎的小公子。
他生得相貌俊秀,脾性温柔。
最要紧的是,他也喜欢她,一见她便脸红,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以为自己的未来便如门前莲溪水,潺潺清流一眼便可见底,直到某日,她遇到了另一个人……文案二太子元臻,温润清雅,君子端方。
年将弱冠,帝后欲为其聘温家次女为妃。
他曾另有所爱,因他少时微服出京,曾被一如山间精灵般的少女所救,这少女雪肤花貌,秀如空谷幽兰,他一见倾心,欲带其回京,那少女却道不惯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只愿在山野之中度过此生。
他不愿强人所难,不舍惜别。
然他在亲赴温府纳徵时,却见那少女正依偎在未婚妻子身侧,语笑如珠。
而堂中,另有一如玉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目中情意缱绻。
这一刻,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知,他的心,依然会因她而乱。
+立意:凡心所向,百折不悔。
◉ 第一百二十八章嘉阳公主目中有殷殷恳求之色, 清词明眸中流露震惊与疑惑。
难道赵麒是弑父篡位?可他明明已是淳熙帝最喜爱的皇子啊。
何况,若是有遗诏,遗诏又是在哪里?借着嘉阳公主的问话,她似有些难以启齿地垂头:我与陛下......这么近地距离, 清词才察觉到嘉阳公主并不似乍一眼看上去那般虚弱, 所谓的苍白憔悴, 有一部分是妆容的效果,从刚才的惊痛中缓过来,她想, 果然,堂堂皇室公主, 怎能没有一点力量傍身呢?于这飞鸾殿里,嘉阳公主还是有自己人的, 不然也无法联系到丹雅。
所以,嘉阳公主是知道她因何进宫的,这明知故问, 不过是为了引开窗外之人的注意力罢了。
或许赵麒,也想知道她的回答罢。
陛下待我......清词含糊了一句,余下的声音却是低不可闻了。
嘉阳公主神情复杂地凝视了她半晌,拍了拍她的手,叹道:罢了, 你既觉得为难,便不必说了。
你今日能来瞧我, 也不枉素日相交的一番情意了。
两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于这几句话之间, 交流了关键的信息:遗诏?立阿恂。
在哪?寝宫。
那么, 赵麒竟然没发现?清词面露诧异,嘉阳公主在她掌心又写了几个字,眨了眨眼。
果然,最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遗诏,原来就在赵麒每日就寝的龙床顶上。
只不过机关隐秘,赵麒尚未察觉罢了,但时日一久,便难说了。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褪去。
她以什么名义进入赵麒的寝宫?该怎样拿到遗诏?唯有一个方式,她万般抗拒最不愿意去想的方式。
嘉阳公主感觉到清词的手于刹那间冰凉,她面有愧色,在她掌心写了顾纭二字。
她知孟清词对于顾纭的情意,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因赵恂落难而受苦。
清词无意识地咬着唇,直到察觉到一丝痛意,整个人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只有拿到遗诏,赵恂才能名正言顺,她亦才能摆脱赵麒。
不过只有几日而已,总比漫长的余生,都要与这样一个人虚与委蛇为好。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握了握嘉阳公主的手,又问了嘉阳公主的病情,她声音并不刻意压低,有意让殿外的人听到。
一盏茶功夫后,嘉阳公主似有些倦了,清词适时道:还请公主节哀,好生保重,我过几日再来看望您。
言罢起身告辞。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清词与丹雅视线交汇,她微微颔首,目中闪过一抹坚毅之色。
*飞鸾殿里。
孟清词离开后,嘉阳公主倚在榻上,闭了闭眼,一行清泪从脸颊滚落,如若不是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她不想为难阿词,她眼中的恐惧和慌乱她看得出,可不如此,无法破局。
极轻的脚步走到榻前,掀开帐子,带着薄茧的手指一下一下,擦拭她腮上的泪。
嘉阳公主懒得看他,亦不愿被他触碰,她往里别过脸,男人的手指却追随过来,温柔而有力,拭净她脸上的泪。
你来做甚么?她冷冷问。
裴瑾的声音里透着疼惜,手轻轻揽在她肩上:公主受苦了。
嘉阳公主不由冷笑出声,难道她有今日不是拜他所赐么,她睁开眼,带着些许嘲弄的笑着他:这不是裴大统领所希望的么?折她,辱她,囚她。
这样说着,眼里不禁又有泪光闪烁。
裴瑾何曾见过这样的嘉阳公主?他眼中的她,是天之骄女,明媚娇艳,肆意张扬,是盛世繁华里怒放的人间富贵花,也是他心头不能割舍的朱砂痣。
可如今的她,被幽闭于深宫之中,不施脂粉,削瘦苍白,便连眉心那一点红,都黯淡了颜色,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缕青烟,仿佛吹一口气便四散飞去。
而那往日斜斜掠过他便带着万种风情的眼尾,如今亦是红通通的,无声地控诉着他。
裴瑾心头一阵绞痛,他将眼前的人儿搂入怀里,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说:公主,再等几日,臣已向皇上请旨,过了先皇孝期,臣便接你出宫。
届时,你怎样罚臣,臣都甘愿领受,只要公主留在臣的身边。
男人的唇流连在她的发上,低醇的嗓音呢喃着最深情的表白。
怎样罚他,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她与他虽从未有过盟誓,可毕竟也曾是最亲密的人,她以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无需她说,他自会明白。
他这样的男子,合该娶贤良淑德的佳人为妻,她不愿他为她名声所累,是以人前待他刻意冷淡几分。
若她对他真如面上那样冷若冰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她又怎愿一而再再而三委身于他?也正因此,那个灯火通明,刀光血影的宫变之夜,他的背叛才令她痛彻心肺,令她每一想起,便后悔不已。
后悔识得他,后悔爱上他,更后悔没有在那一晚,亲手杀了他。
可她眼下什么都不能做。
*清词回了含章殿后殿,堪堪到了正午,便有宫人上前,语气恭敬却坚决地请她先沐浴,用的名义是陛下的旨意,别沾了病气。
清词淡淡勾唇,赵麒是怕嘉阳公主送她一把匕首,指使她行刺于他么。
净室里兰汤已备好,红色的花瓣在汉白玉浴池里飘漾,几位宫人拥上前来,似已忘了她沐浴时最不喜有人在旁的规矩,便有宫人解开她的衣衫,拆落她头上的钗环,直到她忍无可忍:够了。
宫人惶恐跪下叩首:姑娘恕罪,陛下吩咐奴婢们务必仔细服侍,奴婢不敢不从。
再说一遍,我沐浴时,不喜旁人在侧,可听得明白?清词一字一字道,眼神清凌凌的如冰,扫过在场的诸人。
都退下。
宫人觑了觑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喏喏地捧着她的衣衫出了屋子,清词这才步入浴池中,她手攥紧那被热水浸得温温的玉石扶手,她知道,她今日穿的衣衫,戴的簪环,每一样都会被细细的检查,生怕她从嘉阳公主处携了不利于陛下的东西。
她深深吐了口气,这样的日子,这里的气息,每一分每一秒她都难以忍受。
......午歇之后,却来了一个清词意想不到的人。
彼时丹雅见她午膳便用得不多,担心她再不用晚膳,陛下得知,一殿的宫人又将被迁怒,便劝着她道含章殿后院的芍药开得正好,不妨去赏玩一二,或折回插瓶,也是一桩乐事。
清词无可无不可地起身,被一众宫人簇拥着去了芍药花圃。
丹雅说得倒并非虚言,宫中芍药皆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有不少清词亦只在书上读过,不想于今日一睹真容,加上花匠伺弄得精心,一株株芍药干粗叶茂,午后的风拂过,花容绰约,便如美人翩翩起舞。
丹雅有意引她说话:姑娘,您瞧这株芍药,怎还分了上下花?中间那一圈花蕊,便如腰带一样,煞是好看。
这应是出自扬州的金带围,《后山谈丛》曾写过:红叶而黄腰,号金带围。
清词俯身,细细看了片刻:这里头还有个四相簪花的典故呢。
姑娘给我们讲讲。
旁边的一个小宫女便大着胆子提议。
清词被缠不过,便娓娓道来:这是前朝的流传下的一则趣事,说的是时任扬州太守的韩琦,于宴客时,剪下一种名叫金缠腰的花的花瓣,插在他宴请的三位宾客以他自己头上,后来四个人先后做了宰相。
也因此,后世便把这花盛开当做祥瑞,寓意好运降临,其实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咱们今日瞧了这花,岂不是也如见了祥瑞?几个宫女便捂着唇嗤嗤笑,清词纵然忧思满怀,也不禁唇角微微翘起。
满园美景,青春少女,合该入诗入画,只是她再没有那样闲适的心情了。
这样想着,她眉间又拢上了一抹愁思,丹雅忙又问:呀,这芍药的花蕊,怎地绿白相见,竟是少见。
这是......清词凝眉细思,忽听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不疾不徐道:这个唤做青山卧雪。
盖因其花瓣洁白若雪,而绿叶逶迤如青山得名。
清词抬眸,身旁的宫人已跪伏请安:娘娘。
虽未正式册封,可陛下潜邸时便与王妃相敬如宾,在众人眼里,崔滢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娘娘了。
清词默默行了一礼。
崔王妃道:都退下罢,我与许姑娘说说话儿。
她携着清词的手走到芍药花圃旁边的凉亭里,落座后两人一时无话,清词目光散漫落在姹紫嫣红的芍药上,忽听崔王妃笑了一声:许久不见,孟夫人。
清词才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她,自嘲地笑了笑:这里哪有什么孟夫人呢。
崔王妃不与她争辩,看着她的眸光有几分怜惜:你似较从前在京中时清瘦了许多,我方才看背影,险些认不出来 。
清词默然,崔王妃今日似乎谈兴极好,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又道:方才见你俯身看芍药,不期然想起两句诗来,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于你,陛下实算得长情。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也多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祈王府的美人很多,来来去去,有先帝赏赐的,有赵麒自己看上的,也有林贵妃寻的,大多是没有名分的侍妾,有的颜色好,有的好生养,可往往不过几月,就被他抛诸脑后,随她安排。
新婚之后,她从欢喜憧憬到伤心失落到麻木如常,不过短短半年时光。
她曾以为赵麒便是这样薄情的人,直到她在书房,看到了那幅画像。
作者有话说:1、四相簪花的典故出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
2、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出自李白《清平调.其三》。
◉ 第一百二十九章孟清词腹诽: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可在一眼瞥见崔王妃虽然笑得雍容, 却满是落寞的神情时,心头莫名有些不忍,遂咽下了口中的话。
她思索了一瞬,缓缓道:从青州甫一进京, 我便听说了娘娘在闺中的文名, 也有幸拜读过娘娘的诗作, 真真是璧坐玑驰,最难得是无半分伤春悲秋的闺阁脂粉气,彼时我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嗟叹相见恨晚, 囿于娘娘身份,以及国公府的立场, 后来应娘娘邀请去王府,若不是......我其实私心里是很向往的。
只是见了方知, 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
崔王妃含笑接口。
清词摇头,怅然道:娘娘很贤良。
这世上男子娶妻,想必都希望是娘娘这样的女子。
他......配不上你。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 气氛霎时死寂,也幸亏方才宫人们便远远地退下了。
大致是午后的阳光太晃眼的缘故,在听到从堪称情敌的女子口中说出的这一句话时,崔王妃的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心中无比涩然。
长夜独眠, 瑶琴声断,恨无知音赏, 她不是没有怨怼过父母的,可嫁了便是嫁了, 皇家不存在和离一说。
何况, 崔家已上了祈王这条船, 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她这辈子,只能做赵麒的妻子,别无选择。
她想,若是在闺中识得孟清词,她们是必定能成为好友的。
妹妹是很聪慧的女子,可惜......她叹了一声。
可惜帝位已定,明珠蒙尘,她落到赵麒手中,便不得不与她一样,在这深宫中磋磨余生了。
崔王妃不过稍坐片刻就告辞而去,她姿态友好谦和,言笑晏晏,方才因她突然而来,而忐忑不安的含章殿宫人才放下心来,暗暗叹服这才是正宫娘娘的气度。
清词无心琢磨崔王妃的来意,因眼前,有一道天大的难题横亘在她面前。
她答应了嘉阳公主,可究竟怎样才能再进赵麒的寝宫?投怀送抱她做不出来,且以赵麒的性子,她态度转变过快,也定会引起他的疑心。
然而,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待大丧之后赵麒正式登基,手握大权,这遗诏届时便是拿出来,作用也大打折扣。
她苦思冥想了半日,一直到夜色昏沉,灯火照亮了宫闱,赵麒从御书房议事回来,也没有想出法子。
赵麒并未让众人通报,便走进殿来。
烛火摇曳,美人如玉,孟清词托腮坐在书案前,痴痴地瞧着窗外出神。
想什么呢?赵麒含笑问。
清词悚然而惊,忙摇了摇头。
今日见了嘉阳,可安心了?宫人端上一应洗漱之物,赵麒一边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清词抿唇,一如既往沉默。
听宫人说,你哭了?这么一怔之间,赵麒擦净手,到了她身旁,抬手捏起她的下巴,缓缓问。
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用力摩挲了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便现出了红印,他依然含笑,目光里却带了审视逼问的意味。
是听了旁人的闲话,还是谁给你委屈受了?嗯?赵麒这些日子待她算得温和有分寸,可清词见识过那一晚他的疯批属性,不敢掉以轻心。
她亦不敢挣脱赵麒的手,只泪光盈盈看着他:疼。
你捏疼我了。
大抵男子是吃女子柔柔弱弱这一套的,于是赵麒手上松了劲,还笑了声:娇气。
我只是见公主伤心,不免替她难过。
清词黯然道。
赵麒放下手,只方才那柔嫩滑腻的触感让他心热,然这是先帝的孝期,闹出事来就不好了,他嗤笑了一声:妇人之见。
女子大多心软,只看着表面便觉得嘉阳公主可怜,他可从不敢小觑自己这个妹妹呢。
罢了,有裴瑾在,嘉阳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
公主甚是悲伤,陛下能允我常去陪陪她么?清词抬眸,水汪汪的杏眸看着他,目露恳求之色。
赵麒甚是享受这种全心全意依赖这他的感觉,遂轻佻地笑了笑:朕若是允了,你怎么谢朕?那明净的眸子便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的风情,无以言说。
因这一眼,赵麒的心火烧了起来,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
怕再与孟清词呆在一起把持不住,便借口前头还有政务,匆匆离去。
清词松了口气,心里却更加发愁,到底该怎样进赵麒的寝宫呢?早知今日,不若那日便应下赵麒,如今做事也方便了许多,只想过要与赵麒共度许多日夜,肌肤上不由起了层层战栗。
*如是过了两日。
这日黄昏便起了大风,狂风猎猎,乌云压顶,眼见着一场大雨便要滂湃而下。
前头宫人来禀报:赵麒今夜许会议事到极晚,便不过来了,若是往日她定会欢喜又逃过一劫,但这几日,眼看遗诏一事毫无进展,清词不免焦灼。
她犹豫着问:陛下是在御书房?宫人应了声是,又补了一句:陛下会回来,只不定什么时候,是以请姑娘不必等了。
清词无奈地嗯了一声。
宫人熄了灯火,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无睡意,先觉得头痛,后来又觉得小腹也在隐隐作痛,全身都不舒服。
窗外电闪雷鸣,一声霹雳巨响,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狂风卷着雨水啪地抽开了窗户。
便有宫人进来关窗,关切问道:姑娘醒了?清词骤然坐起,轻声道:丹雅?是奴婢。
丹雅点了灯,笑道:姑娘可是被唬了一跳,这窗户白日里没关严实。
丹雅,你想法子去探听一下,陛下有没有回含章殿?清词招手,在丹雅耳边低语了几句。
四目交汇,丹雅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她推门进来,微微颔首,便听清词交待:接下来我梦魇了......要去前头寻陛下,不要让她们拦着我。
后殿与正殿有抄手游廊想通,距离不远不近,清词抿唇看了看外头,惊呼一声,赤着足下了床,一把推开隔扇门,外间的宫人来不及反应,她又已推开殿门,一头扎进风雨之中。
姑娘魇住了,丹雅拿着一件薄缎披风急急追了上去,被惊醒的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了过去。
清词发足狂奔,丹雅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边追边唤:姑娘,等等我......清词沿着回廊往正殿跑过去,风卷着细雨扫进回廊,落在她披散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上,脚上也是冰凉的,可她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
丹雅压着脚步,直到清词到了殿门前,被当值的金吾卫拦住,才追了上来,把披风裹在清词身上,轻声劝道:姑娘,回去罢。
清词道:我要见陛下。
她长长的睫毛挂了雨水,发丝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落在肩上,目光迷茫而幽深,粉唇颤抖,肤色是如玉如雪的晶莹,在狂风雨夜里瞧着便惊心动魄,也幸而丹雅及时用披风罩住了她湿透的衣衫,两个金吾卫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了头,瓮声瓮气道:陛下已然就寝,姑娘明日再来罢。
不,我要见陛下。
清词不理,只是一遍一遍木然地重复。
殿前的争执惊动了赵麒身旁的内监,他斥了一声,推开殿门却见是孟清词,不禁吃了一惊,又为难道:许姑娘,陛下确实已经歇下了。
清词今晚却意外地执着,丹雅无奈道:求公公通报一声。
内监有些为难,清词却似再也支撑不住,闭了闭眼,便软软地往丹雅身上倒去。
丹雅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姑娘......忙不迭地扶住她。
怎么回事?赵麒的声音在内监身后响起,沉沉地不辨情绪。
内监心里暗道糟糕,他服侍赵麒许多年,知道这是他被扰了睡眠要发火的前兆,这一通火下来,可惜了这位美人,他暗暗摇头。
恃宠生娇,也不是这般作法。
赵麒却在看清是孟清词后脸色一变,大步上前将人抱起,进了寝宫,才问:究竟怎么了?清词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目光怯怯地,不敢与他相触,嗫嚅道:雷声太大,惊醒了,便再睡不着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一次她搭上了身心和名声,是只许胜不许败的,因过了今夜,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赵麒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愣了愣,随即想到之前他日日去看她,只今日没去,她许是觉得被冷落了,心里惶恐,便来了这么一出。
思及此处,赵麒心中大悦,方才的怒气早不翼而飞,见她脸色惶然,怜惜地抚着她后背:是做噩梦了罢?随之扬声唤宫人准备一应洗漱沐浴之物。
衣服湿了。
赵麒解开披风的结,轻声道。
披风落在地上,湿透的衣衫裹着女子玲珑有致的身躯,她却并未如常那样躲避。
赵麒柔声道:先去沐浴。
语气里分明别有他意。
清词只觉头是痛的,小腹是痛的,身上却是冷的,强撑着点了点头,便被宫人扶进了净室。
她下意识地希望这沐浴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是以直到宫人提醒水凉了的时候,才不得不出了浴池。
换了衣衫出来,宫人为她绞干长发,静默的氛围里,赵麒如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如坐针毡,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视死如归的悲怆感。
于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若是不爱,这夫妻之事,便如受刑,实无多少甜蜜愉悦可言,这样的时候,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萧珩。
或许,是有着那么一点借着幻想逃避眼前的意思。
可他不是神兵,不是她的救赎,从天而降的也只有大雨如注。
头发干了,宫人们行礼退下,偌大的寝宫只有她和赵麒两人。
赵麒把她抱到了龙床上,随手放下了帐子,遮住了外面的烛光,手落在她的领口。
清词咬唇,指甲嵌入掌心,一阵痛意袭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章在这已然绝望的一刻, 忽听殿门被叩,须臾,有人肃声报:陛下,宁夏王已入京, 正在进宫途中。
赵麒眉目间的情.欲瞬间散去, 他转身掀起帐子, 冷声问:人到了哪里?为何此前未得消息。
清词松开手,方觉虽沐浴过后,但冷汗已湿透了衣衫。
赵麒问了几句后回屋, 愧疚道:宁夏王入宫,朕亦要去寿安殿, 今晚不能陪你了。
寿安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处。
清词心中如释重负,强撑着缓缓露出微笑:陛下有事自应去忙, 我回去罢。
外面依然风雨大作,看她仍是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样子, 赵麒心下一软:这般晚了,折腾什么,明早再回罢。
说着便命人服侍穿衣出了含章殿。
清词倚在床头静静看着忙碌的宫人,直到众人忙完了退出宫殿,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她站在床上, 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沉下心来, 按着嘉阳公主那日所言,一点一点摸索着床顶的雕刻纹样, 往复两遍, 才在万千繁复的雕刻中寻到一处与公主描绘相近的花卉图案。
她试探着按住花芯, 隔着朦胧的光线,双眼一眨不眨盯着那处,却一点动静也无,过了半刻钟功夫,她盯得眼睛都酸了,气馁地想定是错的,那花纹却渐渐旋转凹凸,她默默想着嘉阳公主的话,按艮位三圈,坤位三圈,震位一圈的方向旋转。
细微的咯噔咯噔声音响起,又被湮没于今夜的暴雨之中。
响声过后,床顶多了道暗格,清词伸手,从暗格里抽出一个匣子。
她小心翼翼抱出匣子打开,果然见到里头是一道明黄的旨意,玉轴银龙,不似伪造。
她蹙眉徐徐展开圣旨,目光落到那一句宗社存焉,不可无主,军国大事,不可停阙,皇二子恂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
一句时,方露出笑意。
她将机关恢复原样,旋即想到若赵麒去而复返,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孟清词一刻也不想在寝殿呆了,整理了衣服便拉开槅扇:回后殿。
丹雅亦候在外面,闻言便道:奴婢服侍姑娘。
正殿的宫人试图劝阻,清词淡声道:于礼不合。
宫人欲哭无泪,这位姑娘夙夜惊扰圣驾便已是极出格了,此时方觉不合宫规了?这会子,丹雅已取过披风为她穿上,打开伞具,脆声应道:是。
瞧今夜赵麒的上心程度,见她去意坚决,含章殿的宫人并不敢十分违拗她的意思,遂不再阻拦。
两人直到回了后殿才松了口气。
清词屏退宫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已拿到先帝遗诏,明日一早咱们便将它交给公主。
丹雅喜出望外:奴婢想法子联系飞鸾殿。
却又在一眼瞥见清词的脸色后有些不安:姑娘您的面色怎这样差?清词这次觉出小腹痛如刀绞,忍不住闷闷哼出了声。
莫不是来了葵水?丹雅想到一种可能。
清词蹙紧的眉渐渐松开,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也可以解释她半夜为何突然离开正殿回了后边罢。
待她从净房出来,丹雅已备好汤婆子和红糖水,她歇下后,这一夜风雨如骤,她却是因事成了大半,睡得极为安稳。
次日清晨,丹雅打听了番,得知赵麒与赵恂兄弟相见,抱头痛哭,赵恂因未见淳熙帝最后一面,执意在灵前守孝,赵麒便也陪了一夜,早上直接去了金銮殿上朝。
事不宜迟,尽管外头雨势未歇,清词也只匆匆用了几口早膳,便换了衣衫去飞鸾殿。
不知为何,飞鸾殿的氛围较上次来时好了许多,嘉阳公主的气色亦有所好转,多了一丝慵懒和娇艳,倒有几分从前的风情了。
她接过遗诏,忽然有些不敢看清词明澈的目光:阿词,委屈你了,皇兄他.....清词畏寒,加之又来了葵水,是以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极高,瞧不出什么端倪。
嘉阳公主不确定地想,父皇孝期,赵麒应该不会去做什么罔顾人伦之事罢,但纵然如此,阿词也定是付出了代价。
以她的性子,不知怎样忍了下来。
若萧珩知道她这样利用了孟清词,嘉阳公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昨晚赵恂的出现如上天的垂怜,解决了孟清词,况且她的冒险不单单是为了嘉阳公主姐弟,亦是为了顾纭和自己。
是以她不过浅浅一笑:大事重要,公主无需担忧我。
你放心。
嘉阳公主握住她的手,只需再忍几日,便是柳暗花明。
赵恂既已回京,有了遗诏,萧珩的支持也便师出有名,安国宫府亦奔走联络了不少支持正统的朝臣,想到此处,嘉阳公主面上浮现笃定的笑意。
*清词每每来葵水候,都极是难受,她勉强坐了会儿,便起身回含章殿。
行到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黄公公的语气平板,不带丝毫感情:太后娘娘召见许姑娘。
应是昨晚的事传进了太后的耳朵罢。
丹雅有些紧张,清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恭敬道:有劳公公。
这次林贵妃很快召见了她,待屏退下人,她打量了清词半晌,疲惫道:你便是许氏?这孩子长相清丽柔美,气质温雅淡然,怎么瞧也瞧不出半分狐媚的样子,虽是有那么几分弱柳扶风的娇弱,可好人家女儿的教养一丝不差。
论容貌,论风情,她不如王府中的诸多女子,若说是有些不同,也就是那通身的书香气,可赵麒的正妻崔滢也是才女,偏偏赵麒不喜欢,反而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最终将人从江南又带回京来。
又因她,母子二人多次反目。
所幸皇后大度,在宫中甚嚣尘上的流言里安之若素,只是中宫无子,终究是个隐患。
,这短短时间,林贵妃转过许多念头,又问:可知错了?清词忍不住想,宫中之人,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抬眸的瞬间,清词蓦然发觉,这位伊人如水,原看不出多少年龄的女子,似随着淳熙帝的离世,眼角和唇角都多了明显的皱纹,不免令人想到美人迟暮这样遗憾而悲伤的词语。
她应了声是。
错在何处?错在臣女身不由己,只能惟陛下的旨意是从。
她恭声答道,臣女不知是陛下之错,还是臣女之错。
林贵妃的眉心狠狠一跳,竟从这娇弱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些许不卑不亢的风骨。
她淡声道:若是没想明白,便继续出去跪着想罢。
是。
清词出了殿门,便理了理裙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启祥宫院中的汉白玉石板上。
细雨潇潇,落在她的衣襟和发丝上,她却忽然觉得畅快,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畅快的感觉了。
只是这汉白玉地砖确是凉意沁人,跪了一会她的腿便毫无知觉,小腹更是痛得有些痉挛,忽然想到纭儿,她便是在那样冷的天气,在磅礴大雨里跪了一夜。
她嘴角浮起一缕薄薄的笑意,冥冥中总有天意,纭儿,你值得这九重宫阙里至高至上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清词晕了过去,她模模糊糊听到赵麒的斥责声,怒吼声,听到丹雅的哭声,她想睁眼,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再醒来时,人已回到了含章殿的后殿。
膝上被敷了药膏,细细地缠着白纱布,丹雅伏在床边,眼睛红红地看着她。
这短短几日,竟似也处出了些许主仆情谊。
她试着开口,想安慰她别担心,声音却是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丹雅扶她起身,端了一碗药进来:您之前的风寒好不容易痊愈,这么一折腾,险些入了肺,先把药趁热喝了罢。
清词心道:如此再好不过,也省得这段日子赵麒碰她。
您今日怎么就这般非要拗着太后娘娘呢,丹雅絮絮道,幸亏陛下来得及时,若再晚一步,您这膝盖怎么也得疼上一个月。
清词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赵麒这莫名又疯狂的占有欲而起,是以这样的维护她根本不会感激。
*之后,遗诏被嘉阳公主送出宫去,登基大典那一日,赵麒人生最志得意满之时,宗室的老王爷颤颤巍巍拿出了先帝的遗诏,满朝哗然。
赵麒本想命御林军与金吾卫控制宫闱,西山大营把控京城,然事不遂人愿,西北军入京,萧珩手持先帝密信,明确支持宁夏王登基。
这些带着战场肃杀之气的铁血士兵,是养尊处优的西山大营和金吾卫远远比不了的。
形势逆转,又有遗诏在手,人心所向渐渐偏向赵恂。
这日赵麒极为狼狈地回了含章殿。
淳熙帝临终前,未有遗诏交付于他,他便隐隐觉得不安,然后来四处寻找,也未寻到,便只能解释是淳熙帝尚未来得及立诏。
然这遍寻不着的遗诏却在赵恂回京后,恰到其时地出现并给予他重重一击。
宫人们都被赶到殿外,赵麒眼中满是血丝,如困兽般在满地狼藉的殿内转来转去,愤怒和戾气在血液里游走,他忽然抬头,望着屋顶的藻井,这雕龙画栋,象征天子之威的宫室,原来只是短暂地属于过他。
似有甚么影影绰绰从脑中一闪而过,他抬步往后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赵麒因前朝之事焦头烂额, 这几日也顾不上孟清词,可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与丹雅两人商量逃离之策,然含章殿中几乎都是赵麒的心腹, 且随着朝局越来越不利于赵麒, 含章殿守卫越发森严, 连清词借口去看望嘉阳公主,都不再被允许。
到后来,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大不了,一死而已。
无论如何, 这一世,已比前生好转许多, 不是吗?纭儿仍然活着,还将有自己的孩子,她也走出宅门, 有了一段短暂却不一样的人生。
这已然足够。
赵麒来时,清词正在看一个宫人绣花,初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眉目柔和,唇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因这一刻的美好与安宁, 赵麒忽然驻足,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幼时光阴, 温柔的母亲,慈爱的父亲, 一家三口, 在启祥宫如寻常百姓的日子。
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他曾以为自己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而如今,往昔的慈爱却不吝是最大的嘲讽。
宫人看到一脸阴沉的赵麒,惶恐地跪下请安,清词亦起身行礼。
,赵麒喝了一声:都出去!丹雅吸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清词,清词摇了摇头,示意她们赶紧出去。
她瞧得出,赵麒正在盛怒之中。
待屋中只有两人,赵麒盯着孟清词,慢慢走近她,周身赫然散发出一股冷意。
清词静静看着她。
猝不及防,赵麒伸手,将人一把拽进了内室,清词一阵晕眩,待反应过来,已被赵麒压到了床上。
他将她禁锢于手臂之间,俯身看着她一瞬间苍白的面色,语气森森,手却是温柔地抚在她的脸颊上,沿着侧脸轮廓流连而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之上:阿词,遗诏是不是你拿出去的?是嘉阳要你这么做的么?清词定定看着赵麒,良久,她笑一笑,轻声反问:遗诏?什么遗诏?我和公主每次说的话,不都有宫人一五一十禀报您么。
赵麒将信将疑,目光细细逡巡她的神情,不放过她的每一寸反应,直到在她清澈平静的目光里一无所获。
他的脸色慢慢和缓,虽眉目间戾气仍在,可语气已然轻柔:阿词,你可知,这含章殿一进,不管朕碰没碰你,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
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永远不要背叛朕。
她与赵麒之间,何谈信任?何谈背叛?清词目光里忍不住带了嘲弄之意,侧过脸不想看赵麒。
在这样暗潮汹涌的对峙中,赵麒蓦地低头,扯开清词的衣襟,不顾她的惊呼和挣扎里,在那雪色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满面痛色的她,缓声重复了一遍:永远不要背叛朕。
才起身离去。
丹雅扑到床前:姑娘,您怎么了?却在看到清词肩上如月牙一样的伤口,已渗出了血丝时,蓦然呆住了,讷讷道:是陛下么?奴婢去找药。
屈辱的感觉涌上心头,清词眸中浮现一层泪雾,待丹雅敷好药,她拢上衣衫,抿紧了唇,身子却不住地发抖。
赵麒的疯狂亦吓住了丹雅,她低低道:若陛下知道......四目相对,两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忧虑之色.......午后,赵麒忽然将后殿的宫人都拿去慎刑司审讯,丹雅也在其中,清词试图阻拦却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丹雅仅仅以口型说了放心二字便被带走。
赵麒必然对她已有所怀疑,她不确定丹雅能不能熬过慎刑司的刑罚,亦不确定,赵麒若是得知她做了什么,会怎样折辱她。
她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流云,一直坐到夜色降临,殿中被黑暗笼罩,却没有宫人如往常一样进来掌灯。
死水一样的寂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清词忽然皱眉,因她听到夜风中传来越来越近的厮杀之声。
殿门猛地被推开,两个女子身形的人提着灯匆匆进来,一人摘下风帽,灯光映照她清秀而沉静的脸庞,赫然正是崔滢。
她道:阿词,我带你走。
为何?清词一怔。
没有人能受到了赵麒的刑罚,阿词,我知道遗诏是你拿的。
崔滢直接道,双眸一眨不眨看着她。
清词不意外她能猜得到,但意外她的到来:若这样说,是我害了赵麒,间接也害了你,你为何救我?为何救她?其实她也不知原因,或因那隐隐的愧疚之意,或因那一日她的剖心之谈,或因那一句他,配不上你。
,也或因,这世间知音难寻。
世人都道赵麒是天家贵胄,她能嫁与他,是她的福气,这世间男子,有几个洁身自好?祈王府铁打的正室流水的妾室,又何况赵麒于人前,一向待她这正妻温和尊重,她便是有怨,都无法说出口。
可她崔滢,亦是有血有肉的人,论才华眼界见识,她自信不输于赵麒,却只因她是崔家女儿,便不得不成为这一场利益联姻之下的牺牲品,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崔滢默了默,并未回答她,而是催促道:快,金吾卫换岗的时间只有一刻。
她解开身上的外衣,扔给清词,简短道,穿上我的衣裳,我已安排好,凡霜会带你出宫。
清词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起走?崔滢唇角勾出了笑意,眼中却闪着细碎泪光:阿词,我是世人皆知的祈王妃,我无处可去,与赵麒生死与共的女人,只能是我。
你不能和我抢。
这一生已然如此寂寥,我总要拥有一些什么,哪怕再不堪,再不屑。
我不能这样做,清词断然拒绝:赵麒回来会杀了你。
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不看夫妻情分,我身后还有崔家,他不敢动我。
崔滢催促道:凡霜,服侍孟夫人换上衣服。
凡霜含着泪恳求:孟夫人,时间来不及了,若再拖延,陛下回来,娘娘也会暴露。
清词不动。
崔滢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方才你问我为何救你,其实我私心里亦有一事,眼下情形来看,赵麒必败,崔家也会倒,届时,请你看在这一晚相救的情分,保住我年迈的母亲,免受牢狱或流放之苦。
若你因赵麒而死,萧临简的怒火,会将祈王府和崔家燃烧殆尽,谁也无法保全。
阿词,这个理由你能接受吗?她为清词扣上衣衫,肃声对凡霜道:记住我方才叮嘱你的,务必保证孟夫人的安全。
您放心。
凡霜郑重颔首。
崔滢洒脱一笑:阿词,我既来了,便是决心已下,伤感或者犹豫都是对时间的浪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快走。
清词被凡霜拽走,到了门口,她忽然驻足回头,深深道:娘娘,多谢您,也请您保重。
正如您自己所言,不要因他做无谓的牺牲。
门被重新阖上,两人的脚步已渐行渐远,崔滢才起身,坐到清词方才的位置,闭上眼,她徐徐舒了口气,许久没有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微笑着落下泪来。
殿中弥漫着帝王所用的龙涎香独特浓郁的气息,其中若有若无清甜的柑橘香气随着孟清词的离去而消失。
她想,赵麒啊,既然我这一生,想得到的都没有得到,那你,也将求之不得。
但我对你,终是狠不下来。
......凡霜对宫中的情形极为熟悉,她手持令牌,带着清词避开巡逻的锦衣卫,走过曲曲折折偏僻的小径,却在临近宫门不远的正仪殿前,听到今夜宫城已被大军包围的消息,此时宫门大罗神仙也开不了。
凡霜面色凝重,拐到一处被竹丛遮掩,极不起眼的角门处,轻轻叩门,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两声一停,一共三次。
无人应答。
如是重复了两次,凡霜面色变了,她喃喃道:不可能,人呢?清词问:是有人在这里接应你?凡霜连连点头,惶急道:是夫人的人,绝对可信。
清词皱眉,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是很可信,所以朕索性把他杀了这声音无比熟悉,近来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响起,如恶魔的低语,两人仓皇回眸,便见一群人拥着赵麒,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
赵麒仍然穿着明黄色的金龙团花朝服,却像是经历了一场鏖战,颇有些狼狈,他披头散发,手持长剑,好整以暇地看着清词,清词目光淡淡掠过他,落在他的长剑上,以及滴落的血滴上。
她心中一惊,骇然抬头:你杀了崔滢?她是你的妻子!赵麒手徐徐擦过如秋水般的剑锋,无谓道:是又如何?清词想不到赵麒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此刻悔恨至极,悔恨因一己私心,求生之欲连累崔滢,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张了张口,徒然道:她是一心为了你啊。
崔家会没落,但罪不至死,她之所以放我走,终究还是为了你啊!赵麒漠然道:背叛朕的人,都该死。
月色下,他朝清词走近,伸出手来:阿词,过来。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却令她毛骨悚然,清词不觉后退了一步。
赵麒的剑忽然一提,直冲她的心口而来,既知赵麒杀意凛然,她索性不躲不避,剑锋却掠过她的耳旁,直点在凡霜咽喉上。
凡霜脸色煞白。
别杀她!我随你走。
千钧一发之际,清词决然道。
既不能逃脱,便不能再害了旁的人,毕竟,崔滢已因她而死。
◉ 第一百三十二章见清词已走到他身边, 赵麒似笑非笑地收回剑,淡声道:带下去。
便有侍卫上来,将凡霜押了下去。
他用那只擦拭过剑上血痕的手刮了刮她的脸颊,眸光幽暗:原来阿词这两日的乖巧和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竟差点骗过了朕。
这世上, 敢这么骗朕, 朕还相信了的,也只有两人,一个是站在这里的你, 另一个,你猜, 在哪里?清词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冷声道:应是死了罢。
你不若把我也杀了。
虽然朕的确这么想过, 但怎么舍得呢?赵麒在她耳边,如情人般的喃喃低语,何况, 阿词对我,还有大用。
既然尽头都是往生,我们来点有意思的吧。
他笑了一声,下令:去乾安宫门。
重重宫门,缓缓开启。
冷月如钩, 映照朱红宫墙,也映照乾安门外, 无数军士明亮的铠甲,在月下闪着幽幽的光。
当前两人, 一人玄衣箭袖, 眸光凌厉, 一人白衣带孝,神情慈悲。
然而于清词而言,于千万人之中,她的眼里,只看到了一人。
他静静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在赵麒怀里的她,清词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有一丝不可置信,转瞬又变为凉薄淡漠,越过她,落在了夜色里遥远的九重宫阙之上。
她的心不可抑制的一痛,却又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方才几乎在赵麒开口的那一霎,她便想到了她之于赵麒的作用,便是制衡萧珩。
于她本心,她实承受不起,萧珩如上次那般弃战事于不顾,再因她放弃眼前生生大好的局面。
好在上次离别时,两人分说清楚再无关联,萧珩已知她心有所属,他如今看她如陌路人一般的眼光,已证实她心中所想。
她如今在他的心中,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这样很好。
但夜色朦胧,两人距离又过远,她并没有看到,萧珩在身后做了个手势,随之便有人悄无声息从队里撤了出来,调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许舟看清了这个手势,他无比震惊地盯着萧珩的背影,世子之意,是要出动国公府在宫中的暗线来救夫人,想到因这条暗线国公府几代人所耗费的心血,许舟暗暗可惜,但想到世子对夫人的在意,又觉这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于世子而言,夫人只有一个。
赵麒含笑问候:萧世子,许久不见。
旋即又森然道:定国公府世代忠君,既见君,为何不下马,不跪拜?萧珩在马上冷冷睨着他,良久,缓声道:王爷矫诏,虽登位,却非萧某之主君。
好!好!好!赵麒纵声大笑,若朕不能让你跪拜,那么她呢?他扣紧了清词的腰,却将剑徐徐横在她的颈上。
月色清冷,女子身姿纤弱,如玉的面颊上有几道鲜明的血色痕迹,秋水般明净的剑锋倒映着清冷的月光,也倒映着她苍白的唇,平静的眸。
她看起来楚楚堪怜,可她似乎并没有那么惧怕。
萧珩攥紧了手中的缰绳,神情却并无多少变化,冷酷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赵麒一愣,随即狂笑不止:都说萧临简冷心冷情,今日瞧来,果然如此,对结发妻子的生死,都能漠然视之,这世上能有几人?萧珩只淡淡看着他,不置一词。
赵麒伏在清词耳畔低声道:原来他待你不过如此。
清词抿唇不语。
两人之间的锋芒相对,看在对面的人眼里,却是赵麒有意的亲密欺凌,而那女子一脸不堪受辱之色,不免激起义愤之心。
赵恂忍不住道:皇兄,朝局大事,何必拿弱女子作伐?还请皇兄放下兵器,放过无辜之人,今夜之后,皇兄依旧是恂的皇兄。
哦?赵麒挑了挑眉,认真地询问:你的意思是,我放了她,你放了我?一载未见,恂甚是想念皇兄,皇兄与恂之间,何必走到如此地步,父皇在天之灵,必不愿看我们兄弟相残。
赵恂恳切道。
赵麒连笑了几声,才道:若我就是不放呢。
话音刚落,萧珩手一翻,已多了张弓,在周遭一片惊诧的目光里,他搭箭,拉弓,深黑箭头的方向,稳稳指向孟清词。
清词心中一片平静,赵麒现在就是在折磨她,与其这样,她宁愿死在萧珩的箭下,但不能是此刻。
他们二人成婚时,来了不少萧珩军中将领,很多人后来也见过她,她不能让萧珩在他的属下心里,留下薄情寡义的形象。
她忽然绽开如春花般的笑容,挑衅地对赵麒道:敢不敢让我和他说几句话?伤透心了?赵麒嗤笑一身,将剑从她颈上移开少许,意味深长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以后可见不着了。
清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闻言不以为意,她目光看向萧珩,冷静决然无一丝旖旎情愫,声音却不是以往的柔和温婉,而是带了点吴侬软语的娇媚,颤巍巍地偏又语速极快地道:将军手下留情,妾是姑苏沈氏,不是将军的什么妻子。
又偏头对赵麒泣道:陛下前几日那般宠爱妾,今日却拿妾做伐子,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言罢,她便朝着前头的剑锋迎了上去,下一瞬桃花滟滟,盛开于玉雪般的肌肤之上。
事发突然,萧珩的心跳几乎停滞,勃然色变,赵麒此刻无意杀她,却想不到她如此刚烈,大惊之下,忙不迭地将剑往后一撤,大喊:关宫门。
旋即抱着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吼道:回含章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萧珩只来得及带兵冲进了宫门,便朝着含章殿策马狂奔,将尚未止息的兵戈抛于脑后。
初夏的风本是暖的,他却只觉全身冰凉,阿词,你是因我的话伤了心罢,亦是为了了我以后不惹人非议,可我,要这名声有何用?方才我所言所行都只是为了麻痹赵麒,并非出于真心,只需再拖延半刻,至多半刻钟,我便可将你救出。
此时萧珩心中悔之莫及,那日姑苏城外,清词对洛长欢的维护令他心灰意冷,最终失落北上,但其实他并没有放弃对她的执念,直到月夜诉情,孤山寻梅,两心相知,两人之间发生的事,被锦衣卫呈于他的案头,他才终于死心,接受了她彻底放下了他,却为另一个人心动这个不争的事实。
当转过年来,肃州战事吃紧,许舟问他还再不再继续遣人跟随夫人时,他摇了摇头,便如她所愿,不再打扰她的生活了罢。
但洛长欢,是怎么保护她的?空气中有浓烟飘了过来,萧珩骤然抬头,便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那方向正是含章殿。
他眼前一黑,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猩红,但抱着万一的希望,他策马冲到含章殿前,便见火光已自殿中各处燃起,宫人乱纷纷地提水奔走:含章殿起走水了!阿词。
萧珩如坠冰窟,赵剑和许舟赶到时,已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萧珩翻身下马,毫不迟疑地冲进熊熊火焰之中。
二人俱都大喊:世子!赵剑抢了救火的宫人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也冲进了殿门,道:你等着,我带人去寻世子。
含章殿是天子居所,占地宽广且屋舍众多,萧珩纵然心急如焚,冲进去后也只得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找寻,但火势蔓延极快,顷刻之间,有几间屋子已根本进不去人,空气越来越稀薄,浓烟弥漫熏得他眼睛泪流不止,他却连擦拭都顾不上,因他只有一个心思,找到她。
阿词定是吓坏了。
赵剑带人寻到此处时,正见萧珩满目血色,神情如狂,抱着一个女子从内殿出来,赵剑大喜:救出夫人了?萧珩却把人往他怀里一扔,便又冲进了含章殿深处的天子寝宫。
既不是夫人,赵剑如法炮制,将女子扔给身后的军士:送出去。
随即追着着萧珩的身影而去。
赵剑在后头怎么呼唤他都充耳不闻,但越来越烈的火势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令他呼吸困难,步伐也越来越慢,直到一根横梁受不了烈火的焚烧,断了下来,正砸在萧珩身前,而萧珩如失了神智一般,还要往前奔时,赵剑再也忍不住,狠狠一个手刀砍在萧珩后颈上,萧珩没有丝毫防备地倒了下去,赵剑抱着他飞掠出去,身后,雕花槅扇溶于一片火光之中。
许舟见他抱着萧珩出来,忙上前问:夫人呢?赵剑面色惨然摇了摇头:火势太大,内殿已经进不去了。
他在江南保护孟清词很长一段时间,倒是明白世子为何对夫人念念不忘,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个如夫人这样聪颖而又灵动,端庄又不失俏皮的女子呢?再有,若是知微知道......他歇了口气,忍不住大骂:赵麒就是个疯子!妥妥的疯子!卑鄙无耻,老子看见他,非得斩了他不可。
许舟垂头看昏迷之中仍然眉头紧蹙的萧珩,目中忧虑,沉沉叹了口气,若再拖延那么一两分钟,若赵麒不纵火自焚......冥冥之中,只差了一步,却是一步误,步步误。
世子对夫人的执念,远比赵剑以为的更深,他不敢想,若世子醒来得知夫人噩耗,届时会怎样。
此时,赵恂和嘉阳公主亦赶到含章殿前,赵恂面色凝重,嘉阳公主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狼藉的景象,忍不住落下泪来,喃喃唤了声:阿词......她心中忽起厌倦之意,便是为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值得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火势太大, 后来根本进不去人,只得先灭火,属下带着人灭了火之后,在含章殿的一间暗室里发现了夫人......和祈王, 知微已经过去看了。
但烧得面目全非......只看身形穿戴, 应是夫人萧珩醒来时, 正是凌晨,他冷然听着许舟的汇报,久久沉默, 许舟垂头,不敢看他的神情, 也不敢再往下说当时的情形,声音也越来越低:还请, 世子节哀。
萧珩骤然起身,往外走去。
这一场大火,将含章殿夷为一片焦土, 断瓦残垣之上,火已扑灭,却依旧有浓烟滚滚,萧珩木然站在那里,看着一众人忙忙碌碌, 忽然哑声问:人在哪里?许舟指了指火场旁边临时搭出的屋子,毕竟死者为大, 兼之两人身份特殊,无论如何不能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萧珩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却越走越慢, 待走到屋前时,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被抽干全身力气般,摔倒在地。
屋内,有女子小声啜泣着,闻声回过头来,她双目红肿如桃,唤了声:世子,夫人她......萧珩只觉脑中一片眩晕,他闭了闭眼,眼前却是漫天漫地的白,如落雪纷纷,而他困于其中,再也走不出去。
前世今生,携手白头都是奢望么?若命定如此,何必让她和他想起前尘,却又重归既定的结局。
他缓缓走到那蒙着白布的尸身面前,忽然重重跪了下来,眉眼低敛,那一双握过刀剑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失了全身力气一般,连眼前的白布都无法掀开。
这是他的错,若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猛地将白布掀开,底下的人已面容已尽烧毁,但依稀可以看出,是男子的身形紧紧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侧过头去,仿佛想挣脱那男子。
虽已被烟熏火燎,但也能够看出,女子身上的衣衫残片,与乾安宫门前清词身上的衣裳颜色质地一模一样,女子的身材轮廓也近似清词。
可他的阿词最是爱洁,何曾这样狼狈过?这是谁?萧珩目光落在那紧紧揽住女子腰间的手上时,只觉无比碍眼,他眉心突突地跳,漠然问道。
知微哭声一顿,讷讷道:是祈王爷罢......剑光一闪,萧珩已斩断了那只手臂,挥手将那男子尸身扔到远处,厌恶道:她岂是你能肖想的!然后他垂下头来,神情温柔地抱起那女子:阿词,我们回家。
知微忽觉萧珩大异往常,心里咯噔一声,怔怔看着萧珩抱起那具尸身往外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珩走到门边,被晨风吹过,脑中渐渐清明,蓦然想起一事。
赵麒经营多年,岂会溃败得如此容易?他目光掠过断壁残垣,忽然忆起许舟话中的暗室,他不信赵麒没有后手。
一瞬间他眸中神采灼灼:去锦衣卫寻擅长机关之术的人来,探探地底下的暗道。
这个时辰,祈王定滞留城内,等待城门开启,请五城兵马司协助,逐家逐户搜索可疑人等,卯初在城门设置关卡,细细盘查出城人员。
还有,他将怀中女子尸身放下,道:这些人,届时好好葬了罢。
*清词醒来时,第一感觉是痛,喉咙仿佛被人割了一刀又一刀,硬生生的痛,又如被拿着小针密密麻麻戳着,痛意细碎却绵长。
她想,自己应是死了罢,却听到耳边一声熟悉无比却又令她厌恶至极的轻笑。
她皱了皱眉,恍恍惚惚记起赵麒将含章殿各处泼了油,又点燃火把,却将她和他自己关在密室之中,狠狠咬着她的唇,对她道:朕死,你死。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又听到赵麒问:怎地还不醒?一个苍老的声音回道:夫人体弱,本就受了伤,又熏了浓烟,一时醒不过来,也是正常。
赵麒沉吟片刻,命人退下,清词感觉到男子的气息越来越近,正要挣扎着躲开,男子的手却已落在她的脸上,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眉骨,眼睛,鼻梁,嘴唇,慢慢落在她脖颈上,忽然轻轻一按。
一阵剧痛袭来,清词倏然睁开眼,捂着喉咙咳出声来,直咳到泪光闪烁,才停了下来。
赵麒垂眸看她,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缓缓道:阿词,朕说过,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清词一下一下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应是有浓烟呛进了嗓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也不想同赵麒说话,遂不再看赵麒,而是将目光转向四周。
自己所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物件虽少,但收拾得十分整洁,隔着院墙能听到喧嚣的人声,口音亦是京城的官话,好像外面十分热闹。
她心中一动:赵麒似乎并未能够出城。
赵麒有意折磨她,悠然道:阿词,朕早准备了肖似咱们二人的尸身留在殿里,你猜,萧珩得知你死了,会是什么感受?朕的法子并不高明,他会不会再往下寻?他誓要将她的心戳到血流不止:朕觉得不会,他的心上人是朕那郡主表妹罢。
你却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清词沉默不语,心里却因赵麒的话,油然而生一份期盼,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带出些微笑意。
她相信萧珩,以他之能,必会寻到她。
这笑意令赵麒嫉妒到发狂,他忽然冷冷笑了一声:阿词,我给你一日,若他寻不到你,你从此死心塌地跟了我罢。
*睿王府。
赵麒登基之时,为显示自己宽仁大度的兄长形象,暂未出手对付睿王府,是以府中众人安然无恙,都聚在乐道堂内翘首等候,赵恂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刻意打扮花枝招展,却又目含热泪,深情款款的一众姬妾,满室香风熏得他头晕,加之心头有事,不觉沉下脸来。
邓王妃觑着他的神色,挥手命各自散了,只留下长子景然,以及曲如烟和她刚刚出生的女儿。
赵恂王抱过女儿,方才缓了缓神色,却又在看到神情楚楚的曲如烟时,又是一阵头痛,此时万分庆幸顾纭尚未回京。
他温言安抚曲如烟几句,便打发她带着女儿交给奶娘,又问了景然功课,待只有夫妻二人相对时,他正容道谢:本王在宁夏一年,府中辛苦王妃操持。
邓王妃心中涩然,面上却浅浅一笑,欠身道:妾身分所应当之事,当不得王爷如此。
两人叙过契阔,赵恂又问过家中琐事,得知一切平安,便起身道:我有事外出,晚膳不用等我。
即便早看出赵恂的心神不属,但听他如此说,邓王妃依然眸光黯淡了一瞬,旋即恢复自然,亦起身送他,在行至门边时,她看着夫君英俊的侧脸,终忍不住问道:王爷,妾身想问,顾妹妹和煜儿回来后,王爷打算将人安置在哪里?妾身也好安排收拾院落。
赵恂对顾纭早有安排,闻言摆了摆手,道:此事不急。
两人正说到这里,一个侍卫匆匆进了院子,在赵恂耳边低语了几句,邓王妃依稀听到世子、含章殿几个字,便见赵恂面色微变,也顾不得再与她解释便匆匆离开。
望着赵恂的背影,邓王妃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难掩饰面上的失落之色。
赵恂疾步出了府门,正要乘车进宫,忽然驻足沉吟,片刻后,他长长叹了口气:随他去罢。
萧珩是能臣,是良将,却也是会令帝王心生忌惮的人,自己如今还要仰仗他良多,何况,遗诏一事孟氏居功至伟,不想红颜薄命如斯,再何况,他心中亦有一重疑惑,亟待询问阿姐,于是他道:去公主府。
嘉阳公主似也一夜未眠,神情憔悴,但她预料到他的到来,落座后便道:想问什么就问罢。
赵恂直截了当:阿姐既已早知孟氏在赵麒身侧,为何当日送出遗诏时不一并告知,昨晚在乾安门前,我们也不至那般被动。
嘉阳公主错开他的目光,轻声道:阿恂,我有我的苦衷,咱们人手有限,裴瑾又一直盯着我,我不能有大的动作,再者,皇.....赵麒看她看得紧,我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赵恂接着道:阿姐是为了我罢!担忧萧临简因以及私情情误了大局?他拊掌而叹:阿姐大错特错,莫说阿姐与孟氏本就是知己好友,且孟氏对你我有恩,便是萧临简此时正值悲痛无瑕顾及,待他日后想通此间关节,又该如何看待你我?嘉阳公主垂下头去,一滴泪落在手背,她道:阿恂,我没想到赵麒这么疯狂.....这么多年,我实不甘心,明明我们才是中宫所出嫡子女,却要一直被林氏和她的子女压制。
终究是我对不住阿词。
萧珩不忍心再说嘉阳公主,只是苦笑道:若不是母后之死与林贵妃干系莫大,若不是你我与皇兄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这皇位,我并没有那般向往,但愿......但愿萧临简能寻到些许线索,但愿孟氏尚在人世。
◉ 第一百三十四章赵恂默了默, 道:阿姐,我先回府,诸事繁多......说到这里,忽有护卫匆匆来报, 道顾夫人和小公子车马已进京城。
一瞬间, 嘉阳公主清晰看到, 自己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眼睛亮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如今到了哪里?护卫犹豫片刻,道:刚过定胜街, 再有半刻钟可至王府。
赵恂想到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又想到顾纭的性子, 不觉头痛,转头看向嘉阳公主:阿姐......他目光殷殷, 嘉阳公主便知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对护卫道:请顾夫人来公主府一叙。
你且安心, 在入宫之前,便让她都在公主府罢。
嘉阳公主道,便是不看你,也要看阿词。
说到这里,她又觉黯然。
......顾纭到公主府时, 已近正午,随着马车晃晃悠悠, 煜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只圆胖的手指塞进了口中, 已是昏昏欲睡。
她生下煜儿时间不长, 本该出了月子再赶路, 但京中波诡云涌,她放心不下赵恂,执意回京,而这位清冷寡言的萧世子,待她的态度极为温和,在她安排好王府的护卫之后,又加派了人手妥善护送,是以她才能顺利赶至京中。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词罢。
思及此处,她心生惦念,阿词如今远在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一叙?不想下了马车便看到赵恂。
顾纭微怔,随即缓缓绽开一个灿如春花的笑容。
赵恂接过煜儿,细细端详他的眉目,又看了看顾纭,柔声道:我很欢喜,是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孩子,纭儿,辛苦你。
赵纭瞥了一眼周围的丫鬟侍卫,虽见他们都耳观鼻鼻观心地垂下头,她仍双颊微红,嗔道:少说几句罢。
嘉阳公主安排的住处仍是卿云轩,这里应是时时打扫整理,因此看起来非常整洁。
原来乌云盖雪依旧养在卿云轩里,毛光顺滑,比从前肥硕了些,琉璃般的眼珠盯着她看了片刻,便喵呜一声扑了上来。
顾纭俯身碰了碰乌云盖雪的脑袋,乌云盖雪一直喵喵叫着,似乎久别重逢很是亲热激动,顾纭忍不住笑问:你记得我,还记得阿词么?闻言赵恂面色微变,恰他要回府与幕僚议事,安顿好顾纭便匆匆离开。
正是夏日午后,倦极思眠的时候,顾纭也泛起些微困意,慢慢阖上了眼。
院中一片安静,外头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传入她耳中,便格外清晰,两人想必以为她在睡着,百无聊赖开始闲话。
顾纭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听到其中一人道:是从前常来府中那个孟夫人么?性子温柔又有趣,年纪还那么轻呢,便这么去了,真是可惜。
另一人犹豫着道:听说不是,只是长相有那么几分相似,孟夫人怎能与宫里那位扯上干系?说是在含章殿去的,和那位......在一起呢。
如今虽大局已定,但赵恂尚未正式登基,朝中也未有对于赵麒的发落,是以提起他来都比较隐晦。
别说了,若传入华蕊姐姐耳中,必是要罚我们的。
一人嘘道。
京中夏日炎炎,顾纭不觉已是一身寒凉,她骤然起身推开门。
两个小丫鬟闻声转头,便见顾纭正站在她们身后,她颤声问: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孟夫人?两人对视一眼,忙跪下道:夫人,奴婢错了,再不敢胡吣了。
你们听说了什么,照实道来。
顾纭面色森然,\\我便饶了你们,不然,我打发人去与公主说,敢背后议论主子的奴婢,我用不起。
是!听说是先头那位皇帝.....不是,祈王爷在含章殿自焚,身旁还有一个女子,长相和定国公府萧世子的夫人极为肖似,也有人说便是萧世子的夫人.....,从前总来咱们府里头那位,就是这些,再没有了。
顾纭却是知道祈王对孟清词有不轨之心,闻言身子晃了晃,一瞬间喉中哽住,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所以,是阿词吗?是他害了阿词?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去,着人寻王爷,便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顾纭一向识大体,知轻重,几乎从未在他议事的时候打断,赵恂以为是煜儿出了事,匆匆结束后返回公主府。
卿云轩里阗无人声,内室里顾纭背对着他躺在榻上。
赵恂坐在榻旁,温声问:这是怎么了?顾纭蓦然起身,竟满面泪痕,她问:王爷,阿词是不是出了事?你不要瞒我。
赵恂知顾纭与孟清词情意深厚,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莫哭,你还在月子里,我慢慢与你说。
赵恂将孟清词被赵麒强掳来京之后发生的变故说了,又安慰道:萧临简仍在寻,孟夫人许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早有准备这是真相,被证实的这一刻,顾纭捂着心口,只觉有一处痛到透不过气来,她缓声问:王爷和世子先前不知阿词在宫中么?遗诏是阿词送出来的,你们怎能不知道呢?她皱紧眉,喃喃自语。
赵恂默了默,顾纭却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她冷声道:是有人隐瞒了这一消息?是谁?赵恂无法回答,嘉阳公主所做所为也是为了他。
顾纭看着他的神情,却于瞬间明白了:是公主吗?阿姐也有苦衷......对着顾纭愤怒的目光,赵恂艰难道。
顾纭忽然轻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说不尽的嘲讽,笑着笑着泪却流了出来:王爷,是不是在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眼里,为你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应当应份的事!明知阿词以身伴虎,拼了姓名为你们寻了遗诏,你们却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她苍凉道:其实我也是那个无形中害了她的人,她担心你不好过,我也为之受苦,所以才冒险盗了遗诏。
她目光苍凉,蓦然起身跪下,行了大礼,才抬头道:妾身有两事,求王爷成全。
赵恂深深看着她,便听顾纭道:\\一则,妾身尚未拜见主母,煜儿也未见过主母,我二人在外,名不正言不顺,请王爷允我母子回府居住。
她直视着赵恂的眼睛,接着道:二则,我知王爷在京中有支暗卫,里头不乏江湖高手,奇人异士,我亦觉阿词仍有生机,还请王爷施以援手。
赵恂面色大变,他负手走到窗前,目光看向院中繁花绿树,声音平静道:纭儿,这是我万不得已才能动用的人。
你可知,若萧临简一旦......你我将再无退路。
这是他在宫中那般艰难时,便是拼着淳熙帝猜忌,也要保全的一条线,也是他最后的倚仗。
于我而言,阿词就是万不得已亦要救的人。
顾纭决然道,她眼含热泪:若今日被赵麒掳去的是我,我不敢奢求王爷,但阿词,我宁愿以我之死,换她之生。
还请王爷成全。
她行了大礼,恳求道。
若是顾纭,他可会像萧珩这般不顾虑一切地去解救,去追寻?赵恂扪心自问,却不能够给自己答案,他闭了闭眼,半晌,唇边溢出丝丝苦笑,说道:纭儿,我答应你。
*萧珩带着人几乎将含章殿的每一寸地面都翻了过来,终于在午后,寻到了一条暗道,暗道幽深一眼看不到尽头,隐隐有摇曳的烛火微光透出。
萧珩正要下去,却被赵剑拦住,他恳切道:世子,属下请令前去,定将夫人带回。
萧珩定定看着他。
赵剑低声道:咱们为宁夏王做了这么多,这从龙之功眼看就要夯实......这个时候,您不能离开。
萧珩沉默了一瞬,疲惫道:萧家要这从龙之功有何用?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挽回阿词的心而已,若她不在,这于我有何意义?他道:我意已决。
赵剑便知无法劝阻。
若五城兵马司那边有消息,尽快传于我。
暗道的墙壁明显看得出是新垒,隔着几丈便嵌着一个烛台,方才从外头透出的隐隐微光便是这些烛台散发出来的,密道的地上有纷乱的脚印,萧珩俯身斟察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沉凝。
一行人足足走了盏茶功夫,密道忽然宽阔,原来是一个小花厅,只里头什么都没有,只尽头处是一扇平常而朴素的木门,一个国公府的侍卫正要推门出去,萧珩突然道了句:且慢。
然而为时已晚,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剑已破门而来,如灵蛇般直冲侍卫的胸膛而去!那侍卫万万没想到外面还有人偷袭,一惊之下便往后退,却依然躲不过那迅疾的剑气,眼看剑尖就要刺上胸膛,萧珩突然伸指一夹,那剑尖就堪堪停在了侍卫胸前。
侍卫后怕不已,便听萧珩道:是影阁。
一行人里有萧珩在锦衣卫的亲信,自是知道萧珩前年便曾受到影阁的杀手刺杀,并因此坠落崖下,身负重伤,便有人失声道:难道是祈王?影阁是江湖中最顶尖的杀手组织,然江湖之于朝廷,只要不构成威胁,便一直维持着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影阁也只那一次刺杀萧珩之后,便销声匿迹,当时萧珩曾遣锦衣卫追踪过,但并未寻到痕迹,后来不了了之。
不想今日竟重现于人前,且一出手便是凌厉杀招。
若是祈王早搭上了影阁,那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便有人想问为何不撤,回头却惊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暗道,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阖上,似乎有意引他们来此,既再无退路,前有追兵,萧珩沉声道:冲出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许是因白日, 亦是因在逃亡中,赵麒并未与孟清词多加纠缠,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起身出去,这一去便是半天。
到了正午的时候, 一个陌生的婢女进来放下午食和药便退出了屋子, 并不与她说一句话。
屋子里极安静, 与院墙外的烟火人间形成鲜明对比。
清词走到窗前,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青石铺就的地面被洒扫得很干净, 再往前看,却被照壁挡住了视线。
窗前是一树合欢, 绿叶如伞,一簇簇合欢花如粉色的小绒球挤挤挨挨堆叠在枝头, 细碎的日影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窗棂上,院中分明一个人都无。
然而当她试探着拉开屋门,便有人突然出现, 灰色斗篷的帽子遮住了脸,语气客气却冰冷地请她不要乱走。
她猜测外面莫非是铺子,赵麒藏匿于闹市中?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只不知萧珩什么时候能发现暗道,追踪到她们。
她在窗前站了许久, 直到暮色渐渐笼罩了院子,才听到门被推开, 赵麒进了屋子。
他面色冷沉,眉梢隐含怒气, 却在看见她的时候勾了勾唇:一日都快过去了。
却见清词的目光落在窗外,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便瞧见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那一树开得正好的合欢,粉色的花在夜色里静谧而温柔。
他走到她身后,揽住她的腰,玩味道:合欢,是个好兆头,可惜......掌心里的合欢花已被碾碎,不成样子。
清词挣脱他,退后一步,冷冷道:赵麒,你逃不掉的。
萧珩应是已发现了暗道。
她笃定道:如今城中警戒森严,找到你是迟早之事。
贵妃娘娘还在宫里,你便是对发妻狠心,莫非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管不顾么?新皇仁慈,你们本就是同胞手足,他不会杀了你的。
不然,堂堂皇子,便要这么躲躲藏藏过一辈子么。
清词一下子说了许多话,颈间便又生了痛意,手抚在伤口处轻轻揉了揉。
赵麒盯着她纤细的指尖,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心情似乎因她这句话好了起来,悠悠道:难得,阿词是在关心朕么?可惜对朕而言,整日对着赵恂三拜九叩,小心翼翼,时时刻刻害怕他一杯酒毒死自己,这么活着有什么趣儿呢?他问她,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清词不能答。
自淳熙帝薨逝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已注定对立,毕竟皇位只有一个,对另一个人来说,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赵麒也并不指望她的回答,又笑了一声:哦对了,暗道么,的确是被发现了,他瞧着她因这一句而骤然明亮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阿词,要不要随朕去看一出好戏?再欢喜也不迟。
......赵麒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只是通知她,他带着清词从后门出了院子,上了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白日里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夜风清凉,掀起车帘,如水波微漾。
马车不到一刻钟便停了下来,入目是一角朴素的木门。
赵麒推门而入,这似乎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有古树奇石,曲水清溪,只清词忽然感到莫名的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赵麒如到了自己家的院子一般,带着她穿过曲折游廊,进了间似是书房的屋子。
他在书架上按了几下,书架便挪移开来,露出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
赵麒攥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发疼:随朕下去。
随着两人往下走,身后的书架悄无声息地阖上,甬道里顿时黑黝黝的一片,在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声。
清词不知赵麒带她来这里作甚么,她趁着黑暗,用另一只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握在了手心里。
又走了一段,眼前霍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硕大的水晶玻璃,晶莹透明,人在这里,便可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
只一眼,清词的呼吸便停滞了,因她从外面纷乱的对战中,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可却不是往日清冷矜贵的他。
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她不懂武功,亦不懂打斗,可场中胜负已然分明,那灰衣蒙面如鬼魅般迅疾的十几条人影,出手,快,准,狠,与战场制敌的功夫截然不同,只是为了杀人,他们游走在场上,萧珩身边的亲卫,虽都是在战场上可以一当十的佼佼者,但对上这样凌厉的杀招,和高明许多的身手,明显不敌。
护着萧珩的人不断倒下,一个灰衣人抬手,暗芒闪烁,清词瞳孔一缩,便见暗芒朝着萧珩的后背而去,顿时那玄衣上,绽开一朵蓬勃的血花,萧珩踉跄了一下,手中的剑如雪花点点,将那个灰衣人刺了个对穿,自己亦是吐了口血。
而与此同时,他身旁的一个护卫被灰衣人从背后拍了一掌,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暗红的血液飞洒在沉默的夜色里,而那灰衣人的手掌又将落在萧珩背上......清词的脸霎时没了血色,尖叫了一声:不要,这一刻,掌风似落在了她身上,令她痛不欲生。
赵麒好整以暇地坐下,拍了拍手:精彩!今日才亲见萧世子身手,果然悍勇无匹,只可惜,寡不敌众。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萧珩身形一闪,避开了这一掌。
清词这才松了口气,然而场上依然险象环生,尤其是在萧珩已受了伤的情形下。
说起来,萧珩还真是对你情意颇深,还真叫他寻着了暗道,才中了我的埋伏。
他摇头叹息:果然,情能误人。
这可是江湖上顶尖杀手组织影阁麾下排名前三十的顶尖杀手,也配得上萧少将军了。
阿词,亲眼见着自己的爱人,因自己死于眼前,是什么感受?他问得残忍而温柔。
影阁?清词一愣,随她心中升起滔天恨意,因彼时她在龙泉寺时,便听赵剑说过,萧珩身负重伤是因受了影阁的追杀,原来那一场便是赵麒所为。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厅,只有一桌一椅,此刻赵麒坐在桌旁,清词猛地将他拽起:让开!便抢过椅子去撞那水晶玻璃,一下一下,声响沉闷,那水晶玻璃坚固至极,未有丝毫裂缝,她想了想,用手中的发簪戳水晶玻璃的表面,但无论怎么戳,这块硕大的水晶依然平滑入境,没有丝毫伤痕。
没用的。
赵麒懒懒道,这是南越进贡的琉璃壁,据说坚硬度可与钢铁相媲美,等闲的刀剑都戳不透。
阿词要不要与朕赌一把,赌萧珩再能坚持几刻?清词徒然松手,却见萧珩此时硬生生受了一掌,后退几步,又喷出一口血,她心猛抽了一下,转头问:你可以令他们停下的,是不是?阿词,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赵麒轻笑了一声。
清词毫不犹豫跪了下来:王爷,您不能杀他。
她哀声求道:敌一人易,敌万人难。
如今北戎尚在虎视眈眈,有萧珩在,他们方不敢进犯大周一步。
天下是你赵家的天下,无论谁为君,都需要有人去守卫北境,求王爷,他可以死在战场上,却不应死在争权夺利的阴谋里。
求王爷令他们住手,您有法子的......她一边恳求,目光却一瞬不瞬看着外面,泪珠滚滚而落。
天下与我何干?赵麒撩了她一眼,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今日易地而处,萧珩能放过我么?反正朕迟早要死在赵恂手里,他手落在清词脸颊,为她拭泪,语气轻柔,盯着她的目光却是疯狂而暴戾:有阿词在身旁,有萧珩陪葬,勉勉强强配得上朕罢。
不,不能!清词摇头,心中焦急如焚,萧珩身边的人不停地倒下,却迟迟未有援军,每耽搁一分,生机便少一分。
放了萧珩,她决然咬唇,我陪着你,同生共死。
赵麒的眼神肆意而轻佻地从她脖颈落在锁骨上,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句:血光剑影,美人如玉,正是良辰佳时。
清词怔了一怔,顿觉彻骨冰凉,她明白了赵麒的意思,却仍不敢置信,颤声问:你是要在这里?她不明白,含章殿里,哪怕今日白天,赵麒若是要她,她并不能抵挡,但为什么之前并没有.....却偏偏是此时此刻?赵麒解下身上的披风,扔到了地上,又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含着笑意道:朕喜欢心甘情愿,若不然,总少了那么几分趣味,且,今日氛围正好。
血色,杀意,娇柔美人......这一生,从未有人这样侮辱过她,她亦从未遇到赵麒这样的疯子。
清词眸中泪光晶莹,再看一眼萧珩,却见他身旁已无人保护,一刀堪堪砍在他的肩上,他倒在了地上,她的呼吸和心跳亦停在了这一刻。
萧珩却又拄着剑,慢慢站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扑到赵麒面前:让他们停下,快让他们停下。
阿词,求人不是你这般。
赵麒俯身,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脸与他对视,眸光里一片漠然。
是这样么?清词含泪问,猛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让他们住手!◉ 第一百三十六章萧珩身边亲卫都身经百战, 唯命是从,而今日随他来的锦衣卫亦是他在京中的心腹,听到他一声令下,便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暗道外的形势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严峻, 只围了数十个灰扑扑的蒙面人, 死水般的眸子露在外面, 看着他们的表情亦像是在看着死人。
便有亲兵笑了声,抡刀砍向最近的一个灰衣人。
那灰衣人却并未还手,而是轻轻一飘便如行云流水般往后退去。
萧珩的目光不觉沉凝, 自那一次遇刺之后,锦衣卫花了大力气去追查影阁, 亦对影阁的组织构架有所了解,从这些人的服饰标识看, 应是影阁中最顶尖的杀手标识。
但能一次性出动如许多高手,可见赵麒为了对付他,积虑已久。
正好, 坠崖之伤,辱妻之恨,便在今日一起了结吧。
灰衣人的目光锁定萧珩的那一瞬,骤然出手。
或因绝高的武力,他们并不讲究武功阵法的默契配合, 但出手却招招凌厉,难以抵挡, 萧珩的亲卫凝神戒备,护在了他面前。
厮杀开始, 萧珩忽然扬手, 放出一道旗花, 这是求援的标识,灰衣人却并不以为意,因自信以他们的身手,待援军赶来,萧珩定已身首异处,他们收到的命令便是杀了萧珩,目的也仅在萧珩,因此所有的出手都朝向萧珩,其余的人,只不过是他们要清除的障碍。
刀光划破夕阳,血色映照晚霞,灰衣人将萧珩的亲卫分成了数个小块,包围,切割,擒杀。
血肉与筋骨横飞,萧珩的亲卫虽然不敌,却不畏生死忠心护主,锦衣卫今日来的人,更是所学甚杂,这么一通厮杀下来,夜色竟已暗沉。
当中的灰衣人是此次行动的首领,见状不禁皱眉,心中略有焦躁,虽杀了萧珩不少亲卫,但己方损失也可谓是自影阁创立以来最惨重的一次,便是今日完成任务,影阁折损了这许多杀手,未来数年亦只能蛰伏,韬光养晦。
然萧珩也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并未有丝毫影响他的身手。
如此看来,拿到的情报并不准确,灰衣人忍不住在心中问候了一下赵麒。
这是一处清幽雅致的庭院,不知名的花香混着浓浓的血腥气,在初夏的晚风中,在互相厮杀的人头顶拂过,地面忽隐隐震动,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
灰衣人对视一眼,身形忽然一变,夜色里如一缕烟一团雾,亦如鬼魅森森,忽远忽近,无处不在,却亦无可防御,无从反攻,眼见着萧珩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仍悍不畏死,中间的灰衣人平淡的眼神里不禁流露敬佩与遗憾之意。
这位传说中的年轻将军的确实力很强,竟能在影阁前三十大高手的夹攻下坚持了半日,且尚未露败相,虽他不是江湖众人,然以他的悟性,假以时日,在武学上空大有造诣,只可惜,他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随着萧珩身边最后一个护卫倒下,剩下的几个灰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在萧珩又杀了一个灰衣人,场中己方只有寥寥不到十人之际,灰衣人首领却看出了他的力竭,他缓缓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剑,迅如闪电,直袭萧珩的心口。
眼见萧珩将死在这一剑之下,形势陡变,空气中忽有咻咻之声破空而来,他身旁的两个灰衣人应声倒地,与此同时,院墙之上,冒出无数黑黝黝的箭头,对着院中灰衣人。
但方才精准射杀他同伴的箭,却并非是院墙上的人所放,黑衣人瞳孔一缩,蓦然回头,便见一队黑衣蒙面骑士身姿矫健,策马而来。
当前一人身形如岳,黑色衣袂翻飞,如乌云翻涌,他手持一架小巧□□,箭无虚发,而在他这一愣神的瞬间,原本倒在地上,已即将被他杀死的萧珩忽然抬手,护腕上的精钢狠狠击中他的剑身,随之他欺身向前,手中长剑带着劲风,直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如瀑溅出。
灰衣人首领直到倒下的那一刻方才醒悟,萧珩有备而来。
黑衣骑士的领头人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亦露出诧异之色,然一瞬之后便了然,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王爷命属下前来协助寻找祈王爷和夫人,并听世子令下。
萧珩目光微动,旋即回礼:多谢王爷好意,既如此,他目光冷酷看向场上余下的灰衣人,淡淡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世子安心。
黑衣骑士自是知道萧珩这一次是为何人,闻言并不多说,只一抱拳致意,随即目光落在场上剩余几个灰衣人的脸上,像是在看着死人。
*衣衫半落,赵麒的目光带着欣赏之色,滑过孟清词精致小巧的下颔,白皙细弱的脖颈,那里覆着纱布,破坏了流畅的曲线,然在满面泪水及悲痛的衬托下,却增加了一份柔弱破碎的美感。
其实她称不上绝色,却让他噬骨迷恋,欲罢不能,或许便是因这一份柔弱的美?然这一段时日朝夕相处,才知她只是看着柔弱,却狡诈如狐,冷硬如钢,她厌恶他至深,却待他虚情假意,她亲手将他从至高无上的位子拽下来,她毁掉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交付的信任与爱念,也毁掉了他半生筹谋,他实在是该早些杀了她的,却迟迟未能动手。
或许,是因帝位已杳,他抛弃了母亲,妻子,他的身边只有她了,或许,便是为了此刻,一夕欢娱,解了这如蛊之毒,她便和他从前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他可再无顾忌杀了她。
再往下,是笔直而纤细的锁骨,莹润而雪白的弧度。
赵麒的目光却落在孟清词的肩头,那里,他曾留下的痕迹已浅淡,却仍能看得出月牙的形状。
他手抚在那痕迹上,将人带进怀里,轻吻着她耳后,见她,木木然无一丝挣扎反抗的念头,只声音如淬了冰,重复道:让他们住手!他忽然轻声一笑:阿词,你可知影阁的规矩?怀里的人分明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他却毫不在意,一边爱抚着她,一边在她耳畔吐气道:这规矩便是,一旦下了单子,便不能反悔,主顾想撤都不行。
任你是天皇老子,还是至尊天子,都不行。
朕也不行。
你委身于我也要救的萧珩,死定了。
然他这一句话点燃了火焰,孟清词抬手,一记耳光甩在了赵麒的脸上,打破了方才暧昧的氛围,她支肘欲起,目中满是绝望和恨意地瞪了他一眼,然这一眼似都觉多余,她便毫不留恋地扭头,看向外面的萧珩,苍白的脸上猛然迸发出灼灼神采。
她满是厌恶地推开他,也忘记自己衣衫不整,便挣扎着起身唤道:萧珩......从外面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形,他已起了兴致,自然不会任她这么逃开,他半俯身压住她的身躯,狠狠吻住她的唇:朕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的亲吻带了惩罚的意味,她的唇却是冰凉而甜美,气息交缠,她脸上的泪流进他的口中,他听到她似要窒息般大口大口呼吸,拼命地想要挣脱他,不禁加大了手中力道。
绝对的力量优势下,清词避无可避,她闭上眼,泪水涔涔,她亲眼见到萧珩绝地制胜,然当他寻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晚了......*萧珩一脚踢开暗门,眼前见到的便是一双男女纠缠在一起的情景,乌发如绸,凌乱地铺了一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亦有清淡的柑橘香气。
这一幕令他血脉贲张,无暇他顾,手中长剑不假思索,刺入赵麒的后心,随即狠狠一绞,血花喷薄而出,艳如珊瑚。
赵麒口中亦喷出一口鲜血,染了清词半边肩颈。
萧珩终是来了,生命的终点,他这样想,唇边却露出诡异的微笑。
萧珩,这亦不是结局。
清词万念俱灰之际,却觉赵麒身子一僵,随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颈边缓缓流下,赵麒的头随之重重落在她的肩上,她猛然睁眼,便看见了他,在她一生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刻。
四目相对,萧珩眼见那一双往昔如秋水的明眸盈满了泪,怯怯地看着他,惊惧,恐慌,害怕,难堪......如许多的情绪一闪而过,心中顿时大恸。
他本就来晚了,又在她眼前亲手杀了赵麒,她还从未见他杀过人。
萧珩冲上前去,抱起孟清词,脱下披风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子,他柔声安慰:阿词,我来了。
我来了,莫怕。
他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一遍一遍哄她。
萧珩身后的护卫正要进来,便听萧珩厉声道:停下,去准备女子衣衫和吃食,马上!然他的披风亦满是鲜血的味道,这味道直冲入清词的鼻端,混着心里头极度屈辱和难受的情绪,她忍不住想要呕吐,却因一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情绪大起大落,什么也吐不出来啊,只能推开萧珩,侧过身子,不停干呕,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
对不住,我来晚了。
看着这样的孟清词,萧珩心痛到无以复加。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与此同时, 萧珩耳中似听到一丝轻微的嗤嗤声,然再细听,四周却又安静至极,只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若在往常, 这必会引起他的警惕, 但他如今满心满眼里都是孟清词, 这丝异常从心底掠过便被他忽视了。
方才清词侧身时,披风滑落肩头,他看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印, 身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而抚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那纤细分明的肩胛骨, 她比上一次在江南见到时瘦了太多,此刻在他掌心轻如一片羽毛,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人儿, 在赵麒手里受了怎样的磋磨,这一霎萧珩眉间沉沉,只恨赵麒死得太轻易,不能将之千刀万剐。
可好些了?待她力气耗尽,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心如刀绞,千言万语, 问出口的却只能是这样一句。
清词转过脸来,勉强点了点头, 几缕碎发贴在湿漉漉的脸颊上, 神情迷茫无助, 见萧珩目光带着痛惜看她,她深知自己此刻定是既难看又狼狈,越发窘迫,不由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这自然而然下意识的亲近信赖让他心头一热。
此时却是许舟赶了过来,他向来细心,想到暗室里有孟清词,便将准备好的一应衣衫盥洗之物放在暗室门前,人却不进去,只隔着一道微敞的门缝,禀报外面的战况:影阁杀手已全部被歼灭,属下正在搜寻长春观上下,世子可有其他吩咐?许舟办事他是放心的,萧珩颔首,沉吟道:若有可疑人等,留活口。
是。
许舟应道,又犹豫地问了一句:夫人......可好?想到昨晚至今发生的一切,京中将会出现的流言,再看妻子此刻身心备受摧残的情状,知她定不愿这样现于人前,萧珩不欲多说,淡声道:尚好,退下罢。
许舟便知此时的情形定是不方便的。
待许舟退出,萧珩才抱起清词,将她放在桌上,他拿起帕子一点一点擦净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轻声问:阿词,衣服脏了,我为你换下来,好不好?清词咬唇,下意识地想说她自己来,但她此刻惊魂未定,手足酸软,闻言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萧珩才隔着披风,伸手解开她身上脏乱的衣物,清词感觉到萧珩带着薄茧的指腹接触肌肤的温度,略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亵衣绕过颈后的带子,又为她穿上外裳,全程无一丝狎昵,规矩得不能再规矩,她在方才的浑浑噩噩中听到长春观三字,只觉耳熟,又想起今晚经过的古树奇石,曲水清溪,才知自己竟是身在长春观中,细细回思,忽然想起两年前应王婷之邀求子一事,又联想到曾在宫中为淳熙帝诊病的长春道长,几个点串成一线,原来赵麒早就在处心积虑地部署夺位。
她想询问萧珩,虽知道无论她问什么,此时的萧珩定会耐心说与她听,可一丝厌倦蓦然浮上心头,天下与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呢?可她的人生,却因赵麒的一己私欲彻彻底底毁了。
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萧珩亲眼见赵麒方才这样待她,以后定不会再碰她了,便是早就认定两人再无干系,她仍然不由自主觉得难受,却又不想被萧珩看出来,忍不住深深咬唇,咽下喉中的哽咽,然而泪却情不自禁又流了出来,洇湿了萧珩的衣衫,萧珩感受到胸前的湿意,手下一顿,略微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开口,忽听许舟在外头声音惶急,大声唤道:世子,快出来。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晃了一下,萧珩蓦然想起赵麒临死前唇边那个诡异的微笑,抱起清词便飞身往外掠去。
然为时已晚。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萧珩刚到暗道中间,便有大石从顶上砸了下来,堵住了前面的路,再往后看,零星的碎石不停落下,眼看又要将后路堵死,萧珩不假思索,退回暗室之内。
耳边轰隆隆的声音连绵不绝,他心中惊怒,原来赵麒果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若影阁的高手杀不了他,他即便找到暗室救出孟清词,但只略一耽搁,这埋在山体的火药便会爆炸,将他们三人埋于此处。
他苦笑,赵麒可谓算准了他的心思,方才的情形下,他确是不能那般抱着清词出去。
然此时再来不及细想,暗室的顶格亦是摇摇欲坠,他环视四周,寻到了一个凹进的角落,他将清词放到角落里,又将桌椅推到外头,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此时顶格的石块受山体震动的影响,终于纷乱落下,好在这张桌子以黄花梨制成,甚为坚固,以桌为屏,护住了两人的头,但仍有碎石落在他的后背上,正中他后背的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将要吐出口的血咽入喉中。
清词已因赵麒的死惊吓不已,他不能再让她担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清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块刀枪不入的琉璃壁亦被不断落下的碎石砸碎,清脆的碎裂声之后,她的眼前便被黑暗笼罩,再想起方才赵麒狂乱的言语,她后悔莫及。
她早该想到的,赵麒这个疯子,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屈居于赵恂之下,他一遍一遍,笃定要与她和萧珩同归于尽,是她的疏忽,是她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伤自怜,没有及时提醒萧珩,才耽搁了两人的时间,导致眼前的局面。
都是她的错,崔滢便因她而死,如今,她又害了萧珩,或许,还有外头那些萧珩的侍卫。
她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便想法子自尽,就不会牵连这么多人,都是她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才让赵麒以她掣肘萧珩!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这场爆炸才停止,万幸萧珩拼死抵住桌子,又有房梁正砸在前面挡住了碎石,才为他们争取了一块狭小的空间。
她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因着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她亦看不见萧珩的脸,寂静里,只有两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紧紧护住她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热度,证明他还活着。
萧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安抚她惊惶的心:阿词,别怕。
许舟他们已在外头想法子救我们,只需要一点时间。
然而这样的安静里,她靠在他胸前,清晰听到他喉间的喘息声,这才想起先前在外头他便已受了重伤,却为了寻到她好照顾她的情绪只字未提,自然也来不及包扎。
这一刻她心中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是我害了你!萧珩只觉后背钻心的痛,有血液无声无息流过后背,但他仍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她察觉到异样,只轻笑了一声:怎会?阿词,你是我的妻子,救你是我分所应当之事,哪怕以我之死,换你之生,我亦心甘情愿。
他还想再安慰她几句,可便是在这黑暗中,眼前亦闪烁起星星,脑中一片眩晕,他勉力支撑着神智的清醒,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虽平定北戎之志未能实现,然一生的尽头,有她陪在身旁,已然无憾。
他想,有些话,终是要与她说清楚。
于是他缓缓道:阿词,你我两世成婚,我一心只在朝事和北境上,未能给你身为夫君应有的关心与爱护,反而对你多有冷落,导致夫妻之间渐行渐远,你对我心灰意冷,提出和离,皆源于上述之故。
去岁在杭州,我恐吓你道已将和离书销毁,其实只是一时发狠之语,是我忆起前事恋恋不舍,纠缠于你,可毕竟世易时移,已与过往不同,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他故作轻松,接着道:此前我负疚于你,是以今日救你,你我再不相欠,待出去之后,你便回江南罢。
原来那些在时光的碎影里,想说却欲言又止的话,深爱却未能表达的情意,终是来不及再说了,便这样罢,放她自由。
她对赵恂即位有功,与顾纭有知己之情,还有宋蕴之,洛长欢,她身旁有这么多爱她护她的人,已可保她余生无虞,所以,于她而言,他也没那么重要了。
虽是这般想着,却是心如刀割,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闭目调息,试图平静翻涌不止的心绪和抑制不住的痛楚。
黑暗中,却有一只温暖滑腻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形势扭转,是以任谁都没想到,变故会在此时陡然发生。
赵麒早已在长春观各处埋了炸药,又命死士定时点燃,许舟带着侍卫,和赵恂的精锐虽一通搜索,但长春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难免疏漏了一二处,待他惊见一人正鬼鬼祟祟点燃引线时,蓦然想到萧珩和孟清词还在暗室里,已是一身冷汗。
他心急如焚,赶过去要把两人救出,四处的火药却已引爆,整个长春观转瞬之间成为一片废墟。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四散分逃,但即便这样,亦有一些亲兵因反应慢伤到了腿脚,但所幸无人伤亡。
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赵恂遣来的黑衣人首领却制住了他,直到连环爆炸结束,才放开他。
此时许舟怔怔立在废墟之上,心神恍惚,忽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
世子是萧家军的灵魂,若世子死,萧家军怎么办?北境如何守?那黑衣人走到他身旁,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灼然闪光,令他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沉声提醒:许侍卫切勿自责,当务之急,挖山救人要紧,世子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舟看了他一眼,如醍醐灌顶,他感激道:多谢。
那黑衣人微微颔首:在下带来之人,任由许侍卫安排。
许舟抱拳致礼,不再多说,沉下心来部署救人事宜,但长春观本就是依山而建,赵麒又刻意将暗道挖在了山体之中,这一炸,相当于将整座山都炸得粉碎,挖石清障,看起来对于这些军士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却到了天色将明,离估测的方位,不过进展了一小半。
想到萧珩尚有伤在身未及处理,不知能坚持多久,许舟心中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
◉ 第一百三十八章不许你这样说!这个时候, 他骤然然以这般淡然轻松的语气说着离别的话语,孟清词听了不是不伤心的,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因这样靠近, 另一只手顺势落在他的后背上, 却于不经意间摸到一手的黏腻。
即将失去他的恐慌与悲伤, 如潮水涌上将她湮没。
在她心里他战无不胜,她从未将死亡这两个字和他联系在一起。
他不能死,可她如今该怎么做?以萧珩素日身手, 避开孟清词轻而易举,但他今日失血过多, 又因方才那一番违心之言牵动心绪,大脑反应较往日迟钝许多, 是以当察觉到后背上清词的手时,已觉措手不及,虽如此, 他仍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刻意避开她的触碰,微笑道:方才对战时,后背受了点小伤,恰被你碰到了。
她听得清楚, 他一下一下调着自己的呼吸。
萧珩又在骗她,那是小伤么?便是到了这样的时刻, 他为了她好的法子,也是自以为是地将她推远, 很好。
其实, 她也是一样的罢!他们是太过相似的人, 可以为彼此生,为彼此死,为彼此做这世间任何事情,却永远涩于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倏然抽回手,在这一套尚銥嬅算得干净的衫裙上胡乱擦了擦,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语气平静道:萧珩你真是这么想的?萧珩闭目未语,黑暗中他沉默得一如往日。
这一瞬,她下定决心,若他死,她决不独活。
她想,既他什么都不说,那她这番类似于表白的心意,她也不想说了。
反正他们两人的相处,一直都是这样,不是么?这般想着,心里头坦然了不少,可还是有什么哽在了喉中,良久,她负气道:世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是咱们侥幸能出去。
她抽了抽鼻子:我便遵世子之命,立时回江南,此生再不返京,碍世子的眼。
萧珩听着她赌气的话语,不由有些无奈:阿词,我并无此意。
明明是他先提出让她回江南的!清词咬着唇,忿忿地想着他怎么从来都这么嘴硬,一时担心他的伤,一时又觉得委屈,忍不住伏在他胸前,泪如决堤。
萧珩一怔。
其实他见过很多次她落泪,红罗帐里她抱着他脖颈隐忍的轻泣,被他误会时她咬着唇泪要落不落的样子,和离时她微笑着眼角却被月色映照的晶莹,但他极少见她如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时候。
她哭得肝肠寸断,他亦心痛难当,可他只轻抚着她的发顶,久久未语。
清词被他的沉默打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边哭边抽抽噎噎道:我回江南便寻人嫁了,与他白头偕老,遂了你的心,你可满意了?这是他假设自己万一不在,为她安排好的一生,可听她这样说出口,再听到白头偕老这个他自忆起前生后,便再听不得的词儿,他眉心突突的跳,语气平和却暗蕴危险,缓缓道:极好,阿词想嫁给谁?洛长欢么?提到洛长欢,孟清词的哭声一顿,这短短几日生死之间,她早已清楚此心所系从未变过,原打算的是待洛长欢归来,便向他坦承己心所想,她既仍念着萧珩,便不能再接受洛长欢的感情。
是她的错,如今才知,一段感情的完全放下,是内心与自己的和解,而不是期待旁人的救赎。
然因她这一愣,萧珩便误会了,他眉心突突地跳,他不想承认这一瞬间的情绪是出于嫉妒,但全身的血液猛然冲到头顶,那些口口声声为她好的理智荡然无存,他害怕她一口应下,垂头覆上她的唇,不管不问铺天盖地地吻了下去,直到她透不过气咬了他一口,才放开她,厉声道:你休想嫁给他!他冷哼了声:他根本就不能保护你,这样的男人,留着做什么!清词被他亲得发懵,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狠戾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怒而反驳:这不是他的错!听着到了此时孟清词仍在为洛长欢辩解,萧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连连点头,冷笑不已:好!好!在你心里他千好万好,但我既说了就有千百种法子,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嫁他!因这一用力,后背方才些微止住的血又汩汩流出,萧珩心中怒火正炽,垂目运功,调息许久,却根本不能平息胸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忍不住,侧头,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清词被萧珩这句话气到浑身发抖,堪堪止住的泪又蓄满了眼眶,便听到萧珩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随之往后仰了过去,原揽着她腰的手臂也垂了下去。
清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起身扶他:你怎么了?萧珩却半点反应都无,她心下一沉,颤着手去试他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丝毫生气,她不由痛哭失声,使劲摇晃他:你别这样,你醒醒,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好好的。
我谁都不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萧珩方才只是一怒闭过气去,不过片刻便醒了过来,原是因那一口淤血堵住心脉,此刻吐了出来,全身的气血倒通了,他正倚着后头的石墙等着力气恢复,便听她这两句剖心泣血之语,一瞬间心花怒放。
能得这两句话,便是眼下死了又何妨!他虽还想多听她诉说对他的情意,却不忍她哭得几要背过气去,于是他强撑着起身,将她拥到怀里,低低道:放心,我不会死。
但你若这么晃下去,我保不齐还要吐血。
阿词,方才你说得,我都听到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清词哭声戛然而止。
萧珩知她此时脆弱至极,但这也是彻底让她卸下心防的最好时机,他可从容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又怎能不抓住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
于是,他在她耳边喟然叹道:阿词,我只放手了一次,你便受了这么多罪,我怎能放心让你嫁给别人?那样我便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阿词,我这人笨嘴拙舌,平日里也只知领兵打仗,看的书也多是兵书,无趣地很,这些年来,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但我下了决心定会改过来,以后我每天做了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再无半分隐瞒,你素来风雅,你会的虽我都不会,但我愿意在旁陪着你。
你不是最喜游记么?想必也想到处走走罢,待京城这番事了,我再将北戎收拾了,届时我解甲归田,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好不好?阿词,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晨曦里,你穿着一身月白衫子,提着竹篮采花,兴致勃勃地要做玫瑰花糕,那时我便心动了,我一向不喜甜,但那日早上的玫瑰花糕是我生平用过最好吃的点心,可你嫁进国公府,便极少做了。
阿词,萧临简自诩英雄,光明磊落,但其实根本不敢向你表明他的心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是歉疚,是亏欠,不过是出于本心的怯懦罢了。
实则,从和离起,他便日日夜夜后悔,但他既心虚,又想不出其他法子,索性用了最笨的一种,便是将她强留在他身边。
后来,他才知,这样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他握着她的手,珍而重之落下一吻,软语央求:阿词,我知道我错得离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这次,换我来一点一点靠近你,好不好?萧临简在此发誓,往后余生,必将待你一心一意,再无隐瞒,若有违此誓,便叫我死在战场上,死在北戎人刀下。
清词怔在了那里,她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萧珩说过这么多话,一时震惊到无言以对,可这样安静的氛围里,狭小的空间内,又是她兜兜转转两世都放不下的男子,这样低声下气地认错,温言软语的恳求,赌咒发誓,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况且他受此重伤全是为了自己,方才又那般危险,一颗心早就被他说得软了下来。
她抿着唇,却任他握着她的手,听他一声声唤她阿词、阿词,又大口大口喘息,忍不住又去捂他的嘴:都这样了,你可少说两句省省力气罢。
阿词,你允不允我?萧珩不依不饶。
她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气的,气他方才那般霸道,但架不住萧珩软缠硬磨,好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说着,她纤纤指尖戳着他的胸口,嗔道:但有一点,你不能笃定了我喜欢你,便可劲地欺负我,若再遇了事,定要有商有量,我知你都是为我好,但有些事,我亦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只按着你的来。
这一声不吝玉旨仙音,萧珩心中狂喜,又亲了亲她:都依你,以后我听你的。
直到她气喘吁吁提醒道:你的伤.....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却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放开怀里的人儿。
此时方知两情相悦,两心想通,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畅快之事。
◉ 第一百三十九章许舟是一直搜寻到这日晚上才将两人救了出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 果不其然,萧珩的伤极重,但人救出来的时候,唇边竟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太医早就候在了现场, 萧珩和孟清词一出现便迎了上去, 孟清词只颈间伤口渗出了血, 需要重新包扎,其余并无大碍,太医看过萧珩的伤却啧啧称奇, 叹道:世子受了这般重的伤,竟还如此清醒, 精神充沛,可见天佑大周!萧珩握着清词的手, 微微一笑。
众目睽睽之下,清词赧然,想要抽出手来, 萧珩却朝她眨了眨眼,嘴唇微动,清词恐他有什么事要说,便凑耳过去,却听他暧昧道了一句:阿词便是我的药。
清词不意萧珩这样冷清的人, 如今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没皮没脸的话, 面上瞬间泛起红霞,瞪了他一眼, 再不理他, 抬脚先上了马车。
在场除了几个太医之外, 倒的确都是武艺高超之人,耳力自然也好使得很,此时表情皆有些微妙,一时场中鸦雀无声。
许舟不忍卒闻,只恨不得蒙上自己的耳朵,又忽然想到夫人刚才的神情,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羞涩更恰当些,看来世子这一番舍命相救,还是挽回了芳心,也怪不得世子自被救出至今,便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今日亦有宫变之时在场之人,那晚情形历历在目,彼时甚为敬佩世子临危不乱,毕竟,不是每个人,在自己的深爱之人为人质时,还能那般从容自若,周密部署,原来私下两人相处是这般情形,也无怪这位孟夫人为了保全世子不惜自尽以全名节,一时倒颇为羡慕人家的夫妻情深。
还是赵恂麾下那个黑衣蒙面统领咳了一声,打破了有些怪异的氛围,他上前抱拳致礼:既此间事了,世子无虞,在下也便放心了,这便去禀报王爷,也让王爷安心。
萧珩欠身回礼:还请阁下转告王爷,王爷仗义援手,临简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待略有好转,再行拜谢。
黑衣统领微微颔首,便要带着一行人离开。
且慢!萧珩忽然道。
黑衣统领看向他。
阁下甚是眼熟。
萧珩思索着道。
他的身手,他的眼神,一出现便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彼时他心思全在清词身上,此时方问了出来。
黑衣统领眸间有些微笑意一闪而过,抱了抱拳道:能与世子一见如故,是在下之幸。
萧珩定定看着他,倏然而笑:罢了,既阁下不便透露,萧某亦不勉强。
此番多谢阁下,后会有期。
*再回安澜院,竟是一切如旧,时光仿佛驻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晚,壁上图书满架,窗前花香四溢,就连她用过未来得及收起的玉梳,也还是那般搁在妆台上。
只是想到知宜和知微,终究还是物是人非。
白露直擦泪:世子命奴婢每日打扫,只物件放的位置却是一动也不能动的,说是动了,夫人若回来了,必会生气。
她是真的欢喜,毕竟孟清词离京,虽萧珩一直声称是在外养病,可过了两年的时间,明眼人还是知道,必是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白露从未想过夫人竟真有回来的一日。
清词如有所感,回眸看向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的萧珩,他的伤主要是在后背,因此只能斜倚在榻上,果然见萧珩也正看向她,眼里的情意不遮不掩。
若不是昨日就与他呆在一起,清词定是以为换了个芯子。
此时太医已经诊治完告辞,王氏,萧以晴,还有萧家二房都在屋内,叙契阔寒温,热闹得紧,清词归来,骤然有些格格不入,与王氏请了安之后,见也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索性走到廊下,一边看着小丫鬟熬药,一边问了几句白露她离府之后的事。
阿词,过来。
四目相对,萧珩含笑。
清词有些耳热,硬撑着神色不变地走了过去,低声道:我在看着药呢。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哪用得上你?萧珩握着她的手拉她坐下,温声提醒:你颈上的伤不能见风,莫在外头站着了。
王氏眸光复杂地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眼孟清词,然而离家两年,夫妻感情未减却愈发深厚,总归是件好事,于是起身道:你们好好养伤罢,我也得回去歇歇。
萧渝夫妻,萧以晴跟着告辞,丫鬟亦极有眼色地掩门退下。
转瞬之间,喧闹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夫妻二人,清词抚额,这不是明晃晃的逐客是什么?她轻声抱怨:你这样一说,母亲他们都不好再呆下去了。
萧珩直望进她的眼睛,半晌,才缓缓道:阿词,委屈你了。
为了留她在身旁,他是用了一点心机的,可方才她站在廊下,背影纤瘦挺直,莫名地有些落寞,蓦然让他想起去岁江南初见时。
米白交领红缎裙,在一群青衫学子中亦是蓬勃朝气,神采飞扬,与国公府里温婉端庄的世子夫人,截然不同。
她曾说她想追随谢山长,教书育人,明经理义。
他却从不愿正视她的志向,这是他的私心,只因他知,那只会让她越飞越远,再也不会回来寻他。
而再清晰不过,若失去她,他的余生便只余寂寥和缅怀,因这便是他的前世。
不委屈。
清词一笑,认认真真告诉萧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委实没有与萧珩再续前缘的念头,可命运无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经历生死,我的志向与你之间,若是不能两全,我还是想选择你,只是让山长失望了。
彼此交心,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委屈,她从来怕的,是被安排好的既定的人生。
她眸光坚定,没有丝毫勉强,既已选择,那么她便会做好萧珩的妻子,做好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乃至未来的国公夫人。
沉吟片刻,萧珩道:礼部正在走流程,新帝登基想来就在这几日了,待过了这段时间,我的伤也便好了,咱们去肃州罢。
肃州没有那么多规矩,我不会再拘着你。
果不其然,他看到她的眼里迸发出光彩,他在榻上欠身一礼:边城苦无名师久矣,本将替边城学子提前谢过孟先生了。
世子如今也油嘴滑舌了。
清词嗔他,但萧珩这么一插科打诨,两人之间因回府而有些怅然的气氛不翼而飞。
*萧珩自回府后,访客络绎不绝,让他不胜其扰,索性闭门谢客,才得了些许夫妻独处的清静。
但有些客人,是不能推拒的。
譬如眼前这位,大周王朝的新任天子,正与他在书房里对坐窗前品茶。
赵恂已于两日前正式即位,年号永徽,周史称永徽帝。
萧珩惶恐:臣些微小伤,何足挂齿,如何敢劳圣驾亲临?永徽帝笑容可掬地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朕与临简是通家之好,临简又是因追查祈王而受伤,你伉俪对社稷有大功,于情于理,朕都要来探望一番。
赵麒登基不过二十几日,彼时主持先帝丧仪是首要大事,尚未来得及拟年号,后来提起他,便仍以祈王称之。
更何况......更何况,微服私访,探望萧珩是在其次,主要是他的贵妃娘娘执意要来看望自己的闺中密友。
夏暑初至,正是轩窗大敞的时节,惠风将花香送入窗内,偶尔亦送进正房里娇柔的女子笑声。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这都聊了两个多时辰了罢,女子之间,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
此刻正房之内,故友重逢的喜悦,难以言表。
清词眼里的顾纭,还是那般美貌,能看得出这两年她过得颇为惬意,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少女时期的顾纭,虽然沉稳,但因经历家变,眉宇间总隐隐有一种孤高倔强之气,现在这份孤高倔强已被平和雍容取代,清词对永徽帝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无论未来如何,至少,过去以及眼下,他给了顾纭真心爱护,给了她只有一人的安稳两年,也尽力为她争取了宫中的位份。
顾纭看清词瘦了许多,却是心疼极了。
清词虽已拆了纱布,但脖颈上还是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红痕,顾纭抱着她便红了眼圈:阿词,当时很疼罢?又怒声道:赵麒该死,被乱石砸死真是便宜他了。
清词咳咳了两声,其实那日萧珩激愤之下,一剑杀了赵麒并不妥当,赵麒毕竟是皇子,若要定罪自有刑部与大理寺,本来想遮掩过去还得颇费周章,不想赵麒自作孽,竟在长春观下埋了那么多火药,将自己炸得尸骨无存,倒省了一番口舌和布置了。
她立刻转移了话题:已经过去了。
二皇子可好?我还没见过呢。
提起煜儿,方消解了顾纭的些许怒火,她莞尔一笑:虽出生那日坎坷,这孩子竟是个心大的,一路颠簸也是能吃能睡,半点不累人的。
多谢你送进宫的金锁,那纹样既新颖又好看,是你自己画的罢?你竟与我客气。
\\清词嗔她,待世子痊愈,进宫谢恩,届时我随着他去看看二皇子。
你只唤他煜儿。
顾纭拈了枚豌豆卷入口,怀念道:还是这个少时的味道。
清词抿唇一笑 ,却不言语,毕竟如今身份不同。
眼下永徽帝只有两子,大皇子生母早逝养在邓皇后膝下,可尚未记在名下,是以若细究出身,兄弟二人并不相差多少,但永徽帝对顾纭母子的盛宠举宫皆知,另一方面说,可谓将母子二人抬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她可不能做猪队友。
◉ 第一百四十章顾纭瞥了孟清词一眼, 颇有些无奈,但也知她是为了自己和煜儿打算,心中感动,握着她的手道:随你, 只你我的情分莫变就好。
清词眨了眨眼, 屈了屈膝:是, 谨遵贵妃娘娘懿旨。
顾纭捏她脸颊:偏你促狭,我才说了你就反着来。
但既说起煜儿,顾纭便道:阿词, 你和世子经了这番变故,如今重归于好, 子嗣之事也该考虑了。
若不然,世子不急, 恐贵府老夫人也该急了。
清词无奈道:纭儿,你如今也满篇大道理了,你这样说, 我都想起我娘了。
她唇边含笑,心里却有些黯然,自己应是那种极难受孕的体质罢,前世,她是成婚多年后才有的沅沅, 到临终也只得这一个孩子,这辈子她先是用了几个月避子药, 自江南返京后,被赵麒困在宫中的那段日子心神难安, 每日都在生死边缘犹豫, 更是无瑕顾及自身, 或许,她都不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但她不想顾纭担心,嫣然一笑:世子的伤还未好,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见顾纭似笑非笑,又低低道:他说待过了这段时间,我们便去肃州,若是有孕路上也不方便的。
顾纭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打量着孟清词不盈一握的细腰,想了想道:虽如此说,但阿词你过于纤瘦了,莫如寻个太医调理一番,如何?清词想起之前喝了那么多药,顿时头痛:好纭儿,我知你是为我打算,待我与世子商量商量,再去宫里头请太医,如何?她不想再说这个话题,遂揽着顾纭胳膊,问她:别说我了,你在宫里可习惯?顾纭悠悠道:没什么不习惯的,不过从一个宅子换到另一个大一点的宅子,王爷成了皇帝,夫妻成了君臣,她自嘲地笑了笑:哦,我还不配,至多只能算得上妾室。
她想起宫中的糟心事儿,赵恂于女色上并不热衷,至今宫妃也只是潜邸中的妻妾,但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就这么几人,给邓皇后请个安,都唇枪舌剑,精彩得很,待到明年采选,她眼中露出讥诮之意,届时还不知是怎么个热闹呢。
清词听她如此说,心里便有些为她难过:纭儿......你放心,顾纭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要是在宫里还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和自己过不去,何况,我如今还有煜儿,总要为他打算。
林贵妃那不就是个例子么,她虽不喜林贵妃,可之前在启祥宫住的那几日,她瞧得清楚,林贵妃对淳熙帝确有情意,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深爱的男子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了嫡子,也难怪祈王事败,林贵妃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缢。
成王败寇,至少,顾纭喟叹道,比起祈王的妻妾,我已好上许多,可惜了崔王妃。
清词讶然抬眸,惊喜不已:崔滢她,她还活着?顾纭便道:听说是被救下了,祈王已死,皇上虽不想为难她,但她如今处境尴尬,也无处可去了。
清词心头微动,正要开口,却见顾纭随行的宫女进来行了礼,恭声道:娘娘,皇上问可否回宫?清词只得先将崔滢的事放下,这才发觉已聊了两个多时辰,顾纭怏怏:回罢。
,犹自不舍地叮嘱:我出宫不便,阿词记得进宫看我。
好。
清词心中亦是不舍,但知她今日能来已然不易,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屋子,清词蓦然驻足。
她目光落在廊下正在攀谈的几人身上,心中登时泛起惊涛骇浪,因除了永徽帝和萧珩,那青衫磊落,风神隽然的男子,不是宋蕴之又是谁?宋蕴之何时来的?清词满腹疑问,忍不住偷偷瞥了眼顾纭。
顾纭面色如常走到永徽帝身旁,轻声问:皇上等急了罢?永徽帝回眸看她,眉目间尽是温柔笑意:朕不急,只是担心煜儿,若醒了寻不着你许会哭。
实则茶水续了一盏又一盏,萧珩本就寡言,两人论了朝务和西北军事之后,便无话可说,枯坐多时了。
永徽帝指着宋蕴之对顾纭笑道:说起来,爱妃也是青州人氏,可识得他?顾纭一双明眸在宋蕴之脸上转了转,便听永徽帝兴致勃勃道:淳熙五年的状元郎,宋蕴之。
顾纭微笑:久仰大名,宋公子才华四溢,名满青州,臣妾自是听说过的。
宋蕴之俯身行礼:娘娘谬赞。
永徽帝携着顾纭的手往院外走,一边对宋蕴之道:卿今日所提治水之策,明日写个条陈呈上来。
臣谨遵圣喻。
......圣驾离去,宋蕴之起身,目光凝望前方,久久不语。
他没想到会在定国公府见着她。
他在门口时便留意到有一驾黑漆马车停在那里,只以为是寻常访客,待进了国公府,方觉庄严肃穆不同往日,及至安澜院门前,见便装男子身姿矫健,眼神锐利,分明是金吾卫统领乔装改扮,才知是今上携贵妃微服出行。
他本欲告辞,然这统领见过他,亦知他与定国公府的关系,便热心替他通报了一声,到此时,他却不好走了,但心里未尝没有一线想见她的期盼。
相思蚀骨,他却早已不能想她,不敢想她,这一眼,于他而言,是意外之喜。
他看着她莲步姗姗出了屋子,银白罗衫,黛蓝长裙,眉目灼灼,仪态万方。
柔和的日色为她披上一身淡淡光华,较从前更加光彩照人。
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含着笑意掠过他的脸庞,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也是他和她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
显然,她已将过往全然放下,这对他,对她都是好事。
但,当她看向他的时候,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宋蕴之今日翰林院无事,是以休沐了来探望清词,或许是因遇到顾纭的缘故,他盘桓片刻便匆匆告辞。
清词送到门口,遥遥看着宋蕴之清瘦如竹的背影,想着自青州到华京,这么多年他始终孑然一身,不觉唏嘘,肩头却忽然一暖,她回眸,恰撞入萧珩深邃而包容的眸光里。
天晚了,风有些凉了。
他修长的手指为她系上披风的缎带,不赞同道。
清词心头登时一暖:回安澜院罢。
萧珩笑了笑:阿词陪我走走?适才四目相对,妻子的杏眸里分明漾着一抹水光,让他心生怜惜。
可你的伤?清词有些心动,又担心萧珩。
已好了泰半。
萧珩失笑,夫人,在下已遵命在床上躺了十多日了,又不是女子,哪有这般娇弱?清词嗔了他一眼: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何况你伤得重,且要将养一段时日。
夫妻二人沿着后花园的青石小径徐步而行,萧珩忽然缓缓道:阿词,师兄该成家了。
清词一惊,看向萧珩:难道皇上......眼下自是不知。
萧珩见她紧张,安慰道:知道师兄与娘娘往事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皇上膝下仅有二子,又爱屋及乌,格外宝爱二皇子,只怕有心人拿了做文章。
方才我亦问过师兄,清词咬唇,郁郁道:他道这些年来,一个人自在惯了,既无心娶亲,便不好耽误人家姑娘。
晴姐儿对师兄......萧珩沉吟道,回京后才知自家妹子倾心宋蕴之,将母亲看好的亲事全部拒了,他回府那日母亲神色淡淡正是因此。
彼时他一阵怒火冲上心头,就要把萧以晴叫来训斥一顿,萧以晴倒也乖觉,自第一日来了安澜院后,便寻了借口去武宁侯府小住,这几日都未在萧珩面前出现,是以他虽气,却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现下想来,他虽不赞同这门亲事,但若萧以晴执意,而宋蕴之又不反对,退让一步也不是不行。
清词一愣,停住脚步,看了眼萧珩。
萧珩以为她担心王氏,便道:若师兄同意,母亲那里由我来说。
此事不可行。
清词摇头,师兄说他看晴姐儿和我是一样的。
她犹豫片刻道:世子,其实,深爱未必定要相守,知她安好,珍藏心底,或许,对于师兄而言,亦是一种幸福。
若是为娘娘考虑,师兄成家自是最好,但这样对师兄,我会觉得自己很自私。
她垂头,语气里便带了些伤感。
萧珩抬手抿过她鬓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向孟清词:阿词总是心软。
也罢,许我是杞人忧天。
两人此时正走到后园的湖边,暮色下,水波荡漾,泛起一层微微的涟漪,这温柔的波光仿佛亦倒映在萧珩的眼里。
世子的心意我明白。
清词感激道,看着这样的萧珩,她心里似也荡起涟漪翩翩,不由羞涩地错开目光去看身旁的垂柳。
阿词,萧珩的声音亦是温柔的,如这初夏的晚风和荡漾的湖光,我很欢喜,也很庆幸。
◉ 第一百四十一章萧珩深深看向她:知她安好, 深藏心底,我曾经亦觉自己可以做到,但那日在乾安宫门外,见到你的第一眼, 我便知, 我并没有放下你。
我一向自诩周全, 自信彼时那种情况下,我可从赵麒手中救下你,然你撞上剑尖的那一刻, 我便知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世上总有些人, 总有些事,是我无法掌控的。
若没了你, 这一切筹谋有何意义?阿词,你在我心中之重,并不吝于家国山河。
这是曾经我没来得及说与你听的话, 今生,我不想再留遗憾。
清词震惊地看着萧珩,眼中渐渐漫上盈盈水光。
她没有想到能从萧珩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年少的时候,总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这世上有一个人, 可以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为自己不顾一切, 放弃一切,但萧珩不是这样的人, 他冷静睿智, 不会被儿女情长左右, 自嫁与她,她便知他的心中,家国大义永远在前,她只奢望除此之外,有一个小小的位置能够属于她。
上天垂怜。
他将眼前的人揽入怀里,阿词,往后,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因只放开一次,便足以令自己后悔终生。
怀中的人单薄如云烟,他能感觉到她身子在颤抖,良久,她忽然扑在他的胸前痛哭出声,粉拳垂着他的胸膛:萧珩,我恨你!恨死你了!你为何不早说呜呜呜.....对前世那个孤单离世的自己而言,这番话太晚太晚。
阿词,你尽管打我骂我。
听他这样说,清词哭得更伤心了。
萧珩手臂紧了紧,心下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段日子以来,回到国公府的孟清词,似是又成为了从前那个永远端庄平和的世子夫人,将所有的情绪掩于温婉的外表之下,这样的她,令他心疼,他希望她能毫无顾忌地对他发泄自己的情绪,希望她能对他敞开她的心扉。
......安澜院里。
清词沐浴完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双眼依旧红肿的自己,忍不住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彼时情绪上头便不管不顾大哭一场,现在想来有些窘迫,若是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自己这世子夫人的脸面就丢到爪哇国里去了。
隔着光可鉴人的镜面,萧珩含笑与她对视,见她杏眸圆睁,犹自气鼓鼓的,宛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不由好笑,轻唤了一声:阿词,过来。
清词瞥了他一眼,不做声。
阿词喜欢在妆台前?也未尝不可。
萧珩摩挲着下巴,故意沉吟道。
话音刚落,她果然想到了某事,于是不情不愿地起身,慢慢走过去,佯怒道:做什么!随着清词的靠近,她身上刚刚沐浴完的清新气息,和淡淡的女子体香,顿时充盈在萧珩的鼻端。
萧珩眸光暗了暗。
自那日两人回府,因着他的伤,也因着分别这一年多来的生疏,夫妻虽同榻而眠,他却强忍着并未碰她。
今夜,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灯下美人肤如凝脂,眸光潋滟,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是撩动人心的妩媚风韵。
清词忽觉天旋地转,明明方才好好地坐在旁边,一眨眼,自己却被萧珩压在了身下。
他看着她,眸光炽热。
因着这再明确不过的意图,她的脸渐渐红了,与此同时,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自心头升起,或许是紧张吧,她想。
萧珩垂头,含住了那娇艳的红唇,清词闭上眼睛,承受着他这个缠绵而深情的吻。
衣衫轻薄,能感受到他的手紧扣在腰间的热度。
这样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在含章殿里的那个雨夜,曾经,赵麒也想对她做同样的事,那时,她是满心的抗拒和不愿,如同献祭,如今,却是情不自禁地迎合和沉迷。
原来,爱与不爱,如此分明。
萧珩的唇沿着下颔到了颈间,衔开了她的衣扣,温热的吻,落在脖颈,锁骨,又沿着锁骨绵延而上。
肩头有轻微的痒意。
清词的面色蓦然苍白,倏然想到那处被赵麒咬伤的痕迹犹在,那日因着遗诏出现,赵麒的愤怒悉数发泄在这一咬中,也因此,这伤口太深,她涂了这些日子的药,依然还有浅浅的月牙形状的痕迹。
她猛地用力推开了萧珩。
气氛渐渐让人意乱情迷,萧珩不意被孟清词大力推开,眼中露出愕然之色。
阿词,怎么了?他柔声问。
清词的手指用力攥住了被角,攥到指关节发白,如何能让所爱之人看到另一个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对不住,我......她闭了闭眼,艰难地说了谎:我忽然,忽然有些难受。
让我缓一缓。
萧珩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神情极为痛苦,以为她是真的不适,不由担心。
方才的旖旎迅速褪去,他倚在床头,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慢慢吸气,吐气,再慢一点。
他的音调清徐舒缓,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不安,顺着他的话,她一下一下,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萧珩垂眸,见她娇娇弱弱地依偎在他怀里,容颜被秀发遮住,只露出洁白玲珑的耳垂,忍不住轻轻亲了亲:可好些了?清词往他怀里又缩了缩,又觉得不妥,她伏在他胸前,声如蚊蝇:我有些累了,想睡。
萧珩定定看着她,她不知,她自己处于一个多么紧张的状态,全身都在防御之中,她在他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似乎是要把自己缩起来,嵌进去,让他永远也看不到她。
半晌,他轻声道:好。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骤然放松下来,在他怀里又歇了片刻,她拢紧衣衫,转身躺到自己的枕上,背对着他,将被子裹在身上。
床榻宽大,她躺的位置极朝里,也因此,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萧珩眸中露出深思之色,沉思良久,他抬手熄灭烛光,伸臂将那离得远远的人儿揽过来:睡吧。
帐中陷入黑暗。
清词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枕上,她不想让萧珩察觉,只是无声地哭。
含章殿里,那些与赵麒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是她拼尽全力想忘记的一场噩梦。
她天真地想,只要忘记,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可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赵麒说的是对的,不管他和她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他有没有真正占有过她,她说不清了,也无法证明。
这十几日呆在国公府里,她一心只在萧珩的伤势上,无暇留心府外诸事。
此时蓦然想时,那晚宫变之事,有不少人在场目睹,思及此处,她紧紧咬住了唇。
她自小对这世道予以女子的苛刻要求并不以为然,她亦知自己的清白并未失去,可,萧珩信吗?她不敢想他失望的眸光,想一下便觉心里抽痛不已,她该怎么办?安静的夜里,萧珩忽觉胳膊上有隐隐的湿意,如悄无声息的落雨,而妻子却一动未动,他忽然睁眼,看着暗夜里帐顶模糊的花纹,没了睡意。
*翌日晨起,清词只觉头重脚轻,她知这是一夜未眠的缘故。
萧珩比她起得早一些,清词揉着眼坐起身,朦朦胧胧的天光里,见他在穿朝服,不禁吃了一惊:世子要出去吗?萧珩束上腰带,走到榻旁,抚了抚她的鬓发:今日有事,要进宫一趟,过后还要去大理寺。
他唇角含笑,说着自己的行踪,之前便是因夫妻之间交流太少,才渐渐离心,往后,他不想向她隐瞒关于自己的任何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只要她开口问,他都会如实地告诉她。
可你的伤还未好呀。
她皱了皱鼻子,软软道。
若到好了,事情要积了一摞了。
萧珩温声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晚上回来陪阿词用饭。
说着便转身朝外走去。
哎,清词忙又唤住他,早饭还未用呢。
萧珩挑了挑眉,忽然俯身,笑了一声:阿词舍不得我?哪有?她兀自嘴硬,见他含笑凝视她,不由羞涩,拿起软枕挡住了脸:别看,我还没梳洗呢。
耳边听得萧珩朗声大笑,随即额头被落下轻柔一吻,等她悻悻放下枕头,那英挺清俊的身影已下了回廊。
清词的唇角不自觉翘起,一晚上低落的心情渐渐上扬,这股愉悦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早饭后,萧以晴的到来。
嫂子,萧以晴站在月门前,看她对镜梳妆,轻轻唤了声。
过来。
清词看见她不由绽开笑意,招了招手:你不是在舅母家么,何时回来的?昨儿午后回来的。
萧以晴扯了扯嘴角,有些无精打采,看安澜院门口站着金吾卫,娘说是皇上在里头,我就没来见看哥哥嫂子。
清词这才发现小姑娘的异常,说来自她回府,次日萧以晴便去了武宁侯府小住,姑嫂两人只第一日见过一面,今日才是第二面呢。
怎么了?她关切问。
萧以晴似心事重宠,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
清词忽然想到宋蕴之信中所言,柔声道:晴姐儿是不是有事与我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萧以晴抬眼瞧了瞧她, 又垂下头,手指扭着衣角一言不发。
若论起耐心,清词比萧以晴不要好上太多,何况有时候, 追问更容易让人反感, 莫如扮演好听众, 等着人家自己想倾诉的的时候,自然会说。
果然,盏茶功夫之后, 萧以晴沉不住气了,犹犹豫豫问:嫂子, 贵妃娘娘是不是长得极美?清词沉吟片刻,道:自然是华容婀娜, 国色天香。
萧以晴眸光暗了暗。
清词在眼睑扫了一层薄薄的粉遮住了眼下的青影,状似随意道: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萧以晴顿了顿,旋即很快道:昨儿圣驾离开, 我见皇上旁边有一女子,单看背影便觉说不出的好看,就有些好奇,后来听母亲说是贵妃娘娘伴驾。
昨日永徽帝携顾纭来国公府其实极为突然,皇帝不欲声张, 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也只王氏奉召觐见, 温声问候了几句便命退下了。
彼时萧以晴即便在府里,也没有见到顾纭的时机。
晴姐儿不必遗憾, 下月十六, 是千秋节, 届时宫宴必可一睹贵妃娘娘真容。
清词拍了拍萧以晴的手,温和道。
萧以晴似还有话想问,她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道:听说贵妃娘娘亦是出自青州,您从前认识她吗?清词斟酌片刻,点了点头。
她和顾纭的关系,若着意探寻,并不是秘密。
此前顾纭随赵恂居于宁夏,不为京中诸人所熟悉,但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与盛宠,亦在赵恂登基后不久,随着她的册封,而从宫中流传出来。
一个有美貌,有宠爱,有子嗣傍身,却无显赫家世的妃子,是很难不引起众人瞩目的。
萧珩与她提过萧家与永徽帝达成的协议,纭儿昨日也很感激地和她说起,煜儿的出生,她的平安回京,都有赖于萧珩的援手,为着煜儿的平安,萧家与顾纭的关系,也得渐渐拿到明面上。
是以,她并不打算隐瞒萧以晴:我在闺中,便与贵妃娘娘多有往来,后来,她家里遭遇变故不知所踪,我嫁进国公府,才在京中与她重逢,不想她有今时的机缘。
清词寥寥几句带过,可便是如萧以晴这样心思清浅的姑娘,都能从她微翘的唇角和轻柔的语气中,窥到了一丝情谊深厚的味道。
她忽然联想到昨日那一幕,青衫男子深深凝望着前方帝妃的背影,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宋蕴之看的并不是永徽帝,而是他身旁的贵妃娘娘。
她在他身后,虽不能得见他的神情,可不知为何,单单看着那背影,她便能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这是一种她能够感同身受的情绪。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无可奈何。
那宋大哥也识得贵妃娘娘么?萧以晴默了默,又出声问。
萧以晴的敏锐,清词颇有些讶然,但此事事关重大,她不能给其他人一点牵强附会的机会,于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彼时宋师兄之风采才学,便是连青州闺阁都传遍了的,无不以一见为荣。
忽然想到,她曾经遇见过另一人,风流倜傥,名动江南,不知他可曾归来?可曾看见她写给他的信笺?心头掠过淡淡的怅惘,她起身,不待萧以晴再问,拉着她道:今日还未与母亲请安,晴姐儿陪嫂子一起罢。
萧以晴只得咽下口中的话。
*自她回府,王氏待她的态度不咸不淡,清词知这里有诸多原因,譬如她去岁的不辞而别,譬如萧以晴对宋蕴之的钟情,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子嗣。
她能理解婆母的心事,阮珍的儿子萧彦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她见了都很喜欢,何况王氏?若是从前她必然诚惶诚恐,但或许是曾见过天地广阔,又几经生死,也或许是因着萧珩爱屋及乌,她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却能平心静气接受王氏的冷淡。
王氏只与她说了几句便道乏了,让她们二人自去忙罢。
出了文晖堂,萧以晴觑了觑孟清词的脸色,小心翼翼解释:嫂子,母亲近些日子睡得不好,是以心情不虞,她看我也心烦,不是单单对嫂子。
我明白。
清词安抚地拍了拍萧以晴的手。
嫂子从回来后便没出府,今日哥哥不用你照顾,要不要出去散散心?萧以晴想了想,挽着她的手臂笑吟吟问。
清词沉吟一瞬,想到自回京还未去玲珑坊看过,虽萧珩说了,怀绣夫妻早就出了狱,一家子并未受什么大罪,清词也不免挂念。
听萧以晴的提议便有些心动:好,我顺便去绣坊看看。
姑嫂二人乘车出门,先去首饰铺子和西洋铺子转了转,清词大致知道了这些日子京城的流行风向,待用过午饭,下午径直去了玲珑坊。
远远地便见络绎不绝的人群进出,与先前她离京时并无二致,清词才松了口气。
久别相见,两人都是眼含热泪,又惊喜不已,怀绣并不知事情的曲折,只以为是绣品的问题,惭愧道:都是我不谨慎,险些连累了夫人。
清词心知起因全在于自己,只这些事并不能与怀绣说,她细细问过,得知确如萧珩所言,赵麒只命人将他们仨扔到狱里便没人管了,宋蕴之暗中使钱脱了人照顾,宫变那日之后,他们便被放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志哥儿怎么不在,可长高了没?怀绣也笑:他呀,长了一岁越发顽皮,这会子必是在后头邻居家里,和一群混小子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拜见夫人。
外头人多,夫人和三姑娘先去雅室坐会儿喝茶,前几日,知宜恰随着绣品送了些料子过来,我瞧着颜色都极好,很是应着时令,夫人和三姑娘看看,不拘择几匹回去裁衣服罢。
玲珑坊因之前买下姚家铺子,如今宽敞了不少,想着京中有闺秀不喜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挑挑选选,怀绣便隔了两间雅室出来,用来招待讲究一些的贵女们。
此时一间门扉紧闭,显然已有客人,怀绣便将她们带到另一间,刚命人将料子送了进来,外头便有人寻她,清词笑道:姐姐先忙,我来了这里和自家是一样的,不必管我。
萧以晴只看了几眼便失了兴趣,恰志哥儿过来请安,他长得可爱,怀绣又收拾得干净,萧以晴逗着他去后院看看,清词也便随她去了。
她早上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随意挑了几匹便停了手,只半阖着眼靠在椅子上歇着。
午后暑气正炽,窗户大开,迷迷糊糊中,清词忽听到隔间的雅室里隐约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起初是谈论颜色花样,后来话题便转开了,清词听着无趣,更加昏昏欲睡。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道:你方才说这是萧府那位世子夫人的嫁妆铺子?嗯。
另一个道:她家的花色和料子都极新颖,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关了,我还遗憾得不得了,不想今日又开了。
是因那位世子夫人吧?此话怎讲?听说她在江南养病不是?便听另一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清词依然听到了大概:......这我却不知,我听说的是萧世子将夫人从宫里救出来的。
她怎地竟在宫里?说是和先头那个祈王有关,祈王抓了她来威胁萧世子,世子夫人性情刚烈,便在两军之前横剑自刎,却偏偏没有死成,又被祈王带走,过了两日萧世子才寻到了人。
哦,那世子夫人岂不是.....?\\另一人失声道:这也太倒霉了罢。
如此一来,那萧世子还会要她么?不知,不过据说世子极喜欢这个夫人的,可惜了。
那声音道:女子名节为重,想来便是世子不写休书为,她也得自尽或者出家,来保全国公府的名声罢。
不对,怎地我听说那不是世子夫人,而是祈王的宠妾,不过是和世子夫人长得极像,祈王便是为了使人误会。
不可能,若是祈王的宠妾,世子去追做什么。
清词的指甲不觉攥入手心,两人往下再说了什么她却是无心听了,而昨夜和萧珩相对时的那瞬间惶恐忽然又涌上心头,将这一日的愉悦心情毁了干净。
她紧紧咬唇,这并不是她的错,可受伤的是她,承受流言蜚语的是她。
忽然便想到,自两人回府,萧珩从未问过她此前在宫中遭遇了什么,她将之当成他的体贴,可,若他其实是在意的呢?清词的脸色顿时一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她应该相信萧珩,若是萧珩在意,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不会在亲眼目睹她那般狼狈的情形下,仍明白地告诉她他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他如何待她,她能感受得到。
她不应因别人的话便揣测他,误解他,夫妻之间贵在坦诚,他说往后待她再无隐瞒,只要她问,他便会答。
那么,无论如何,她要听他亲口说。
她想,若他有一丝的犹豫彷徨,她便回青州去,不使他为难;可若他选择相信她,选择与她站在一处,那么,她又何惧风霜刀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大理寺。
羁押重犯的地牢里, 四壁都是高墙,只屋顶开了一线天窗,因此便是白日,光线也极为昏暗。
地上杂乱铺着干草, 身穿囚服, 长发披肩的男子背对着门, 席地而坐,虽是囹圄之中,身姿依然笔挺。
鸦雀无声的静寂中, 长长的过道里响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脚步声越行越近, 直到停在了牢门前。
须臾,门前的锁被打开, 有人走了进来,但囚服男子并不为所动,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土石墙上。
进来的人沉声道:阿瑾。
男子一震, 转过身来,在看到萧珩的刹那,目中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讶然,欣慰, 歉意,颓然, 最终化为了然之色:你终于来了。
萧珩颔首,坐在裴瑾对面:许久未见。
裴瑾垂眸, 淡淡道:从前咱们三人长聚, 彼时推杯换盏, 话题不断,如今想来,你我皆是寡言之人,应是有子琛一直插科打诨的缘故。
一夕之间,昔日挚友,身份已然天翻地覆。
萧珩唇线紧抿,忽然问:为何如此?裴瑾一滞,随即往后倚靠在土墙上,抬头看牢房最上头一线天窗,神情便有些怅惘,良久,他懒懒道:你既心知,何必问呢?值得吗?为了她,放弃你的家族,亲人,锦绣前程,大好人生?裴瑾摇头:我也不知。
思念如火焚身,她却冷若冰霜,若不如此,该如何让她看他一眼,该如何靠近拥她入怀?萧珩眸中掠过一丝痛色:好,我明白了!今日我之所以未与子琛一起过来,是因还有一事问你。
若你当我是兄弟,便不要隐瞒。
好。
萧珩静了静,缓缓道:赵麒命人将阿词带回京,你是否知晓?裴瑾默然不语。
萧珩眸中浓云翻滚,语气依旧平静地沉默:你知不知她被困在含章殿?你知不知这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裴瑾长久地沉默,艰难启齿: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嫂夫人。
为何?你助他控制宫禁,他允你达成心愿,你二人各取所需,这也罢了,但阿词何其无辜!你明知她是我的妻子,却看着她落到如此境地,袖手旁观?数十年挚友之情,通家之好,同袍之义,换不来你对我妻子的一点点照拂?萧珩厉声问,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爆发的怒气,他忽然出手,扼住裴瑾的咽喉上。
裴瑾并未躲闪,而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若说我起先并不知情,临简可信?含章殿里全是赵麒的心腹,我的人亦进不去。
直到嫂夫人去见公主的那一日,我才得知此事。
彼时我与他一顿争执,不欢而散。
赵麒对嫂夫人势在必得,哪怕我以兵权为胁,亦不肯让步,只向我保证,他对嫂夫人的心意,不比我对公主少半分,既将她留在身旁,定会好好待她。
我虽愤怒,亦知不妥,但对赵麒无可奈何,毕竟当时局势未稳,我二人仍需联手。
却不知,赵麒的命数止步于此。
萧珩婚后,他见过孟清词几面,印象里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然他从未想过,便是这样柔弱的女子,竟能够在赵麒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了遗诏,而看似甘心屈服于他的嘉阳,借着他对她的至死迷恋,将这份遗诏送出了宫。
若是孟清词未进宫,若是遗诏未见天日,赵恂即位便要大费周折,赵麒也不会一朝事败,可人生没有如果......那日我救出阿词之时,便杀了赵麒,若那日你也在,我或许也会......杀了你!裴瑾说完又沉默下来,便听萧珩如是道,随之,扼在他喉上的手亦是一紧。
裴瑾顿时喘不过气来,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死在你手里,不冤。
萧珩看着这样的裴瑾,缓缓松开手,朝外道:拿进来。
一直守在牢门口的许舟上前,恭恭敬敬放下托盘,盘里是一壶酒,两个青花瓷盏。
萧珩执壶,将两个杯子一一斟满,清冽而又甘醇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狭小的牢房里。
裴瑾嗅了嗅:醉春风?萧珩举杯:罨画楼年的的醉春风。
好酒!裴瑾握住杯盏的手缓缓抬起,仿佛有千钧重。
酒杯相碰,脆音泠泠,一滴酒落在手背,裴瑾垂睫,掩住眸中灼灼热意。
皇上已下旨,念在侯府病不知情,免于牵连,但收回镇远侯府丹书铁券,降爵而袭,以儆效尤。
是我连累了他们。
裴瑾苦笑道,他心里感激,知谋逆之罪若不牵涉家族几无坑,多谢你代为周全。
萧珩沉默片刻后又道: 侯府已将你除族。
甚好。
再无他言,萧珩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霍然起身:我走了。
我还有一事。
生命的尽头,他已一无所有,却还想再见她一面。
我会使人转告公主,但见与不见,取决于她。
萧珩驻足,淡声道,随之他出了牢房,锁链重被扣上。
裴瑾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重归于死寂,陡然失了全身力气,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杯酒尽,恩义绝。
那些京城中弯弓射箭,把酒言欢的过往,那些疆场上并肩抗敌,托付生死的时刻,都化成了不堪回首的曾经。
裴瑾颤着手去摸酒壶,壶中还有不少酒,他缓缓抬手,将一壶酒灌入喉中,芬芳的酒液顺着脸颊淌下,如泪。
但愿长醉不复醒。
*萧珩回府,已是夜幕初垂。
他在大理寺呆了许久,便打算先将衣服换了再去文晖堂请安,孰知母亲早遣了小厮在门口等他。
萧珩有些无奈,但想母亲或有急事,只得先随小厮至文晖堂。
丫鬟掀开帘子,萧珩迈步进去,才发现屋中只有王氏一人,她支肘坐在桌前,拧眉沉思,听到他进来也没转头。
母亲,萧珩行礼后问:今日头痛可好些了?晚饭用了多少?王氏这才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死不了。
萧珩揉了揉眉心,在王氏对面坐下,温声道:母亲何必如此说,若不好,儿子这便去请太医。
......王氏顿时一噎。
母亲可还有事?萧珩直截了当问。
王氏也知晓儿子秉性,素来最不喜七拐八弯,夹缠不清,担心他不耐,想了想,索性道:今日你舅母来了。
便见萧珩一双剑眉立时皱了起来。
知萧珩不喜武宁侯府登门,王氏忙道:你舅母今日来,是一番好意。
我近来多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与我说,还多亏了你舅母,我才得知,说着王氏不由伤心,也幸而如今知道,若晚一步,损了国公府的名声,我可怎么见你父亲!萧珩耐着性子问:不知母亲所言,究竟是何事?我问你,你媳妇儿是从江南回来的,还是一直在宫里!王氏蓦然坐起身,盯着萧珩的眼睛,肃声质问。
你莫给我打马虎眼,外头都传遍了,说她自进了宫,便住在含章殿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口口声声与我说,将她送至江南养病,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头,还和那祈王爷不清不楚!萧珩神情猛地沉了下来,眸中一抹厉色闪过,正要开口,又听王氏道:我想了一下午,孟家虽救过你父亲,可你也把她从宫里救了出来,这救命之恩便算抹平了。
国公府不能要这样的儿媳,由我做主,你与她和离了罢。
她自带着嫁妆回青州,待这事过了,再为你议一门亲事。
话音未落,萧珩骤然起身,语气如凝了霜:这话,母亲可与阿词说了?未曾,王氏一愣,随即不悦道:这不与你商量么?萧珩松了口气,今日见过裴瑾,他心绪低落,此时言辞中便有些不耐:既是流言,理它做甚么。
舅母整日闲来无事,每每登门便要挑唆生事,母亲听听便行了,万不可因一面之词,弄得家宅不宁!王氏又是一愣,随之气得手都有些发抖:是我生事么?是我闹得家宅不宁?不是你媳妇出了事,别人如何会说她?你只一味袒护她,可想着国公府的名声!你妹子还未许人家呢。
说着王氏便滴下泪来。
萧珩叹了口气,此事之曲折说与王氏她也不明白,但任由她这样钻了牛角尖,更不知会生了什么事。
沉思片刻,他撩起衣袍,跪在王氏身前,恳切道:儿子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母亲宽宥。
但也请母亲听儿子一言,阿词进宫之事另有缘由,且她对今上即位有大功,许不日宫中便有封赏下来。
若此时和离,如何与宫中交代?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咱们不搭理便是了,成亲以来,阿词待母亲至孝,视晴姐儿如亲妹,打理中馈井井有条,请母亲先想想阿词的好处,亦请母亲将心比心,想想若这是自家女儿,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而她的夫家在这样的时候休弃她.....母亲觉得这样的夫家如何?儿子相信阿词的清白,还请母亲莫听他人教唆,静心等待澄清在之时。
只儿子求母亲,事情未有定论之前,切勿在阿词面前提起。
拜托母亲。
萧珩言罢,深深俯身拜下。
作者有话说:最近更新很不准时,作者深感抱歉,在此鞠躬~对不起!本文即将完结,为致歉,也为感激小天使们的追随,本周末前,文下的2分评论我会发红包,另外,完结后会发起抽奖,届时会有大红包随机掉落,祝大家好运!◉ 第一百四十四章今夜无月, 却有璀璨星光,点缀在浩渺的天幕上。
萧珩站在门前,夜合花的清幽香气随风弥漫在静谧的安澜院中,暖黄的烛光从支摘窗流淌出来, 也映出窗前纤细而窈窕的身影。
一颗心于此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却又充盈着欢喜。
这种感觉, 很难言说。
关山飞度,饮马冰河,沙场百战, 不过是为了这一盏灯火,一隅安宁。
萧珩眸中泛起一丝笑意, 抬步进了院中。
因着他的足音,安静的小院霎时热闹起来, 在纷扰的行礼问候声里,他一眼便看到倚在门前的她。
叠雪为衫,烟霞笼裙, 她抬眸朝他盈盈一笑,漫天星光便沉入那一双杏眸之中,顾盼生辉。
萧珩见她披在肩上的发丝犹带着一丝水汽,蹙蹙眉:怎么不绞干呢?明日又该嚷头疼了。
便见妻子显然心虚,拽着他的衣袖, 柔柔道:正擦着呢,你回来了。
语气不由一软:可用了饭没?等你。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在萧珩耳中, 依恋而又缱绻。
抱歉,我该遣人回来说一声......萧珩的心亦是温软如春水, 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孟清词早瞧见萧珩方才面上的凝重之色, 知他必有烦心之事, 不想他再为这些许无关小事歉疚,遂笑着打断他:好啦,快点去洗漱吃饭,我都饿了。
她颊上梨涡浅浅,笑容甜美,轻而易举攫住了萧珩的目光,萧珩心中一动,驻足问道:方才作画了?你怎么知道?在萧珩意有所指的目光下,清词十分疑心是脸上溅了一点墨汁,虽想着明明方才沐浴了啊,却下意识抬手擦拭:这里么?萧珩摇头。
清词便要去看镜子,被萧珩拉住:为夫帮你。
语气里透着十分真诚与温柔。
清词信任地仰起脸,视线里萧珩一张俊脸靠近,却迟迟未动,刚要催促,便见萧珩挑眉一笑,风流恣意,瞬间乱了她的心神,她一怔之间,左颊梨涡处便落下轻柔一吻。
清词睁大了眼,万万想不到萧珩这般不苟言笑之人,竟有这般孩子气的举动,一时怔在那里,待到反应过来,他人已进了净房。
听着里头的水声,清词羞恼不已,唇边却不由翘起浅浅的弧度,旋即想起今晚要与萧珩提起之事,眸光又暗了下来。
因着偷香成功,萧珩心情甚为愉悦,他于饮食一道素日并不热衷,属于极好养的哪一类人,今日却是每尝一道菜,便挟与她:滋味甚好,阿词多用一点......清词满腹心事,本没有多少食欲,只是陪着萧珩用饭而已,见他如此,她垂眸掩下目中潮意,嗔道:你只用你的,我都吃不下了。
说着用银箸指了指自己已冒尖的碗。
萧珩便凑近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下一瞬清词如玉的脸上飞起红霞,这人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吃饭!语气却是娇娇软软,并没多少威力。
萧珩朗声大笑。
......一顿饭吃得腻歪而又甜蜜,萧珩今日仿佛有意逗她开心,清词面上笑靥如花,心里却越发沉重。
待两人用了饭,清词思之再三,正要开口,萧珩却先一步问道:阿词今日做什么了?嗯,与晴姐儿逛了街,又去玲珑坊看了看。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今日回来,去文晖堂请安,王氏却道头痛犯了,并未见她,便对萧珩说了,又道:母亲这些日子似乎犯了头痛,还是请太医瞧瞧罢。
话音未落,却见萧珩神色严肃起来:母亲还说了什么?想到方才在文晖堂王氏的一番话,不由目光灼灼盯着她。
清词不意萧珩反应如此之大,忙出言安慰:母亲这也是宿疾了,世子不必担心。
话音未落,却被萧珩截断,他目光紧盯着她的神情,似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说了什么?清词莫名其妙:并没什么,想了想又道:听文晖堂的丫鬟说,舅母今天下午来过,只我和晴姐儿在外面,待回来时她已走了,未能得见。
说来也奇怪,晴姐儿刚从武宁侯夫人那里回来,有什么话不能带回来,还要巴巴地再来一趟?京中流言蜚语萧珩早就得知,也已想到了法子解决,因此本心里并不希望清词知晓徒惹烦忧,见她茫然心下暗松了口气。
此时屋内炎热,即便是摆着冰鉴,他用了饭身上又微微出了汗,便命人将竹榻小几摆到后院,拉着清词的手,道:\\阿词陪我纳凉好不好?*如今知微和知宜不在,安澜院便是白露主事,她是知宜一手带出来的,作风行事颇有知宜之风,将一应物件安排好之后,白露抿嘴一笑,便带着一众丫鬟退了下去,将后院留给小夫妻两人。
萧珩将人抱在怀里,凉风习习,软玉温香,他惬意地舒了口气,想到裴瑾,眉宇间又拢上阴云。
世子,他的怀里宽厚而温暖,她的眼中却有了泪意,抿了抿唇,该说的话迟早还是要说,拖延也无益,却被萧珩搂紧,他下颔蹭了蹭她肩头,闷闷道:今日我见了阿瑾。
萧珩从未有过这样伤怀和低落的时候,清词到了唇边的话登时顿住,她知萧珩与顾子琛裴瑾三人自小相识,情意甚笃,说是亲如手足亦不未过,一时默然。
便听萧珩又道:他背弃了兄弟情意,又眼见你在宫中受苦却漠然视之,阿词,原本我恨他恼他,想杀了他,可一见他,便心有不忍。
忍不住在榻上重重锤了一拳:他怎能如此色令智昏!清词在宫中时,倒是想到了裴瑾必是与赵麒早就勾结,但他连嘉阳公主都能囚禁背叛,她对他更无期望,倒是听着萧珩言辞中的落寞,有些心疼自己的夫君。
想了想,她依偎在萧珩胸前,柔声道:这是裴公子自己选择的路,世子已为他做了许多,无需自责。
这些日子萧珩虽未出门,却一改往日边将少与朝臣联系的低调作风,接连见了几个都察院的御史和大理寺的官员,如今这些事他都并未瞒着孟清词,孟清词便知萧珩做这些都是为了给镇远侯府脱罪。
如裴瑾这样的谋逆之罪,镇远侯府竟只是收回了丹书铁券,降等袭爵,可想而知萧珩在其中所耗费的心力,清词叹了口气,她心中实有另一层隐忧,却不好对萧珩说。
永徽帝不是昏聩君主,清词直觉他的温和无为并非本性如此,而是因为朝中权利并未全部收拢之故,萧珩这番操作,无意中昭显了定国公府实力并不仅仅在北境,京中亦是不容小觑,怎能不引起君王忌惮?但事涉裴瑾,她并不好多劝。
她想,如萧珩这样的人,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为了和他情同兄弟的裴瑾,暂且顾不上这些了。
阿词,为了一个对他无心的女人,他值得吗?萧珩喃喃道。
清词不由有些恼怒,她与嘉阳公主之间,虽没有如顾纭那般过命的交情,亦存了相互利用之心,可不妨碍她们两人的相互欣赏,在清词眼里,嘉阳公主是个极拎得清的女子,格局简直不要比裴瑾大上太多。
她坐直身子,忍不住讥诮道:原来世子亦觉是因公主之故,才导致裴公子如今下场?难道不是他罪有应得?我倒是觉得,什么红颜祸水,无非是男子为了推卸责任,强加在女子身上罢了。
男子把持不住自己的心志,治理不好国家,与女子何干?不想世子竟也对这等言论深信不疑!她越说越气,不由想到因着赵麒而遭难的崔滢,又冷笑道:世子觉得是红颜祸水,我倒觉得男子在外头行事不端,牵连了自己的妻女。
赵麒的妻妾何辜?崔相的妻女何辜?萧珩也知谋逆之罪再无可涉,而永徽帝初登帝位,赵麒已死,不好再追究,裴瑾、萧家等追随赵麒的世家却必是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自己能保住镇远侯府,已是用了全力,也亏得父亲在边疆鞭长莫及,若是在京中定不许他如此,也因此,他方才不过是心下不忍,有感而发。
听清词如此说,萧珩蓦然回神,见妻子一张俏脸气得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挣扎着起身。
萧珩立时知她是真的恼了,连忙道歉:阿词,我错了。
他手臂箍住怀里的人,低声道:\\我不是责怪公主迷惑阿瑾,公主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明朗,是阿瑾心存妄念,才走到这一步。
阿词,我只是涉及阿瑾,关心过甚,并无轻视女子之意,阿词,我错了。
说着便轻轻亲了亲她耳垂。
怀中女子仍有恼意,螓首低垂不看他,语气冷冷:世子曾为了救我险些身死,如今我才知,世子心中原是怪我的。
萧珩本要低声下气将怀里的人安慰一番,听她如此曲解自己的情意,目中温柔敛去,亦垂眸看她,便听怀里的小女人又接着冷声道:我被困深宫,并没有指望谁,生死都是我的命,早知如此,世子何必救我?听她如此说,萧珩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
◉ 第一百四十五章阿词眼里, 我便是这样的人?半晌,萧珩淡声问。
清词心里本就存着事,情绪激荡之下赌气想着莫如当时死在乱石之下,还省着听如今京中的风言风语, 书香门第一向极重名声, 她虽自我安慰这些不过是世人的无妄之言, 可毕竟年纪尚轻,怎能说不在意便不在意,又听萧珩虽语气平静, 可任谁都能察觉出其中的凉意,不由愈发伤心, 拼命咬唇,泪珠却成串落了下来, 夏日衣衫轻薄,不过片刻便被她的滚滚热泪打湿。
萧珩如今才知,女人真真是水做的, 这句话并非虚言,她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她从来面上端庄温雅,可谁知道私下里竟这般娇气难缠,他不过随口一说她便引申发散,还要质疑他的心意。
可怎么办呢?自己心爱的人儿, 再怎么娇气也得哄着。
清词愈想愈是难受,如今萧珩便后悔, 改日听到京中传言,岂不是更加后悔, 她却早忘了萧珩的消息比后宅女子不知灵通多少, 只兀自沉浸在悲伤里, 抬手擦了擦泪:罢了,我这便离开,也省得来日令世子为难。
又冷声道:还请世子放手。
萧珩头痛,深悔自己不会说话,这架吵得莫名其妙,他都忘了是从何而起,又怎么绕到她们自己身上,但见她如此伤心,只搂着人不放,一遍一遍低声下气道:阿词,我错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提阿瑾了。
清词气结,抬头怒看向萧珩:你兄弟情深,难不成我便是那自私自利之人?我问你,我可拦着你救他?你成日里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只忙着联络朝中官员,我可曾有一句劝阻?裴瑾的死罪还要怪在我头上不成!萧珩:......既这样说,世子不妨捧着定国公府的丹书铁券去救他,我再不敢拦的。
她讽刺道,不知皇上看在定国公府的耿耿忠心份上,会不会饶他不死!萧珩揉额角:阿词,我......他要是敢这样做,他爹哪怕如今重伤在身,也要从边关赶回,以家法处置了他。
清词正在气头上,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下午听到的那些子言语一股脑说出,末了她褪下肩头衣裳,指着那一处伤痕,眼中含泪,语气却难掩凄凉:这是那日,因为遗诏之事,赵麒大怒,在我肩头留的伤,世子救我之时,也见到了我的不堪,我说我是清白的,想必世子也难相信。
我知世子因前世对我多有愧疚,如今有心补偿,大可不必,与其疑神疑鬼两心渐远,莫如趁早分开,反正你我早已和离,世子也不必想方设法去销毁那文书了,便这样罢。
两人情浓之时,曾说起从前的和离该如何收场,依萧珩的心思,既已和离,再娶一次又何妨,再给她一次盛大的婚礼,也是自己的弥补。
清词却不想兴师动众,本身和离之事两人便刻意隐瞒,除了宋蕴之顾纭这等亲近之人,其余人均未告知,是以坚持让萧珩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销了那和离书也就罢了。
萧珩这事不放心别人,坚持要伤好了自己去办,但今日因为在宫中和大理寺滞留过久,并未来得及。
完了,一顿争执后又回到原点。
萧珩震惊地看着她香肩上犹存的浅浅痕迹,搂着她腰的手怔然垂落,一时忘了言辞,电光火石之间,骤然明白了妻子昨晚突如其来的抗拒,又听她早知京中流言,不由心中一痛。
清词见他如此,肯定了心中所想,她唇角勾了勾,轻飘飘道:妾身累了,先回屋了。
说罢,她拢上衣衫,再不想看萧珩一眼,便要起身离开。
刚走了几步,人被萧珩拉到榻上,他俯身看她,见她又要开口,不假思索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唇。
清词气急,扭头想躲开,挣扎得鬓发散乱,刚刚擦干的泪又涌了出来,又拼命拿腿踢他:萧临简你还是不是人!萧珩却似失了听觉,把人先狠狠亲了一阵,直到清词又要咬他的唇,他才停了下来,目光看着她,亦是满眼伤痛:原来我在阿词眼里,真便是这样无情无义的浅薄之人啊!阿词,你扪心自问,我与你婚后,可曾碰过别的女子?清词哭声一顿,这倒不至于,他连婆母送的丫鬟都不会要,更从不去那些风月场所,他的心思一丝一毫都未在这上头。
萧珩看着她满面泪痕,接着肃声道:救你回来之后,之所以不问,是怕你伤心,而不是心怀介意。
阿词,一个男子亲吻一个女子,绝不会是出于愧疚,只会因为爱意。
见她不语,他低低道:阿词,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我对你动没动情,你难道不知?阿词,还记得那日的誓言么?我曾发誓,待你一心一意,再无隐瞒,我也是这样做的。
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是无知之言,她们可曾有你这般胆色,你理这些做甚,况我已有应对之策,阿词可信我?他摇了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你虽随我回府,允诺留我身边,实则从未信我,是也不是?若不然,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疑我试探我。
肃州又将起战事,阿词希望我应誓么?话音未落,嘴已被她的手捂住,她怒道:你怎么什么都说!虽说她笃定北戎必败,可刀剑无眼,她亦担心其中未知的变数。
随即想到两人目前是在吵架,便悻悻要放下手来,却被萧珩握住。
他看向她,他的眼睛如波平浪静的暗海,又如此刻高而旷远的幽深天幕,盛着浩瀚星河,亦倒映着她的眼眸,有足以沉溺人心的柔情,亦有清晰分明的欲.念。
夜凉如水,可覆在她身上的他火热,她有些瑟缩,紧紧攀住了他的脖颈。
他温柔又细致地吻她,看着她一双明眸渐渐陷入迷乱,看着她放下满身的防御,看着她为他一点一点的沉沦,香汗湿透罗裳,玉钗坠于榻下。
长夜漫漫。
清词昏睡过去之前,恍惚只听到萧珩说了四个字:阿词,信我。
*晨起,清词揉了揉眼,人已在内室的榻上。
萧珩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刺痛得很,不用看也知必是又红又肿,难看得很,稍微动了下身子,亦是酸痛难当,不由抽了口凉气。
清词抚额,萧珩总说她言辞锋利咄咄逼人,哪一次到了最后不是她被他绕晕说服,他遂了心意?还说自己笨嘴拙舌,谦虚了。
白露听到声音进了屋,一边挂起帐子一边笑道:夫人总算醒了。
清词脸上一红,想起昨夜的荒唐,十分怀疑白露话里暗藏的意思。
她掩耳盗铃勉强自己镇静下来,轻声问:什么时辰了?白露瞥了眼博古架上的自鸣钟,随口道:巳时了。
什么?!自己竟睡到了这个时辰,还怎么去文晖堂请安?她蹙眉道:怎么不早些叫醒我?白露正要答话,萧珩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是我吩咐的。
白露屈膝行礼,忙退了出去。
清词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精神萎靡,却见萧珩神清气爽地进了屋,幽怨地剜了他一眼。
萧珩摸了摸鼻子,也知昨夜累着她了,走过去解释道:今早太医看过,说母亲的头疾需要静养,这段日子不用去问安了,二弟和晴姐儿那里,我也叮嘱过了。
他再三思虑,虽说昨晚费尽唇舌解开妻子心结,让她不再抗拒自己的亲近,但自己的母亲他是知道的,耳根子软,经不住别人挑唆,妻子细腻敏感又多思,但若母亲再说错了话,最后还是着落在他身上,人还得他来哄,索性便来了这么一出,如此一来,也免得如舅母这种只盼着别人家宅不宁的人登门,徒惹风波。
他俯身问她:可还疼?许久未有夫妻之事,昨晚她既青涩又紧张,让他想起了新婚之夜。
他暧昧的语气自然也让清词想到了昨晚,脸上如火烧,她忍气道:我的衣服呢?那些衣服都揉搓得不成样子,自然是不能再穿的,萧珩心虚,走到衣柜前,打开看到满柜子的衣服却有些眼晕,女子怎么有这么多衣服!只得问道:阿词要哪件?清词见他一脸茫然,虽满心的气还是噗嗤一笑,道:你不知,让白露进来罢。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萧珩不允,今日为夫服侍阿词。
清词无奈,只得指着让他找出了小衣,衫裙等衣物,这人又非要帮她穿上,她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得了逞,这衣服足足穿了半个时辰,不说也罢。
等到坐在妆台前,萧珩又要为她梳发画眉,清词忍无可忍:世子今日这般闲?下午出门。
萧珩语声悠悠,执着玉梳梳那一头顺滑的长发,宛如对待那最精致的饰品般小心翼翼,神情之间又有些沉迷,然他却在如何挽髻时犯了难,一筹莫展,清词笑瞥他一眼,自己动手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横竖今日在家里。
却见萧珩打开妆奁,取出一物,插在她的鬓上。
清词看向镜中,乌木发髻光芒莹润,闪烁在发间。
他在她额头落下珍重一吻: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她眼眶一酸,亦是心潮澎湃,仰头看他:世子......阿词该唤什么......昨晚我教过阿词。
他声音缱绻,将人圈在两臂之间,顺着额头,轻浅的呼吸落在她的眉眼。
......夫君意乱情迷间,她颤声回应他。
◉ 第一百四十六章清词午歇起来, 才觉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倚在床头,想着萧珩口中提到的惊喜,心里不由有些好奇和期盼。
彼时她眼波流转:若我见了, 不觉惊喜, 可是不依的。
但凭夫人责罚。
萧珩眸中笑意融融, 一向如冰山万年不化的脸最近如破了诫解了封,自然将她这等颜控迷得七晕八素。
孟清词暗暗鄙视自己的定力。
正胡思乱想,听到白露高声道:夫人瞧瞧是谁来了?清词刚下了榻, 一道娇小的身影便扑了进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又哭又笑:夫人,奴婢总算见着您了。
清词一怔之后果然大喜:你不是在肃州么?奴婢比世子晚了两日入京。
知微擦擦眼泪, 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清词,心疼不已:夫人此番遭了大罪,瘦了这么多, 若知宜姐姐见了,定然骂我没照顾好夫人。
她隔得那么远,且将心放到肚子里。
清词拉着她的手坐下,你怎么今日才来瞧我?知微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她听说两人回府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服侍夫人, 却被赵剑死活拽住,她生了气, 万般无奈之下赵剑才吐口:世子说她太不坚定,担心她误了事儿, 下了严令命他务必拖住她, 待诸事妥当了才许她进府, 若这其中出了差错,他自行斟酌。
赵剑又哀求:千万保密,不要对夫人提起,否则他的职业生涯和好日子就到头了,他俩也就没戏了。
知微终是心软,此刻对着清词,虽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萧珩,话到嘴边却变成:他说:不要打扰世子和夫人。
饶是如此,清词也恨得咬牙,萧珩太坏了,她和他念叨过几次知微,话里话外牵挂不已,而这人心知微就在京中,却只是含笑不语,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他是谁?清词眨了眨眼。
知微捂脸害羞:夫人如今也学坏了,明知故问。
两人笑闹一阵,白露端上茶来,知微才说起从孟清词离开晴鹤书院到现在的事。
原来她离开后的次日,谢山长怕夜长梦多,亦怕走漏了风声,亲自去谢家请托,将知微送往肃州。
因兹事关系孟清词名声,临走之前,谢山长叮嘱她勿向旁人透露半分,只见到萧珩才能说出实情。
她心事重重,日夜兼程赶至肃州,萧珩却已离开了,所幸赵剑断后,知微一口气还没歇过来,便急嚯嚯地拉着赵剑立马就要去追萧珩,但萧珩行军速度实在太快了。
待她进了京,听到的便是含章殿被毁,孟清词身死的噩耗,赵剑这才知是什么回事,马不停蹄带她入了宫,再后来,萧珩去追孟清词,赵剑便将知微安顿在邻舍的何家,何家儿子也在萧家军中,他去年成亲,如今在北境,寡母和妻子尚在京中,知道她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丫头,待她极为亲热。
说起谢山长,清词便想起了过去的一年时光,伸手可触摸的自由,书声郎朗的校舍,久远得如同做过的梦,眸光不由一暗。
知微双手合十,虔诚道:佛祖保佑。
她压低声音道:夫人不知,那具尸首穿着夫人的衣衫,身形和夫人极相似......呸!呸!我在瞎说什么呢,总之那日我们认错了,以为夫人真的葬身火海,世子的神情,太吓人了,我都不敢看一眼。
她有理由怀疑若不是被那阵风一吹,吹醒了萧珩的神智。
萧珩说不定便要抱着那具尸首一路回家了,想到这里,不由毛骨悚然,忙甩掉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道:夫人,如今既然世子允了,我依旧回府服侍您罢。
清词抿唇,看着知微的目光带着揶揄打趣,半晌,她慢吞吞问:你想好了定要回府?知微拼命点头。
清词忍笑:也与赵大人商量过了?知微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凶巴巴道:我管他做甚么。
清词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额头:傻丫头!夫人总说我傻,知微揉着额头躲开,口中嘟囔道。
你舍得?清词微微一笑。
知微垂头片刻,显然有些不舍,须臾,她抬眼,目光坚定:是有那么一点,但夫人更重要。
清词眸中顿时一热。
她很感激赵剑,分别的这几个月,他将知微照顾得很好,依然是那么活泼开朗,不同的是眉宇之间,提起赵剑,不经意掠过的小女儿娇羞。
如此,她也能放心将知微托付给他了。
清词不说话,知微便以为她同意了,高兴道:那我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便搬回来。
她说风就是雨,话音一落便要起身往外走。
清词只得摁住她:......等等!知微茫然看她,清词拍了拍她的手,神情既欣慰又有些感慨:好妹妹,从现下起,你不再是我的小丫头了。
夫人不要我了吗?知微大惊,目中登时泛起泪光,便要跪下。
怎么会?清词摇头,所谓知夫莫若妻,萧珩既让两人过了明路,显然是对两人的未来有了安排。
赵剑本就是六品校尉,若累积军功再进一步,届时知微嫁过去,也是名副其实的官夫人了。
清词握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唇边却漾着笑意。
知微忽然便看懂了她的意思。
她闷闷地伏在清词膝上:夫人,我舍不得你。
我明白。
清词抚着她柔软的发,察觉到膝上的一片湿意:好妹妹,多谢你,陪我这么多年。
从髫年幼童到青春少女,再到嫁为人妇,她陪着她,春风里放过风筝,秋夜里七夕乞巧,采荷露,制梅茶,见证过她的泪,她的笑,她的追逐,那些曾经觉得艰难的时光,一睁眼看到的都是她。
一路扶持到如今,她早已视她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虽有不舍,却更愿见她的幸福圆满。
*萧珩回来,妻子正坐在桌前执笔书写,见他进来,抬眸一笑,眼圈却依然是红的。
让她回府陪你一段时间吧。
萧珩沉吟。
清词摇了摇头:我并不缺人服侍,她在外头住的也挺好的,没人拘着她,便这样罢。
没有谁离不得谁,便是再怎样亲如姐妹,也有各自的人生。
妻子语气平静,带着释然和怅惘。
萧珩心头骤然有些歉疚,原想与她说的话到了唇边,便有些犹豫,他走过去抚着她的肩:阿词很羡慕?怎会?清词歪头对他一笑:我有你就够了。
似有烟火嘭地在眼前散开,星辉如雨,萧珩心花怒放,眼底噙了笑意,凑过去看:在写什么?知微的嫁妆单子。
清词放下笔 ,思索道:能想到的也就这些了,明儿再补补。
萧珩讶然看了眼心思通透的妻子。
清词提到此事便忍不住剜萧珩一眼:我还没说呢,你是不是故意的?明知我担心她,还瞒了我这么久。
世子且说,该不该罚?灯花爆了又爆,她莹白纤细的手指点在他的心口,一双杏眸如弯月,看在他眼里,便是这世间最美好柔和的弧度,而浅浅的梨涡漾着笑意,仿佛盛满这世间最芬芳香醇的美酒,他未饮便已醉。
原来温柔乡英雄冢,竟是这般滋味。
萧珩捉住她的手亲了亲:该罚!只不过阿词想怎么罚为夫呢?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渐至低不可闻,尾音却轻轻勾起,意味深长。
论脸皮的厚度,清词甘拜下风。
她红着脸抽出手:去洗漱。
谨遵夫人之命。
萧珩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才展眉朝她一笑,笑得风流蕴藉。
......夜色已深,萧珩着了一身雪白中单倚在床头,他不笑的时候眉眼之间清冷矜贵,无形中便有一种距离感。
清词忍不住想要伸手抚平他的眉头。
萧珩垂眸,便看到怀里人儿眼中的担忧,心中一暖,俯身亲了亲她小巧的鼻尖,清润的嗓音缓缓道:阿词,回府时我与你说,待伤好了便回肃州,抱歉,许是暂时不能了。
京中仍有祈王余党,皇上今日召见我,命我继续清剿。
咱们回去,最早也得明春了。
他有些歉疚,明明答允了她却做不到。
清词有些惊奇,却又不意外,看着知微她今日便有了预感。
于是她轻声一笑:世子眼中,我便如此脆弱?她咬唇看他,笑意盈盈:国公府也是我的家啊。
再说,世子今日要知微进府,不就是想让我提前准备么?萧珩再次感叹妻子的聪敏通透,握着她的手贴在鬓边,感叹道:今日才知何谓心有灵犀。
萧珩本就想告诉清词他的计划:我打算让他们二人成亲,之后先去肃州,届时赵剑提前部署,待我去时,便是与北戎决战之时。
提起北境,萧珩语气中豪情万千,这一世,他对北戎的决战计划提前了很多年,也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与心爱的人两厢厮守。
我信世子定能凯旋。
清词柔声道,烛火摇进帐中,一片朦胧,她的眸光却明亮而坚定,满满是对他的信心。
此生何幸?得遇斯人,这一瞬间,心中柔情似水,他如是想。
◉ 第一百四十七章七月十六, 是邓皇后生辰。
邓皇后是今上发妻,自潜邸之时永徽帝便极敬重这位妻子,虽因着淳熙帝薨逝不能大办,永徽帝仍下旨令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进宫庆贺, 并在太液池旁的渌波殿设宫宴款待。
王氏头疾告假, 孟清词一早便按品大妆, 带着萧以晴进了宫,二人先去中宫拜见皇后。
她到得算是不早不晚,彼时殿中亦坐了几位命妇, 正在两两攀谈,见她进来, 便有人颇有意味地瞧了她一眼。
清词并不看向四周,只神色端正, 一步一步稳稳走到殿中,裙裾不动,带着萧以晴行了大礼, 恭声道:妾身谨贺娘娘芳辰,愿娘娘仙椿日月,福寿无极。
上座传来轻轻的一笑,语气温和却有些虚弱:免礼平身。
邓皇后身着明黄缀金嵌珠和团寿纹朝服坐在宝座上,妆容精致完美, 然孟清词看着,竟觉她比前年见时更加不好, 虽敷了粉,也掩不住脸色的苍白。
待她一开口, 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邓皇后下首, 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 相貌生得极为文雅,应是那位被邓皇后养在膝下的大皇子赵景然了,永徽帝如今只有两位皇子,因尚年幼都暂未封王。
清词又给大皇子行礼,赵景然礼节甚是周全:夫人免礼,萧将军为国之柱石,战功累累,景然甚为敬佩。
邓皇后笑道:这个孩子,总缠着他老师讲萧将军打的胜战,回来再给本宫讲,本宫这些日子絮烦得不行。
清词起身站到一侧,听邓皇后这么说,自然谦虚了一番。
邓皇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因着皇后不说话,殿中顿时一片安静,还是安国公府的老太君笑了声:孟丫头过来。
老太君安。
清词屈膝行礼。
老太君执着清词的手,嗔道:你这丫头,从杭州府回来了也不过府见我,白疼你了!说着,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遍,点了点头:人虽还瘦弱,气色看着甚好。
清词登时心中雪亮,眼眶一热,原来这就是萧珩的安排,安国公府是今上母族地位尊崇,老太君德高望重,有了她的背书,京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她垂眸掩下心中思绪,温婉道:在江南时,多亏伯父伯母照拂,梦笙陪伴,清词甚为感激,只婆母和夫君近来都有些不虞,想着过了这段时间再去拜见老太君的。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知道你的心,她看向皇后,笑道:这孩子太实诚了些,她和梦笙往来得多,我看她和自家孙女是一样的。
孟夫人家学渊源,知书达理,怨不得老太君疼她。
邓皇后唇角微勾,缓缓道。
对这位老太局,邓皇后自然是尊敬的,老太君言辞之间对孟清词甚是维护,她便是看在永徽帝的面子上,也要给安国公府,给老太君几分面子。
虽是如此,心下不由有几分复杂,原来安国公府与定国公府私下,已有这样深厚的交情了么?皇后都赞了孟夫人,一时殿中诸人各怀心思。
宫人进来禀告,道宫宴已备好,请诸位夫人移步渌波殿,邓皇后回过神,笑道:诸位先去罢,本宫稍后便至。
殿中诸人于是纷纷起身,清词正要随着老太君往外走,忽听邓皇后道:孟夫人请留步。
......坐吧。
待命妇们都离开,邓皇后看向孟清词,温声道。
她不得不承认,孟清词身段虽有些过于纤瘦,模样却是长辈们中意的那种,清丽标致,乖乖巧巧,尤其是那眉眼间的书卷清气,更是令人移不开眼。
忽然便想起钟粹宫的顾贵妃,那绝色容颜的女子,虽出身寒微,却拥有着这宫中女子求而不得的帝王真心,但她看她却与孟清词一般,让人生不出恶感。
明明她的煜儿,是景然的最大威胁啊。
邓皇后沉默得太久,以至于孟清词忍不住微微抬眸,想从她的神情上看出些许端倪。
邓皇后倏然一笑,道:本宫还未谢过孟夫人。
皇上原想下旨嘉奖夫人,却被本宫拦下,不知夫人可明白本宫的意思?娘娘盛爱,臣妇感激不尽。
孟清词起身,又拜谢道。
遗诏之事,虽于赵恂是功劳,于她,传扬出去却于名声无益。
邓皇后显然很满意她的通透识趣,秀气的眉眼舒展开,笑意微微:本宫今日留你,是想私下里问问,夫人可有所求?邓皇后,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啊。
定国公府已是超品国公府,封无可封,孟清词并无子嗣,家中幼弟也尚未入仕,便是推恩也并没有那么合适的人选,当然,中宫可以赐下丰厚的赏赐,可于定国公府的身份地位,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
邓皇后许是随口一问,不想却问到了孟清词的心坎上。
因恰巧,孟清词确有所求,且此事在她心中盘桓许久。
闻言她起身拜下:臣妇确有一事,求娘娘允准。
臣妇愿以此微末之功,为原祈王妃崔滢换一个自由身。
便是沉稳内敛如邓皇后,也再难掩饰眸中的诧异之色,又听孟清词娓娓说道:臣妇被困含章殿中,曾多得崔王妃维护,且她明知遗诏之事与臣妇相关,最后关头还是放了臣妇,自己却险些被祈王杀死。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求皇上和娘娘恩准。
孟清词语气谦恭,心中却笃定此事可成,自那日她从顾纭口中得知永徽帝并无为难崔滢之意,心中便有了打算。
此事她并不想将顾纭或萧珩牵涉在内,若是邓皇后什么都不说,直接赏赐下去,她反而要大费一番周折,能这样水到渠成的解决,最好不过。
世事难料,当年祈王没有子息,崔滢为此受过不少责难,但谁知到如今,对她而言,却成了一件好事。
邓皇后显然也想到了此处,她温声道:知恩图报,是人之常情,本宫能够理解,然此事涉及祈王,本宫还需禀报皇上,待皇上定夺。
娘娘体恤,臣妇感激不尽。
邓皇后虽未应允,可从她的语气里能听得出,此事十有八九可成,清词不由心下一松。
*出了坤宁宫清词便去寻萧以晴,方才邓皇后留下她,清词不放心,索性将萧以晴托给了安国公老太君。
待她寻到老太君处,老太君笑呵呵道:陪着我们这些老骨头有什么意思,喏,她指了指太液池上层层叠叠的荷叶之间,若隐若现的几条小舟:晋康带着几个丫头去采莲去了。
都是当娘的人了,玩心还这么大,何况,清词看了看高悬正上空的日头,沉默了。
宫宴将要开始之时,萧以晴总算回来了,清词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问她:脸怎么这般红?萧以晴拿手碰了碰脸颊,犹豫道:许是晒的罢。
清词还要再说,忽听殿外传来内监的通报声:贵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众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眼前均是一亮,便见当先一个乌云高绾的绝色丽人缓缓走进殿中,浅紫色百花如意凤尾裙逶迤在身后,如烟如雾,远远望去,仿佛仙子踏云而来。
一时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觉目眩神移,脑中均不由想到:如此颜色,也无怪可得君王万千宠爱于一身。
一众人皆起身行礼,清词忍不住瞥了眼身边的萧以晴,如今这丫头的好奇心可满足了罢,然余光看过去,却见萧以晴低着头,竟有些神思不属,便连内监喊了起都还怔怔跪在那里。
清词将萧以晴的奇怪看在眼里,但如今也不是追问的时候,只得将疑惑放在心里。
贵妃的容色,将后头的孙德妃和许淑妃硬生生衬成了背景板。
然清词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能感觉到孙德妃落座后,眸光意味深长地在她身上转了转,又不急不慢地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帝后联袂而至,永徽帝举杯说了几句话,鼓乐声起,身穿七彩衣裙的舞女翩翩舞进殿内,宫宴正式开始,殿中气氛也随意起来。
因二皇子离不开母亲,顾纭只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去。
清词便见萧以晴心事重重地朝顾纭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过了会,她捂着头对清词道:嫂子,我有些不舒服,头痛,想吐。
清词见她此刻脸色苍白,摸了默额头上也有细细的冷汗,想到方才她在大日头下泛舟,不由有些担心:莫不是暑病罢?萧以晴伏在桌案上,瞧着确是有些难受。
清词原本想宫宴结束后,带着萧以晴去钟粹宫见顾纭,如今看萧以晴的情形,显然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便寻了个宫人,和她一起将萧以晴送至偏殿,便要使人去请太医。
折腾了这半个时辰,萧以晴面色倒是好看了许多,她拦住清词:嫂子,不用麻烦,我想回府了。
让太医瞧瞧罢。
清词蹙蹙眉。
不用了,我只想回府。
萧以晴执意,暑病有什么可瞧的呢,我想回去歇着,在宫里什么都不便。
拗不过萧以晴,清词只得匆忙告退,带着她出了宫。
马车上,两人皆有些默然,清词是遗憾,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她却并没有看到煜儿,正思忖间,忽听萧以晴轻声道:嫂子,若是一个人做了错事,伤害了你,却不是有心的,你会原谅她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含章殿里。
永徽帝站在书案后, 目光沉沉,落在阶下行礼问安的宋蕴之身上,良久,他缓缓道:起身吧。
宋蕴之如今的官职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又领经筵官一职, 是以今日是一身绯色官袍, 玉带皂靴,可便是这样从俗的颜色,都无法掩盖那一份萧疏轩举, 君子如玉的风神。
这样的男子,也无怪连定国公府的嫡女萧以晴, 安郡王家的临康县主这等心高气傲的贵女都倾心不已,便是自己的母族安国公府, 近来也有意向他抛出联姻的橄榄枝。
他本也视其为良臣。
永徽帝的手不觉用力,攥紧了案上一张薄薄的密报。
永徽帝是一位温和的君王,这是朝中大臣对这位新任天子的共识, 可今日,宋蕴之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不知皇上今日想让臣讲哪一篇经书?宋卿是淳熙五年的状元?永徽帝缓缓从御座步下来,走到宋蕴之身旁,漫不经心道:朕记得,那年殿试, 先帝出的题目是......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是。
宋蕴之虽不明其意,仍恭声应道。
又听永徽帝接着道:卿于其中提到的治国十策见解独到, 读之振聋发聩,是为帝王之政。
于帝王之心, 卿言, 使本原澄彻, 如明镜??,照之??不见;使??轩豁,如空?虚室,约之??不容。
是臣之拙见。
永徽帝淡淡一笑:以卿之见,朕之心何如?臣惶恐。
宋蕴之后退一步,拱手回道。
永徽帝不置可否地转了话题:宋卿是青州人氏,与定国公世子夫人系出同一师门?皇上圣明,孟院长是臣之授业恩师,臣生父早亡,能有今日,多蒙恩师栽培。
宋蕴之答得谨慎。
嗯。
永徽帝颔首,语气如与臣下闲聊般,孟昭文性情淡泊,但学问极好。
朕听说,他曾有意以爱女许嫁宋卿,才子佳人,青梅竹马,便是在朕看来,也是一段好姻缘。
不知宋卿为何推拒?宋蕴之心中一震。
永徽帝登基时日尚短,虽表现出爱才之心,然他并算不上帝王的心腹臣子,但永徽帝可以随口念出他答卷中的内容,一字不差,他对自己与孟清词婚嫁未成,这种两家都并未对外宣扬的事情都知之甚深。
夏日衣衫轻薄,殿外凤尾森森,殿中鎏金风轮款款,送进凉风习习,便是在满殿清凉里,宋蕴之的身上亦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他定了定心神,回道:臣不敢瞒皇上,于臣而言,恩师如父,因此,臣与孟夫人虽非血缘至亲,却视其如妹,并无男女之情。
孟夫人亦作此想。
永徽帝倏然踱到他身前,语气平静哦了一声:那宋卿是另有心仪之人了?宋蕴之沉吟半晌,回道:是。
他垂着头,便见那绣金线龙纹缉米珠朝靴停在了他身前,既有心仪之人,宋卿为何蹉跎至今尚孤身一人?他问得很慢,但宋蕴之能感觉到他盯着他的目光幽深,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话到此处,宋蕴之已可确定了永徽帝的用意,他沉默了一瞬,才郑重答道:臣确有心仪之人,然她并无此意,臣不能强求。
果真?永徽帝笑了一声,不辨喜怒:以宋卿这般才学人品,奉上真心,竟还有女子不喜欢?不知这位佳人姓甚名甚,居于何处?若卿仍念念不忘,朕可下一道圣旨,为卿赐婚。
宋蕴之一惊,忙道:皇上,不可!有何不可?卿是朕股肱之臣,朕亲为卿求娶,天下哪一家能拒呢?宋蕴之苦笑道:皇上苦心,臣感激不尽,但既她无心,强求无益,反成怨偶,况她已嫁为人妇,夫妻和睦,臣做不来拆散人家夫妻之事。
闻言永徽帝面色稍缓,笑道:听说萧临简的妹子对你情有独钟,为此推拒了不少亲事,朕看你与萧家姑娘在一起,也堪匹配,你与萧家本就有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段佳话。
宋蕴之跪下,郑重道:皇上美意,臣惶恐不已,臣如今一心于公务上,暂无成家之意,恐耽误了萧姑娘。
况既说到此处,臣有一念,求皇上恩准。
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况自古圣贤言学,咸以躬行实践为先,识见言论次之,臣不才,欲请外放。
永徽帝神情中露出诧异之色,沉思一瞬,他淡淡笑了声: 既卿有实政之心,朕会考虑。
谢皇上。
*定国公府。
清词收到宋蕴之送进来的消息,神色变幻,骤然想起那日马车上萧以晴问的话,她凝眉沉思片刻,对白露道:将今日蒸的茉莉花糕盛出一碟,随我去瞧瞧三姑娘吧。
自那日千秋节萧以晴中了暑回府,近些日子一直恹恹的未见好,人也失了以往的活泛劲儿,只窝在猗兰轩里未曾出门。
清词到的时候,许是午歇刚起的缘故,猗兰轩里安安静静的,萧以晴坐在窗前,望着午后的斜阳,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直到清词将手搭在她肩上,才悚然回首,唤了声:嫂子。
好些了没?清词坐在她身旁,边从食盒里取出茉莉花糕,边笑问道。
做好后又特意用冰湃过的茉莉花糕呈半透明的鹅黄色,还没入口便闻到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若是往常,萧以晴定会兴兴头头与她商量泡什么茶来配,可今日她只是瞥了一眼,有气无力道:多谢嫂子,可我今日胃口有些不好,先放着罢。
清词的手顿了顿,随即示意屋里的丫鬟出去,待只有他们二人,才对萧以晴道:晴姐儿一向与嫂子亲密,今日嫂子想问你一句话,晴姐儿可能如实答我?萧以晴睫毛闪动,抬眸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清词恍若未注意到她的神情,接着道:嫂子想问的是,娘娘千秋节那日,晴姐儿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或者,去做了什么。
那日你问我,若是一个人无意做了错事,却伤害了别人,还记得嫂子是怎么答你的吗?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萧以晴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清词目中带着鼓励看着她,足足一刻钟的功夫,萧以晴才犹豫着道;\\那日,我随县主去划船,并没有见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见孟清词脸上流露失落之色,叹了口气:原是如此,那待你哥哥回来,我们再想办法罢。
出了什么事?萧以晴忍不住问道。
孟清词告诉她:是我师兄,千秋节那日不知为何惹怒了皇上,许是会被贬谪出京。
但师兄怕我担心,什么都不与我说。
她郁郁道,随之起身:罢了,这本也与你无关。
萧以晴一把拉住她:嫂子,不是这样的,宋大哥他,他没有错,是我的错。
她哇地哭了出来:是我害了他。
清词本就是诳萧以晴的,见她肯说实话自然松了口气,但见她哭得厉害,又有些不忍,拍了拍她的手:不急,晴姐儿慢慢慢说。
在萧以晴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清词才知事情的始末。
原来那日萧以晴并未随晋康县主去划船,而是自己在太液池夕波亭旁的假山旁发呆,忽见几个穿朝服的官员簇拥着永徽帝过去了,边走边议论着朝事,其中便有宋蕴之,但几人并未看见她,是以她也未起身问安。
但恰巧这时,贵妃娘娘的仪仗过来了。
贵妃拜见过皇上后便继续前行,宋蕴之却不知为何落后了一步,她正想上前打招呼,贵妃娘娘却带着一个宫人去而复返,似是掉了什么东西,过来寻找。
两人对望片刻,宋蕴之行了一礼,贵妃娘娘侧身避过,不久便各自离去。
他们有说了什么吗?清词皱眉问。
萧以晴摇了摇头,抽抽噎噎道:后来.....后来我在那站着发呆,德妃娘娘过来瞧见了我,问我在看什么......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就说......就说见到方才贵妃娘娘和宋大人在这儿。
她不禁想起那日的情形,远处,太液池碧叶连天,红荷映日,眼前,一对风采无双的人儿相对而立,纵默然无言,但素日大大咧咧的她,却能感受到那一份静静流动的情愫和悲伤。
德妃娘娘笑了一声,问我是不是喜欢宋大哥......我说没有,德妃娘娘也未追问,便自去了。
她攥着清词的手,颤声道:可我后来,越想越是不安,我会不会,会不会给宋大哥招来什么祸事......原来如此。
后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基本的生存法则,孙德妃能从萧以晴的神色中瞧出端倪,并不奇怪,而她,想必是永徽帝的后妃中,对顾纭得宠最耿耿于怀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很容易便会查到青州往事。
是夜,清词无比烦恼地与萧珩说起此事,苦笑道: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珩倒是比她淡定许多:情窦初开,互有好感亦是常事,皇上心胸宽广,海纳百川,许不会在意,只他们二人可互有信物?提起信物,清词便忽然想起因着玉佩一事与萧珩起的龃龉,忍不住横了他一眼,才犹疑着回忆:据我所知,应是没有罢。
萧珩显然想起了同一件事,颇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安慰她:以我来看,娘娘性子极为谨慎,你若实不放心,改日递牌子入宫去见见她罢。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倒计时。
1.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以及使本原澄彻,如明镜????,照之????不见;使????轩豁,如空??虚室,约之????不容。
一句出自明朝状元赵秉忠的殿试答卷,现存于青州博物馆,网上有全文译文,真滴是才华横溢,有兴趣的可以找找看一看。
2.自古圣贤之言学也,咸以躬行实践为先.....一句出自明·林希元《罗整庵困知记序》。
◉ 第一百四十九章钟粹宫。
顾纭刚哄睡煜儿, 便有永徽帝身旁的内侍前来,请她去含章殿。
顾纭蹙蹙眉:皇上议完事了?内侍躬身,陪笑道:皇上因连着几日都歇在御书房,甚是想念娘娘和二皇子。
顾纭有些讶异, 既是想念她和煜儿, 为何不来钟粹宫呢?思绪闪过,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笑了笑:二皇子刚刚睡下,却是不便去的。
还请公公稍待片刻, 容我换身衣裳罢。
是。
内侍恭敬回道。
七月的午后,天空蓝若透明, 没有一丝云彩,烈日喷焰, 蝉鸣阵阵。
贵妃轿辇所经之路,被浓密树荫遮住了阳光,便是这样, 亦不减燥热,顾纭垂眸看地上印出的粼粼光斑,忽觉心浮气躁。
到含章殿殿门前,她正要下辇,忽见一人从抄手游廊转出来, 绯色官袍,长身玉立, 似是因日色耀眼,他修长的手指遮住眸光一挡, 却在看见她时怔了怔, 随即俯身行礼:臣见过贵妃娘娘。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从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那乌纱帽的帽翅微动,而宋蕴之的手已落在垂系腰间的白玉佩上,轻轻抚了抚,似在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
顾纭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心中忽然一动,近来,她偶遇宋蕴之的时候未免多了些,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宋大人免礼。
轿辇停下,柔和的女声响起,随之窈窕的身影经过他的身旁,一阵细细香风扑入鼻端。
为消永徽帝疑心,他谋求外放,如无意外,应能得到允准,相隔千山万水,再见她不知何时,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抬眸再看眼她的容颜。
却也只是想想而已,相见无益,又何须再见,只因她的音容笑貌早已镂刻在记忆的深处,岁月消磨亦不能褪色。
一念之间,顾纭已姗姗步入殿中。
殿中安静至极,永徽帝负手立在窗前,鎏金风轮送过凉风,吹得他的袍袖泛起微微的褶皱,听见她的脚步,他转过身来,温声道:纭儿来了。
眼前女子,石青色撒花烟罗衫,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藕荷色曳地长裙,衬得纤腰一袅,看着她,心便静了下来,仿佛那清凉的风直拂入了心里。
顾纭欲待行礼,膝盖还未弯下,便被永徽帝扶起。
你我夫妻,何必多礼?永徽帝的语气里有几分无奈,见她一人前来,有些怔然,随即伸手摁了摁眉心:瞧我,这个时辰煜儿必是已经午歇了。
顾纭垂眸不语,任永徽帝携着她的手,走到御案前。
永徽帝笑指着案上一沓宣纸长卷,笑道:今日无事,从礼部调来近年三甲殿试答卷一观,果然是才高八斗,文章出色,朕心甚慰。
纭儿素爱诗书,朕想着几日未见,索性邀你一同赏鉴。
顾纭看向最上面一张,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含蓄平和,暗有风骨。
她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原来,他的疑心便是这样迫不及待,昭然若揭。
那些深宫相救,宁夏相伴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如今,在她面前的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妃妾,亦是臣属。
顾纭纤细的指尖点在纸上,轻声念到: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随即顿住,笑了一声:皇上若想谈论文章,可召翰林学士,若想商讨经国之策,有六部官员。
臣妾的学识,皇上最清楚不过了,说一句才疏学浅倒是恰如其分。
她倏然抬眼,直视永徽帝,眸光清澈,笑意盈盈,却有朦胧泪意闪过,所以,皇上,究竟想要臣妾说些什么呢?或者说,您究竟,想听到臣妾什么样的回答呢?纭儿,我......这样的顾纭,是永徽帝从未见过的,许是因少时经历坎坷的缘故,她性子坚韧,自相识以来,便是在再难的情况下,他都未见过她落泪,毕竟是倾心爱过的女子,见她如此,永徽帝的心也骤然一缩。
还是说,您在疑心什么呢?她喃喃自语,一滴泪终于忍不住,落在腮边,她却侧过脸看向窗外,不让他看到眼底的伤悲。
佳人泣泪,我见犹怜。
赵恂神情歉疚,便要去握她的手,顾纭却后退了一步,将手藏在袖中。
朕不是疑你,朕只是......在顾纭的泪眼中,永徽帝忽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或许,是因宋蕴之实在是君子端方,人物出众,或许,是因顾纭待他,虽然温柔体贴,却从未表现出炽热的爱意,而他的心绪,却被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也因此,一句别有用心的进言,一道似是而非,却查无实证的密报,便可轻易挑起他的疑心。
顾纭平静了一瞬,启唇道:不瞒皇上,宋大人是孟夫人的师兄,时常出入孟府,臣妾与孟夫人相交莫逆,自然见过宋大人。
她语气轻柔,说着诛心之言,彼时臣妾仰慕宋大人才名,倾心不已,我二人互赠信物,私订终身,却因世事无常,两相分离,不得厮守。
是负气之言,却又何尝不是他与她的命运写照?皇上,臣妾的回答,您满意吗?她冷声道,随即屈膝一礼,若无他事,臣妾便退下了,煜儿想必也醒了。
顾纭正要转身离去,却被永徽帝拉入怀中。
他叹息一般道:是朕错了。
可他无法说出口的,便是贵为帝王,亦害怕真心错付。
朕虽不能给你皇后的名分,但在朕心中,纭儿便是朕的妻子。
永徽帝语气恳切。
臣妾不敢。
顾纭咬唇,皇上这样说,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处?便是曾因他的话有过不切实际的希翼,而今,也终是心如寒池水。
是不一样的。
永徽帝急急解释,朕与皇后,是结发夫妻,有夫妻之义,朕对纭儿,却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
顾纭贴在永徽帝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唇边笑意淡薄。
她说的明明是真相,他却不愿相信。
呵,帝王之心。
*千秋节后,贵妃为时气所感,风寒缠绵数月未愈,她谢绝了一众外命妇的探望,直到中秋节前夕,孟清词再一次递了帖子,才得以进入钟粹宫。
寝殿内弥漫着一股淡而微涩的药味,清词脸上不禁露出淡淡的忧色。
顾纭倚在床头,长发披在肩上,许是这些日子常卧榻上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却衬得眸越发黑,唇越发红,整个人美得越发惊心动魄。
见孟清词进来,她微微一笑,但尚未张口,孟清词已郑重拜了下去,待宫人上前搀扶,她已完完整整地行礼全礼。
何必如此?顾纭忍不住道。
清词抿唇一笑:礼不可废。
待顾纭命服侍的人退下,她才低声道:你如今可是在风口浪尖上,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她细细看了看顾纭的面色,才舒了口气,道:如今可好些了?何苦呢,与他置气,伤的还不是自己?\\他是皇上,我哪敢呢?顾纭轻嗤了声。
清词沉默一瞬,忽然道:宋师兄已外放了绥州同知,不日便将上任 。
在一众空缺之中,绥州......离京城最远。
\\是我害了他。
顾纭垂眸,轻声道。
不单单是为你,清词安慰道:其实宋师兄早有此心,恰好因势促成,其实,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她想,顾纭与宋蕴之两人,她还是更心疼顾纭一些的。
宋蕴之的选择,于顾纭而言,是眼下最安全的做法。
纭儿,便是为了煜儿,也......清词瞥了眼帐外,欲言又止。
顾纭淡淡一笑:我懂,适可而止。
永徽帝已非彼时的落魄王爷,如今也不是在宁夏王府的时候,他身旁除了她,还有旁的女子,明春大选,宫中亦会再进新人。
她称病这些日子以来,永徽帝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了钟粹宫,她虽未能侍寝,帝王的宠爱却丝毫未减。
这是他的歉意,也是他的示好。
思及此处,顾纭眉间不由浮现倦意,以后的日子,真是有的心烦。
清词也想到了此处,长叹了口气,可是宫中便是这个样子,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顾纭膝下有煜儿,不争是不行的,便是有定国公府,顾纭母子也要先自己立起来。
清词忧心忡忡,顾纭见状不由笑了出来:瞧你眉头皱的!她故作轻松:你以为我是你,心思全在脸上。
放心,我有分寸。
永徽帝对她仍有情意,只是这份情意的持续期不知有多长罢了,往后,她便收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趁着这份情意还有效,早些为煜儿做打算吧。
毕竟,若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便会被他人掌控,而她,已过够这样的日子了。
倒是你,定了要随世子去肃州么?她问。
过了春节才走,只是舍不得你。
清词感叹。
去吧。
顾纭叹了口气,神情怅然:我这一生,便是在这宫墙之内了,阿词可以到处去看看,你曾去过江南,如今,再去看看肃州的山水,与江南,与青州有什么不同。
清词也很神往:嗯,我见到了好风景,便画下来送与你。
说到这里,忽然一阵难过,抱住顾纭道:我若不在,你定要保重自己。
她附在她耳畔低声道:纭儿,守住自己的心,我们都要走得,更远一些。
好。
顾纭心中涌上一股暖流,情爱难求,但有知己如此,足慰平生。
◉ 第一百五十章西市, 正午。
炽热的阳光洒在墨黑色的砖石上,亦炙烤着跪在斩首台上的囚犯。
今日问斩的是四月宫变中的一众谋逆犯人。
裴瑾舔舔干裂的嘴唇,再一次抬头,试图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那个永难忘记的身影, 却一无所获。
他愣了愣, 旋即涩然一笑, 她那种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来这样肮脏污秽的地方,何况, 她从来心高气傲,必是深恨于他在那段时日里所给予的□□和背叛。
临简和子琛想必也不会来了。
这辈子做不成兄弟, 待来世罢。
裴瑾闭上眼,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他垂头的瞬间, 一驾灰扑扑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人群的后头,女子伸手掀开车窗的帘子看了看,复又放下, 默不作声地看向车厢里另一个端然而坐的素衣女子。
一束光线恰从缝隙里射进来,照在素衣女子微红的眼圈与眉心火红的花钿上,她半阖眼,面容平静,可广袖下掩着的指尖却微微颤抖。
公主......孟清词目露担忧, 听着外头人群的喧闹叫嚷声,还有人怒骂着将烂菜叶子臭鸡蛋之类的东西掷向台上的囚犯, 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是应嘉阳公主之请陪她前来, 见到如此情形, 脸色不由发了白。
她对裴瑾无感, 可想到素日高傲冷峭的贵公子,如今被这般折辱,也不免有些戚然,何况,她并不敢看接下来血腥恐怖的场面。
嘉阳公主呢喃了一句,她的声音太小,清词并没有听清,只得凑到她耳旁:公主想说什么?阿词,本宫不想让他死。
一愣之下,嘉阳公主蓦然攥住了她的腕,力道大得让她发疼,她神情纠结:本宫恨他,可本宫并不想杀了他。
阿词,我该怎么办?清词沉默,圣旨已下,岂能更改。
若真的不想杀他,那么,在萧珩设法为镇远侯府奔走之时,有无数的时刻可容嘉阳公主反悔,可公主的决然和冷漠,几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非一死不能消磨她对裴瑾的恨意。
可往往,恨的极致亦是极致的爱。
清词眯眼看向正在天空中间的烈日色,轻声道:还有三刻钟,公主若是......此时进宫,或许还来得及。
嘉阳公主总归是永徽帝的嫡亲姐姐,普天之下,能改变天子决定的,也只有她了。
嘉阳公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的手,清词看到她的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血痕,她的眸光变幻,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嘉阳公主仍未做出决定,公主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清词在旁,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他们二人的情感,她只是局外人。
人群突然寂然无声,清词蓦然抬头,雪亮的刀光映着日色,晃入她的眼!行刑的时辰到了!清词心跳加快,忍不住抓住嘉阳公主的手,眼神亦透过纱帘看向那远在斩首台上的一众人犯。
公主的手,与她一般冰凉,身子却一动未动。
于这一刻,清词骤然明白,公主,始终是大周的公主,而不是为情所困的寻常女子。
她已经做了决定。
正在此时,一道玄衣人影蓦然挡在车窗前,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即她听到萧珩低沉而冷厉的声音:还不速速离开此地!车夫一鞭挥出,拉车的马吃痛飞奔,嘉阳公主似受不住这剧烈的晃动,脱力般地倚在车壁上,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流下。
她未发一言,可那种痛彻心肺的悲伤,却无声地流淌,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清词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才发觉自己合衣睡在榻上,室内残烛虽未燃尽,可烛光只剩微弱的一息,在纱幔上摇曳幢幢光影。
她白日并未亲眼见裴瑾人头落地的惨状,可那臆想出的情形却入了她的梦,枕衾一侧冰凉,萧珩今日命人将她和嘉阳公主送回,自己却直到现在也未回府,她等了他许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醒,便再无了睡意。
清词披衣走到窗前,一钩冷月挂在梢头,漠然看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桂子的香气浮动在清寒的月光下。
原来,仲秋不觉已经过了。
院中传来推门的声音,清词急步走到门口,果然见到萧珩徐徐步上台阶,月色在他身后拉下颀长的影子,两人视线交汇,她从他的脸上看到掩不住的疲惫。
怎么还没睡?他问,声音有些粗哑。
其实看向她,他第一句便是想要责备她为何去那种地方,可想到嘉阳公主,又不由觉得多此一问,去都去了。
于是话到唇边,便换了问法。
睡不着,也放心不下你。
萧珩欲言又止,走到屋子正中的圆桌上,倒了杯冷茶一气灌了下去。
清词安静地站在一旁,萧珩虽是武将,可自幼所受的教养,让他一举一动,都是侯府公子的优雅,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不讲究的时候。
接连用了两杯残茶,萧珩的脸色才缓和了些,看向清词歉然道: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清词摇了摇头,她知道,他是在为裴瑾的事情难受。
前世,她因着顾纭离世郁郁伤怀了很多年,她能理解他此时的感受。
萧珩怔了怔,出声道:镇远侯府要避嫌,我和子琛收殓了阿瑾,寻了一处将他葬了。
朋友一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他喟叹,也在向她解释他晚归的原因。
我明白。
清词握住萧珩的手,柔声道。
若是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能让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尽管去做。
萧珩抬眸看她,下一刻,他忽然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许久,一滴热泪落在她的肩头,她听到萧珩在她耳边低声道:阿词,谢谢你。
*秋末,清词送别崔滢。
许是因已将一众谋逆犯人悉数处死,达到了震慑朝堂的效果,永徽帝顺水推舟,应了她的请求,放崔滢离开,对外宣称祈王妃亦殉夫自尽,今后,她需改名换姓,不再是崔家的女儿,祈王的太子妃了。
清晨,薄薄的雾气笼罩在金水河上,河畔,大片大片的芦花尚残留着昨夜的霜冻,被风一吹,层层翻动,绽放如雪。
崔滢做男子装扮,一身月白夹袍,清秀的脸庞带着几许如释重负的轻松,看着眼前美景,她有些怅然:这蒹葭秋雪的景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还是闺中时,与密友游玩,曾流连于京中四时景致,吟诗作赋。
自嫁了人,她便再没有这般闲情雅致了。
她的心思,用在了为赵麒打理后院的中馈,约束争风吃醋的妾室,应对宫中婆母关于子嗣的责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机械而麻木,她早已忘了自己亦是有血有肉,有着喜怒哀乐的人了。
她早知赵麒的寡情,亦不奢望白头偕老,但身为他的妻子,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家族的期望和对赵麒的失望中,如履薄冰地寻找微妙的平衡,原以为便是他君临天下,她的一生也便是如此了,可人生际遇难料,赵麒刺出的那一剑,勾销了过往的夫妻情分,却给了她解脱。
清词问:不知崔姐姐今后有何打算?崔滢沉思片刻道:原以为皇上便是不杀我,我的余生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如今既托你之福,有了这个机缘,我便先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周山水,我不敢自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琴棋书画多有涉猎,针黹经济也略通一二,我不信自己无以谋生?她粲然一笑,眉目之间,可见昔日名满京华的才女风致。
清词点头,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崔滢。
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程仪,还请姐姐勿忘推辞。
她按住崔滢的手,恳切道:还有一封信,姐姐若是暂无落足之处,可执此信去姑苏晴鹤书院寻谢山长,她的名字,想必姐姐也听说过,以姐姐的才学,谋个教职不是难事,当然,去与不去,全在姐姐自身,姐姐往后的人生,皆由自己掌控。
崔滢垂眸,心中感慨万千,只是曾经的一念之善,不想清词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半晌,她将匣子交给侍立在旁的凡霜,屈膝行礼:妹妹和世子的大恩大德,崔滢铭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凡霜噙着泪,跪下磕了个头,感激道:奴婢替我家小姐谢谢夫人。
清词侧身避过,扶起崔滢,叹道:皇上并无意为难姐姐,妹妹也只是顺势而为,姐姐不必如此。
想起崔滢话中提到萧珩,面上不禁微露诧异之色,涉及祈王,此事她最不想牵涉的便是萧珩,这里还有萧珩什么事儿吗?崔滢抬眸,恰留意到她一闪而过的惊诧,不禁讶然道:难道妹妹竟不知,是世子将我从火中救出的么?清词的确不知,心中存了疑惑,但这于崔滢,总归是一件好事,遂嫣然道:如此可见,姐姐必是后福绵延之人,愿姐姐此去一帆风顺,愿你我再有相见之时。
多承妹妹吉言。
崔滢再次谢过,与她告辞,便带着凡霜登舟而去。
清词遥遥望着主仆二人的身影,直到在浩渺的雾气寒烟中消失不见,才转身朝马车走去。
萧珩今早陪她前来为崔滢送行,但两人交谈,他多有不便,遂只在马车旁等候,见妻子上了马车,他翻身上马,便要护送她回府。
清词想起崔滢方才的话,从车窗探头,娇声道:你上来,我有事问你。
谁知萧珩听了亦是茫然:我何时救过她,?到如今他都没有仔细看过崔滢的样子好不好?清词抿唇看他。
萧珩的求生欲立刻拉满,苦思冥想,蓦然想起那日他冲入火中,似乎是将一个受伤的女子扔给了赵麒,莫非便是崔滢?依稀记得后来赵剑向他禀报过,只不过回府后,他满心满眼都在清词身上,再者,赵麒所做之事,他无法迁怒崔滢一个弱女子,因此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清词听完忍不住噗嗤一笑,讷于言而敏于行,是萧珩的风格,随即心中感动,庆幸萧珩的无心之举,给了她回报崔滢的机会,也给了崔滢新生。
她柔声道:谢谢你,萧珩。
作者有话说:今日还有一更,但比较晚,看文的宝宝们不要等,么么哒。
◉ 第一百五十一章半年后, 肃州。
清词收起手中谢山长的来信,凝眉不语,山长在信中道,洛长欢至今仍无消息, 钱塘洛家亦在四处寻他, 她虽相信以他的智慧和身手, 这世上能困住他的人不多,却控制不住自己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为今之计,只有求助萧珩, 他曾执掌锦衣卫,便是如今在锦衣卫仍有心腹之人, 若说天下还有谁能寻到洛长欢,非锦衣卫莫属。
可以萧珩对洛长欢的心结, 她该如何开口?况且,此次北戎勾结了柔然大举进犯,双方军力持平, 战事已胶着半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般顺利,萧珩近来一直住在军营里,她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肃州的春日来得晚,三月底的料峭春风仍是带着寒意, 将衙署后院一树将开未开的梨花吹得零落满地。
萧珩迈进后院的月洞门,便见孟清词正站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出神, 风将她的衣袖和裙角吹得纷飞,她葱白的手指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身为她的枕边人, 萧珩知道她心中所虑何事, 以阿词的性情, 一日不知洛长欢的下落,一日便不能安心地在他身边。
他不想她的心中记着别的男子,尤其是这男子曾令她心动到想托付一生,他亦不确定,若她再见到洛长欢,尤其是这种情形之下的洛长欢,会不会再一次因他犹豫,为他心软。
但他不能剥夺她选择的机会。
清词听到脚步声回头,便见萧珩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看着她的目光深邃,隐带思索。
她掩下眸中思绪,温然一笑: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早?萧珩并没答她的话,垂眸,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信笺上。
清词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咬了咬唇,正要开口,便听萧珩出声道:阿词,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待她问,他已拉她上马:去了你就知道了。
清词虽不知何事,却能感觉到萧珩今日周身泛着一股疏离沉冷的气息,遂沉默着任他带她出了衙署,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到城北的一所青砖宅院前。
他抱她下来,对她笑了笑:阿词,进去罢。
清词目露疑惑,萧珩的举止今日处处透着怪异,便连此刻他的笑容都透着勉强,忍不住担忧地看向他.但她确信萧珩不会害她。
萧珩伸手,将她的鬓发抿了抿,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温言道:我今日在衙署和将领们议事,护卫都留在这里,无需担忧。
来肃州已半年,边城民风淳朴,百姓又知她是定国公府的家眷,对她极为尊重,是以她便是去学堂授课,身旁亦不过带着白露和一二护卫,闻言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好。
她朝他俏皮眨了眨眼:我瞧着你走了再进去。
萧珩翻身上马,俯首凝视她一瞬,才侧转马头离去。
清词直到进了院中,见到那轮椅上的白衣男子,撞入那含着温柔情意的桃花眼,才蓦然明白了萧珩的意思,一时怔在那里。
她打量着那熟悉却苍白的昳丽容颜,又看了看他身下的轮椅,泪水夺眶而出,扑过去颤声道:你的腿,你的腿怎么了?洛长欢无奈道:阿词,你别这样摸我,我会忍不住的。
清词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么?不过触到他的腿仍在,才松了口气,她仰脸看他,又问了一遍: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洛长欢眸光复杂,看着眼前这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娇颜,看着她为他满面焦灼,良久,他答非所问:阿词,若我从此无法再站起来,你会陪在我身边么?他看着她珠泪滚滚,半晌,她低声道:会,我会陪你寻医问药,直到你好起来的那一日,但,她咬了咬唇,只能是以朋友的身份,照顾你,陪伴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歉疚道:很抱歉,是我背弃了承诺,没有如约等你。
这期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并不是借口,只是历尽周折,终知此心未改。
洛长欢闭了闭眼,他的阿词,还是这么善良而纯真,是他错过了她啊。
哪怕萧珩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一瞬间,他还是抑制不住对他的嫉妒之心。
可晚了便是晚了,错过便是错过,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洛长欢再睁开眼,蓦然用力,在清词含着泪的怔然眼光中,缓缓起身,走到院中花坛旁,朝她弯唇一下,眼眸倒映春日阳光,无限风流,他悠悠道:我骗你的。
一股怒火直冲到头顶,她咬牙道:很好玩么?她捏了捏手指,此刻恨自己没有武艺在身,不能冲过去揍他一顿。
清词眼神中明晃晃的杀意洛长欢瞧得出,他摸了摸鼻子告饶道:我如实招来。
原来洛长欢回到师门,才知自己的师傅竟离奇惨死,当此情形,自是追查凶手为要,但追查到最后,即将水落实出之时,和他同一天进入师门的师弟将他囚禁,他才知,师弟才是那个杀了师傅,叛变师门的人,起因不过是一本武功秘笈。
但这本武功秘笈并不在师傅身上,师弟由此便怀疑到了他,是以将他设法骗了回来,又用药令他失了武功,严刑拷打折磨他,只为让他说出秘笈的下落。
也幸亏是因此,没有立即杀了他,待萧珩派的人找到他时,他虽重伤在身,人却还有一口气在。
但萧珩明明寻到了他,却一直没有告诉孟清词他的下落。
都是男人,他知道萧珩的心思,是以,也故意摆了他一道。
那你的伤,现在好了吗?她听完他的叙述,先问了这样一句。
洛长欢立时咳嗽了一声:还是有些不虞的。
面前的女子缓缓绽开笑容,眼中明晃晃三个大字:我不信!好吧,其实已经无碍了。
洛长欢不装了,悻悻道。
清词又问:什么武功秘笈?值得吗?提到此事洛长欢简直要抚额长叹:哪有什么武功秘笈,不过是天分不同,师弟的武功进境远不如我,所以疑心师傅藏了私心,只将高深武功传于我一人。
清词看着这种情形下仍不忘炫耀自己天分的全能学霸,无语。
对不住,我来晚了。
终是他轻信他人,将自己搭了进去,也致使她陷入那般险境,他不愿她和萧珩在一起,可与她活着相比,别的都不足为重。
阿词,若有来世,我定要先一步认识你。
临别之际,他怅然道。
*红日西坠,霞光染红了天边云朵,余晖将古老的城墙染成了厚重的古铜色,清词回府,却寻不到萧珩的身影。
白露皱眉道:世子议完事便出了衙署,奴婢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洛长欢和萧珩性子南辕北辙,可于惹人生气一道,殊途同归。
她骑马便要去肃州城外营地,出了城门,如有所感地回头,便见到那于城楼之上站着的戎装身影,视线交汇,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迸发的惊喜和热切,一瞬间自己却忽觉有些委屈,原来,他还是不信她的。
两人对视一眼,萧珩便见妻子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策马朝远处奔去,顿时大惊之色,立刻下了城楼,骑了自己的马去追她。
清词在肃州这半年来,马术是显而易见的进步,也幸亏翻羽是千金难求一匹的汗血宝马,从脚程上比清词的马快上许多,但饶是如此,还是费了好一番力气追上了她。
你要去哪里?他迎着风大声问。
清词抿唇不理他,在他即将追上之际,蓦然加快速度超过了他。
忽然萧珩的声音在身后变了调,焦灼道:小心前面!快停下!清词抬头便见前面是一处陡峭山坡,反应过来便立时用力拉紧缰绳,但为时已晚,连人带马已掉下了山坡。
这一瞬间,她想:自己定会摔得头破血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后他搂着她,两人滚下了山坡。
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睁开眼,却猛然抽了口气,月华初上,幽蓝的天幕如通透的琉璃,繁星如钻,点缀夜空,而银河如一条被烟雾笼罩的光带横亘中天,又瀑布般倾泻于遥远的天际。
苍穹浩瀚,而人在其下便觉渺小。
被眼前美景震撼,清词忘了自己正倚在萧珩的胳膊上,不禁喃喃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山河无尽,星月长存,而吾与子共适。
心醉神迷之际,她听到身旁的人如是郑重道。
她回眸,漫天星河在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是夜,衙署后宅。
一番缠绵之后,清词才发现萧珩因方才做了她的肉垫,被粗粝的山石刮得满是淤青和细小的伤口,于是,一边心疼的为他敷药,一边怒道:该!怎么不早说?方才......说到此处她蓦地停住,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横了他一眼。
若不是这一番苦肉计今日且将人哄不回来,萧珩心中将洛长欢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误以为他真的不良于行,他至于殚精竭虑为他寻医问药,至于犹豫不决险些失去心爱之人么?虽如此想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待她上完药,将人搂在怀里,才柔声道:哪还顾得上这些,只你消气,我怎样都心甘情愿。
清词的气的确消了大半,但闻言仍道:你若是再如今日这般不信我,我便立时就走,再不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知不知道,今日若他真是那般,我便随他走了,届时,你会后悔吗?若不后悔,我岂会在城楼等你。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哪怕洛长欢这么惨,哪怕清词心软了,他想,他还是做不到成人之美。
孟清词:她果然不该对他有什么期待。
萧珩,你相信有来世吗?想起洛长欢白日里的话,她问。
应是罢。
他看进她的眼睛,仿佛知她所想,深深道:阿词,我们已是两世夫妻,命中注定,我们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话音未落,他又吻了下来,将她的呜咽声尽数吞于口中。
漏声迢递,金炉香烬,绣帘低垂。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正文完)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感谢各位追随至今的小天使,你们的鼓励和评论是我坚持至今的动力,爱你们muamua。
接下来会更新几章番外,不多,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关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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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以及下面那一句吾与子共适都是出自苏轼《赤壁赋》。
2.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出自宋 王安石 《夜直》。
1.《不负卿》青梅竹马文,求戳专栏收藏又娇又作落魄小公主和她的不离不弃忠犬竹马,谢如意是大燕朝最无忧无虑的嫡公主。
帝后恩爱,她还有一个双生弟弟,不出所料便是未来的储君。
十三岁前,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完成的课业,会不会被严肃的太傅打手心,抑或是偷偷溜出宫门的自己,是否已被母后发现,再或是,那个讨厌的陆离,有没有向父皇告她的黑状。
十三岁的生辰前夕,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生活在一个别人写的故事里,一段关于开国帝王和绝代红颜的爱情传奇,这位开国帝王是她的父亲,传奇中这个女子却不是她的母后。
话本的结局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女子进宫后迅速失宠,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她的弟弟也在不久后病逝。
独留她一人在这九重宫阙长大,十八岁时,一纸诏书,她被送往异族和亲,从此去国离乡,再无音信。
谢如意: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她生辰的第二日,故事中的女子进了宫,还带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双子女。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命运的轨迹一步一步重合,她倾尽全力,却挽留不住至亲的离世,而所爱之人,亦在岁月的风尘里斑驳了容颜。
烟雨茫茫,家国之大,却无归处,她再无留恋踏上和亲的路,却有一人,拦住她的车辇,眉眼温柔,向她伸出手:公主,随臣走。
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你一直都在。
立意:爱与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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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一彤管流芳,唯吾最盛。
莲溪温氏,百年书香,人才辈出,且闺阁中亦不乏咏絮之才,譬如温令如的两个姐姐,美而慧,才名满京都。
温令如是温家幼女,自幼长于乡野,豆蔻之年才回到京中,世人只知两个姐姐却不知她,然她并不在意,因她生性疏散,胸无大志,只想一生悠游自在。
她早已看好了同乡邻家陈侍郎的小公子。
他生得相貌俊秀,脾性温柔。
最要紧的是,他也喜欢她,一见她便脸红,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本以为自己的未来便如门前莲溪水,潺潺清流一眼便可见底,直到某日,她遇到了另一个人……文案二太子元臻,温润清雅,君子端方。
年将弱冠,帝后欲为其聘温家次女为妃。
他曾另有所爱,因他少时微服出京,曾被一如山间精灵般的少女所救,这少女雪肤花貌,秀如空谷幽兰,他一见倾心,欲带其回京,那少女却道不惯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只愿在山野之中度过此生。
他不愿强人所难,不舍惜别。
然他在亲赴温府纳徵时,却见那少女正依偎在未婚妻子身侧,语笑如珠。
而堂中,另有一如玉公子,正含笑望着她,目中情意缱绻。
这一刻,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知,他的心,依然会因她而乱。
+立意:凡心所向,百折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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