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慈宁宫, 郑玉衡先没急着说小皇帝嘱咐的那件事,而是在东暖阁换了衣裳, 将被濡湿了边角的公服换下去, 着董灵鹫喜欢看的淡色常服,而后又问了问崔灵这一日的侍药如何。
黄昏虽好,却实在太短。
等郑玉衡抽身回正殿时,里头已经点起盈盈烛火。
许祥跪在地上向董灵鹫回报内狱之事, 两人问答如常, 等到跪奏结束, 许秉笔才起身侍候, 站到一旁。
一般情况下, 董灵鹫都是让他回后省休息、不必在殿内伺候,但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开口。
郑玉衡等董灵鹫办完了正事, 过去请这一日的平安脉。
随后女使搬了张椅子过来,他便坐在董灵鹫近前写脉案, 神情看似极认真。
直到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扫过纸面,道:写错字了。
郑玉衡的手猛然一顿, 尴尬地挽了挽袖口,故作若无其事, 又另换了一张纸写。
董灵鹫问他:有心事?郑玉衡沉默片刻, 道:替陛下问您……娘娘,咱们能不能进寝殿去说?董灵鹫笑了:哎呀,你成了皇帝的属下了, 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还要避着人。
你不避人的时候难道还少?郑玉衡哑然失语, 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当着瑞雪姑姑的面行冒犯之举,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都是臣冲动冒昧的错。
有事就直说吧。
她道。
郑玉衡与她四目相对,在烛火间见到董灵鹫今日未卸的额间金箔和一套黛影绛唇妆,唇瓣红如涂朱,较往日的多了几分鲜妍,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庄美华艳,他稍稍一怔,把寻思了一道的措辞给忘了、连同公主的什么友谊情分,都一下子抛诸脑后,愣愣地眨了眨眼。
董灵鹫疑惑地看着他。
郑玉衡又眨了下眼,喉结微动,然后低下头,忽然道:这世上竟有我这样运气好的人……董灵鹫:……钧之?她叫他的字,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对这两个字不够敏感,喃喃道:我真该折寿二十年陪您一起生、一起死,再给先帝磕两个头才是。
董灵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去给他磕头,他要是有一点法子,一定从皇陵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得志小人。
郑玉衡柔软白皙的脸颊被捏红了,他任由对方摆弄,装可怜道:臣十分理亏,先帝要是非得掐死臣,臣不敢还手。
董灵鹫松开手,对小郑太医偶尔的茶香四溢已经习惯了,问他:说正事。
郑玉衡不敢看许祥,便只对着董灵鹫,目不斜视地将皇帝的意思表达明白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赶不上时候,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兄妹的事不用你管。
郑玉衡赶紧点点头。
董灵鹫又转回去继续看徐尚书递送而来的后勤调度奏疏,将这一本、连同户部清算上来的这一春北伐所损耗的物资财产两本一起批了,由侍书女史誊抄后,她手边没有了紧要的政务和公文,却未起身,而是唤道:许祥。
许祥从一侧步出,跪下:奴婢在。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
许祥神情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对方才那些话的感想和反馈,就像是冰雕的、没感情的塑像一般。
多年入宫,别的内侍都知晓含胸缩背、将身量放低,而他除了低头之外,却全然没有一个伺候主子的做派。
当然,董灵鹫也不需要这种做派,她只是在审视当中,体会此人心性上的坚韧与冷峻。
她道:哀家只有一件事要吩咐。
许祥俯首以待。
在你这个位置上,少有功成身退这四个字。
阉宦之流,为群臣所恶,要是有人庇护还好,如若没有,便是一点错处,也足以让你背上罪名,以至于身首异处。
董灵鹫喝了口茶,垂眸看着水中嫩叶悬浮起落。
人之终局,莫过一死。
许祥沉默地听到这里,手指稍微拢起。
早在为太后效命的第一日,许祥便清楚自己的命运和结局。
而且他十分冷静、几乎用一种残酷到近似旁观的视角,来笃定地揣摩自己的一生。
多年以来,这个结局一直映照在他心中,不必董灵鹫提醒,他就已经明白其中的因果。
他从不畏死。
他一无所有,也不必畏死。
此刻能在皇宫大内里回话,是因为太后的赏识和抬举,若非如此,他卑如尘土的命运,不过草草一生。
幸而太后贤明,他才为自己的存活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借口。
他为国朝办事,为朝廷办事,这样才能让许祥审视自己时,对自己残喘至今的选择,找到一个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的缘由。
董灵鹫并不是没考虑过身边人的后路,她要说的正是这一点。
但哀家可以让你抽身退步,从此只在后省伺候。
釜底抽薪,熄火唯此而已。
许祥道:娘娘有了更好的人选?还是要撤去内厂的建制。
董灵鹫稍微沉默。
许祥知道这是董灵鹫为他惜命的考虑,于情势不符,便道:请您收回成命。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动手串,凝望着帘外的微微夜风和薄雨,你这个人皮与骨不合,外表俊美,让旁人看着喜欢。
可从心到骨头缝儿里都苦得很。
若是盈盈以后为你伤了公主的身份……若如此,奴婢自裁谢罪。
许祥难得在话有未尽之意的时候插言,似乎他已经提前考虑得足够久。
董灵鹫面色不变,又道:那要是为你伤了心呢?许祥怔愣片刻,抬首望向她。
难得不是为人而死,董灵鹫道,难得是为人活下去。
有时候,直面世事艰难,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勇气。
她看向许祥,道:哀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盈盈的手上有一桩事业,能不能著书立传,为天下之先,恐怕要十年、二十年来验证……这期间,要是因为你,牵扯到她的这桩事业……董灵鹫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哀家不想让你死在我手里。
许祥却忽然松了口气,他难得吐露道:能如此,反而是奴婢毕生之幸。
向来一朝之宦祸,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清洗。
那必然是皇权占据回主导地位的时刻——也就是说,当孟诚有能力独理朝政、说一不二的时候,那么为压制相权而生的宦官制度,也就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宣靖云、陈青航等人,不过是除去职务,回归宦官的原始身份,权力流失而已。
但身在内厂的许祥,却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前车之鉴等待着他。
也是……董灵鹫语意深长、慢慢地道,若是哀家亲自料理,总比前朝治理宦祸时千刀万剐要强多了…………太后娘娘并不是要为了王家的事情敲打他,反而是要在走到穷途末路之前,有捞他一把的心……可惜许祥能以残躯活下来,仿佛就靠着这份刺手的差事,以此职务为情由而生,断然不肯做一个无用废人,所以当即拒绝了。
到这里还好,但后面的对话,属实让郑玉衡为此感到震动——他还没有见过董灵鹫真的说出如此无情之言,这几乎是近些时日来的第一次。
而且许秉笔的回应也很特殊,他并不是告罪立誓,反而如释重负。
事后,郑玉衡回想了一下历朝历代掌管刑狱的宦官下场,忽然明白了许祥为何如此了。
夜幕降临,问完话,董灵鹫就将许祥打发回后省歇息。
风雨晚来急,殿外熄了灯,只留着一盏纱罩里的盈盈小灯,放在床头。
郑玉衡原本坐在床边看书,灯烛熄灭后,他放好医书,顾忌着伤口没有往董灵鹫被窝里钻,只是躺在她身边,睁着眼睛想事情。
四面昏暗,灯影朦胧。
董灵鹫借着光看了他一眼,随口问:睡不着?郑玉衡翻了个身,对着床帐上花纹,又挪开视线,看了看床顶上的雕刻绘制,好半天才道:……檀娘……嗯?你素日待人的一片苦心,我都知道。
他说,但那么冷酷的话,还是头一回听你说得如此明白。
什么?许秉笔的事。
噢……董灵鹫先应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道,我在你心里,想必是柔婉温和至极的了,人也多情,不伤虫蚁草木。
只可惜那是你自己美化了我,我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郑玉衡道,你要是那样,早就让人给吃得干干净净了。
董灵鹫笑了一声,没回答。
郑玉衡又道:要是你也能料理我就好了。
董灵鹫:……她伸出手摸了摸郑玉衡的额头,被对方拿了下去,争辩道:我没发热。
你这脑子糊涂的,不似正常。
董灵鹫道,一定是在江水里泡完灌进去水了,快倒出来。
郑玉衡睁大眼睛,凑上去面对面,极为认真道:我是说,檀娘到时候下一道诏书,赐死我给你陪葬。
董灵鹫:……水进的还不少。
因为我怕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郑玉衡提高了声音,你肯定想着让我辅佐陛下,然后交代给我一桩什么重过山陵的天大嘱托,不许我陪你。
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董灵鹫被他说中,也不恼,坐起身拢了拢被子,道: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我这么培养你是为了什么,钧之也是修文读书的人,怎么不知道我有心成全你的抱负。
郑玉衡也起身,一边抬手给她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一边抬首跟她理论:我要是为了自己的抱负,我根本就不去那里,我是为了让你省心,不用你成全。
董灵鹫道:好,这个情不领也没什么,我是有意让你做辅佐皇帝的纯臣,因为你身后没有家族倚靠,待我百年之后,正好……你要跟明德帝住一起是不是?郑玉衡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不行,他都陪你二十年了,以后的千年万年,烂在土里,化成灰,都该归我了。
什么不行?董灵鹫扫视了他一下,对小郑太医的思路难以理解,你就是得寸进尺,顺着竹竿儿往上爬,早一年你敢说这话么?郑玉衡抬手抱了她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但是还不耽误回话,说道:那也是你搭的竹竿,那我们各退一步,不吵了,不然气得你睡不着,我又要心里难受了。
怎么各退一步?董灵鹫问他。
你别总想着把我一个人抛下,郑玉衡道,人的寿数无常,万一我有幸走在前面呢?这样,到时候你还是进帝陵,跟先圣人合葬,然后让我躺在你俩中间,我还是陪着你……董灵鹫沉默了片刻,又躺了回去,道:滚。
作者有话说:小郑:我们才是两口子,带上前夫哥是便宜他了。
太后:…………………前夫哥:……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