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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025-03-22 06:55:45

董灵鹫收到孟诚来请安的消息时, 是一个雨天。

李酌被关在刑部,在证据公之于众、圣旨下达之前, 朝堂上的骂战已经率先开始进行, 甚至在当日,就有李酌的学生子弟登刑部侍郎魏缺的门,指着他鼻子直言大骂,说若是你这奸吏若敢动刑, 从此谁都不容你, 势必让他背负千古骂名……如此云云。

董灵鹫翻着麒麟卫的暗报, 文字描绘得颇为生动, 看着只是让人发笑。

他若是奸吏, 那我算什么?那些六部里的老尚书、老参知们,对此事不置一词、不鸣一言,反而是近些年的新科进士, 或是从世族举荐上来,靠祖辈恩荫而得的年少官员, 却大多狂妄放诞,放出许多谬言来。

还是吃得太饱了。

董灵鹫轻轻抖了一下纸面。

此时,在外值守的内侍向内殿禀告, 经过传达后,李瑞雪侧身上前, 轻道:陛下要前来请安, 遣人问娘娘可在休息、有没有空闲?董灵鹫知道他为何而来,道:等了两日,他再不来, 就要有人上折子询问此事、替李酌求情了。

瑞雪心中明了, 正要派人回话, 董灵鹫转头向一旁扫了眼,忽然道:玉衡呢?瑞雪道:小郑太医回太医院了。

董灵鹫道:太医院……有人跟着么?瑞雪摇了摇头:不曾有人跟随,但宣都知已经提前跟新任院正嘱咐过,不要管郑太医的闲事,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董灵鹫道:那便好,省得诚儿看见他又发脾气,哀家这对儿女,没有一个是沉稳的,还不如他通透、能忍。

去吧。

瑞雪颔首退下。

大约过了半烛香的时候,龙辇在慈宁宫外停下。

孟诚一身如意金纹圆领袍,玉带加身,戴着玉簪小冠,发丝梳得一丝不苟。

他年少英俊,同样有一股剔透的气质,但这气质被掩埋在天家的清贵傲慢之下,让孟诚看起来是有刺的、甚至是爱恨无忌的。

随行的内侍为皇帝撑伞,然而孟诚却嫌弃对方步伐太慢,越过了伞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慈宁宫的庭院进了门槛内。

门口的女使依次下拜行礼,口称陛下圣安。

孟诚摆了摆手,撩起珠帘,见到母后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竟然没有在看政务,而是专程等他。

孟诚心里一怵,脚步在地上定了定,然后迈步过去,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董灵鹫用书卷边角敲了敲案侧:坐。

孟诚便坐在她对面,仔细地将他拟了四遍的圣旨放在案上。

董灵鹫朝他身后扫一眼,随口问:商恺没来?寒雨天,他犯了腿疾。

孟诚只以为母后是关心他,您知道的,小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侍奉儿臣,冬日里亲自跪地熬药,雨雪天总犯这个病。

董灵鹫笑了笑,也不点破商恺是不敢来慈宁宫的事实,只道:皇帝记得很多人的微末小事。

孟诚道:儿臣还记得母后服药的次数、方子,那时是专程问了刘老太医的,如今换了人伺候,也不知道是否得当。

郑太医很尽心。

董灵鹫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

她不直说,孟诚也无法深问。

只是拱手低眉,请求母后的教诲。

董灵鹫这才去看案上的圣旨。

皇帝身边的文官循吏不少,拟旨这件事,多年来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辞令得当、理由清晰。

她抚了抚末尾,低声道:抄家斩首……孟诚垂着眼睛。

这样就够了。

董灵鹫松开手,要是换了你父亲,大概就要夷三族,以儆效尤。

孟诚:儿臣太过心软了吗?不,董灵鹫道,你能明辨是非,而不是昏庸糊涂地为了一己私欲而为他请求宽赦,哀家已经满心欣慰。

至于严苛与否……对一个声名如此广大的鸿儒尚且不留情面,难道不足够震慑宵小、以儆效尤么?孟诚受她认同,顿觉鼓舞,精神状态也缓和许多。

这对母子在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促膝长谈,就是发生在帘外雨潺潺的秋日里。

秋光短,薄纱一般的光穿过雨幕,漏进殿中。

瑞雪秉烛而来,为殿内增添光亮时,孟诚的坐席已经向前挪了好几次,两人从朝局、上表,众臣的奏疏,一时畅谈到臣子之间的婚配、利益得失,还有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文吏。

烛火盈盈,孟诚忽然道:皇后劝诫儿臣,让儿臣时常聆听母后的教导,日后……不如日后儿臣每日都来请教母后吧。

董灵鹫原本该很顺理成章地答应,因为新帝有这份上进求教之心,是很难得的。

然而她却短暂地犹豫了一刻,因为如此一来,孟诚势必要见到郑玉衡。

但也只是犹豫一刻而已,董灵鹫道:晨昏定省?孟诚脸色一热,面露尴尬:儿臣……儿臣初登大宝,万事开头难,况且母后不曾垂帘。

儿臣登基亲政,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再加上母后常年批阅奏章、会见朝臣,各有忙碌,才不曾晨昏定省……儿臣不孝。

董灵鹫很是大度,从来没计较过这件事,微笑道:哀家也早就免了皇后的昏定,她统管内宫,许多事哀家不曾经营,都要皇后裁决掌握,何必劳动彼此。

既然你要来,那便为你安置一张书案,放在哀家的手畔吧。

闻言,杜月婉立即双手合起行礼,恭敬退下去办。

她的动作极为利落,很快将此事办妥,连皇帝常用的宝墨都一一从归元宫问清,提早预备起来。

诚儿没有老师了。

董灵鹫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以后,母后可以做你的老师。

孟诚听她谈及此事,又望向那张圣旨,心中不由得一悸,他已经比董灵鹫要高大那么多,但在她的面前,孟诚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年幼的孩子,像是暖巢里最孱弱的幼鸟,依偎在母亲的羽翼之下。

他道:……儿臣不想让您失望的。

董灵鹫道:不能只是‘不想’。

而是‘绝不会’,诚儿绝不会让我失望,对不对?孟诚心中震颤,近似虔诚地应了一声。

……郑玉衡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回了一趟太医院收拾东西、处理杂事,穿好了官服回到慈宁宫,还没见到娘娘,就先见到了皇帝陛下。

他轻快的脚步都猛地沉重了一刹。

孟诚正要离去,见到郑玉衡后,他的动向一转,忽然来到他面前。

余晖映照而来,圆领袍上隐隐亮起祥云的暗纹,孟诚双手交叉着,他用一种审视物品的目光看向郑玉衡。

小郑太医躬身行礼:臣……好了,孟诚不耐烦地道,别来这套。

你是什么人,朕难道会不知道?郑玉衡沉默了一下,心道,我是什么人?孟诚抬起下颔,神态跟公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公主还有几分娇憨的可爱,放到他身上,就只剩下傲慢和看不惯的味道了。

朕以后——他很骄傲地说,日日都会来。

郑玉衡心里一抖。

小皇帝还没说完,仍旧秉持着这种端正、又眼高于顶的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地跟他宣布:以后有朕在,什么满心鬼蜮伎俩的宵小之辈,都不能靠近朕的母后,就算你长得……有点姿色,朕也会监督郑太医的言行,一旦逾矩献媚、心怀不轨,朕立刻就会发落了你。

郑玉衡忍不住掀起薄薄的眼皮,很轻很悄然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是不是对娘娘的保护欲太膨胀了。

可他又冷静下来,审视了一下自己。

对方可是这个皇朝的新帝,是一位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他说的话纵然一时不能实现,但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对于封建时代的任何一个生命来说,都是一件令人震悚的恐怖故事。

郑玉衡将姿态放得非常谦卑,几乎让孟诚无法看清他的脸和神情:臣对太后娘娘,一片敬爱尊重之心。

他说得没错,尊重敬爱之心的确延绵不断,可他邀宠讨好的心思也像是水泡一样升腾上湖面,一串一串地溢出、发亮,汇聚成一团。

这甚至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她——为了董太后的恩宠。

他要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小皇帝看他低头,很满意地走了,自觉遏制住了母后身畔的不良之风。

御驾才离开不久,郑玉衡看了眼寻不到踪迹的龙辇,这才踏入门槛,回到慈宁宫中。

才一进入,就见到董灵鹫常坐的书案边,摆了一张同样宽阔名贵的桌案,上面悬挂着各形制的御笔、文房四宝、垒起的卷轴奏疏,一应俱全,显然只有参政议政之人,才配得上这样的细致待遇。

郑玉衡好半晌没出声,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和委屈,煎熬得说不出话来。

他靠近董灵鹫身畔,撩起衣袍,跪在地上给她请脉。

董灵鹫一时不察,没能把他扶起来,这才垂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问:怎么了?郑玉衡吸了口气,垂下的眼帘微微颤动,说:臣……是不是要被赶走了?董灵鹫愣了一下:何出此言?郑玉衡道:方才臣冲撞了陛下……他跟你说什么了?郑玉衡闭口不答,只是伸手牵住董灵鹫的手指,将她的掌心贴在脸颊上,让她抚摸着自己,声音温润又可怜:臣不能在殿前侍奉娘娘了吗?董灵鹫其实有点看穿他,感觉小太医好像多出来不少心思,有些骄纵。

不过董灵鹫偏偏生不起气来,只得把人从地上拉起来,笑着道:你要跟哀家告皇帝的状?郑玉衡话语一噎,浑身僵硬地眨了下眼,道:没、没有啊。

作者有话说:小郑茶:一种翠绿香浓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