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中有不少婢女, 听到沈韶的话,全都探头看了过来。
沈韶站在石阶上,从容而立, 视线没有偏一寸。
被这样坚定的目光望着,徐洛音心中发紧,稀里糊涂地便将手放上去, 瞬息之间,他的指腹轻轻压在她的手背上,干爽温热,缠绕着她的手, 将她包裹。
她后知后觉地颤栗了一下, 垂眸看向交握的手。
他的指甲依然修剪的圆滑平整, 在阳光下一样泛着微微的光泽, 让她想起在云记那日的指尖相触。
唯一不同的是,当初是不经意的触碰, 今日却是他主动握住她的手。
徐洛音的心头泛起丝丝的甜,十指连心,甜意便顺着心脏传递到指尖。
她僵硬的五指终于动了起来,顺着早已汹涌的心意, 轻轻将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的手背, 郑重又欢喜。
两人一同迈上台阶,游廊里的婢女压下心中的艳羡, 连忙各自做事去了。
整个丞相府, 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没有肖想过大公子,哪怕做个通房侍妾也是愿意的。
只是大公子向来不近女色, 也曾有稍有姿色的丫鬟妄图勾引, 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发卖了, 杀鸡儆猴,再也没人敢动歪心思,只敢远远地望着。
偶尔她们也会讨论未来的少夫人是何许人也,没想到向来光风霁月的大公子竟娶了一个罪臣之女。
她们私下打赌,赌大公子是否真心,大多都赌蓄意报复,毕竟徐沈两家有仇,很难不多想。
可是今日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样,牵手是大公子主动提及的呀!徐洛音无暇顾及她们的想法,整副身心都放在交握的手上,步伐僵硬地往前走。
行至三思堂,右手已微微汗湿,她下意识缩了缩指尖,试图抽回,却被他握的更紧,一路来到正堂才放开。
见到坐在上首的人,徐洛音刚放下的心又提起,她盈盈一拜:儿媳给公公婆婆请安。
起来吧。
一个严肃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压迫感。
徐洛音站起身,一旁有侍女端来两杯茶,她执起一杯,双手递给沈丞相,轻声道:请公公用茶。
这些规矩她早就学过,是以未出什么差错,沈丞相与文氏也没为难她,都喝了茶,也给了红封,算是认了她这个儿媳。
拜见二婶母张氏的时候,想起沈韶的叮嘱,她提起了心,没想到也算是顺利。
徐洛音松了口气,对上一旁沈麟的视线,便朝他一笑。
沈麟眨眨眼,从椅子上跳下来,牵着她的手,欢喜地喊了声嫂嫂。
文氏掩唇笑道:你这孩子,可真是迫不及待。
一旁的张氏也笑:哎呀,麟儿怎么叫的这么亲热,还牵着嫂嫂的手呢!和婶母说说,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这位嫂嫂啊?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说出的话也有几分诱哄的意味。
徐洛音抿了下唇,神情依然温婉,心里却有些紧张,他们之前确实是认识的,沈麟年纪小,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下意识去看沈韶。
没想到沈韶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的心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嫂嫂长得像仙女一样,我喜欢她,当然要牵着她呀,沈麟乖乖巧巧地开口,又困惑道,婶母,难道你不喜欢我嫂嫂吗?张氏噎了下,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只好干笑两声附和道:喜欢、喜欢。
心里却不以为意,眼睛在沈韶和徐洛音身上转着,越想越觉得有猫腻,这两人之间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她才不信什么沈韶喜欢徐洛音的鬼话。
正要再次出声,沈韶的声音插进来:父亲,时候不早,该用膳了。
沈端敬点点头,率先站起身,张氏讪讪地闭了嘴,几人依着次序落座。
一番危机轻松化解,徐洛音松了口气,偏头看了眼沈韶,没想到沈韶恰好也扭头看向她,猝不及防对视,都愣了下,又一同别开眼。
徐洛音红着脸垂眸,转了转方才文氏送她的白玉镯,水色极好,细腻通透,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文氏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柔柔出声:看到你和韶儿琴瑟和鸣,我便放心了,往后我唤你阿音可好?她点点头,也对文氏生出几分好感。
文氏脸盘圆,生的慈眉善目,又极为白净,给人的感觉没有一丝凌厉,她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两人相谈甚欢,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张氏,她也插不上话,只好僵着脸夹菜。
两个男人都不是多话的,便在一旁听着,也算是其乐融融。
文氏给徐洛音讲了讲沈府的事,她认真听着,没想到文氏说到一半又笑道:瞧我这记性,过几日你是要与韶儿搬到仙客巷住的,我……不必了,沈端敬打断她的话,就在沈府住着吧。
两人意见相左,徐洛音微微抿唇,看了眼沈韶,他朝她点点头,她便明白了,以后住在沈府。
文氏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又笑道:老爷说的是,住在沈府更好,可咱们家离大理寺远了些,住在仙客巷岂不是更方便?张氏附和道:是啊是啊,韶儿娶了个罪臣之女,万一连累我们沈家……哼!厅堂中的气氛忽然陷入凝滞,连埋头苦吃的沈麟都感受到了,迷茫地抬头眨了眨眼睛。
文氏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闲话两句罢了。
说着她看向徐洛音,柔声道:阿音别介意,你婶母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疼你的。
徐洛音抿了下唇,知道此时不能起冲突,乖乖应好。
可唇边的笑容到底还是凝住了。
厅堂中又重新热闹起来,徐洛音僵硬地执起筷子,忍不住去想,张氏说的不错,她会连累沈家,会连累沈韶,她不该嫁过来的。
下一瞬便听身旁的人沉声道:婶母若是怕了,便搬出去住。
况且,您说阿音是罪臣之女,可徐家的罪名是什么?皇上还未发话,婶母便替皇上做了决定不成?他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极为强势,还搬出了皇帝,这一顶帽子扣下来,谁先被定罪还说不定呢。
而且他说的也不假,如今徐家只是被收押,贪墨一事尚在调查之中。
厅堂里寂静一瞬,张氏白了脸,连连摆手撇清干系:我瞎说的,我瞎说的。
沈韶瞥她一眼,语气更淡:望婶母日后谨言慎行,千万别连累了沈家。
自己说过的话又还了回去,张氏咬碎一口银牙,不说话了,她还是挺怵沈韶的。
瞧着不声不响温温和和的,但是一开口总能将她堵的哑口无言,讨不了好。
徐洛音感激地看了眼沈韶,他竟然帮她解围了。
好好用膳。
他为她夹菜,语气温和。
沈端敬吹了吹热茶,慢悠悠地顺着之前的话题说道:原本我就不赞同韶儿住在仙客巷,他是长子,如今又娶了妻,长媳也该跟你学着操持家务。
文氏柔柔一笑:老爷说的是,是我糊涂了。
说着她看向徐洛音道:阿音,待韶儿休沐结束,你便每隔一日到我房中,我好好教你。
这几日也不必请安了,与韶儿好好相处几日。
徐洛音忙起身谢过。
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张氏坐立难安,早早便寻了个借口回去了。
有惊无险地用了午膳,徐洛音走出三思堂,不由得松了口气。
除了张氏的多嘴多舌,今日敬茶还算是顺利,沈丞相和文氏也都对她很好,还让她学着操持家务,这便是极大的认可了。
见她这副模样,沈韶笑道:还在紧张?徐洛音老实回答:是有一点。
他便没带她回韶光院,而是在沈府中逛了逛。
三思堂中,沈端敬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般配背影,感慨道:韶儿成亲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
文氏却幽幽的叹了口气。
沈端敬疑惑地看着她,问:好端端的,怎么叹气?她这才失落道:老爷早就想好让韶儿住在府上是不是,怎么不告诉我?沈端敬揽过她的肩,忙道:忘了忘了。
文氏不甚开心地躲了躲,叹道:你落了好,倒是让我做了回恶人,万一阿音怪我想赶她走,我真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沈端敬安慰:怎会,儿媳一看便知是个乖巧懂事的,你不必介怀,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文氏这才埋在他胸膛前,话音婉转:老爷说的是,阿音是个听话的。
那边厢,沈韶和徐洛音走到了湖边。
说是湖,其实也只是个比池塘略大一些的地方,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早就听闻丞相节俭,这一路走来,除了兰花多了些,别的都没什么好看的,有的房屋甚至称得上破旧,并未修葺。
与从前雕梁画栋的靖南侯府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树大招风,怪不得会被人陷害。
想到自己的家,徐洛音眸光黯了黯,怕沈韶看出来,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往湖里撒了把鱼食,看着鱼儿争相夺食。
沈韶瞥了她一眼,明显看出她的心思没在这里,却没多问,而是说道:操持家务一事,你若是不想,我便回绝了母亲。
徐洛音回神,轻声道:你我是夫妻,夫妻一体,我自然是要学的,以后也能帮帮你。
说到夫妻二字,她脸上有些热,又往湖里撒了一把鱼食,掩饰自己的心思。
他沉吟片刻,颔首道:好,你若是不想学也不必勉强,随时告诉我。
徐洛音笑着应了声是,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对她,实在是太过客气了些,似乎比以前还要客气,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身份的转变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只是她没看出来而已。
她不禁陷入沉思,思索着沈韶这两日的言语举动,试图找到些许与从前的不同。
片刻后又发觉自己在庸人自扰,索性不再去想,又丢了把鱼食。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转瞬又消散在风中。
徐洛音诧异地望向他,捕捉到他唇边残存的笑意。
发觉她在看他,沈韶的笑容又变大,好一会儿才调侃道:一会儿我便去吩咐一声,这几日都不必喂鱼了。
是在说她喂得太多了。
徐洛音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拍了拍手中的鱼食残渣,不理他。
可脑海中却反复浮现他方才的笑,不同于往常的温润如玉,而是多了几分畅快肆意,笑意流淌在眼底,可以看出他极为闲适。
见她许久不说话,沈韶靠近她一些,低声问:生气了?呼吸中尽是属于他的香,徐洛音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往一旁偏了下头,这才轻轻摇头。
不知为何,她离沈韶近一些的时候,总想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独属于沈韶的气味,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可是哪有像她这样的姑娘,她羞愧于自己的想法,又离他远了些。
见她不喜他的靠近,沈韶顿了下,状似随意地远离了一些,也往湖里撒了把鱼食。
徐洛音诧异地望着他,惊奇道:怎么还喂?她喂鱼的时候总是一抓一大把,这些鱼再吃就要撑死了吧?逗逗你而已,他失笑,怎么这么好骗?徐洛音涨红了脸,原来沈韶也会骗人,她还以为他从不说谎呢。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她方才想的那么僵硬,偶尔还是有些乐趣的。
比如现在,两人争相将鱼食撒入湖中,玩的不亦乐乎。
走走停停,天色昏暗之时,两人终于将整个沈府逛了一遍,一同回了韶光院。
晚膳只有他们两人用,徐洛音有些紧张。
晌午虽然更紧张,但是好歹人多,文氏又是个会说话的,又处处关心她,是以晌午用膳的时候话虽不多,但是不至于冷场。
可是现在,徐洛音抬眸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沈韶,指尖发颤。
沈韶似无所觉,温声道:我见你午膳的时候多吃了些汤浴绣丸和梅花汤饼,便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这两道菜送过来。
他居然一直在关注她吗?徐洛音有些意外,但是心里又暖又甜,于是轻嗯一声,专心吃那两道菜。
见她吃的高兴,沈韶也微微一笑,叮嘱道:若是还有什么喜欢的便告诉厨房。
徐洛音点点头,顿了下,又发觉自己似乎太沉默了些,于是抬首笑道:多谢夫君。
听她叫了这么多声夫君,沈韶已经习惯了,脸上一丝异色也无,垂眸将袖子挽起,为她盛了半碗红豆山药粥。
见他如此殷勤,徐洛音有些不好意思,用公筷为他夹菜,特意夹了那盘糖醋里脊,他应当会喜欢。
夫君也多吃些。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们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大公子在饭桌上基本不会动甜口的菜肴,少夫人嫁过来之前怎么不打探一番大公子的喜好呢?没想到下一瞬,沈韶便将糖醋里脊送入口中,称赞道:好吃。
丫鬟们:???徐洛音抿唇一笑,将所有甜口的菜肴各夹了一筷子送进他碗里,沈韶全都甘之如饴地享用了。
丫鬟们:!!!原来大公子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喜欢少夫人给的甜食罢了。
夫妻二人琴瑟和鸣,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境,丫鬟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带着艳羡。
用了晚膳,徐洛音先行前往盥室梳洗。
等待沈韶的时候,她的眼皮不停地打架,许是今日没有睡午觉的缘故,困倦得厉害。
所以沈韶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她侧躺在床榻上,睡颜安恬,睡得格外沉,丝毫不设防的模样。
他将动作放得更轻,吹了蜡烛,只留了床边的一对,很快便躺下了。
只是时候太早,他有些睡不着,正犹豫要不要去书房处理公务,身侧的人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梦呓声。
他侧身看她一眼。
月光从窗牖处流泻,恰巧盘旋在他们之间,她的鼻尖也染上三分清冷的月光,沁出几滴晶莹的细密水滴,像幽暗深海中的珍珠,引人注目。
如今已是秋日,她怎么这么热?借着月光,沈韶凝神打量她,这才发觉她的额头早已汗湿,鬓发湿黏,缠绕在一起,黛眉微蹙,不知是因为太热不舒服还是做了噩梦。
他正要唤她,她红唇微启,喃喃道:救我、救我……轻的听不清。
与此同时,她藏在锦被中的手伸到枕下,急切地摸索着什么,可是一无所获,泪珠不断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可她的眼睛却睁不开,惊惧到极点。
想必是梦到被人掳去的场景了,沈韶暗叹一声,在枕下捉住她的手安抚,没想到她竟猛地挣开,低呼道:放开我!见她反应这么大,他不敢再碰她,正要开口安慰,她再次喃喃着出声:沈韶。
沈韶……沈韶……一声又一声,话语中含着希冀与慌乱,不同于喊沈大人时的敬重,亦不同于唤着夫君时的羞涩。
在梦中,她似乎将他当成神一般的存在——只有沈韶才能救她。
于是沈韶轻缓又坚定道:我在。
下一瞬,一具温软的身躯扑到他怀中,瑟瑟发着颤,急促凌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下颌,带着几分香甜的气息袭来。
沈韶微僵,凝滞许久后才伸手拍了拍她汗湿的脊背。
蝴蝶骨脆弱瘦削,她也像只破碎的蝴蝶,振翅欲飞,却寻不到方向。
沈韶下意识将她拢在怀中,低声安抚:阿音别怕,我来救你了。
怀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沈韶松了口气,垂眼去看她是否睡着了,不期然对上一双蕴着水雾的杏眸。
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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