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第一颗星开始闪烁时,徐洛音坐上马车。
车夫李叔边挥鞭子边扬声道:姑娘,今日可回得太晚了!李叔是她从小用到大的车夫,彼此都极为熟悉,不过徐洛音并没有告诉他她要去做什么,只说在附近等着便好。
他也从不多问,尽心尽力地赶马车。
辘辘声中,徐洛音轻缓地解释了几句:只是有事耽搁了。
李叔松了口气,朗声道:姑娘这几日频繁出门,弄得我心里都担惊受怕的。
徐洛音心头一暖,连声说明日便不去了。
她已经见到了沈韶,还约定了下次见面,自然不必去了。
想到沈韶,她抿了下唇,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后望去,可以隐约望见他骑在马上的身影。
入目皆是倒退的人群与停滞不前的小摊,唯有她与沈韶逆流而行。
他们前行的方向是同一个,不是两条平行线,也不是相交后越来越远的线,而是殊途同归。
不知是不是那几口米酒的缘故,徐洛音心中忽然激起了几分豪情——终有一日,她会与沈韶殊途同归。
月色迷蒙之际,马车稳稳地停在靖南侯府。
徐洛音下了马车,将手中攥着的纸包递给李叔,笑道:这几日辛苦您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去给您孙女吃。
她常送下人东西,李叔推拒不得,只好收下,喜滋滋地坐上马车去往马厩。
徐洛音提着裙角踏上石阶,回望一眼骑在马车的清隽身影,小幅度地朝他挥了挥手。
他便一挥鞭子,飒然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变成模糊的一团,徐洛音终于踏入府中。
一进门,一直守在一旁的绿袖连忙迎了上来,焦急道: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夫人已经等您许久了!母亲回来了?这么快!她呼吸微滞,边往府中走边低声问:娘亲生气了吗?面色是不太好看,绿袖讷讷道,姑娘这几日去哪了,也不让我和红裳跟着,夫人问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您想出去散散心。
徐洛音点点头,心中飞快思索着对策,踏进母亲居住的宜湘院。
见她回来,白氏紧绷的神色松缓了些,但眼角眉梢还是冷冰冰的,垂眸轻啜了口茶。
娘亲,徐洛音福了福身,乖巧道,娘亲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女儿一声你,女儿也好去接您。
白氏睨她一眼,淡淡道:我倒是庆幸没提前告诉你,不然怎么知晓你竟接连三日都不着家。
女儿只是因为退亲一事难过,所以去散散心罢了,她小声解释,世人常说多吃些甜,苦便算不得苦了,所以女儿便寻了几家甜点铺子,挨个试了试。
白氏没说话,仔细地瞅了她两眼。
徐洛音挽上白氏的手臂,甜甜道:娘亲,我觉得云隐巷那家的点心最好吃,下次我给你带一份好不好?见她大大方方地说出来,白氏心中的疑虑终于散了,低叹道:算了,你向来乖巧,出去玩两日也没什么,只是以后再回来这么晚,我便不饶你。
见母亲心软,徐洛音松了口气,马上转移话题,问护身符的事。
少不了你的,白氏笑道,我给你爹、你大哥大嫂小侄儿,还有你二哥,都求了护身符,明日便要往关州寄信了,正好捎上。
徐洛音的大哥徐洛风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驻守边疆,一年只能见一次,每逢新春才会带着妻儿回家。
想起远在青州的大哥,她马上说道:我这就去给大哥写信。
先不急,白氏将护身符交到她手中,笑容满面道,我急着回来,是因为在寺中瞧见了一个极为不错的公子。
徐洛音心中微沉,勉强笑道:是哪家的公子?见她感兴趣,白氏也提起了精神,笑道:他在大理寺任主簿一职,官职虽不大,但是家中也算是书香门第,他的年纪也只比你大两岁……娘亲还在继续说着,徐洛音的心神却早已飘远,大理寺啊……白氏说完,又埋怨起了徐洛川:阿川也真是的,身边有这么好一个公子,竟忘了与我说一说,幸好昨日碰到了。
阿音,你怎么想?我听娘亲的,徐洛音抿了下唇,又强调道,不过最好让我与他见一面,不然……白氏也是这样想的,恨恨道:这是自然,若是再出一个崔同煊,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让你嫁人!她忙安抚了几句,见母亲神色疲乏,便告辞了。
攥着护身符回到慕音院,她心中有些纷乱,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被夜风一吹,她有些清醒,不由得开始懊悔听到大理寺便没了主见,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若那位公子真的是位良人,不嫁,耽误了他,嫁了,她又不愿……匆匆梳洗之后,躺在床榻上,她又想,若是真的能有人让她忘掉沈韶,其实是件好事。
她知道的,她一直坚持的,是一份无望的爱。
翻了个身,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跟在马车后令人心安的身影,还有指尖相触时的悸动。
指尖的暖光,烙印在心上。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份年少时的欢喜。
向来沾枕便睡的徐洛音,第一次失眠了。
翌日清晨,她困倦起身,揽镜自照。
肤白如瓷,眼下的两团乌青便格外明显,敷了一层厚厚的粉才堪堪压下去。
用膳时望着满桌荤腥也没有丝毫胃口。
白氏让人盛了一碗红枣粥给她,关切道:昨晚没睡好?徐洛音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点头。
倒是不太常见,白氏打趣道,莫不是想起了那位大理寺的公子?她抿了下唇,大着胆子点头。
她想的确实是大理寺的公子,只不过和母亲想的不是同一个。
白氏欢喜道:看来要尽早安排你们见面了,我本想着等你二哥回来,先探探他的口风呢。
徐洛音心神微动,小声道:母亲,等二哥回来,我偷偷去看他一眼吧,若是我不喜欢,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
难得她想见,白氏没多想便点头应了。
用过膳,白氏出门打探那位公子的品行,府上又只剩了徐洛音,她便回去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是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
她心下微惊,撑开眼皮,瞧见是绿袖,这才松了口气,睡眼惺忪道:你做什么呢?绿袖见她醒了,忙愧疚道:吵醒姑娘了,我进来拿您昨日的衣裳去浆洗。
徐洛音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睡意昏沉之时,她想起什么,连忙喊住她。
姑娘还有什么事?这件衣裳明日再洗,徐洛音镇定道,先放下吧。
可不能让她看见沈韶的帕子。
绿袖应了声是,将衣裳放回原位,小心地关上门。
徐洛音躺了一会儿,也睡不着了,起身将袖中的巾帕拿出来。
经过这一夜,湿透的巾帕早已变得干爽,但是碧潭飘雪的味道还在,轻嗅一下,清淡茶香四溢。
她记得,沈韶身上有一种茶香,也像是果香,极轻极浅,醇厚甘香,只有离得近了才能闻见,可惜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叹了口气,她进了盥室,小心地将巾帕展开,浸入水中。
她这才发现,这条巾帕连片叶子都没绣,极为素净。
心中倏然出现了一个不太恰当的念头——她想在这条巾帕上绣朵花。
可是这是沈韶的东西,未经允许,她不敢擅自做主。
想象着那朵花绣在巾帕上的模样,她微微抿唇,肯定是极为好看的。
到底要不要绣呢?没等她想出个结果,屋里有了动静,她忙将巾帕小心翼翼地拧干,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晾着。
走出盥室,红裳正准备推门,见她出来,忙道:姑娘,夫人让我来提醒您,稍晚要给大公子寄信,您的信写完了吗?差点忘了这茬!徐洛音连忙道:我马上去写!红裳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上前帮忙。
人人都说姑娘端庄优雅,其实与她相处过才知道,姑娘的性子极为可爱,爱吃爱睡,会丢三落四,偶尔还会脸红,和世间同龄的姑娘们并没什么不同。
不过望着她暖光下的脸,红裳心想,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姑娘的美貌可不是人人都有。
匆匆写了封信寄出去后,徐洛音揉着酸疼的指尖,自言自语道:二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五日了,他去的地方也不算远,案子有这么棘手吗?正收拾着东西的绿袖闻言便是一笑:姑娘是想见那位李公子吗?这半日的工夫,白氏已经将那位李公子打探了个清楚。
书香门第,家世清白,一表人才,人也上进,除了官职太低,与她的侯府嫡女身份不够匹配之外,没什么不好。
她垂眸道: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呀?绿袖不解,姑娘不是挺满意这位公子的吗?徐洛音笑道: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情爱。
绿袖与她一同长大,比她小一岁,还没情窦初开,不过说是丫鬟,更像玩伴,说话便随意许多。
绿袖不服气了,气鼓鼓道:说的好像姑娘懂一样。
当然懂了,徐洛音却没反驳她,轻轻一叹,将目光投向窗外。
面前的少女明明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染上几分清幽,缥缈如雾,似忧似愁。
姑娘,您在看什么?绿袖不明白,景还是一样的景,再怎么好看也看腻了,姑娘怎么日日都看。
看天看云看风景,都很好看。
她惬意地眯起眼睛,任由和煦的亮黄色光影在她的脸上跳跃。
她能想象出他坐在书案前办公的模样,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温暖明亮。
他们沐浴在同一片阳光下,便已让她足够欢喜。
三日之后,徐洛川终于回京了。
等他沐浴一番,洗净满身尘土,白氏连一句关心都没有,毫不留恋地将他塞进了马车里。
徐洛川一头雾水:这是要去哪儿?去大理寺,徐洛音轻声道,二哥,母亲又给我寻了一门亲事,是你的同僚。
他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嘟囔道:谁啊?一位姓李的主簿,她轻声道,母亲极为中意他,就等着他回来带我去见他一面。
停了停,她忐忑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许久没听见回答,抬眸,二哥果然已经睡着了,还小声打起了呼噜。
这是有多累啊。
徐洛音有些心疼,便没喊醒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袖口中,摸了摸那方巾帕,心中有些紧张。
不知道今日能不能遇见他。
到了大理寺,见二哥还在呼呼大睡,她掀开轿帘的一角,偷偷望去。
现在正是最为闷热的时候,大理寺门可罗雀,偶尔才会有一两人进出,却都是一身浅绿,红色官袍寥寥无几。
算了算时辰,还有小半个时辰才是下值的时候,徐洛音便没再去看,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如果见不到他便算了,下次去仙客巷再将巾帕给他也是一样的。
徐洛音没抱什么希望,心中便极为放松。
睡意袭来之际,她忽然听见一个温隽的声线,透过沉闷的车厢传来,依然极为清越。
她下意识掀开车帘,对上他微怔的目光。
须臾,他眸光染笑,茶色的瞳仁上蒙着几分暖色的光,一身晴朗。
见他薄唇轻启,似要开口,她忙用手抵着唇瓣,轻轻嘘了一声,顺便掀开车帘,让他看了一眼睡着的二哥。
面前的少女只露出了半张脸,他这才发觉,她的眼尾藏着一颗小小的痣,微微撅起的唇瓣娇艳欲滴,清丽的容颜竟显得有几分妩媚。
好半晌,他移开目光,瞥了眼徐洛川,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大理寺了?徐洛音抿了下唇,没说她是来相看一位公子的,而是悄声道:给你送帕子呀。
他愣了下,神情中多了几分意外的神色,竟是信了。
见他这么好骗,徐洛音噗嗤一笑,又忙捂住嘴,惊慌地回头看了眼依然在睡梦中的二哥。
她拿出那条叠的整整齐齐的巾帕,双手捧给他,郑重其事道:我洗好了,还给你。
他点点头,径直收入袖中。
徐洛音诶了一声,小声说:你、你不检查一下吗?语气有几分紧张。
他皱了下眉,边打开帕子边道:你不必这么小心……话音稍停。
他瞥见左下角绣了朵花。
作者有话说:女追男,隔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