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日, 坤宁宫。
钮钴禄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满宫里几十号人路过主殿的时候都如同死水般沉默,整个宫里头的生气都被抽空了。
如意坐在桌前默默垂泪, 只是她又不敢哭出声叫主子听见, 只能一边哭一边偷偷地擦眼泪,正好儿就让进来的朱广新给看见了。
康熙还是给钮钴禄氏留了面子,当日查出是朱广新帮着她窥伺帝踪,也没立即把人关进慎行司,反而顾虑着钮钴禄氏的身体,让他照常伺候着, 也不许他透露一点风声,更不能朝宫外探听消息。
宫务早在皇后病了以后就挪交给了佟贵妃, 他被拘着不能在外行走,只能安心呆在坤宁宫里。
这会儿, 他就跟如意说:你哭什么?还没到咱们哭的时候呢。
如意委屈:真到了哭的时候, 只怕都来不及了!朱广新说:所以啊,咱们得给自己找好后路。
他远远地看着坤宁宫外的长街,宫里头的主子那么多,总有一个需要咱们。
好歹也共事两年了, 他说:我是没什么出路了,往后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可你还有前景呢。
如意问:我是真想不出来, 好歹跟了主子这么久, 难不成还要去和那边那个共事不成?那我还不如到那些个冷宫里头呢。
朱广新说:何至于就要到冷宫里去了?以你的资质,找个热炕不行?如意疑惑:宫里头还有别的热炕?怎么没有?朱广新眯着眼, 如今宫里头炙手可热的宜嫔, 不然就孩子多的荣嫔?如意摇头:宜嫔跋扈, 荣嫔多子是没错,却渐渐失了宠爱,更何况她还养过太子,和咱们宫里头也算是有过龃龉,不算什么好地方。
见她个个都拒绝,朱广新才微微笑了起来:我倒是有个好去处,只怕你不敢去。
他指了指承乾宫的位置。
如意本来开始想的是佟贵妃,后来觉得不对,自己最开始就把佟贵妃排除在外了,他怎么会提起佟贵妃,后来才想起来,承乾宫里头还住了一个乌雅贵人:你是说她?她空有宠爱,虽然如今肚子里有孩子,却注定要抱给佟贵妃养的。
朱广新叹口气:所以我才说她是最好的去处!他朝门外说,姑娘进来吧!如意一惊,就见云秀推门进来:谢谢朱总管替我引荐。
她目光落在如意身上。
如意也算是熟悉的面孔了,皇后身边好几个大宫女,她虽然不是权势最大的那个,比起其他那些宫人,也是颇为出色的,这会儿她也很稳重:云秀姑娘。
云秀朝她笑笑,紧跟着说:时间紧,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
如意还要办差事,拢共就这么小半个时辰能说话。
选我们宫里头,有几样好处,我同你说清楚,来不来都看你。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细数,这头一样,我们宫里头都是些小宫女,我名头上是大宫女,可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全占了我和姐姐的亲缘关系,所以,你来了,就有话语权。
到了冷宫里头,老人排挤新人,她未必还能像如今这样有好日子。
第二,我们宫里头还是有几分宠爱的,不比那些冷灶,如今宫里头能和我姐姐分宠爱的,只有宜嫔娘娘。
才刚如意就已经说了,宜嫔跋扈,未必容得下她。
第三,我们主子马上要生育了,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总有一样能叫皇上惦记着。
皇上重子嗣,哪怕往后姐姐失了宠,她也能靠孩子立足,就像是布贵人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如意已经隐隐有些心动了,可她还有一些犹豫:贵人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还是佟贵妃宫里,恐怕……云秀笑了笑:这就是第四点了,我们主子的孩子抱给了佟贵妃,只要她没有孩子,小主子就是承乾宫未来唯一的主儿。
第五。
云秀话音里带了点诱.惑,谁会永远寄人篱下呢?孩子被抱走了,我姐姐心里头多少不好受……如意眼前一亮。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云秀会来找她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她的主子是钮钴禄氏,自然心里头不愿意和佟贵妃亲近,不喜欢乌雅贵人是因为觉得她是佟贵妃的人,可现在云秀说,佟贵妃想抱养乌雅贵人的孩子,她心里头是有怨恨的。
也是啊,她都已经是贵人了,离嫔位只有一步之遥,马上就能把自己的孩子养在宫里,为什么要被别人抱去?她心里不爽快,自然会针对佟贵妃,只要有一切机会,都会选择扳倒佟贵妃!主子已经病入膏肓,眼看着就要没了,再也没法和佟贵妃斗了。
如意不想让主子就这样带着遗憾去了。
她的表情逐渐坚定下来,对云秀说:我可以去,只不过,我的主子永远都是皇后娘娘,这一点不会改变。
云秀当然点头。
她要是心里头装着别的主子也就算了,钮祜禄皇后……倒也无所谓了。
朱广新亲自把云秀送了出去,临走的时候,云秀问他:朱总管当真不为自己争取一下?朱广新微微一笑:再争取也没用啊,我犯了皇上的忌讳,要是能留一条小命都是我烧香拜佛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给宫里头这些人找点好去处。
这下子云秀也没法安慰他了。
#云秀坐在云佩边上,陪着她一块儿做小枕头,软乎乎的枕头里塞了棉絮,外头也是棉布做的,针脚都细细密密地缝在了里头,以防会硌到脑袋。
这是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的小枕头。
婴儿头骨软,枕太硬的枕头脑袋就会扁平。
一边做针线,一边聊天,云秀说:过两天是太皇太后的圣诞,也不知道宫里头会不会办。
云佩摇头:前朝可能会庆祝一下,后宫就算了,皇后病成那样,太皇太后又是再慈爱不过的,肯定不会大办的。
说的也是。
云秀想了想,又说起如意的事情来:她在皇后身边并不算出名,平日里头也大多都是不和其余人来往,既不打眼,又有能力,我请了朱太监和干爹帮忙运作,到时候就让她到咱们宫里头来。
云佩轻轻皱眉:只怕这样你还平白欠了人情,回头可怎么办?云秀说:欠就欠吧。
她心里其实也有想法的,就跟她和如意说的那样,云佩将来就是德妃,可她就占了德妃身边一个大宫女的位置,另外司药她们三个也实在太过稚嫩了些,支撑着现在的摊子还不算难,等到云佩升了嫔位,她们这几个人能拎出来独当一面的人太少。
她不会以身犯险,而且她是现代人的思想,和纯正的古代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一直用她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说不定就会给姐姐带来灾难。
有如意在,就相当于多了一根定海神针,事情有商有量的来,才不至于除了太多的差错。
正说着话,就见司药从门外进来:主子,皇上去了坤宁宫。
云佩点点头。
今儿是初五,逢五逢十都是皇上去见皇后的日子,上一次没去是因为朱广新的事儿闹的,如今皇后病着,再不该去,也得去了,否则不像话。
姐妹两个听过就忘了,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到了晚上,她们就听见正殿那边摔了好些瓶子。
云佩打发司药去悄悄打听。
没一会儿就明白了为什么——听说皇上在坤宁宫呆了许久,虽然不知道皇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可皇上出来的时候,脸色分明就转晴了,甚至还叫人给故去的遏必隆大人扫墓。
也难怪佟贵妃生气。
云佩和云秀面面相觑。
要云秀说,佟贵妃这是何必呢,皇后都是要死的人了,难不成活人还能比不过死人不成?她这样不满,知道的都说她是和皇后过不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皇上闹别扭呢。
左右这也不关她们的事儿,唯一比较麻烦的,就是佟贵妃生气了,承乾宫的气氛就越发紧张起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云佩就没法儿去叫御膳房准备好吃的了。
也幸好高太监那里好似听到了风声,不用云秀去,他也叫小顺子妥妥帖帖地将东西准备好了再送过来,偶尔云秀也能收到小顺子的孝敬。
小航子私底下找过云秀,说是小顺子有个同乡,一直在宫里头叫人欺负,如今还没找到去处,他着急得不得了,想着问问主子这里还缺不缺人,也不用叫她做什么,扫扫地都成。
云秀想了想,没应下来,只叫了小顺子进来,给了他二两银子:你放心,保准儿替她找个好去处,如今先叫她呆着不用急,你往日里也和她少来往些,别叫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
展眼又是几天过去。
这几天康熙倒是没到后宫,要去也是去皇后那里,也不知道那天皇后和他说了些什么,如今两个人瞧着,倒是比钮钴禄氏才进宫的时候情分更真些。
二月二十六日巳时,云佩才刚起床,正坐在镜子前梳头,就听见大丧的钟声响彻整个紫禁城,沉闷而恢宏的钟声敲在了众人的心头上。
云佩一怔。
云秀也愣住了,她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细细地听那道钟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门外一溜穿着孝服的小太监跑过去,拍着掌,喊着皇后殁了。
脚步声混着钟声,顺着风吹出去好远。
云秀仓皇回头,就看见姐姐扶着梳妆台站着,与她说:去取素淡的衣裳来。
前头皇后病了,她们做衣裳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做了素净的衣裳,如今正好合用。
等满宫都换好了衣裳,才有小太监过来说:皇后停灵在坤宁宫,皇上说如今正值三藩之乱,丧礼不宜繁杂,一切从简,请娘娘们晚上往坤宁宫服丧。
明日入坤宁宫哭灵,今日也不能和往常一样了。
云佩吩咐宫人将那些华丽的摆设都撤下去,换成了简单的,就在宫里头坐着,等着听外头的消息。
外头的消息一波一波的来。
先是太皇太后的仪仗到了乾清门,想要入坤宁宫哭灵,可她是长辈,哪有长辈为晚辈哭灵的道理?康熙婉拒了许多次,太皇太后没办法,只能回了慈宁宫。
把太皇太后送走以后,他就得叫人去安排那些前来举哀的诸王、贝子等,命妇则直入坤宁宫,由佟贵妃招待。
云佩带着云秀到坤宁宫的时候,佟贵妃正好把命妇们安排下,在和荣嫔她们抱怨:可累到我了,你们不知道,那些个命妇,加起来得有好几百个,公主王妃都得我来招待,人人都要说上两句话,嘴皮子都快磨薄了。
嘴上是抱怨,眉头却飞扬着。
云佩进门的脚一顿,没多久又平静地去了位置上坐下。
其余嫔妃听在心里,也知道佟贵妃这是在炫耀,从来针锋相对的皇后没了,往后宫里头就是她一家独大,就是看在她和皇上同族的份上,往后说不定也是有皇后位置的。
更遑论皇上已经把宫务大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们心里头想法再多,也不敢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也忍不住叹气。
人没了才知道钮祜禄皇后的好,她不爱在后宫里头争先,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往后做主的换成了佟贵妃,她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心里头这么想着,哭灵的时候也难免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停灵的内殿里头点了香,乌烟瘴气的,云秀陪着云佩就坐在白布和稻草铺成的地帐上,天还有些冷,早上又起了雾气,将身下的稻香浸湿了,连带着底下的布都湿哒哒的。
眼前就停着孝昭皇后的棺椁,嫔妃们哭哭停停,偶尔休息的间隙里停下了互相看一眼,和人对上了眼,就哀哀地挤出来两滴泪,好似这样就能让躺着的钮钴禄氏看见似的。
云秀没抬头看他们,她眼里只盯着云佩,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忍不住和云佩咬耳:姐姐要不要换个地方坐?我看你坐着的那块儿地方都快湿透了,可别染了潮气。
姐姐肚子里可还怀着雍正皇帝呢。
虽说他应该能平安生下来,可也没道理就这样叫姐姐遭罪。
云佩轻轻动了动脚,坐久了腿都麻了,可她也不能就这样真的动,内殿里头跪着的内命妇太多。
她们这些后宫嫔妃在最里头,佟贵妃第一,后面按照位分依次拍下来,云佩也是头一回才发现原来后宫还有那么多提不上名字的庶妃,乌泱泱地就跪在她后头。
迎着云秀担忧的目光,她摇了摇头。
到了巳时末的时候,开始有宫人来引着她们去轮流出恭。
一次五个人,布贵人和她位分近,俩人是一块儿出来的,才刚出了门,她就扶住了云佩。
分明自己也有些踉跄,她却先问云佩:你累不累?云佩含笑拍拍她的手:不累。
腿有点酸疼罢了。
恭所是临时搭起来的,就在坤宁宫的后殿,拿灰泥墙砌的,略微有些简陋,不过她们也顾不得了,憋了一早上,赶忙进去痛痛快快地释放了一场。
云秀她们来的时候就带了自个用的杯子和换洗的衣裳,连忙帮着云佩换了,早有机智的小宫人捧了点心和茶过来:御膳房才送来的,还热乎呢,贵人用茶。
云佩早就饿了,好歹吃了两块点心,又不敢多喝水,硬咽下去的。
两块点心下肚,她才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云秀问宫人:什么时候摆膳?结果宫人说:还不知道呢,贵妃主子没安排好。
云秀窒息了一下。
宫里头这会儿来服丧的都有几百号人呢!到了晚上命妇们才出去,难不成这一天只叫她们吃两块点心不成?这是守灵还是殉葬呢!看她有怒气,云佩拉住了她:佟贵妃也是头一回接手这样大的事情,有些差错也难免,许是过会儿就好了。
果然,她们才在这里做了一小会儿,佟贵妃匆匆忙忙就过来了,叫御膳房紧赶慢赶地分批准备饭菜。
好在她遗漏了,御膳房可没忘记,一直准备着,这会儿佟贵妃问起,立时就能把饭菜端上来。
云佩也是运气好,正好到她这会儿佟贵妃就安排上了,也能安心吃一顿午膳。
不然等她的休息时间到了,再想出来吃饭就得等到后头的命妇们吃完才能有。
佟贵妃安排好事情以后扭头就看到了云佩,顿时皱了皱眉。
云秀抬头就看见佟贵妃走过来,许是因为云佩怀孕的缘故,她对云佩很和气,几乎用着温柔的语气问:你的身体怎么样?这肉麻的语气让云秀起来一阵鸡皮疙瘩。
可云佩脸色还是正常的,她恭敬地蹲礼:托娘娘的福。
佟贵妃看着她的肚子,想了想,说:你毕竟有身子,头三个月是正要紧的时候,不可疏忽,这样,每隔半个时辰就叫你身边的宫女扶你出来散一散。
交代好了人,她又想到那些二品命妇里好似也有孕妇,匆匆忙忙就走了。
多少也是个便利。
云佩安心接受了。
没一会儿,御膳房就把饭菜送来了。
皇后崩了,宫里头服丧要吃三个月的素,所以送来的都是素菜,灵堂里又是人挤人,味重一点都叫人受不了,那更是往清淡里头做。
送到云佩跟前的就是清汤白菜、腌菜炒燕笋这样的东西,再加一盒小菜。
云佩叫司药伺候自己,催着云秀去吃饭,等云秀吃完饭了俩人再换过来。
吃完了饭就得继续回灵堂,她才刚出门,小航子就过来了,拉着云秀悄悄说话:姐姐,才刚乾清宫来了个小太监传话,说是灵堂里头都安排好了,叫主子放心。
云秀愣了一下:什么安排好了?小航子摇头说不知道。
他一个太监,只能等在外头,根本不知道里面的事儿。
云秀打发他:主子换了衣裳下来,你去找司香,叫她送到浣衣局去,再备两套新衣裳来,挑颜色素净些的。
小航子应下来,转身准备走,又被叫住了,等会,叫她白日里好好睡一觉,到了晚上来替司药。
云秀交代完了就进了灵堂,她还要看一看所谓的安排是什么。
结果到了里头,走到云佩跟前,她才看见云佩身下垫了个软垫,她们呆着的地方靠近墙边,墙边上就放了一个软枕——和之前云佩贡献出去的那个软枕差不多样式。
云秀悄悄过去,问云佩:才刚小航子说有了安排,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借花献佛。
这献的还是采.花的人。
不过好歹有用就是了。
云佩把坐着的垫子让了一点儿出来给云秀,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清宫那边儿知道她会给妹妹让位置,给的这垫子特别大,恰好能坐下两个人。
云秀坐到了垫子上。
垫子是软的,更让她惊奇的是有一股腾腾的热气冒上来。
本来这一块儿地方垫着稻草有沉沉的水汽满上来,云秀还担心在这里坐久了寒气侵袭身体,已经叫了司香回去熬些姜汤过来,准备让云佩热热地喝下去暖身子,结果司香还没来,反倒那边先送来了垫子。
她有点好奇这东西是怎么弄成的,就听见云佩说:我从前当宫女的时候,宫里头就会备这些,有些主子爱念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要做个面子情,跪着读经的也不在少数。
跪得越久显得心越诚,可宫女们哪敢让主子跪那么久?就备这么个东西,好歹疏散疏散。
中医里头就常有针灸、拔罐、热敷之类的,去除体内的湿气,这垫子的功效也差不多。
云秀轻轻嘀咕:还算他有良心。
什么?云秀回神:没什么!姐姐好好坐一会儿,我去瞧瞧司香来了没有。
她说完就悄悄出了门,穿着孝服混在一堆来往的宫女里头也不打眼。
云佩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往前是一目白,往后也是一目白,哭声震天,倒是比皇后进封那一天还要气派,只是云佩心里想啊,这屋子里头坐着的人里头,哭天抹地的,也不知道有几个真心。
只是这样的情形,看着难免叫她寒心,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生前再受荣宠,死后也只剩下长眠。
钮祜禄皇后也不知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进了宫就是个孑然一身的人,遏必隆的女儿,鳌拜的义女,这身份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死得早,也算是解脱。
偌大的宫廷里,也只剩下她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在挣扎着。
二月的天气还有些冷,云佩将自己缩进了宽大的孝服里,默念着地藏菩萨经。
没一会儿,云秀就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个小葫芦,就藏在衣服里头,别人不掀开衣服细查也看不见。
葫芦里装着姜茶,辛辣刺鼻,却能驱寒,喂了云佩喝完,她又把葫芦藏起来。
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这一日的光景还长着呢。
#乾清宫里,康熙正在批奏折。
张英站在下头,问起大行皇后的丧礼。
康熙想了想,说:吴三桂动作频频,如今不宜奢靡铺张,国库里的银子不多了,留着做边界的军饷吧。
他写了两个字,又说,那些个在外征战的将领们不必叫他们回京奔丧了,照旧在外头抵御强敌。
张英应下,过了一会儿,上头没有声音,他难免在心里忖度着皇上的想法。
要说皇上和钮钴禄氏有没有感情,这外头的人都知道,多半是没有的,毕竟也才相处了一年,更何况他们这些经历了除鳌拜的大臣们,自然也对康熙心里头的想法心知肚明。
可前些时候皇上的举动也叫他们意外啊。
遏必隆全家都下了大狱,死的死散的散,活在这世上的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了,皇上还叫人去祭奠,这就叫人有点想不通了。
或许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康熙在上头开口: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满洲大臣们的支持很重要,总不能内忧外患。
正是因为要抵抗吴三桂,他才会在去年立了钮钴禄氏为皇后,以此稳住满洲大臣们,获得他们的支持。
张英这才恍然。
还没等他说什么,康熙又问:正月里头和你商议的开博学鸿词科的事情,你觉得如何?博学鸿词科是康熙想出来的能最大限度提升汉人参与政事的办法,前面满清入关得罪汉人太狠,许多的文人志士以满清为恨,选择了归隐山林,到如今,朝廷里头的汉人官员也并不多。
等到他借着满洲大臣们的手收拾了吴三桂,就得再次削弱满洲势力。
这,就是他的平衡之道。
以满治汉,以汉制满。
后宫,亦是如此。
张英在底下回话:考试时间定在了明年三月,由外省二品大员互相引荐,也广纳学子,如今进度还算不错。
前朝有大儒顾炎武,虽不曾亲至,可咱们的人去问询过,他也不阻拦自己的弟子参加。
康熙点头。
手头的政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他丢下笔,还没开口,梁九功就从外头进来:主子,事儿都办好了。
张英正疑惑是什么事,就听康熙说:她还怀着孕,皇嗣为重,叫贵妃多加照看。
他瞬间就明白了,原是交代后宫的事情,如今宫里头还怀着皇嗣的,也就一个乌雅贵人吧。
他不敢多加探听,悄悄下去了。
康熙叫人收拾东西,扭头说:走吧,去看看皇后。
#云秀刚准备陪云佩出去——虽然佟贵妃说了云佩能半个时辰出去一趟散散脚,云佩也不肯出去多次惹别人的眼,只有到了身体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出去一趟。
如今正好过了一个时辰,云佩有些腿酸,叫云秀扶着她出去。
才走到门口,就碰见了前来祭奠的康熙。
两拨人正好在门口撞上,云佩戴着的白帽正好从头上滑落下来,就叫康熙看见了。
云佩抬头,又低下头:皇上。
她的腿有些酸软,蹲下去的姿势虽然标准,却难免有些摇晃。
梁九功站在康熙背后,隐约冒出来一个念头——难怪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呢,瞧瞧乌雅贵人,穿着一身白,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格外清秀可人,我见犹怜啊。
等想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念头在皇后灵前颇有点不尊重,顿时收起了所有的心思。
可显然康熙是看见了她的,也瞧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动作。
他望了望灵堂里头,问:不是叫你隔一段时间就出来散散么?她们在门口挤着实在不像话,云佩快速回答:佟主子心善,交代了人照看奴才,只是奴才想着皇后去了,她生前对奴才们和气又好,总要好好送一场。
康熙先是一怔,然后哦了一声。
也不再和云佩说话,径直进了灵堂。
才刚进来,佟贵妃就迎过来,她目光在门口晃晃,问:万岁爷和谁说话呢?孝服遮住了人影,她看不出来是谁。
康熙表情淡淡的:没谁,这边怎么样?佟贵妃就牵出一抹笑:都妥当安置了,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她想叫表哥夸一夸她的才干。
可康熙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虽说是他刻意叫佟贵妃和钮钴禄氏互相制衡,可钮钴禄氏已经没了,佟贵妃再高兴也不该在灵堂上露出笑的模样。
他再看佟贵妃的脸,就瞧出来佟贵妃脸上擦了粉,这香粉敷在脸上,看着格外得明显——要是真在灵堂上落了泪,这痕迹也不能一点也没有。
他又想起刚刚撞到出门的云佩,一点脂粉未染,脸上的哀戚也真,心里头忍不住地就把她和佟贵妃放在一块儿对比了一下。
比较完了才意识到这样不太好,又轻轻放下了。
佟贵妃已经亲自捧了香过来:万岁爷。
康熙接过,认认真真给钮钴禄氏上了一炷香。
站在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黄布纠缠的棺椁,里头的情形一点不见。
他看不到钮钴禄氏,只能听到佛经诵读之声,应着喇嘛们魂幡响声,心里那一点愧疚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人一死,一切过往也都如云烟散了。
他想起二月初五那天,钮钴禄氏叫人去乾清宫请他,他因为朱广新禀报的事情心中不豫,还是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被太皇太后劝了两句,才怀着不高兴的心思去了坤宁宫。
那会儿钮钴禄氏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见了他也不行礼,只闷声问了一句话,那句话,他到这会儿还记得。
她问:我知道皇上是为了满洲勋贵的势力才要我进宫,我曾怨恨过,后来也释然了,如今只想问您一句话——您后悔过吗?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径直背过了身。
后来康熙一个人在坤宁宫默默坐了许久。
如今,他站在这里,想起了那句话——后悔吗?不后悔的。
帝王之术,想要坐稳大清的江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
□□、太宗、多尔衮等人大肆屠杀汉人,冒着全天下的骂名登上了帝位,世祖皇帝四岁登基,为了坐稳满人的天下,后宫一度全是蒙古妃子,后来又冷落她们。
他登基的时候,有太皇太后辅佐他,他却也不能完全听从祖母的话,因为祖母是蒙古出身,而他要压制蒙古。
连如今后宫里的几位蒙妃,也大多都只是出身于亲近他的博尔济吉特氏。
只有坐到这个位置上,他才明白,这一辈子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舍弃,也有太多的东西要他全力以赴。
钮钴禄氏问他后不后悔。
他能斩钉截铁地说出不后悔。
他唯一剩下的只有愧疚。
那柱香笔直地插在了香台之上,青烟袅袅升起,遮住了灵堂上挂着的钮钴禄氏的画像,模糊不清。
康熙上完香就转身离开了。
他沿着坤宁宫长长的廊子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殿。
到了跟前才发觉不合适,这一块儿大多都是前来举哀的命妇们,万一冲撞了哪个都不好。
正要转身出去,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
司香,你替我换双鞋。
紧跟着是那个叫司香的宫女的声音:哎呀!主子,您这膝盖怎么都青了。
云秀也听见了司香的声音,连忙低头去看云佩的膝盖。
她天生的皮子白,又总是磕磕碰碰的就容易留下痕迹,这会儿膝盖上头青了好大一块儿,看着格外明显:这是怎么弄的?云佩把衣帘放下:没事儿,也就是那垫子里头放的东西硌着了。
那种常有热气散出来的垫子里头都是塞了加热过的圆石子,又拿布头紧紧裹着,好让热气没那么快散,她把那垫子垫在身下,时间长了,哪怕底下有布,也将膝盖膈青了。
这下子云秀就没法说什么了,总不能把那垫子给抽掉不是?那垫子虽然硌人些,好歹有热气儿,云佩怀着孕,最怕的就是着凉受冻。
她想了想,说:不然我给姐姐做个‘跪得容易’吧,如今才二月里,天气还冷,咱们穿的衣裳还多,外面再套了孝服,谁也看不出什么。
话音才落,就听见外头有人问:什么跪的容易啊?云秀一惊,扭头去看,才发现是康熙:万岁爷。
康熙叫她起来,自顾自地去看云佩的腿:衣裳撩起来我看看。
云佩脚往回缩了缩,不肯掀。
康熙瞅她一眼,面不改色:都看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又羞什么。
云佩面色涨红,恼道:皇上!她不动,康熙自个儿蹲下身掀起了她的衣裳。
裤腿往上一捋,那片青紫的痕迹就露了出来。
他将手放上去:疼吗?云佩摇头。
坐了那么久,腿早就麻木了,再疼也感觉不到了。
康熙想了想,对梁九功说:去,拿药酒来。
堂堂乾清宫大总管,被指使着去拿一瓶药酒,他也没生气,乐呵呵地就去了,没一会儿就亲自捧了回来。
康熙本想着叫人帮她擦,可一看周围,都是女人,手劲儿想来也不够大,又不能叫梁九功这些个太监动手,便亲自抹了药酒替云佩揉腿。
这药酒是好东西,只要拿狠劲一揉,过一两天就能完全散了。
他从小儿就跟着骑射师父练箭、学习武艺,一身的力气非常人能比,才揉了两下,云佩就红了眼睛。
你哭什么?康熙还好意思问。
云佩揪着衣服,又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就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疼字。
娇气。
嘴上这样说,他手上还是放缓了力道。
云佩一双.腿本是青的,这会儿被他这么一按一揉,从里到外都成了一片红,像是艳丽的海棠花,娇娇怯怯。
康熙目光一滞,又面不改色地替她又揉了几下,然后将她的衣裳又放下,说:既然腿不舒服,就回去吧,晚上你不用守灵了。
云佩整理衣服的手一停:这样不好吧。
别人都在,她却例外,总要受人非议的。
康熙却说:天下都是我做主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完,好似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有些狂,他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如今有身孕,也才一个月,头三个月最要当心。
他这样说,云佩也就应下来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等会就是用晚膳紧跟着守灵的时候了,云佩也不用再去,想了想,干脆准备回宫。
康熙这会儿没什么事,干脆送她回去。
承乾宫就在坤宁宫边上,云佩怕被人看见不好,专门从偏殿走的,过一个夹道就能到。
夹道上落了雪,虽然宫人们扫清了落雪,也还是有些滑脚,康熙没叫步辇跟着,又怕云佩摔了,干脆牵着她的手走在夹道里。
细雪纷纷,云佩看着阴沉天空之下的红色宫墙,心里滋味难辨。
她不知道康熙心里怎么想的,也不是很想知道,这样自欺欺人一般过着日子,总不会比爱着这个人却只能看着他三宫六院差了。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云秀就跟在后头,梁九功正和她搭话:姑娘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云秀知道他是个人精,这话也不敢立马应,只推辞:我能有什么大事,还能劳动谙达您?那不是大材小用么!梁九功笑眯眯的,朝着前头使了个眼色:往后姑娘能用到我的时候还多着呢!云秀跟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云佩正在偏头和康熙说话。
万岁爷看着像是有心事?总不能叫两个人一直这么沉默着吧,云佩想。
康熙却没反应,等把她送到了承乾宫的门口,他才叹了口气似的说了一句话:最近觉得有一点累,又不算太累,总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却又总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冒出来打乱朕的节奏。
他说的没头没脑的,云佩半天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在康熙也没指望她明白,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朕在外头看着你。
云佩被他推动着要跨进门,都抬起腿了,才想起云秀每回过这个门槛都嫌绊脚,她下意识地回头。
丧钟再次敲响,两宫离得太近,很受声音的影响,墙头的白雪扑簌簌地落下来,伴着沉闷的声音砸在地上,唱灵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坤宁宫里顿时哭声震天。
她和康熙离得这样近,近到好像能听到他说的任何话。
可那哭声一起,就叫云佩想起了故去的钮祜禄皇后,也把他的话音盖住了。
他们又仿佛离得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