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秋末, 时月影在寨子里住了将近两个月。
期间罗刹带着人下过一次山,夜里牵着牛车满载而归,皆是从过往船只上抢来的粮食与布匹。
次日罗刹的手下将一半的货物拉去了城里, 以极低的价格售卖出去。
婚礼将近, 山寨里杀猪宰羊热闹非凡,抢来的布匹制成了新衣裳。
时月影心境复杂, 她自小锦衣玉食, 从不知道原来在这样一个遥远逼仄之地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遭受过强权压迫, 又经历了多年旱灾无法耕种, 于是落草为寇,连着两代人都靠打劫果腹为生, 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 罪恶滔天。
按照律例,寨子里的成人皆该斩首。
可是除此之外, 还有没有一个方法,叫寨子里那些手上未沾血的孩子将来摆脱这般命运?身为时月影的她或许无能为力, 身为皇后的她绝对可以凭借手里权力改变这一切。
只是眼下, 她得先救出哥哥。
***婚礼当天,顾大叔千里迢迢通过水路将齐镇的五百坛美酒运进了寨子,村子里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时月影换上嫁衣,对着铜镜梳妆, 寨子里的女人们喜气洋洋地在门口围着看, 红火的嫁衣上身之后,衬得她肤白貌美, 如天仙下凡。
拜堂前, 罗刹突然出现, 将房里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他坐在时月影面前, 郑重其事道,我要同你坦白一件事。
你是我见过容貌最出众的女子。
?我当初要你离开寨子并非是因为不喜欢你。
而是因为数个月前,我们劫持了新上任的县令。
时月影心间骤缠,眸光难以平静。
听说他是从皇城来的官员,我怕他将彤城的事上报。
当时劫持他,只是想塞给他一些银两,说服他像其他几任县令一样离开此地。
罗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那个人看上去仪表堂堂,他没有收下银两,他说他不是那等贪官,还坚持说要留在彤城,只要我们放过他,他答应会治理好这个地方,让彤城的百姓即使不靠我们打劫来的东西,也能有饭吃有衣服穿。
是哥哥,这话一定便是哥哥说的话!然后呢?你放过他了吗?时月影追问。
罗刹眸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你把他怎么了?时月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因为尹铃儿说哥哥还活着,所以她也始终相信,她怕从他口中听到哥哥已经被杀的消息,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噩耗。
我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他看上去像一个好官。
我很想放过他,可是寨子里的长辈极力反对,说那是放虎归山,回过头来他会带官兵来剿灭山寨,我摇摆不定,再然后我知道了他的身份。
时月影神色凝滞,气息回咽,眼神灼灼看着罗刹。
他不是普通官员,他的身份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
一旦放他离开,保不齐整个寨子的人都没命了。
所以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一个好官。
哥哥,真的,死了?就这样,你还愿意留下与我成亲么?罗刹将她的手包拢进大掌,如果你不愿意,我立马终止婚礼,送你们离开回幽州。
时月影神色平静地坐在喜床上,火红的嫁衣衬得她肤白盛雪。
她想起刚进城时,就发现罗刹的耳目遍布彤城,所以他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率直。
方才那一番言辞或许在说谎,他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他在试探她?无论哥哥是生是死,她们都必须留下来,把这场戏做完!我不走。
她收敛尽哀伤,求你不要赶我走。
你不怕么?我杀了当朝的国舅爷,朝廷可能随时都会派军队来剿灭整个寨子!我不怕,我要留下来。
时月影坚定道。
罗刹点头,好,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赶你走。
今夜以后,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等罗刹一离开,时月影霎时瘫软,咬着手背呜咽,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盖上喜帕,她被搀扶去了厅堂。
听说宴席足足摆了两百桌,大红灯笼照亮了整个山头。
罗刹的父母具已不在,他免了拜堂,要求时月影对着他父母的牌位敬了茶。
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厅堂里人声鼎沸,唢呐锣鼓嘈杂。
她不要时月星有事,她要他活着,与她一道回金陵见父母,眼泪如断线的珠串,幸而盖着喜帕,旁人看不见她的眼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繁琐的礼节具已完毕,尹铃儿搀扶着她回到房间。
接下来就看顾大叔们劝酒的功夫了,酒宴上酒香四溢,顾大叔与他手下的人负责劝酒,三十人不光武艺高强,酒量也甚好,他们专挑寨子里的年轻人灌酒。
只要灌醉寨子里的年轻人,特别是罗刹的那些手下,就能擒拿罗刹,逼问出哥哥的下落!***时近子时,秋末时节,深夜群山间万籁寂静。
时月影坐在房里,尹铃儿进来说耗了两百多坛酒,寨子里的壮汉大部分已经醉醺醺地离开了,罗刹的手下们不省人事。
罗刹也早已经趴在桌上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顾大叔他们扶着罗刹去别的房间,将他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朝着他狠狠泼水,将他弄醒,准备审问。
罗刹缓缓睁开了双眸,恍惚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湛蓝眼眸瞬间锁定了时月影,像看着叛徒一样看着她。
说,那个县令呢?你们将他藏到哪里去了?尹铃儿手持匕首,抵在罗刹喉间。
你们是朝廷的人?罗刹看着时月影问她。
如果不是,那就快走。
罗刹说了第二句话。
尹铃儿的刀尖刺入了罗刹的锁骨处,把他交出来,我们保证不会伤害寨子里任何一个人。
他死了,你们快走吧。
罗刹凶狠道。
我不信。
尹铃儿手上用力,刀尖又往里刺了一寸,告诉我,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时月影脸色苍白,都到了这种地步,罗刹不会说谎了,哥哥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时房间的门被从外狠狠踹开,二叔说得不错!这群人有问题!!!罗刹那两个原本已经烂醉如泥的手下冲了进来。
顾大叔叔立即拿起刀,糟糕中计了!快杀出去!时月影恍恍惚惚,被人一路拉着逃到厅堂。
原本醉倒桌上的寨里人也一个个从桌下拔出大刀,挥着朝他们砍来。
你们到底是谁?!!!不管他们是谁,把他们宰了!有人从外关上了厅堂的门,她们被逼进角落,如待宰的羔羊。
慢着罗刹抬手示意手下先住手,你们不是朝廷的人,你们究竟是谁?!顾大叔的手下也已经自乱阵脚,屋子里这么土匪,屋外更多,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今日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尹铃儿还未从时月星的死讯之中回魂,她泣不成声,场面混乱不堪。
我们不是朝廷的人,不是来剿灭寨子的。
时月影回答了罗刹的问题,她知道这是他最恐惧的事,若是朝廷出手,这个寨子就完了,我是那个被你们劫持的县令的亲人。
老大!别再被这个女人迷惑!直接杀了他们!罗刹按住手下人的刀,住手,将其他人捆起来。
至于她、攥过时月影的手,我要亲自审问!罗刹一路将她拽回了新房,红色花蜡已经点起,窗户上贴满了喜字,喜床上铺满了红枣莲子。
时月影被狠狠按坐在榻上,罗刹大刀阔斧地立在她面前,说,你是那个县令的什么人?妹妹他的妹妹是皇后!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那想必也知道那个县令姓时。
她向他坦白过真名的,从始至终,我们想做的只不过是救出我哥哥而已。
那些烈酒里并没有掺毒,我们也从未想过伤寨子里任何一个人。
罗刹你说过的,不想再杀人,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求你告诉我,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他已经死了。
罗刹侧开视线。
那他的尸身呢?能不能把他的尸身还给我?你是他的妻子?是不是?我说过,我是他的亲人。
你一直害怕朝廷的人前来报复,所以你不肯娶妻,你我初见那日,你朝着那个红衣少女射箭,其实你从未想过伤她半分,只是想将她吓走。
你从善的心是真的,我能体会。
罗刹眸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婚礼前我提醒过你的,你为什么不走?!手掌用了三分力,时月影气息凝脂,痛苦至极,一双柔荑握住铁一般的臂膀。
你为什么不走?!!罗刹痛斥道,他咬牙又用了几分力。
眼前的少女身着火红嫁衣,肤白貌美,摄人心魄。
她教了他整本诗经,手把手教他写字,与他谈心懂得他所有的痛苦无奈,现在她却偏偏利用他的弱点!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多好,如果她真的愿意做他的妻子该有多好。
时月影喘不过气,身心痛苦,不想相信时月星已经不在人世。
脑海里不听浮现陌生的画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荡开来。
......闺房里的白绫、凌乱不堪的龙塌、富丽的未央宫、书架错落的御书房哪个勾引小宫女了?皇后这是要冤死朕不成?!朕说过,不许你见家里人!你再这样,朕就诛你九族!忘了你姓时!朕怎么知道你的小衣去了何处?你自己乱丢,回过头来还怪朕?!你写字的姿势不对,朕教你贤妃有孕,你不高兴了?朕睡了两年的木榻,今日你才发现这木塌坚实!你根本就一点儿不在乎朕!你就是为了你哥哥才谄媚讨好,朕一点儿都不开心!把皇后关进宗人府大牢!时月影,你有没有良心!你喜欢沈季修?时月影你在做什么?当朕忙着应付那些老臣时,你在做什么?!朕捉了一头小鹿给你。
朕走后,你迁居福宁宫,前朝后宫的事都少管,知道了么?手怎么烫伤的?时月影你知道么,只差一点,朕就原谅你了。
你做梦,自从掳你进皇宫那日起,就没想过放你离开!视线模糊,脑子里尽是元景行的声音,字字句句对她的训斥,他的喜怒哀乐在她心间肆意作祟。
绝望之时,掐在喉间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我下不了手。
她听见罗刹哀嚎了一声,一手攥着她,一手拉开房门,快走,离开寨子下山去!你要找的人被关在后山的山洞里。
哥哥没有死?!大悲大喜,骤然而至的狂喜溢满心间。
然而罗刹的手下却在这时闯了进来,手持大刀,神色慌张,声音撕心裂肺地吼道,寨主!寨主你快去看看!外头有官兵!!外头有官兵!!提着火把来的,好多好多官兵!手下看到时月影,还说你们不是朝廷的人!该死的女人!我先杀了你!说着挥刀向她砍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从外射来的箭直直地从他背后穿透,正中了心脏,大刀正好悬在时月影头上。
罗刹下意识地用胳膊挡在了刀锋之下。
混乱之中,时月影见到了萧伯霆出现在新房门口,身着黑色铠甲持着剑护在一人身前,挡住了那个人大半的身躯。
那人手持一张华美的弓,灼灼的眼神穿过所有的刀光剑影,落在了她身上。
罗刹的手下倒地身亡。
罗刹夺过他手里的刀,冲上前去砍向持弓之人。
萧伯霆怎么可能叫他如意,横剑一挡,刀剑碰撞,与其缠斗。
寨子里混乱不堪,火光冲天,惊叫声不绝于耳。
持弓之人波澜不惊,始终看她,他跨过土匪的尸身,步步朝她走来。
反手合上了新房的大门。
隔着一扇门,外头惨叫声不绝于耳,屋内静得出奇。
时隔三个月,他与她再次重逢。
她凤冠霞帔,嫁衣火红,润眸怔怔地望着他。
记忆清晰地回到她重病那日,她哭着哀求元景行放她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层薄纱蒙面笼罩住她。
她做了一场长而虚幻的梦,大梦初醒,她想起了一切。
元景眸光深邃,他从未见过她身着嫁衣的模样,他扔开了弓箭步步紧逼,时月影,你跟朕解释这一切。
仰头望着皇帝,眼神清明,朱唇微启。
从朕边身边逃开,然后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土匪?他抬手抚上凤冠上的珍珠,光泽暗淡,与她从前妆奁里的珠宝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亲眼看见这一切之前,他从未相信暗卫的情报!他将她捧上皇后之位,她怎么可能委身于一个土匪?!时月影往后跌坐喜床,他都知道了。
皇后告诉朕,是尹铃儿把你劫走的?还是你早就谋划离开朕?时光又仿佛回答他诈死回来的那一夜,揪着她声声质问。
细腕被他捏在掌心,他压着怒意。
她动了动唇,眸光晃动,清纯无辜的容颜轻易叫人神魂颠倒,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时月影又想起来,自己失忆之后,眼前的男人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上!只要皇后解释,朕都会相信。
他急着问她要一个解释。
她在坦白与继续装傻两个选项之间摇摆不定,似乎没有一个选择是正确的。
脑子里尽是过往的画面,心如刀绞,她不想面对这一切!时月影侧了侧额看着一身劲衣满身怒火的男人,脆弱的眸光渐渐泛起疑惑。
你是...谁呀?她问。
声音轻柔,如秋末傍晚的微风,轻轻卷起树下枯叶。
作者有话说:一个表妹来我家,临时有事要用我的pad办公,真的会谢orz,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写文,趁着她不注意随便改改草稿就发上来了。